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天河詩二首

石天河，本名周天哲，湖南長沙人，1924年生。當(dāng)代詩人、文學(xué)評論家、雜文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948年參加地下革命工作，1949年1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49年前曾任南京《救國日報》、《南京日報》、《中國日報》記者、編輯、采訪主任，后參加解放軍二野西南服務(wù)團(tuán)進(jìn)軍西南，曾任《川南日報》編輯，四川省文聯(lián)理論批評組組長。1957年《星星》詩刊創(chuàng)刊時任執(zhí)行編輯，旋即因詩蒙難，在“反右運(yùn)動”中被劃為“四川省右派反革命集團(tuán)”首犯，判刑15年，監(jiān)禁23年。1980年平反后執(zhí)教于重慶高等師范?？茖W(xué)校（即現(xiàn)在的重慶文理學(xué)院），1985年離休。出版長篇童話詩《少年石匠》、文論集《文學(xué)的新潮》、詩學(xué)專著《廣場詩學(xué)》、回憶錄《逝川憶語——〈星星〉詩禍親歷記》及四卷本《石天河文集》等。

徜 徉

月光慘淡如一個穿著孝服的姑娘

在靜謐的云層中悄悄窺探

明亮纖柔的手指

輕輕撫摸我蒼黃的額發(fā)

扣擊我陣痛的心房

我不知道要走向哪里

忘了坡坎

也忘了這橋上沒有扶手的欄桿

是多么熟悉而嚴(yán)峻的夜色

如我多年凝視過的黑森森的四面高墻

我悚然佇立

拔出短刀向四面張望

紙包的沉默

幾乎漏出幾滴卑微的吶喊

但這深沉的夜霧

終于把一切語言都鎖進(jìn)了密封倉

這不是夢游

我只想摒去白天的喧囂

讓心靈有片刻清爽

我并不孤獨(dú)

山精水魅和許多朋友的魂魄

都一齊來到了我的身旁

可惜我已經(jīng)看不清楚

月光和夜霧中是誰的影子在晃蕩

眼睫迷蒙

滲下了雨滴般的感傷

也許不是感傷

是朦朦朧朧混雜不純的莫名的靈感

是生之困惑死之無奈以及

往事悠悠的多余慨嘆

是回憶與激情交織的追思彌撒

夾雜著是耶非耶的空茫玄想

究竟是誰

為我安排了這一次無盡的尋覓

每一個腳印

都用新的憂郁告別舊的恓惶

似乎有多少神圣的歷險

原來的意義，已經(jīng)被時間沖淡

似乎有多少純潔的心愿

被歷史染成了邋遢花斑

有多少恩怨糾結(jié)的是非

變成了延期審判的無聊懸案

有多少無辜的受牽累的朋友

在我心中烙下了深深的歉疚，成了

難于愈合的燒傷

對每一個愛過我的姑娘

我成了永恒的負(fù)罪者

對我沒能奉養(yǎng)沒能奔喪的母親呵

我只能跪下來祈禱

愿她慈愛的靈魂能再看見

我的心肝

有哪一位聰明人能告訴我么

是不是因為人太怕死

人生才變得這樣艱難

是不是因為我

燕子磯頭的那次僥幸

舍身崖畔的一夕彷徨

才換來了

從忠誠到叛逆

二十多年的雨雪風(fēng)霜

一次次靈魂的顫栗

一次次血與火刺痛我紅腫的眼眶

幾千夜荒唐的惡夢

恒河沙數(shù)的無解疑難……

生命不過是一秒一秒走向死亡的

過程

我，活著

不過是時刻在消逝著一個皮囊

真理也許是圣哲們對世界的一種猜想

十年百年過去

圣哲們的偶像

也該把金裝換作時裝

我不是沒有敢舍身的追求

不是沒有翻遍圣經(jīng)祈求給人間賜福的愿望

我不曾懼怕

魔鬼用炮烙燒焦我的三魂七魄

我不曾企望

順著海風(fēng)去尋找黃金的彼岸

但我也不愿把靈魂抵押給上帝

因為，梅葉的《遺書》說了真話

我知道

所有關(guān)于永恒真理至善天國的說教

都是紅衣主教的彌天大謊

日常生活普普通通的公正

未必不比幸福天堂的諾言更為可靠

家家戶戶的平安入睡

未必就不是現(xiàn)世的烏托邦

沒有英雄偉人的世界

未必不少些災(zāi)難

救世主的豐碑下面

未必沒掩埋著蕓蕓眾生的尸骸血汗

該告別傻乎乎的夢想

該告別天真爛漫的癡憨

就讓名與利都屬于掌印與掌秤的高顴大腹吧

可別讓我們的愚蠢

再傳到下一代人身上

我沒有別的希求

讓世界留給我 ?徜徉

獄中致詩友

在人生的中路

我和你，同走在崎嶇的峽谷里

遍地荊榛，刺破了我們的皮肉

漫天重霧，迷失了友朋的蹤跡

我掙扎呻吟跌跌爬爬地走

疲倦，乏力，然而我不肯休息

病魔，像一條黑色的長蛇纏繞著我的肢體

春雨秋風(fēng)，一年年帶給我蘭摧菊死的傷心

消息

有時，我偶然地看到了你的身影

心中就感到火爐般的溫慰

兄弟，你比我更年輕

在前面不遠(yuǎn)的地方

希望會張著翅膀飛過來

擁抱你

秋天又來了

四山木葉，在寒風(fēng)中竦立

忽然，我聽到了一陣悲歌

那歌聲是那樣哀婉，那樣凄厲

那歌聲仿佛一個孤伶仃的牧童

對殘月冷風(fēng)梟聲魅影嗚咽夜吹笛

呵，一朵美麗的花

偶然地落到了你的懷里

又無端一陣黑風(fēng)

把她吹落在路邊的泥地里

如果你不能把她忘記

那么，拾起來吧

也許只有用眼淚洗凈的花朵

才會更芳香，更美麗

兄弟，你為什么徒然地木立

我們走著的這條路

是這樣平凡，又這樣奇異

草頭瑩澈的露珠

是灑遍天涯的同情淚

在有泉水流過的地方

連石頭也在哭泣

高風(fēng)吹落孔雀的毛羽

把這條路裝飾得又莊嚴(yán)，又美麗

它仿佛是荒無人煙的凍苔原

又分明留下了無數(shù)巨人的足跡

在這條路上走著的人

有時把自己的愛情和幸福

都像舊草鞋一樣丟掉

為的是追求一個更崇高的東西

——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