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雷：花開時節(jié)聽春雷

【采訪手記】

與春雷先生商議訪談事宜，他很爽快：可來北京會見，也歡迎我去邯鄲。早聞他藏書甚豐，書齋是一道別樣風景，我便欣然應諾。

3月19日，我踏上了風馳電掣的高鐵。剛過兩個小時，還未賞夠沿途的滿眼蔥綠盎然春色，便到了廣廈林立的邯鄲古城。春雷非常忙，不可開交，穿梭于北京、石家莊和邯鄲三城之間，還要經(jīng)常打“飛的”南來北往。

去年年底，在中宣部召開的號召全國文藝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視頻電視電話會上，春雷是代表中國作家協(xié)會系統(tǒng)發(fā)言表態(tài)的唯一作家。今年春節(jié)剛過，河北省委組織部發(fā)文任命他掛職邯鄲縣委常委，他遵令赴職。十天后的這一天，縣委常委、宣傳部部長胡建英安排了一個見面會，請春雷與縣宣傳、廣電、文聯(lián)、文明辦的負責人正式見面，進入角色。見面會與我們的訪談約定撞車，怎么辦？春雷說，老朋友別見外，相遇就是緣分，一起聽聽邯鄲發(fā)展的新情況，會有意外收獲。

見面會春風拂面，七嘴八舌沒有客套虛話，沒有常委、名家距離，你一言我一語直講分內(nèi)那些事兒，新鮮質(zhì)樸，實實在在，熱烈的交流中燃燒著人勤春早的烈焰，期待著“新常委”引領(lǐng)工作的激情，完全是鄉(xiāng)親鄉(xiāng)音的家長里短。

春雷是性情中人，敞開心扉坦言：我是土生土長的邯鄲人，應當為家鄉(xiāng)發(fā)展多做貢獻，一年時光，一生緣分，讓我們同心協(xié)力。

由李春雷“掛職”，我油然想到：早年著名作家柳青也曾到縣里任職，創(chuàng)作了史詩作品《創(chuàng)業(yè)史》。今日，春雷被下派掛職，是報告文學業(yè)界的報春喜訊。河北省委慧眼重才，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對報告文學事業(yè)的巨力支持。作為中國著名報告文學家赴縣掛職的第一人，相信這位最年輕的魯迅文學獎捧杯者，定會不負眾望，工作、創(chuàng)作喜獲雙豐收。

見面會后，天色已晚，借著昏暗的路燈，繞過曲里拐彎的院子護欄，摸進了一個普通的居民小區(qū)，頓有“曲徑通幽”之感。來到小區(qū)深處一棟樓房的單元門口，春雷先引我順著十幾級臺階來到地下儲物室。燈開了，豁然開朗，足有三十多平方米，里外兩間，外間堆滿了大大小小的包裝箱，有叢臺酒、娃哈哈飲料、老壇酸菜牛肉面……整個一個食品店倉庫。春雷說，沒辦法，書太多，只能用這些舊紙箱分門別類包裝存放，用的時候按圖索驥開箱取出，這些書籍史料是一張張真實的地圖，讓我大開視野，又像是一根根神奇索線，牽引我走進歷史深處，眼前洞開曼妙的七彩世界，如此豐富的寶藏，如此利用空間，著實妙不可言。儲物室里間只能容一人側(cè)身而進，高高摞滿了兩、三千冊大開本的地方志書、行業(yè)史書，領(lǐng)域廣泛，種類繁多。春雷介紹，太喜歡書了，特別是文史書籍，每次出差都要到當?shù)貢曩I地方志背回邯鄲，現(xiàn)在網(wǎng)購方便了，有空兒就拾遺缺補，成批成批地“淘”，目前已經(jīng)書滿為患了，沒時間歸類編目整理，但我清楚2萬多冊書每一本的大致存放位置。書是我的最愛，當年購房時，再三考慮，放棄了買高檔時尚商品樓的想法，我愛人很支持，用同樣的錢買面積稍大一些的普通住宅，選擇了這套帶地下儲物間、頂樓復式送面積的低價房，就是想給書多一些空間。

全國有2862個縣級行政單位（其中：852個市轄區(qū)，374個縣級市，1636個縣、自治縣、旗、自治旗、特區(qū)和林區(qū)），而春雷收集的老縣志，已超過接近2000本。這在中國作家中，應該是罕有的。

春雷家在六樓，沒有電梯，頂層，面積230平方米的小復式，除了兩間狹小的臥室，客廳和其他各間都是書，廊道、陽臺也堆積如山，幾十個頂天立地的大書柜排列得滿滿騰騰，林林總總，琳瑯滿目，眼花繚亂中我快速掃視了一下，可以說，古今中外的文學、歷史經(jīng)典名著十分豐富，紀實文學、報告文學的讀本應有盡有。

同樣令我驚奇的是，他的書桌左側(cè)有兩摞各有一米高的文件箱，每摞文件箱15層，每層一個小抽屜，面板上貼著白紙標簽。

抽屜內(nèi)裝著什么寶貝東西？

春雷笑著說，這是“百寶箱”，是他的寫作素材，一個箱里裝著一個題材的資料卡片，分門別類存放，用時方便。偶發(fā)靈感，便信筆用紙記下，有時半夜夢中突生“閃念”，馬上爬起來把稍縱即逝的“火花”記下來，不讓靈感跑掉?！鞍賹毾洹笔撬髌返脑搭^生產(chǎn)基地啊！

匆匆觀覽，滿室彌漫的書香沁人心脾，治學苦修、潛心創(chuàng)作的狀態(tài)足見一斑，難怪他語言別具風格、作品豐富醇厚。不讀破萬卷書，怎能下筆如有神？

大隱隱于市。李春雷高產(chǎn)優(yōu)質(zhì)，他的一篇篇膾炙人口的報告文學作品就是從這里走向全國，走向億萬讀者心田的。

好了，談起書就沒完沒了，有種剎不住筆的感覺，又不是寫“春雷書齋參觀記”，趕快收筆，言歸正傳。

談什么話題？對于早已名聲遠播的他，作品與評論鋪天蓋地，粉絲團波及各界，日漸擴大，如何尋找采訪新信息？如何探求深層次？如何談論新高度，頗費心思。篇幅所限，僅能擇其短篇報告文學為重點，談短篇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之道。春雷博學廣識，學養(yǎng)沛然，以代表篇什為例，條分縷析，即便隨性即興地談開來，也是字字珠璣，“如食甘飴，食之有味”——像他對自己的作品要求一樣。

劉斌：近年來，你十分活躍，寫了許多優(yōu)秀的短篇報告文學作品，如《朋友》《木棉花開》《趕考》《夜宿棚花村》《黨參溝紀事》《我的中國夢》等精品，影響廣泛。坊間稱你是報告文學界的“短篇王”，你聽說過嗎？有何感想？

李春雷：感激讀者的厚愛，同時也感到責任和壓力。說我是“短篇報告文學之王”是讀者和評論家的過譽之詞，多年來，我只不過在短篇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上用工尤勤，盡心盡力，在藝術(shù)手法上進行了一些探索與創(chuàng)新而已。真正的知識分子、真正的作家應該始終保持冷靜謹慎的態(tài)度，不會在意這些稱謂。“山外青山樓外樓”，古往今來那么多經(jīng)典名著，當今報告文學界那么多前輩和優(yōu)秀的中青年作家，自己差得遠呢。古話說的好：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我時刻警省自己，不可挺胸仰頭，只需躬身做人，埋頭做事。

談到短篇報告文學，我倒很“醉心”，也有一些心得。

劉斌：“醉心”何在？

李春雷：我目前醉心寫短篇，深感好處甚多。“長篇”與“短篇”各有利弊。宏觀的大題材，容量大，寫長篇是必要的，比如建明會長、趙瑜副會長等人的很多精美長篇，社會的確需要。但也有一些作者，自以為只有長篇才能顯示水平，才有影響，寫的東西似蘭州拉面——越拉越長。其中不少是注水肉，豆腐渣工程，自己寫得很累，市場上賣不出去，讀者讀不進去，只有送進廢品站，勞民傷財。當下的社會，已經(jīng)進入多媒體時代，人們可以多渠道獲得信息，很難有時間靜心讀完一部長篇作品。所以，我感到短篇更易快捷地融入人們的閱讀空間，更能有效、快捷地把“報告”傳播開來。作品寫得精粹唯美一些，讀者閱讀起來會有酣暢淋漓的感覺，如食甘飴，食之有味。這是時代的要求，閱讀市場的需求，讀者的心理企盼……所以，我崇尚短小精悍，目前“醉心”寫短篇。

劉斌：聽說你正在整理自己的短篇報告文學精品集？

李春雷：是的。應讀者要求，我正在從正式發(fā)表的一百多篇短篇報告文學作品中挑選20篇左右，配上評論家的評論和導讀，爭取上半年結(jié)集出版。

劉斌：這是一個好消息。的確，你的短篇創(chuàng)作已經(jīng)成為中國報告文學的一種特殊現(xiàn)象，好作品、大影響力的作品疊出。年初，學會新春茶話會上，無論是建明會長曬成績單，還是炳銀“大管家”盤點數(shù)家珍，都首提你的作品《朋友》?！杜笥选酚腥齻€“第一”，新華社歷史上以通稿形式發(fā)表的報告文學，這是第一篇；全國各大網(wǎng)站以頭條推薦的報告文學作品，這是第一名；被全國千余家報刊轉(zhuǎn)載，這是第一次。你是怎么看待這個現(xiàn)象的？

李春雷：《朋友》產(chǎn)生的社會影響，不是我創(chuàng)作人如何如何，而是習賈二人真摯友情和他們的人格魅力深入人心，是作品題材真實感人，也是時代的需要?！杜笥选房l(fā)后，我在博客上發(fā)表了這樣一段心里話：“……報告文學的繁榮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報告文學要報告，但更要文學，更要反思，更要擔當，使讀者從中能聽到真理的聲音，能看到文明的亮光，能感受到文學實實在在的力量……”這是我當時的真實想法，也是我一直的思考。

劉斌：《朋友》獲得成功，反思一下，有沒有遺憾之處？

李春雷：有，還有幾個珍貴的細節(jié)沒寫進去。當時思想還是局限，沒徹底放開，有些許顧慮，事實證明這些顧慮是多余的。

劉斌：披露一下未寫進《朋友》的細節(jié)？

李春雷：好。先談一下創(chuàng)作理念，在過去思維中，寫到領(lǐng)導人必寫他高大偉岸，舉手投足不同凡響，說話必有哲理，出口成“典”。時至今日，創(chuàng)作應回歸人情化、人性化，領(lǐng)導也是人，也有喜怒哀樂，也要吃飯喝水，日常生活中的點滴枝梢末節(jié)更能見人格魅力、友情厚薄。我講一個未寫進的細節(jié)：當年，習賈兩人經(jīng)常促膝交談到深夜，難免饑腸轆轆，有一次談到興奮處，已是午夜時分了，兩人都有腹空的感覺，這時，近平起身從床下翻出一根從北京帶回來的香腸。沒有案板，也沒有刀具，怎么辦？這時，近平找出一把水果刀，又取下一頁稿紙，把有字跡（因有油墨）的一面鋪在桌子上，將香腸切成幾段，兩人你一段我一節(jié)地吃起來，繼續(xù)深談。這個細節(jié)極其平常，卻意蘊非常。不僅能表現(xiàn)出近平當年的儉樸，更符合兩人的身份特征。但是，創(chuàng)作時我想，既然寫兩人吃香腸，必然要寫兩人喝酒，而我的作品設(shè)計里，沒有披露習近平喝酒的細節(jié)，擔心會影響總書記的形象?，F(xiàn)在想一想也無所謂，或許反而會更加真實更加形象，效果會更好?？倳浺彩悄腥?，也會抽煙，也會喝酒。所以，報告文學的真實性是無止境的。在這里，我雖然寫了真實，但更真實的事實，并沒有寫到位。這是一個小遺憾。

劉斌：這個細節(jié)挺生活化、人性化，沒寫進作品是個遺憾，當時寫《朋友》有什么顧慮？

李春雷：壓力太大了，顧慮太多了。遇上這個特殊題材，寫不寫？一時心中很矛盾。不寫吧，有負重托，過于拘謹；寫吧，難免背上“吹捧”、“攀上”之嫌。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下了決心，寫！我相信自己內(nèi)心澄明清白，我知道我自己的目的是什么，我知道人類文明的高度在哪里，我就是要為真善美而寫作。趙瑜說得好，作家與題材是有緣分的，碰上《朋友》這個題材，任何一個作家都會盡心為之。機遇落到我的頭上，我感到幸運，應該緊緊抓住把握好。

具體怎么寫？難題一個接一個。

首先，我明確了“視角定位”，只能“平視”，決不“仰視”，接著制定了兩條準則，一條是恪守真實性準則，不能有絲毫虛構(gòu)、夸張，全部素材都要交叉印證，每一個細節(jié)都要準確無誤；另一條準則是強化文學性，語言去“新聞體”，講究文學藝術(shù)，講究語言美、意境美。

當時我還想到，無論從修養(yǎng)品德、完善人格角度，還是從尊重知識、尊重人才角度，抑或從勤政廉政、干事創(chuàng)業(yè)的角度，“習賈之交”都具有典范榜樣作用，更具有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

人生在世，交什么友，近什么人，歷來是檢視人品的一塊試金石。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損者三友，則為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看一看那些貪官奸雄近的是什么人？交的是什么友？是獻媚賄賂奉迎的低劣之輩，是煤老板，迷信大師，黑幫頭目，明星美女，而賈大山是真正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是憂國憂民的賢人達士。我們河北文化界的人都清楚，賈大山被習近平直薦任縣文化局長后，為正定的文化事業(yè)實實在在辦了多少好事。“習賈之交”是一個地方最高領(lǐng)導人與一位普通文化工作者之間的真實友誼，記錄下來，流傳下去，意義和作用非同小可。我們中華民族的文明史上有高山流水、管鮑之交、三顧茅廬等關(guān)于友誼的佳話，但是，只有“管鮑之交”在《列子·力命》中有記載；“高山流水”只是一個美好傳說，真有鐘子期、伯牙其人嗎？有待考證；“三顧茅廬”在《三國志·諸葛亮·出師表》中有文字，但故事情節(jié)是想象的，而“習賈之交”真實可靠，準確無誤。

經(jīng)過這一番思考，我下定決心，挑戰(zhàn)自己，放下顧慮，闖文學筆法書寫現(xiàn)任最高領(lǐng)導人的“禁區(qū)”。

劉斌：你在《朋友》創(chuàng)作中如何具體把握真實性的？

李春雷：我清醒認識自己的身份定位，是一個紀實文學、報告文學作家，體制內(nèi)是史官，民間是史家，記錄中華民族心靈史，表現(xiàn)中華民族精神正能量，要有史官、史家的嚴正責任感，對歷史高度負責，每個細節(jié)都要嚴格交叉考證，有確鑿可靠依據(jù)。

從采訪開始，我就直接到現(xiàn)場，到當年的正定縣委大院，到賈大山家中，沿著當年習近平拜訪賈大山走的路線細細踩踏，尋找感覺。對文中人物、時間和故事，更是嚴格考證，頗費周折。李滿天原名李春芳，創(chuàng)作《白毛女》時用名林漫，李滿天與林漫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我到正定縣委查閱檔案，根本沒有李滿天的名字，后來又找《正定縣志》，找到了林漫的任職記錄，怎么證明林漫和李滿天是同一個人？我又找人口述證實，經(jīng)省作協(xié)黨組書記魏平介紹，終于找到了李滿天的兒媳婦，終于落實李滿天這個人物。

再如，寫習近平唯一一次到賈大山家吃飯的具體時間。我采訪多位當年縣委工作人員，都“忘記了”、“記不清楚”，如果用“1982年冬季的一天”或“1982年冬天的一個傍晚”，這模棱兩可的表達就會減損可信度，細心的人就會產(chǎn)生一連串的質(zhì)疑。多方查找資料無果，我不甘心，最后在原縣文保所所長的工作日記中查到，準確時間：1982年12月23日下午。這樣人物、時間準確無誤，給人的真實感、扎實感就會撲面而來。

劉斌：文學性在《朋友》中是怎樣具體呈現(xiàn)的？

李春雷：我講一下“唐三彩”，文中有關(guān)“唐三彩”的細節(jié)是我在采訪中意外的發(fā)現(xiàn)。在賈大山家采訪時，我看到書柜上有一對唐三彩，便問他兒子，有什么來歷？他兒子說，你不提，我倒忘了，這是習近平離開正定時送給我爸的。我驚喜地追問：你爸跟你講過這方面的情況？送的時候有沒有其他人在場？有什么樣的細節(jié)？他兒子說：那天晚上，他們兩人抱頭痛哭，分別時，送了我爸這對唐三彩。我又問賈大山妻子，她說：那天晚上，賈大山很晚才回來，懷里抱著兩尊唐三彩，什么話也沒說，倒頭就睡了。

在我看來“唐三彩”是點睛之物，傳神之物，這上邊有故事。

那個年代，朋友分別大都是女送手絹，男送日記本，寫個贈言什么的，唐三彩雖然是仿制工藝品，也是饋贈佳品，是習賈之誼的見證。

劉斌：文中唐三彩出現(xiàn)三次，每次都有什么寓意？

李春雷：第一次出現(xiàn)在近平宿舍兼辦公室“……窗臺上擺著兩尊仿制唐三彩，一峰駱駝和一匹駿馬，那是北京朋友贈送給自己的紀念品?！边@是伏筆。第二次出現(xiàn)：“采訪時，大山妻子告訴我，那天晚上，大山回來時，懷里抱著兩尊唐三彩，一峰駱駝和一匹駿馬……”沒有贅言，照實直白。第三次出現(xiàn)：文章結(jié)尾處“留白”，只寫“……唯有那兩尊唐三彩，駱駝和駿馬，依然新鮮如初，精神而挺拔地矗立著，矗立在時光的流影里，相互顧盼，心照不宣，像一對永恒的朋友……”這是前后呼應，扣題之筆。

劉斌：關(guān)于這個細節(jié)的處理，你在文中采取了“留白”手法，達到了余音繚繞，回味無窮的效果。

李春雷：如果按照通常筆法，可以把這個細節(jié)放大、渲染。但在這里，完全沒有必要。我沒有必要去追訪唐三彩是誰送給習近平的，也沒有必要講習近平贈送給賈大山時兩人說了什么話？……他兒子也是“聽說”，聽誰說？賈大山已經(jīng)作古，如果把他兒子的口述寫上去，沒有其他依據(jù)，就會有失真實，有虛構(gòu)之嫌，就是不負責任。倒是在近平筆下，有一段清楚的記載：“……那個晚上我們相約相聚，進行了最后一次長談。臨分手時，倆人都流下了激動的淚水，依依別情，難以言狀?！狈浅Ｗ匀?，順理成章。

劉斌：《朋友》恪守真實性，且講究文學性，尤其是唐三彩三次露面，分別以“伏筆”、“顯筆”、“留白”形式出現(xiàn)，是出神入化之筆。文中用“近平”的稱謂出于什么考慮？

李春雷：關(guān)于稱謂，我是慎重考慮的。說白了，就是選擇什么視角去表現(xiàn)“習賈之交”，用“仰視”，用新聞語言不行，我是紀實文學、報告文學作家，只能冷靜、客觀，用對史實高度負責的態(tài)度，用純文學的筆法去寫。既然寫朋友之間的情誼，那情誼的基礎(chǔ)就是彼此尊重，平等相待，不應該出現(xiàn)高低貴賤之分，必須有人性友情的本原本色，一句話，必須用“平視”的角度切入，所以，文中不用“總書記”的尊稱，除了必須場合，一律直呼其名：近平。連“同志”也不綴后，不帶任何稱謂符號。

劉斌：聽說你想征集一個成語把“習賈之誼”固定下來，處于何種考慮？

李春雷：我們邯鄲是著名的“成語典故之都”，產(chǎn)生了1500多個膾炙人口的成語?！傲曎Z之誼”太感人了，習近平到正定上任后登門拜訪的第一人是賈大山，賈大山生命最后時刻登門探望的領(lǐng)導人是習近平；賈大山無黨無派，習近平慧眼識才，破格直薦他為文化局長；士為知己者死，賈大山撲下身子，工作搞得風生水起?！傲曎Z之誼”真實確鑿，不用雕琢，比高山流水、管鮑之交、三顧茅廬還要精彩，具有深刻獨特的現(xiàn)實意義和永久的歷史價值，如果能用一個成語表現(xiàn)出來，你想吧，是很有意義的事兒，也是我們中華文明長河里一塊熠熠生輝的瑰寶。我一直在期待。

劉斌：以上我們通過《朋友》談了短篇報告文學的真實性和文學性，現(xiàn)在我們進一步談談短篇報告文學的時代性和思想性。

李春雷：我認為報告文學文體的四性是必須堅持的，越來越清楚，真實性是原則，不能動搖，文學性是表達形式，不可或缺。時代性和思想性是特征，這兩性是密切相關(guān)的，時代性有新聞屬性，是新聞的深度報告，具備鮮明的主流思想，反映國家意志民族精神，弘揚中華傳統(tǒng)文化，傳播社會正能量和人類文明中的真善美。

劉斌：你在創(chuàng)作中如何把握時代性和思想性？進而提升藝術(shù)質(zhì)感和文學精度？

李春雷：我的短篇報告文學題材基本都是當下的，甚至是新近的，與時代同步的，在表現(xiàn)手法上力求體現(xiàn)自己的語言特點，去“新聞體”，采用春秋筆法，敘述語言簡約、明快，用詞精準到位、嚴絲合縫。具體有這么幾點：用“鷹眼”敏銳捕捉亮點題材；用特寫小鏡頭反映人物思想境界；五官并用觀察發(fā)現(xiàn)人性本質(zhì)，用多重主線交叉推進敘事。

劉斌：掰開了揉碎了具體談吧。

李春雷：先說用“鷹眼”敏銳捕捉亮點題材。最近，我在選編我的短篇報告文學作品集時，發(fā)現(xiàn)了三十年前寫的報告文學處女作《笑笑飯店》。那是1984年我上高中二年級時寫的，現(xiàn)在讀起來，還是很有味道。當年，邯鄲地區(qū)面向社會搞了一個“兩戶一體新風贊”的征文大賽，主旨是贊頌改革開放初期興起的民營經(jīng)濟、私營經(jīng)濟和個體戶，具體題目自擬。我當時只有16歲，沒有什么社會生活閱歷，只是跟我父親到一個體飯店吃過兩次飯，有一點新鮮感受，這家飯店老板不為賺錢，賠本為顧客提供服務，許多作法萌生著精神文明的亮點，當時國家還沒有大張旗鼓地提出建構(gòu)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我一個高中生更沒看得那么深遠。但是，我憑直覺感到“笑笑飯店”很有特色，開了時代新風。構(gòu)思之后，夜半時分，一鼓作氣寫了2500字。第二天，天剛破曉，又簡單修改、清抄一遍，跑到學校交給了班主任袁克禮老師。他仔細認真地看了以后，用驚奇的眼神問我，是你寫的嗎？不是抄的吧？真的是你寫的嗎？連問幾遍，言外之意，是不是從報紙雜志上抄的。我理直氣壯地說，是我寫的！袁老師看了看我熬紅的雙眼說，春雷，這篇文章寫得非常出彩，抓住了“文眼”，語言也優(yōu)美自然，如果是你寫的，不管參加多大規(guī)模的征文比賽，肯定會得一等獎，而且是第一名。袁老師教學經(jīng)歷豐富，頗有鑒品眼力。果然，他預言成真，一個月后公布結(jié)果，《笑笑飯店》在那次邯鄲地區(qū)19個縣市的征文大賽中獲得一等獎第一名。

劉斌：想象得出，當年一定很轟動。

李春雷：那時電視還不普及，電臺廣播、報紙發(fā)表，我也出名了。我講這件事不是炫耀，是講感受，創(chuàng)作首先要敏銳捕捉反映時代閃光的亮點。后來，我參加工作當了十年記者，記者第一素質(zhì)要有“新聞眼”，我的理解，是“鷹眼”，用“鷹眼”去發(fā)現(xiàn)去捕捉亮點題材，否則，你寫的再華麗，自己感覺良好，也是馬尾串豆腐，拉不起來。

劉斌：依你之見，這種發(fā)現(xiàn)和捕捉能力是天賦，還是后天訓練養(yǎng)成？

李春雷：主要是后天感受、訓練。我從小喜歡讀書，酷愛文學、歷史，自從寫了《笑笑飯店》，對現(xiàn)實題材有了特殊情感，開始喜歡關(guān)注所見所聞的社會現(xiàn)實，這種能力是在不斷磨礪中逐步錘煉提升的。

劉斌：用你的短篇報告文學作品解讀一下小鏡頭映出大境界的創(chuàng)作心得。

李春雷：以《木棉花開》為例吧。寫《木棉花開》是偶遇題材，也是與這個題材有緣分，那一年應邀去廣州豐田汽車公司采訪，晚上幾個作家喝茶，聊天聊出來的，海闊天空，聊改革開放，聊廣東、香港、新加坡，自然聊到了領(lǐng)導人物，在座的廣州市文聯(lián)副主席吳東峰感嘆地說，任仲夷是廣東改革開放的急先鋒，眼下對這位廣東恩公的記錄書寫還沒有一篇像樣的文章，提議讓我寫一寫。

我敏銳感到，這是報告文學的好題材，可遇不可求，當即答應下來。

值得寫，但怎么寫？在做案頭準備時，我搜集了有關(guān)任老的資料，研讀了任老生前的大量講話、著述，根據(jù)這些寶貴的文獻，理出了創(chuàng)作大綱。開始雄心很大，頗感自信，設(shè)想寫一部幾十萬字的長篇《任仲夷傳》。進入采訪階段，遇到重重困難，不能隨心如意，雖然各方給予了很大支持，任老家人被我的執(zhí)著真誠所動，講述了鮮為人知的細節(jié)，但是，要文學呈現(xiàn)任老一生的輝煌，單就表現(xiàn)在廣東的作為，鮮活、生動的素材還是不夠充足，采訪量可以用“海量”形容，與廣州文聯(lián)約定的交稿時間也很緊迫，于是，我便操起短篇報告文學，展開了小鏡頭、小視角的書寫，從任老承擔政治風險，沖破思想禁錮，大力發(fā)展經(jīng)濟，直到遭“二進宮”等素材中，精選了若干“小鏡頭”、“小場面”，肖像描寫“小特點”講話文章“小語句”，以小見大，四兩撥千斤。

劉斌：《木棉花開》起筆開門見山：“到廣東上任的時候，他已經(jīng)66歲了。面皺如核桃，發(fā)白如秋草，牙齒全部脫落了，滿嘴盡是贗品。心臟早博，時時伴有雜音，膽囊也隱隱作痛。但他顯然還沒有服老，1米71的個頭，80公斤的體重，敦敦實實，走起路來，風風火火，踩得地球‘咚咚直響?！绷攘葦?shù)筆，人物性格凸視，形象撲面直來。最稱絕的是你把木棉花與任老品格聯(lián)系在一起，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極有象征意義的英雄花的？

李春雷：前面我講到報告文學的觀察、捕捉能力，要有“鷹眼”，要做有心人，善于發(fā)現(xiàn)，勤于思考。我是內(nèi)地河北人，到廣州采訪，那滿目的翠綠花紅，眼花繚亂，在住所大院里散步，發(fā)現(xiàn)有許多葉紅似錦，花蕾熾烈如火的樹花，這是什么？一問，別人告訴我，這是廣州市花：木棉花。馬上有了靈感，火紅的木棉不正是任老品格的最好象征嗎？就這樣《木棉花開》油然而生，一錘定音。

劉斌：短篇寫作更見功力，《木棉花開》簡筆線條，勝過濃墨重彩，獨特視角，大開洞天，鏡頭精致，短小凝練，無贅肉無閑筆，細節(jié)淋漓，滿溢思想張力和藝術(shù)美感。

李春雷：你的簡評是鼓勵，其實藝術(shù)門類不同，技法不同，但是觸類旁通，彼此間都有借鑒意義，美術(shù)如此，攝影也同樣。以“取景”來說吧，比如拍攝一座山峰，毫無光影知識的人會傻傻地直拍，稍有常識的人就會左顧右盼選角度，而專業(yè)攝影師則避開人群，攀巖登壁找獨特的視角，藏拙用巧了。大巧若拙，小中見大，枝微末節(jié)可見魔鬼力量。

劉斌：談了取景與觀察，還有重要的一點就是情感傾注，請以選入《大學語文》的《夜宿棚花村》為例談一談。

李春雷：是這樣的，小題材也能寫出思想力度高，文學精度濃的文章，其中要有情感傾注和感同身受的生命體驗。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發(fā)生后，我坐不住了，半夜爬起來給中國作協(xié)打電話，要求赴川采訪。在倒塌的廢墟面前，在同胞的尸體鮮血面前，我的心徹底撕裂了，無力動筆，寫什么？寫自然災害對人類的肆虐？災民的慘狀悲情？還是寫救援救災的“壯歌”？一時不知如何切入，直到進入德陽市的新農(nóng)村典型——棚花村，我才有了感覺。從日影西斜進村，到次日日升三竿離去，在十五、六個小時的時間里，我調(diào)用“五官”，眼看、口問、耳聽、鼻嗅，高度掃描采訪，與災民同吃同住。鄉(xiāng)親們面對一片廢墟，沒有絕望，反而災后更堅毅、頑強，他們對美好生活的希望、期盼，重建家園的信心讓我感動，在言談話語和具體行為中表現(xiàn)得真實感人，淋漓盡致，從“杯子都砸碎了，別見怪，”到“莫客氣，莫客氣，住處已經(jīng)安排了?！睆摹帮堝伜湾伾w都砸扁了，捏一捏，又圓了，還能用。”到“因了味精和花椒的多情襄贊……”都是家長里短的話，這不就是鮮亮、生動的中華民族精神嗎？不就是震不倒，壓不垮的脊梁和筋骨嗎？

劉斌：在你的短篇報告文學作品中，常見到多維敘事，完全突破了傳統(tǒng)的順敘、倒敘、插敘方式，使文本結(jié)構(gòu)更加輕盈靈動，時空轉(zhuǎn)換交叉呼應。在《我的中國夢》里特別清晰，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兩條主線，平行推進，效果大不一樣。

李春雷：學習掌握基礎(chǔ)寫作理論的目的是應用。采寫羅陽的事跡是中國作協(xié)組團去的，這個題材有新聞的時效性，要求在較短的時限內(nèi)交出高質(zhì)量、高水平的作品，從沈陽回來后，如何表達？采用何種敘事方式？我思考后決定兩條主線，交叉敘事，平行推進。

劉斌：一條是羅陽去世前到遼寧艦觀看殲-15起降訓練的活動過程，另一條是羅陽的成長歷程人生軌跡。

李春雷：是的，如果采用傳統(tǒng)順敘的方式，會顯“頭輕腳重”，如果采用倒敘方式，又會“頭重腳輕”，如果采用“插敘”，又會切割分離，凌亂不堪。所以，我采用了“平敘”，兩條主線平行敘述，交叉推進。同時，把新聞常用的“倒金字塔”敘事方式應用其中，把人物最突出的、最能顯現(xiàn)精神、品格的片斷串聯(lián)起來，一個鏡頭一個鏡頭“蒙太奇”地呈現(xiàn)，用一個時髦詞，就是“拼圖”，達到了引人入勝的效果。作品完成后，自己比較滿意，《人民日報》很快整版發(fā)表了。

創(chuàng)作《我的中國夢》主要的體會是要突破自己，勇于創(chuàng)新，敢于走出傳統(tǒng)的敘事模式，把文學手法和新聞筆法融會貫通，敘事才不會陳舊老套，會給讀者別開生面，耳目一新的感覺，能耐心讀下去。

劉斌：這種敘事方式創(chuàng)新在《索南的高原》中更加明顯。

李春雷：對?！暗菇鹱炙遍_頭，開門見山，索南是誰？緊接著交待：她是一個嬰兒。不！她是一個胎兒。極簡的肯定與否定，引出故事。

其實，這篇作品正文是三條主線，每條又有若干輔線，交叉敘述。一條主線是嬰兒被武警救援的誕生過程，一條是武警政委朱自清父親死亡前后的糾結(jié)，另一條則是芳香的藏族文化。三條線索，有張有弛，節(jié)奏變換，緊針密線，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接，密不透風。

寫抗震救災的作品，太多了，大都是新聞式寫法，從哪里突破？這是我苦苦思考的，《夜宿棚花村》是一種寫法，也就是把常規(guī)寫法寫到極致。再一種就是《索南的高原》，創(chuàng)新寫法，產(chǎn)生異樣的藝術(shù)效果。報告文學，要豐富藝術(shù)手段，盡量避免傳統(tǒng)的四平八穩(wěn)，平鋪直敘。

劉斌：以上我們談了短篇報告文學的四性（真實性、思想性、時代性和文學性），談了敘事的基本結(jié)構(gòu)、視角、方式，也初步談了敘事語言。現(xiàn)在，我們談談你的報告文學寫作之路，從源頭開始吧。

李春雷：我對報告文學十分自信和看好，為什么這樣癡迷，樂此不疲，勤于筆耕，是有認知根源的。我從小就對文學、歷史感興趣。在讀書的過程中，我有一種強烈感覺，人類在進化和勞動中，最早突破的思維都是具有實用功能的，無論是勞動器具的逐漸掌握，還是數(shù)字意識的逐漸清晰，那就是最原始文字的記數(shù)功能（結(jié)繩記事）和指事會意功能，所以，文字和文學天生是具有紀實功能的。據(jù)史書記載，中華文明最早出現(xiàn)的典籍是《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這些雖然都遺失了，但他們的主要功能定然是紀實。再往后，出現(xiàn)了《周易》《尚書》《春秋》等，及至到了《左傳》、《史記》，達到高峰。這些典籍，都是文史不分，渾然一體，是歷史，又是文學。這種閱讀感受，在我的心田里植下了深深的種子。

我最初寫小說，當時很幼稚，以為小說是文學，文學只有小說，逐步對文學語言有了感覺。我特別喜歡古典散文，對《左傳》《史記》的經(jīng)典文字，和韓柳歐蘇、歸有光、桐城派的散文如饑似渴，后來對五四時期和現(xiàn)當代文學家的作品也大量閱讀，有了更深的感覺。

劉斌：對書有特殊情感，達到了“酷愛”程度。

李春雷：是的。確實是酷愛，從小沒什么愛好，也不愛玩兒，不合群，別的孩子一下課蹦蹦跳跳，打打鬧鬧，我就一個人悶在教室里在作業(yè)本上寫小說。我家在農(nóng)村，很閉塞，寫小說要有些生活感受，能寫出故事，我寫不出來，急得在教室里哭，把紙撕了寫，寫了撕，就是被書上的故事吸引，被書上的文字魅力、文學芳香陶醉，自己異想天開，想自己寫得和書上的一樣美，就是有那種強烈的欲望，這是那時天真、幼稚的想法。

劉斌：是什么機緣讓你頓開茅塞？

李春雷：上初中以后，有一次，老師叫我們談理想，我說我想當作家，寫小說。老師說，好啊，那你從現(xiàn)在起，就要多讀書，多動筆寫。一句話，讓我開竅，找到了路。從初中一年級開始，我天天寫日記，把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悟，全部寫出來。由于是寫給自己看的，也沒有什么顧慮，寫得大膽放肆，天馬行空，每天3千字。那種大號的日記本，每月一本，蠅頭小字，正反頁全部寫完，足有10萬字。就這樣，越寫越上癮，從未間斷。這個習慣，竟然堅持了整整十年，直到大學畢業(yè)。這十年，是我最迷茫、最困惑、最痛苦的十年，也是我執(zhí)著苦練的十年，是童子功。

劉斌：這個童子功太重要了，補都無法補。

李春雷：這十年，是我啟蒙后最珍貴的時期，我抓住了，天天把對窗外世界的感覺、印象，用自己的筆表達出來，苦水磨劍，日夜砥礪，使自己的藝術(shù)感覺秋毫畢現(xiàn)?，F(xiàn)在，很多文學青年，雖然也酷愛文學，但基本功太差了，缺乏對語言和文學感覺的敏感度。

寫日記的同時，我也寫小說、散文。前面提到，高二時期參加征文比賽，《笑笑飯店》折桂奪冠。沒有這些功底，是不可能有今天的。

劉斌：你對中國文學和中國歷史那么感興趣，為什么考大學時，報了英國語言文學專業(yè)？

李春雷：我的心比較大，受魯迅影響，作家要走出國門，吸收域外文化，開闊眼界。所以，1985年高考時，報了大學英語系，想畢業(yè)后出國深造。

劉斌：談談你在大學期間的學習情況？

李春雷：大學四年，我是如愿以償，如魚得水。英美語言那種特殊的音韻節(jié)奏、意境美感強烈地吸引了我，我從中吸收了許多營養(yǎng)。四年當中，讀了大量英美經(jīng)典名著，如威廉·莎士比亞、巴爾扎克、雪萊、丹尼爾·笛福、簡·奧斯汀、查爾斯·狄更斯、哈代、勞倫斯、蕭伯納、馬克·吐溫、福克納、海明威等的作品，那種原滋原味的水靈靈的鮮活美感給我打開了另一扇窗戶，那種感覺難以用語言表達。

比如，形容時間飛快，中文說光陰似箭，稍縱即逝。但在英語里，表達就更形象、更逼真：Time files like a bird。在這里，時間長著翅膀，在日夜不停地飛翔，像一只敏捷的鳥。

劉斌：感覺不一樣，各有千秋。

李春雷：是的，我們漢語有奇異的美，英語也有特殊的美，相互吸收，相互滲透，才會有更高層次的大美。大學四年，我沒有虛度，沒有浪費時光，同時還系統(tǒng)深入地學習了中國文學史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等課程，閱讀了大量作品，堅持寫日記，許多時候用中、英文交替寫，磨礪文筆。業(yè)余時間遍覽最新的文學雜志，并開始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一些散文美文。

劉斌：語言是文章的基本元素，其意境美感會使作品熠熠生輝，經(jīng)歷了“童子功”和“專業(yè)修煉”，才會出手不俗厚積薄發(fā)，逐漸形成自己的語言風格。

李春雷：炳銀老師曾經(jīng)評價我的文學語言“如同四月的花信風，五月的桃花水，像‘歌之旋律，鳥之雙翼，能將散文、小說、詩歌和新聞語言融為一體，聯(lián)合發(fā)酵，散發(fā)獨特的語言芳香。語言精準傳神源于洞徹的清明，通過現(xiàn)象洞徹本質(zhì)真諦，進而用生動形象語言寫盡細微之微被忽略的生命情緒，營造了親切生動的氣氛和場景。‘天機云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融會貫通，精巧編織?！?

我一直把這些評論熟記于胸，把評論家的評論和讀者的贊許作為方向，更加努力。

我認為文學藝術(shù)首先要講語言美，在語言美的基礎(chǔ)上才有意境美、情感美，才能表達好思想、追求、擔當、責任與義務。是勇士，首先要有閃亮的刀槍，才能上戰(zhàn)場；是農(nóng)夫，就要有好農(nóng)具，才能種出好莊稼；是工人，就要有好工具，才能蓋好樓，煉好鋼；是歌者，就要練好歌喉；是作家，首先要有文字功底，才能筆下生輝，寫好文章。

劉斌：“言之無文，行之不遠。”苦練“童子功”精神對廣大青少年有勵志作用。

李春雷：我從小就有夢，有志向做文學人，當作家，把文字寫得精巧醇美。練“童子功”是最好的訓練和磨礪，要從小學階段練起，打?qū)嵒A(chǔ)。要想在文學之路走得遠，專業(yè)學習是必要的，上大學最好，上不了大學要自修，打?qū)嵒A(chǔ)，廣開視野，才能站在高處看風景。完善自己的知識結(jié)構(gòu)也很重要，知識拼圖，吸取正能量，吸取古今中外的營養(yǎng)才能滋養(yǎng)心靈。光打基礎(chǔ)還不夠，還要完善人格——一個作家人格的高下，決定著自己作品能否走遠。

劉斌：你覺得報告文學寫作人應該有怎樣的風骨和肝膽？

李春雷：紀實文學、報告文學壓根不是“附庸風雅”，不是“歌功頌德”，更不是“風花雪月”、“纏綿情長”。這種文體是記錄歷史足跡，記錄時代風云，要有對國家對民族負責任的使命，勇于擔當，像杜鵑啼血一樣地忠誠表達，是男人、硬漢的文體，要像太史公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挺直脊梁，有風骨有肝膽，血氣方剛，忠實為之。我不妄言自己的作品如何如何，但我可以坦言，我寫的報告文學不論是長篇還是短篇，都是著眼國家意志民族命運，用純文學反映真善美。說到這里，我很想談一談短篇之外的長篇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情況。

劉斌：是《鋼鐵是這樣煉成的》和《寶山》嗎？

李春雷：對。特別是《鋼鐵是這樣煉成的》寫作過程，對我的意志品質(zhì)是一次“血與火”的錘煉，太不容易了，刻骨銘心。

我大學畢業(yè)后沒能出國，到邯鄲日報當編輯、記者、文體部負責人。1998年，全國掀起學習邯鋼熱潮，這是新舊世紀轉(zhuǎn)折時期，國有企業(yè)全面困難中的一次深層次嬗變和改革，也是中國工業(yè)化進程中的一個大事件。新聞敏感和文學創(chuàng)作沖動使我產(chǎn)生一個念頭，想用報告文學把邯鋼經(jīng)驗和其特殊意義記錄下來，傳播出去。但是，障礙重重，我當時剛剛?cè)畾q，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地區(qū)報紙小記者，被人看不起，屢遭白眼。那時邯鋼大門前每天車水馬龍，《人民日報》、新華社等大報記者頻頻出現(xiàn)，各地記者蜂擁而至，新聞報道更是鋪天蓋地。他們還把《創(chuàng)業(yè)》的主創(chuàng)大腕也請來了，拍一部電影叫《挺立潮頭》，另外，還有從北京來的三位作家，也在寫報告文學。所以，當我找到邯鋼，說要寫報告文學時，被果斷地拒之門外。后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省委宣傳部，再三表態(tài)不要一分錢贊助，就是憑實力寫一本報告文學精品，為河北爭光。去了幾次之后，他們終于答應了，同意介紹我去寫。但邯鋼的態(tài)度仍是不太配合，不安排采訪。說實話，直到這本書寫完，書的主人公也沒有接受采訪（當然，書出版后反響良好，我們成了朋友）。我咬緊牙關(guān)，找不到現(xiàn)任的人采訪，就找退休的老職工采訪，每天騎著自行車在邯鄲城里轉(zhuǎn)，走街串戶，到家里拜訪，真是蒼天不負有心人，我找到了五十年代邯鋼創(chuàng)業(yè)時期的竇洪勛老人，他給我講了許多珍貴的邯鋼歷史細節(jié)。后來，又陸續(xù)順藤摸瓜，找到了一些邯鋼發(fā)展的見證人，口述了許多情況，都是資料上根本沒有記載的，使我對中華民族從農(nóng)業(yè)文明到工業(yè)文明進程，從邯鄲的變革到中國工業(yè)化進程有了深入的了解和深刻的思考。

劉斌：聽你講過寫《鋼鐵是這樣煉成的》是“鳳凰涅槃”的過程。

李春雷：是這樣的。我是農(nóng)村孩子，從來沒進過工廠，沒有工業(yè)生活經(jīng)歷，在報社做文藝版編輯，接觸的也都是文學雜志和文學青年，過去對于工業(yè)和經(jīng)濟，特別是理論，根本不感興趣，我實在不知道鋼鐵到底是怎樣煉成的。現(xiàn)在寫這么大的工業(yè)題材，更加上對方不配合，而我立誓又要寫一個精品，這簡直太難了。全書25萬字，我寫得太艱難，寫了撕，撕了重寫，痛哭二十多次，為自己痛哭，怎么這么難？為什么選擇這么一個最難寫的題材？工業(yè)題材極其枯燥，但我必須硬著頭皮去苦思，去鉆研，還要理解透徹，還要用文學的柔軟、芳香去表達。

為了真正地、深層次地體驗大工業(yè)生活，我下定決心，到最艱苦、最危險的煉鋼爐前體驗，而且越是節(jié)假日越要與工人們在一起。那一年除夕的晚上，我在火紅的煉鋼爐旁和工人們一起值班，當外面的鞭炮聲稠密地響起的時候，我猛地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F(xiàn)在是大工業(yè)時代，早已遠離了我所生活和熟悉的農(nóng)業(yè)文明。農(nóng)村里所有的農(nóng)活此時都停歇了吧，可這里不行，社會化大生產(chǎn)就這樣連續(xù)化、周密化，你今夜的產(chǎn)品就是別人昨天的訂單，就是社會上明天的產(chǎn)品。整個國家的工業(yè)系統(tǒng)就像一個無形的須臾不可停頓的巨大鏈條，環(huán)環(huán)相扣，隆隆運行，于是，市場上的產(chǎn)品更豐富了，我們的生活更便捷了，我們的社會也更文明了。這就是經(jīng)濟時代的主脈搏，我此時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從心底感受到。

更意外的是，那一天晚上還突然發(fā)生了一次事故：鋼水大噴。滿天鋼花飛舞，在我們外人看來是一個漂亮的畫面，但在他們卻是一次最危險的戰(zhàn)爭。每一朵鋼花都是一滴最炙熱的鋼液，飛到脖子里，濺進眼里，鉆入耳道里。不幸，這一次我也趕上了，我急忙往遠處跑，可一滴美麗的鋼花還是追上了我，濺在了左手無名指上，我本能地去用另一只手去抓，頓時，手上血肉模糊，鉆心地疼痛（至今還留有白花花的疤痕）。當時，那些工人兄弟們并沒有像我一樣抱頭鼠竄，而是迎著稠密的鋼花，去排除事故。這一次事故中重傷幾人，輕傷十多個。也正是這一次事故，把我與工人之間的情感一下子打通了。從此之后，我再看到他們，便感到格外親切，有故事，有新意，有激情。于是，一些美妙的構(gòu)思便如楊花柳絮般翩翩而至。

當時用的是臺式電腦，有輻射，整整一年，除了采訪，每天十幾個小時盯著看，眼睛就近視了，眼睛周圍長一種肉贅，像胡子。我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說是面部皮膚和神經(jīng)太疲憊，再加上電腦輻射所致。剛開始，肉贅痛痛的，幾天后，癢癢的，能搓掉。就這樣，肉贅一邊長，我一邊搓。賈島有一句詩“吟得一句詩，拈斷半莖須”，字字句句，真是苦吟而出啊。

寫完這本書，我抱頭痛哭?，F(xiàn)在回頭看看，這本書是我最滿意的作品之一，整體提升了自己對社會、對國家工業(yè)的認識，并吃力地駕馭了這個大題材，也初步寫出了中國工業(yè)文明進程的艱難歷程，尤其自己的意志品質(zhì)，是一次大錘煉，大提升。

劉斌：嘔心瀝血之作，用汗水、淚水、血水澆灌而成。是不是這根“硬骨頭”啃下來之后，后來的創(chuàng)作就得心應手了。

李春雷：真是這樣的?！朵撹F是這樣煉成的》發(fā)表出版后，評論界給我很高評價和鼓勵，原冶金工業(yè)部部長李東冶打來電話，邀請我寫寶鋼。2001年，我去寶鋼體驗生活一年，發(fā)現(xiàn)寶鋼是代表中國工業(yè)發(fā)展道路的標桿，是中華民族工業(yè)文明豐富經(jīng)驗的寶藏，于是《寶山》油然而生。這本書大開大合，內(nèi)容翔實，語言精致，原本文學性更強，出版時刪去了許多，但仍然可讀。2004年，《寶山》榮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我也成為魯獎獲得者最年輕的報告文學作家。那一年，我36歲。

劉斌：你的作品題材涉及領(lǐng)域廣泛，基本是“通吃”。我注意到你寫完《鋼鐵是這樣煉成的》、《寶山》這兩部工業(yè)題材作品后，馬上把視角轉(zhuǎn)向了軍事和戰(zhàn)爭題材，創(chuàng)作了長篇報告文學《赤岸》，也受到廣泛好評，成功的經(jīng)驗是什么？

李春雷：沒有秘笈和捷徑，簡單一個字：走。報告文學是“走”出來的，也就是走入火熱生活，接地氣；只有走進你所寫的題材，“心入”這個領(lǐng)域，才能達到你預想的結(jié)果。2004年2月，省作協(xié)要我寫一部反映當年八路軍129師在晉冀魯豫邊區(qū)抗日斗爭的作品，但沒有一分錢資助。當時，正是我事業(yè)上最艱難的爬坡時期，為了文學，似乎什么都能舍得。那一年，我自己投入4萬多元，租用一部面包車，請?zhí)猩絽^(qū)出身的老作家李亮，和當?shù)伛v軍的一位軍史研究員同行。我們一行四個人，一頭扎進了太行山，沿著劉伯承、鄧小平當年的戰(zhàn)斗路線走了一遍，冒著風雪，進入崎嶇山道，行程數(shù)千公里，遍訪600多位鄉(xiāng)親，直接體驗當年抗日戰(zhàn)爭的艱難困苦，采訪、收集了大量第一手素材。后來，我寫出了20多萬字的《赤岸》。

劉斌：從《赤岸》我想到《趕考》這部短篇，你在史料的密集吸納、思想的精準提煉，語言的靈巧精美方面都下足了功夫，沒有“專注”的態(tài)度是不可能做到的。

李春雷：“專注”的態(tài)度十分重要，我每接受一個選題，都會專心致志地介入，深入研究，深入體驗，深入感受，深入采訪。生活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源泉，只有深入到生活之中，與時代的創(chuàng)造者一起歡笑，一起流淚，才能寫出感動自己，感動讀者的作品。

劉斌：我們從短篇報告文學談起，現(xiàn)在有些信馬由韁了。最后談一個問題，透露一下你今后的創(chuàng)作計劃？

李春雷：可以。我心中一直醞釀著兩個大的寫作選題，一個是《孫中山》，另一個是《太極》。我認為孫中山是中華民族少有的偉人，他站在人類文明發(fā)展的最高處，追求“天下為公”，推翻帝制，結(jié)束了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統(tǒng)治，思想先進而且超前，提出“民主、民權(quán)、民生”三民主義，意義深遠，勾勒了中華民族輝煌的未來，與習總書記提出“中國夢”相通相接。我準備用我的獨立思考、獨到發(fā)現(xiàn)、獨特語言，寫一部我心目中與別人完全不一樣的孫中山。

第二部創(chuàng)作選題是《太極》，我們邯鄲是太極之鄉(xiāng)，晚清時期出現(xiàn)了兩個傳奇人物：楊露禪和武禹襄，他們是好朋友，又分別是楊、武式太極拳的開創(chuàng)人?，F(xiàn)在，世界上超過五億人在練習太極，而80%以上的人練習的是邯鄲的楊、武式太極。

太極文化是我們邯鄲奉獻給人類的最精美最實惠的禮物，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將越來越顯示其獨特的價值和積極的意義?？梢哉f，太極不僅在健身意義上具有不及替代的價值，而且是中華文化、中華文明的一塊高地，更有著博大精深的哲學內(nèi)涵，是傳統(tǒng)道教文化的精髓，最能體現(xiàn)老子和《道德經(jīng)》的思想真諦，如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宇宙和諧、圓融天下等理念，在人與人和諧、社會和諧、國與國之間和諧、人類與自然的和諧、人類與宇宙的和諧等方面具有深遠的哲學意義。

自從1991年以來，我就開始謀劃這個選題。我準備用嚴肅的歷史觀和嚴謹?shù)膭?chuàng)作態(tài)度，重點反映楊、武式太極拳的發(fā)源、發(fā)展、成熟、壯大和走向世界的全過程，用故事感染人，用激情感動人，用思想感悟人，在注重打通觀眾和市場的同時，寫出楊、武兩位太極宗師的相學相長、和諧共進的人生追求奇特故事，重點寫出太極神秘而又真實的高邈境界。同時，考慮到國外的讀者和觀眾，寫出太極對人類的特殊貢獻，把太極作為一種橋梁，把國家與國家，民族與民族之間的隔壁盡力打通，使這本書（及之后的電視?。┏蔀橐环N世界語言，通行全人類，從而把太極把邯鄲全面地介紹給世界。

這兩部都是長篇，我不急于動筆，可能要沉浸時日，充分沉淀，也許五年、十年，用全身心，大氣力投入、完成！

劉斌：中、短篇有什么計劃和安排？

李春雷：今年準備寫一組抗日戰(zhàn)爭題材的系列短篇，“我的抗日戰(zhàn)爭”。今年是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我決心利用當年創(chuàng)作《赤岸》時搜集的鮮活素材，一反傳統(tǒng)，避開大題材，直奔生活最底層，選取一組不同身份的小人物，并用精細的筆調(diào)、獨特的視角、罕有的膽識，從人性底處和各個側(cè)面寫出他們的瑣瑣碎碎，寫出他們的怯懦與堅定、脆弱與柔韌、踟躕與勇敢，從而寫出了發(fā)生在他們每一個人身上的各自不同的抗日戰(zhàn)爭。我相信，這將是一個突破，期望取得良好效果。

作者簡介：

李春雷，男，1968年2月生，河北成安縣人，國家一級作家，畢業(yè)于邯鄲學院英語系和河北大學中文系。主要作品有：散文集《那一年，我十八歲》，長篇報告文學《鋼鐵是這樣煉成的》、《寶山》、《搖著輪椅上北大》等19部，中短篇報告文學《木棉花開》、《夜宿棚花村》和《朋友——習近平與賈大山交往紀事》等100余篇。

曾獲魯迅文學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徐遲報告文學獎（蟬聯(lián)三屆）、河北省文藝振興獎（蟬聯(lián)四屆）、河北省五個一工程獎（蟬聯(lián)五屆）等。

2007年當選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2012年當選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

劉斌，資深媒體人、報告文學作家。

作品有《從深圳起飛》、《崛起水晶城》、《深圳1號》、《雪域橫起通天路》、《中國民航年青機長》、《中國大學生空中小姐》、《名流訪談》等。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