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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夜的狐貍

    2015-07-21 15:07:48丁威
    山花 2015年12期
    關(guān)鍵詞:狐貍月光醫(yī)生

    丁威

    關(guān)于月夜你想說什么?

    水,月光的水。月光一點點融化的黑咕隆咚。一面夜晚的鼓,被月亮敲著,光的聲音就到處飄,那,那,都是這柔軟的月光的音色,一個個天大的秘密在夜晚,不脛而走,到處流傳。

    關(guān)于狐貍你想說什么?

    我父親是個獵人。

    這句話其實應(yīng)該這么說,我父親起先是個木匠,后來,做起了獵人。當(dāng)然,這兩個多少有些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行當(dāng),讓我父親看起來像個怪人。

    這其實與我母親有關(guān)。

    關(guān)于母親,我所知甚少,更準(zhǔn)確的說法是,我所知的母親主要由父親的嘴巴構(gòu)成。父親總在醉酒的時候才會跟我說起母親。母親就像是一身衣服,父親的每一次醉酒就是一塊布,一塊一塊地縫綴起來,成了我的母親。

    父親把我母親說成什么樣,母親就是什么樣。假如父親說,你的母親她有一只眼睛,那么,我就毫不猶豫地相信,我有一個一只眼睛的母親。

    但是,父親說,你的母親是個蕩婦,是個妖精,她是狐貍。

    狐貍,我當(dāng)然知道,它們妖魅,神秘,鬼祟,來去無蹤影。你覺得你看見了它,你只眨了一下眼,眼皮子剛又睜開,它就沒了。它是影子的影子,比光消失得更快。

    那天晚上,父親從鄰村做完木工活,喝過酒,借著月光往家趕,有月光的地方是白的,土地和萬物的輪廓是黑的。父親腦袋里有七八分醉意,背后褡褳里的工具磕碰出金屬與木器的聲響。

    回家的路要經(jīng)過西山洼那一塊亂葬崗,這條路父親走了不下千遍,即使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父親也一樣走得毫無懼色,父親腦袋里的醉意落實到腳上,他把腳步踩得殺氣騰騰,像是一個接一個的拳頭砸到地上。

    父親萬萬沒想到,這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改變了他一生的走向。

    月光還是那樣的月光,卻又不是往常那樣的月光了。有月光的地方是白的,沒有月光的地方竟然也是白的。父親腳下一個踉蹌,背后的褡褳和工具先跑出去了,腳尖上軟了一下,父親一只手撐住了地,回頭去看,酒先醒了大半。

    一個女人躺在路上,通身被月光照得發(fā)白。父親瞪大了他的眼睛,腦門上先有了汗,腳尖上是熱的,說明這女人還活著,父親把指頭伸到女人的鼻子前,有生息,卻是弱的,還一跳一跳的,讓人覺得這一呼,就可能沒了下一個吸。

    父親沒多想,彎腰抱起了女人,多軟Ⅱ阿,簡直就是抱著一團(tuán)水。走了幾步,父親想起來掉在地上的褡褳,就又放下女人,把褡褳搭在肩上,才又抱起了女人。

    這一路上,父親走得心中萬千滋味,這女人的軟,這女人的香,這女人的熱,蠱惑得父親神思暈眩。父親沒敢看女人一眼,只梗著脖子,把眼光朝著前方的路,都忘了自己的呼吸,回過神來,才又猛地吸一口,全都是女人的香,那種熱氣烘出來的軟香,在父親鼻子里點著火捻子,父親覺得自己簡直要炸開了。

    把女人放到床上,蓋好被子,父親就立馬去找醫(yī)生,關(guān)上門,走了幾步遠(yuǎn),父親望著黑洞洞的院門,想了想,回轉(zhuǎn)身,把門上好鎖,又扯了一把。

    月亮繃滿了力量,朝著中天上爬,父親的腳步踩得亂七八糟,酒早己醒透,月光的涼風(fēng)潑到臉上,腳步認(rèn)識路,父親卻不認(rèn)識路。到了醫(yī)生的院門前了,父親的腦子還在女人那里,手摸上門環(huán),聲音從嗓子里跑出來,幾乎是“撲通”一聲,倒嚇了父親自己一跳,門環(huán)扣響的聲音空洞洞的,父親一嗓子又一嗓子地喊。醫(yī)生屋子亮了火。

    誰?

    是我,快開門,鬧人命的事!

    “吱呀”一聲開了門,醫(yī)生拉開院門,燈照著父親的臉,父親臉上是一片汗氣的光。

    快,救人命!父親扯起醫(yī)生就要走。

    醫(yī)生甩開父親的手,說,你等等,藥箱子。醫(yī)生轉(zhuǎn)身回屋穿好衣服,挎著箱子出來了。

    父親后腳攆著前腳帶路,醫(yī)生在后面跟著,已經(jīng)是秋夜了,涼氣鉆到醫(yī)生的嗓子眼里,他一邊走,一邊手捂著嘴不住地咳嗽。父親的腳步急,醫(yī)生也跟得急,除了醫(yī)生偶爾的咳嗽,兩個人沒有說一句話,只是悶著頭走路。

    有醫(yī)生在身后跟著,父親的心里踏實多了,一踏實,回過頭來去想,可都像是夢,他從酒酲里跳出來,胳膊上似乎還留有女人熱熱的軟香。月亮真好,遠(yuǎn)近皆無一點聲響,腳步聲把整個月夜踩得更加寂靜了。

    推開院門,父親摸出腰間的鑰匙,門“吱呀”叫喚一聲,點上燈,把燈移近,父親才第一次看見了女人。這一眼讓父親心里“抖”了一下,父親不知道的是,就是這一眼,讓父親此后的人生再也不同了。

    醫(yī)生在床沿上坐下,他看了女人一眼,伸過去把脈的手也隨之哆嗦了一下,寬厚的指肚搭在脈搏上,醫(yī)生閉上了眼。父親還在舉著燈,一會看看女人,一會看看醫(yī)生,女人的臉被光照得愈加柔和,呼吸漫漫長長,鼻尖上沁出了一小片細(xì)密的汗珠,燈光一照,一汪汗津津的水色。醫(yī)生的眉頭舒展開了,鼻子出了一股氣,但臉上還是有一個問號的疑色。去外面說話,醫(yī)生揮手示意了下。

    這女人有喜了,勞累過度,受風(fēng)寒動了胎氣,不過也沒什么大礙,開幾帖方子吃吃,靜養(yǎng)一段時間就好了。醫(yī)生似乎還有什么話要說,舉目瞥了父親一眼,什么也沒說。醫(yī)生開好方子,囑咐了幾句,挎上藥箱準(zhǔn)備走的時候,醫(yī)生回頭看了女人一眼,又長長地看了父親一眼。

    父親送走了醫(yī)生,知道女人沒什么大礙后,心里才真正踏實下來。關(guān)上屋門,父親把燈又舉到女人的床邊,月光也從窗欞照進(jìn)來,月光和燈光合在一處,照著女人。

    女人真是美,父親覺得,真就應(yīng)該讓月光只照著女人一個人,眉眼和順,女人的面目讓一切都柔和起來,月光不動,燈光也不動,女人是靜中之靜,夜連一點漣漪也沒有,女人浮動在月光的平面上,是晶瑩的,又是剔透的,如此朦朧,鼻尖上那一片汗津津的水色,借著月光、燈光,好像成了光的源泉,流出來,把一切都照得明晃晃。父親干干凈凈的,連呼吸也是慢了又慢的,父親小心翼翼地看,一絲不茍地看,父親心里靜極了。

    女人好了,并且主動把飯做好了等做木活的父親回來,并且把院門打開來站到了院門前的陽光底下。

    女人像晴天里的一個響雷在村子里炸開了!

    人人都在說女人,具體地說,是人人都在說女人的美。

    孩子們擠擠挨挨地在屋后探頭探腦,一個孩子被另一個孩子從后面推了一把,摔倒在女人跟前,滿鼻子的灰,后面的孩子都在笑,摔倒的孩子麻溜地爬起來,一邊罵一邊笑。就連大姑娘小媳婦也都來了,她們更扭捏一點,離得更遠(yuǎn),把腦袋后的辮子絞到指頭上,一圈又一圈地繞。那女人在院子門前,在陽光里頭,把一種陌生而又奇異的美,靜靜地釋放著,她們看著她,心里也是滿滿的靜,她們不像孩子們那樣,“嘰嘰喳喳”地鬧,只在心底把自己想象成她,想象成自己的一個白日夢,這夢是遙遠(yuǎn)的,所以虛幻,但是看著她,她是近的,就在眼前的陽光里頭,夢也似乎是近的了,讓她們覺得,這個白日夢不管能不能實現(xiàn),看著她,就離著夢更近一點,她讓美落到了實處,她們可以比照著這個美,一點點地靠近美。

    后來,竟然連一大群男人也來了,她的美足以驚動這些男人??墒悄腥藗儺吘鼓ú幌旅孀樱瑸榱艘粋€女人的美貌,跑來看熱鬧,讓人覺得眼里沒有世面,不曉得大風(fēng)大浪。男人們只是聽女人們說起她的美,心里想著,卻在臉面上故意避開女人的美,誰也不朝那邊去,沒有一個男人出來朝哪怕近她一點的去處去!

    后來,男人們卻來了,擠擠挨挨地來了,這女人竟然抽煙!

    男人們也都帶著煙,各自抽著各自的,聚在那里,騰起一片煙氣來。女人坐在院門下面的陰影里,腳伸出來,腳尖正好夠到陽光,那一小抹陽光就在女人的腳尖上看不出變化地爬,女人腳上的一抹陽光好像也照到了男人們的心頭上,照得他們心里生出一片毛絮來。

    起先女人看著這聚攏來的一群男人,她并不轉(zhuǎn)身去躲避,仍舊像之前一樣好好地坐著,只是時不時地把眼睛瞇起來,臉上依舊安安靜靜的,眼角卻吊了上去,這就有了一點嫵媚的態(tài)度了。

    男人們當(dāng)然看到那一盒煙了,煙在女人的椅子旁邊的地上,煙上是一盒火柴,女人一伸手就能摸到。女人把眼睛閉了好大一會兒,她伸手去摸煙,提出來一根,嘴皮子含著,火柴劃燃了,瞇著一只眼睛去對火,一片清新湛藍(lán)的煙,在女人臉前升起來。男人們也從口袋里去摸煙,對上了火,跟著女人一塊吸。女人小小的指頭夾著,在嘴皮子上含一下,就是一片清新湛藍(lán)的煙氣,一口抽完了,女人把胳膊在空中懸著,煙抽得很慢,在男人們看來,抵得上他們兩根煙的工夫,女人依舊是安安靜靜的,抽完了一根煙。

    隔了許久,陽光把女人的小腿都照到了,男人們只是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嘴里干巴巴的,心里空蕩蕩的。女人又伸手去摸煙盒子,這回男人們的心都提上來了,女人的煙盒空了!一根煙也沒有了!

    男人們都在動,手都想往口袋里伸,卻都在攥著。女人把煙盒放回去了,眼睛也睜開了,卻把目光越過男人的頭頂,朝著遠(yuǎn)處望過去,朝著村口的大路望過去,而后把目光收回來,在男人們的臉上一晃而過。女人又去摸火柴。男人們終于有了動靜,幾雙手同時伸向了口袋,幾根煙又同時朝著女人伸過去,誰都沒說話,只是把煙又朝前遞了一些。女人的兩只眼角都吊了上去,脧了一眼,卻站起了身,把火柴收到口袋里,一只手提起了椅子,另一只手一前一后關(guān)上了兩扇門,只留給男人們一條窄窄的門縫,和躺在門下面的那一個空煙盒。

    男人們愣怔了一下,又一會兒,誰都沒說話,就散了?;氐郊依?,嘴巴卻活絡(luò)起來了??偟膩碚f,男人們對自己家的婆娘是這樣說的,真的沒想到,一個女人竟然抽煙,竟然把煙抽成那樣!

    至于具體抽成哪樣,家里的婆娘沒有人問,那樣還能是哪樣呢?女人們親眼見過女人,女人的樣子就在她們眼跟前,即使男人們不說破,女人們都能夠想到,要說,也就是,那樣!

    父親和女人過起了日子,夫妻的日子。父親怎么會想到,漂亮成那樣的一個女人,會照顧他,給他做飯,洗衣服,收拾家,屋里屋外,院里院外,成了一個新家,一切都有了新樣子,父親有時候就覺得,他又回到了夢里。

    這是白天的時候,到了晚上,女人又用她的軟香溫暖著父親。父親何嘗不想呢,可是他不敢。父親吃著女人做的飯,看著女人收拾的家,心里是甜的,可是身體上的苦卻一天比一天重,父親日思夜想,身體里的火想得熊熊燃燒,這樣的夜晚,父親只能一次次安慰著自己,安慰過后,是身體里更痛苦的煎熬。

    那天晚上,父親在睡意朦朧間,聽到了女人下床的腳步聲,父親瞇縫著眼,看到在月亮里光著身子的女人,父親把呼吸都收起來了。女人伸手掀起父親身上的被子,輕手輕腳地鉆了進(jìn)去,女人的身體溫暖,父親的身體滾燙,鉆進(jìn)被窩,女人就像一只狐貍一樣,把自己蜷縮起來,手伸向了父親的身體,放到父親的胸口上,父親的心跳像蒙皮的被敲響的鼓面一樣,女人的小手在父親胸前細(xì)微地跳著,父親渾身都繃緊了。父親抓住了女人的手,放到鼻子前,貪婪地呼吸起來,女人的香順著父親的鼻腔,在父親的神經(jīng)上飛奔起來,一處往身體上飛奔,一處往身體下飛奔,父親越來越飽滿了,成了一滴行將滴落的水珠,無限腫脹。

    父親的手開始在女人的身體上游移起來,這一雙木匠的粗糙的手,小心翼翼的,膽戰(zhàn)心驚的,又是誠惶誠恐的。每一根指頭上都帶著柔和,每一根指頭上都燃著火花,每一根指頭都如此動情。女人在父親的手指下展開了,這條嫵媚的狐貍,這條要人性命的狐貍,把身體上的起伏,身體上隱藏的秘密,都向著父親展開了,展開的過程是欲說還休的,在父親的手指上,每一處都是險峰,每一處都驚心動魄。女人小腹那一塊有了小小的弧度,父親摸到了它的圓潤,手停頓了一下,而后更加溫柔地?fù)崮χ膱A潤。女人在父親的手指下,身體里翻起了洶涌的波濤,一扇門打開了,細(xì)流從女人的身體里無聲地往外涌動,像一場雨一樣,女人潮濕了。父親的手往下游走,到達(dá)了河流的堤岸,父親像守護(hù)著風(fēng)中的燭火一樣,細(xì)心地打開它,探訪它。潮水從女人的身體往上涌,一浪高過一浪,這巨大的潮水帶動了女人的身體,女人顫抖起來。父親翻起身子,臉埋在女人的胸前,手指安靜地前行。他去吻她,打開她,走進(jìn)一扇又一扇門,巨大而黑暗的潮濕,像閃電一樣擊中了父親,父親叫出了聲音……

    這天晚上,父親貪婪極了,他幾乎不要命了,到最后,父親把自己掏空到再無一滴,才抱著女人沉沉睡去。

    第二天,父親卻又不好意思起來,女人在做飯,身體被柴火的光亮映照著,蒸汽又籠罩著她,父親盯著女人看,眼神幾乎帶上了鉤子,又像一把溫柔的刀,剔骨一樣分解著女人,可是,待女人把目光朝著父親望過來時,父親就慌了,忙把臉轉(zhuǎn)向一邊,好像自己做了錯事,對不起女人的事,父親明明知道,女人是有多快樂!

    女人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來了,男人們對女人的態(tài)度依舊像之前那樣,熱是藏在里頭的,冷是露在外頭的。女人們的態(tài)度卻在起變化,一個女人再美,一旦說不上來路,或者說,來路不正,這個女人就幾乎是一陣歪風(fēng),歪風(fēng)都是帶著邪氣的,更何況這個女人還抽煙,一個抽煙的女人,在女人們看來,就幾乎可以判定為“蕩”,更有細(xì)心的女人,掐算著日期,看出來其中的貓膩了,身形不對,日期顯然是沒到火候嘛,肚子怎么可以成這個樣子,肚子絕對不該成這個樣子!

    風(fēng)言風(fēng)語這個東西,就是人們的茶余飯后,是閑時間里那一點空白的余味,經(jīng)嘴巴一說,經(jīng)人口一傳,是越嚼越有味的那一種,風(fēng)言風(fēng)語到了女人的嘴巴里,完全打破了“眾口難調(diào)”,出奇地一致了。風(fēng)讓言語到處流傳,女人們來處不明地壓在心頭上的東西,又成了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風(fēng)又推波助瀾,整個村子都籠罩著女人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話就到了父親耳朵里了。

    父親往哪里去說,找誰去鬧?這一切他當(dāng)然都知道,父親的嘴巴面對的是風(fēng),父親的拳頭面對的是火,這兩種既實又虛的東西,讓父親有勁使不上,空壓著一腔怒火。父親思來想去,有了答案——

    他決定給女人一個婚禮,大張旗鼓的、熱熱鬧鬧的婚禮,不管風(fēng)言風(fēng)語如何,結(jié)婚就是一座房子,把風(fēng)都擋到門外去,既然女人來路不正,那父親就給她一個名分,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實實在在的名分,父親覺得,女人沒有來處,那他就給女人一個去處。

    兩個人的婚禮什么樣?

    父親把消息都傳出去了,日期都選定了,父親請了嗩吶班子,大紅大紫地操辦起來??墒?,到了那一天,沒有人來,沒有一個人來,小孩子們也從村子里消失了,像是突然的一場大雪,把整個村子都打掃干凈了。父親看了看女人,女人臉上看不到風(fēng)吹草動,但是眼睛里,父親明白。父親抓住女人的手,緊了緊。兩個人的婚禮,只要聲音嘹亮,就夠了,既然父親的目的是想人們知道這場婚禮,到了這一天,人們?nèi)枷Я?,這反而說明,人們都知道了,這就完完全全夠了。

    到了女人分娩那一天,父親在門外就像個陀螺一樣,到處亂轉(zhuǎn),卻摸不著方向,隨著屋子里一嗓子嘹亮的哭聲,父親這個陀螺終于安靜下來了。他急吼吼地扎到屋里,接生婆說,是個男娃。女人的眼淚奪眶而出,汗水混同著淚水,讓女人看起來像一朵被驟雨打濕的桃花。

    出了月子,父親又開始出門接活了。

    這一天,同任何一天沒有絲毫不同,早上起來,女人收拾好男娃,開始生火做飯,做好了飯,女人給父親打來洗手的水,父親擦擦臉,擦擦身子,坐下來吃飯了,比平時多兩樣菜,顯得過于豐盛了。父親端起女人盛好的飯,吃得有滋有味,吃了大半碗,才發(fā)覺女人沒有動筷子,女人的碗里空空如也,一雙筷子靜靜地橫在碗上,女人不動聲色地坐著,一直拿眼光盯著父親看,眼神像一碗平平的水,也是靜靜的。父親停下了吃飯,問道,你怎么不吃,望著我干啥?女人搖搖頭,并不說什么,只是笑著,示意父親繼續(xù)吃,眼睛卻沒有離開父親的臉,一直看著。父親身上有了一點不自在,卻也沒有多想,依舊一口一口地吃著飯,只偶爾拿眼睛瞥一眼女人。這一瞥在父親,是極其滿足的,有知足和幸福在里面。

    吃過飯,收拾好工具,父親就出門了,女人幫父親拍拍兩邊的肩頭,捏掉父親頭上的一點草屑,直把父親送到院門外,父親走了老遠(yuǎn)了,回頭看過去,女人還在院門前站著,看著父親,父親朝著女人揮揮手,就走了。

    天快要黑透的時候,父親回了家,整座院子是冷的,沒有聲音,父親推開院門,屋子里沒有燈光,父親心里“咯噔”了一聲,推開屋門,屋子里沒有飯菜香,父親所擔(dān)憂的事情終于還是發(fā)生了。

    點亮了燈,孩子在床上睡著了,家里干干凈凈,一切收拾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而女人消失了。

    女人消失了,村子里的人覺得,這就是事情應(yīng)該有的樣子,沒有來由的一個人,就應(yīng)該毫無征兆地去。女人消失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卻沒有消失,它們躲著父親,在村子里人口相傳,人人都在女人身上栽贓嫁禍,把她們所想到的細(xì)枝末節(jié),統(tǒng)統(tǒng)往女人身上傾倒,淹沒她,而后生出惡意的花朵來。

    女人們開始捏造這樣一種在她們看來的事實,那就是——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毫無疑問——是個狐貍精。一個女人,如何能夠美成那個樣子,眼睛吊成那個樣子,渾身都是騷,竟然還抽煙,更不要提抽煙的樣子,十足的一個蕩婦,那哪里是抽煙,就是抽出浪貨的樣子來給男人看的,坐在院門口干嘛,除了到處播撒她的淫樣子,還能是干嘛,離著多遠(yuǎn),都聞得到那一股子腥味。是蕩婦,是騷貨,是狐貍精!

    父親成了村子里的外人,他在這到處流傳的惡意里生活著,在這一潭臭水里泡了又泡。他對女人那樣,把她捧在手里愛,含在嘴里愛,藏在心里愛,父親想不到,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還有什么比有一個完整的家更重要的嗎?

    父親對這個女人有多大的愛,反過來,就對這個女人有多大的恨。愛是如此自私的東西,它堅決不包容一切,就是直來直去,就是非此即彼??膳瞬活櫦八?,生下了孩子,也不顧及孩子,就這樣一走了之,父親的心里有巨大的恨。

    人人都說女人是狐貍精,父親決定不再做木匠了,他要成為一個專捕狐貍的獵人,他帶著我,從村子里消失了。

    月光照在林子間,有黑有白,晝伏夜出的動物們,在黑暗里窺視著,尤其是那些妖魅的狐貍,晃動著它們幽明的眼睛。父親早己熟知林子里的一切,成了一個神奇的捕狐獵人。父親用他那雙木匠的手,制作了精巧、實用的捕狐工具,捕殺了無數(shù)的狐貍。我想,狐貍一定像父親熟悉它們一樣,熟悉父親,或者說,懼怕父親。父親渾身一定充溢了對狐貍的殺氣,他捕殺它們,開膛破肚,剝它們的皮,食它們的肉,我也認(rèn)為,這是父親作為一個捕狐獵人,所應(yīng)該做的。

    幾年后,又一個月夜,父親帶著我,又去收繳他的獵物了。

    父親肩挎著獵槍,一手拉著我,我們踏著林間的夜露,朝著父親下了陷阱的地方去。遠(yuǎn)遠(yuǎn)地,我們就聽到了狐貍的哀鳴,父親從肩膀上取下獵槍,父親聽出來了,那是兩只狐貍,一只在痛苦地掙扎,一只在嗚咽。

    走近了,父親看到了那兩只狐貍,兩只白狐貍。一只已經(jīng)被夾子夾住了腿,一邊嗚咽,一邊用舌頭舔舐著傷口,另一只狐貍在它身邊打轉(zhuǎn),時而低下頭,朝著受傷的狐貍發(fā)出低低的哀鳴。聽到父親的腳步聲,那只打轉(zhuǎn)的狐貍,抬起來頭,朝著父親放出眼睛里的怒火,齜出滿口鋒利的牙齒,向父親示威。父親舉起了獵槍,這只打轉(zhuǎn)的狐貍后退了一步,緊接著,卻做出了一個讓父親吃驚的動作,它后退的那一步卻是在攢足跳躍起來的力量,它沒有選擇逃跑,而是朝著父親猛撲過來,我嚇得躲到父親身后,父親也后退了一步,慌張地扣動了扳機(jī),這一槍沒有打中要害,狐貍倒在了地上,甩了一下尾巴,掙扎了起來,又朝著我們猛撲過來,父親又扣動了扳機(jī),狐貍這一次被沉重的力量摜到了地上,再也沒有掙扎起來,父親仍舊不放心,換上子彈, “嘭嘭”又是兩槍,白狐貍渾身幾乎都被打爛了。

    可惜了一張好皮。父親說,而后跨過那條被打爛的狐貍,朝著那只被夾住的狐貍走去。

    讓父親永生不能忘記的一幕發(fā)生了,可是已經(jīng)晚了,父親的獵槍的槍托已經(jīng)狠狠地砸在了狐貍的腦袋上,那只狐貍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嗚咽。

    那只狐貍朝著父親跪了下來!

    父親愣在那里,獵槍捧到了地上,我繞過那只被打爛的狐貍朝父親走過去,伸手去拉父親的手,父親沒有牽我的手,我抬頭望著他。

    那只被父親一槍托砸死的狐貍依舊跪在那里!

    父親沒有像往常一樣帶走這兩只狐貍,而是把它們埋在了林子里,父親摸到那只跪著的狐貍的肚子,這是一只母狐貍,父親摸到這只母狐貍的肚子,父親用他那雙獵人的粗糙的手,摸著它圓潤的肚子,摩挲了好久。

    還是熱的,父親說。

    從那以后,父親拾掇起他的老本行,又做起了木匠。他幾乎成了一個完全沉默的木匠,而且,他只在有月光的晚上做他的木匠活。通明的月光下,父親一個人坐在院子里,對著月光,一點點打磨他手中的木器,沉默,專注,寂靜。他手中的木器浸潤透了月光,有了妖魅的氣質(zhì)。一段段,一根根,全都活泛起來,蠢蠢欲動,仿佛隨時都要在我父親手中,奪路而逃。我坐在床上,透過窗欞看到,月光的釉彩包裹著他,他通體變得剔透,幾乎成了被月光打磨的一件玉器,身后有一條恍如月光的銀白的尾巴。

    那是狐貍的形象,父親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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