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女性觀解讀

馮 陽 （四川外國語大學中文系 400031）

張愛玲筆下的人物都生活在情愛是奢侈物的舊時代，但是張愛玲筆下的女性人物卻往往對情愛生活極度向往，這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她們的悲慘人生。所以，張愛玲的文章常常從一開始就透露著悲涼的都市氣息，文章中的女性處于長期壓抑情欲的日常生活中，為了生存想盡辦法，最終不是迎來肉體的毀滅，就是在精神上處于麻木狀態(tài)。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張愛玲筆下的人物之所以有血有肉并帶有一定的悲劇色彩，離不開張愛玲特殊的女性觀的形成。而張愛玲女性觀的形成，也離不開張愛玲一生中家庭和時代背景給她帶來的影響。

一、張愛玲女性觀的形成

張愛玲的作品獨樹一幟，與張愛玲本身的女性觀有著重要關(guān)系。作為一個頗具個性的女作家，張愛玲的女性觀形成，離不開她生長過程中的家庭環(huán)境、教育情況和時代背景的影響。

（一）家庭的影響

張愛玲的家庭情況較為復雜，張愛玲的出生已屬于其貴族家族沒落的晚期。母親在她幼時常常出國留學，與張愛玲聚少離多。但是由于母親受到外國文化的熏陶，給張愛玲帶來了極大的新鮮感，反而使得張愛玲受母親的影響較深。一方面，由于張愛玲母親性格獨立，因受不了丈夫的惡習而離家出走，最后甚至離異，導致張愛玲有著強烈的女性獨立思想追求。1另一方面，從張愛玲作品中可以看出，張愛玲對母親的印象停留在儀容不俗和風度上佳上，導致張愛玲對女性高雅的形象有著強烈的追求。但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張愛玲長期與父親生活在一起，家中有著極強的重男輕女思想，導致張愛玲常常處于現(xiàn)實與理想相互矛盾的生活中，遭受著精神上的痛苦折磨。然而隨著家庭的重組，后母加入到張愛玲的生活中來，隨著她與后母矛盾的升級，導致張愛玲在父親幾度揚言要殺她的情況下艱難度日，使得張愛玲最終逃離了現(xiàn)有家庭并回到了母親身邊。但是母親的生活一直比較艱難，隨著母親男友在戰(zhàn)爭中去世，母女間因為生計而造成的摩擦也越來越多，這些或許就是導致張愛玲作品中女性總有著悲哀結(jié)局和世俗嘴臉的原因之一。

（二）教育背景影響

張愛玲曾經(jīng)就讀于著名的圣母瑪麗女校，由于學校有著開放的美國思想，導致了張愛玲較早的接受了現(xiàn)代文化教育的思想，培養(yǎng)了張愛玲女性自主的觀念。由于是一所女校，所以學校的女性氛圍較濃，使得張愛玲對女性的認識較為深刻，再加上西方的先進思想，導致了張愛玲在女性的身心欲望上有著較深的體會，這也是張愛玲作品能夠深刻刻畫女性身心欲望以及女性的地母形象的原因。

（三）時代背景影響

張愛玲的長久創(chuàng)作之地是上海。在20世界三四十年代，上海是最早的通商口岸之一，也是傳統(tǒng)文化和西方文化產(chǎn)生劇烈碰撞和互相融合之地。在這樣的背景下，各種思想和價值觀同時存在于上海人民的生活當中，由于群眾的世俗文化逐步取代了傳統(tǒng)文化，給張愛玲的寫作帶來了極深的影響。這也是張愛玲寫作側(cè)重于世俗化的原因，同時也是張愛玲作品帶著都市味道的原因。由于受著傳統(tǒng)思想與現(xiàn)代思想的影響，張愛玲的作品毫不留情的揭示了傳統(tǒng)女性的劣根性，同時也對自己進行了殘忍的剖析，以期喚醒現(xiàn)代女性，這或許就是舊時代對張愛玲女性觀的影響。

二、以人的角度看待女性

自古以來，作家們都習慣于描寫女性的偉大和犧牲。就算偶爾有描寫惡毒的女性，也只是描寫女性的愚蠢和惡毒的行為。而張愛玲以她對女性的認知，站在人的角度來看待和描寫女性，有著其特殊的女性觀。首先，張愛玲對女性的描寫非常現(xiàn)實，她筆下的女性可以為了生活面目可憎，也可以為了愛情而體現(xiàn)出美好的一面。但是由于現(xiàn)實生活的壓迫，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往往變得惡毒與丑陋，最終的下場也比較悲慘。其次，張愛玲描寫的女性行為只是女性人物塑造的一小部分，更加側(cè)重的是女性心理的描寫。不同于以往作家對女性思想的忽略，張愛玲以其特有的對女性的了解，細致刻畫了女性的思想活動與心理，為女性的種種行為和變化做出了解釋。再者，以往的女性人物往往沒有自己的目的和欲望，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完成丈夫和孩子的欲望，從而體現(xiàn)了女性的偉大。而張愛玲卻以女性本身的欲望為主題，描繪了女性的種種行為，從而從人的角度有血有肉的刻畫了女性角色。2所以說，張愛玲是從人的角度去看待女性，體現(xiàn)了張愛玲對女性思想和心理的重視，是真正關(guān)注女性的表現(xiàn)。而作為一個人，總是有自己的思想和欲望的，過去對女性的無限贊美，其實從客觀上來說是忽略了女性本身的人性特點，沒有真正的尊重女性的地位和思想。而張愛玲作為一個女性，從人的角度去看待女性，體現(xiàn)了張愛玲本人對女性思想的重視和尊重，展示了她獨特的現(xiàn)代女性觀。

三、為過去時代造就的女性而悲哀

張愛玲對于時代造就的女性極其熟悉，也導致了張愛玲作品中總透著為過去時代造就的女性而悲哀的氛圍。在張愛玲的作品中，女性的結(jié)局往往以肉體毀滅或精神麻木而結(jié)束。例如《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的孟煙鸝在自己家人面前尷尬窘迫，老是怨艾地對人嘮叨，為人木訥，視佟振保為天，把自己僅僅依附在男人身上。《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自甘墮落，淪落為娼，只是為了給花心的男人留下虛幻的愛情。從對這些女性形象的描寫中，可以充分看出張愛玲對那個時代女性抱有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態(tài)度。從張愛玲的作品里可以深刻體會出導致這個時代女性不幸的原因，不僅有時代造就的原因，也有自身的原因，張愛玲對這些因素進行了一一的刻畫和描述。

（一）女性地位低下

張愛玲的作品里充分體現(xiàn)了那個時代女性地位的低下，“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思想導致了女性的悲慘處境。有些女性盡管生活在富裕家庭里過著衣食不愁的生活，但是在精神上卻遭受著壓迫，自身婚姻掌握在他人的手中。而生活在貧困家庭的女性則更加不幸，在家要遭受家人的欺負，不僅吃喝的權(quán)利掌握他人手中，自身也被當做商品賣給他人。這些女性的悲慘遭遇令張愛玲倍感痛心，使張愛玲為時代造就的女性地位低下而感到悲哀。

（二）女性對異性強烈的依賴性

對于張愛玲來說，女性地位低下是她們無法改變的現(xiàn)狀，雖然讓人感到痛心但是還可以使人接受。但是女性本身對異性強烈依賴性，使的女性喪失了本我，更是造成女性悲哀結(jié)局的原因，相較于其他原因也更令張愛玲感到心痛。張愛玲在《談女人》中提到，女性在體力上弱于男人，但是男人在體力上弱于猛獸，男人沒有屈服于猛獸，而女生卻屈服于男人的統(tǒng)治。張愛玲認為女人之所以被男人統(tǒng)治，其根本原因是女人對男人有著強烈的依賴性，導致女人成為了男人的附屬品。而由于這種原因，導致女性變得卑微，女性的喜怒哀樂也完全取決于男人。包括張愛玲自己，也一度與其他女人共享自己的丈夫，正是由于女性對男人的過分依賴性而導致。因此，張愛玲對女性過于依賴男人的社會現(xiàn)象，在文章中有著痛心疾首的剖析和表現(xiàn)。3

（三）女性對于同性的壓迫

張愛玲的女性觀念里有著女性對同性進行壓迫的認識，也有著對這種現(xiàn)象的憤怒。因此，在張愛玲的作品里，很多女性的悲劇都是由女性對同性的壓迫而造成的。比如，《半生緣》里，姐姐曼璐為了鞏固自己的婚姻，竟然設(shè)計陷害自己的妹妹曼楨，使得曼楨遭到了丈夫的軟禁和迫害，毀了曼楨一輩子的幸福。張愛玲看到了女性對于同性之間缺乏同情的一面，甚至描繪了女性為了得到男人青睞而互相迫害的現(xiàn)實。張愛玲對于這種原因造成的女性悲劇有著悲憤的心情，也不能接受女性間因男人而互相排斥的現(xiàn)象的存在。所以，張愛玲不僅抱有為女性感到悲哀的情感，更加抱有對女性自甘墮落的憎恨。

四、正視女性的身心欲望

自古以來，中國人的性觀念一直比較保守，女性如果從身體和心理表達對性的欲望更是一種“放蕩”的表現(xiàn)。然而張愛玲沒有受到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在作品里大膽的體現(xiàn)了女性身心對性的欲望。并且張愛玲通過解讀傳統(tǒng)女性神話，將地母作為女性的化身，正視了女人對情欲的追求和渴望，更在作品中反映了因遭受傳統(tǒng)觀念壓迫而變形的女性情欲追求。張愛玲認為，只有孕育著生命之被的地母才是女神，中國傳統(tǒng)神話里的觀音不過是古裝的美女赤了腳，而半裸的希臘神像不過是女運動家，金發(fā)的圣母也不過就是當眾喂了千余年的奶。從這可以看出，張愛玲從最原始的角度，解讀了人們對神話崇拜的原因，肯定了女性的情欲需求。作品中不僅從身體上描繪了色情的理想美，也細膩描述了女性對色情場景的幻想，更加展現(xiàn)了部分女性人物放蕩而迷亂的生活。4張愛玲的作品《色·戒》就描述了大學生王桂芝利用美色接近汪精衛(wèi)政府里的特務頭子易先生，從而打探情報并進行行刺。但是在與易先生成為長久的性伴侶之后，王桂芝反而愛上了易先生，并最終因為放走易先生而遭到殺害。張愛玲通過作品充分說明了中國傳統(tǒng)禮法對女性身心的壓迫，不僅沒有使女性遵從古老的貞操觀念，反而使深宅大院的女性們的生活變得更加糜爛。所以，張愛玲從正視女性身心欲望的角度，對女性的身心解放給予了充分的肯定。

五、重男輕女的觀念體現(xiàn)

雖然張愛玲對女性給予了充分的關(guān)注，但是由于環(huán)境的限制，張愛玲的作品中仍然帶有重男輕女的思想。張愛玲筆下的作品一方面過于注重描寫女人之間的互相排斥，處處體現(xiàn)著女人看不起女人的思想情節(jié)。文章《到底是上海人》中提到“人與狗唯一的區(qū)別是：狗不像女人一般被寵壞了，它們不戴珠寶，而且—謝天謝地生—它們不會說話……女人與女人交朋友，不像男人與男人那么快。她們有較多的瞞人的事……叫一個女人說‘我錯了’，比男人說全套的澆口令還要難些”，從這可以看出，張愛玲對女性的一些特征抱有鄙視的心理狀態(tài)，覺得女性在處理一些事情上不如男性。另一方面，張愛玲認為女性的主要任務是嫁人，作品主要也是圍繞著女性婚姻和戀愛而展開的。正是由于這種觀念，導致了女性以婚姻與丈夫為中心，造成了女性間的互相提防。從張愛玲的作品主題也可以看出，張愛玲還沒有脫離傳統(tǒng)的婚姻觀念，沒有將注意力放到女性的個人發(fā)展上來。而從張愛玲的兩次婚姻選擇來看，每一次選擇的丈夫都和她有著較大的年齡差距，這未嘗不與張愛玲本身缺乏婚姻的安全感和獨立感有關(guān)。并且在第一任丈夫多次出軌之后，張愛玲才選擇結(jié)束這段婚姻，也體現(xiàn)了張愛玲對男人的過分依賴。再者，張愛玲雖然認為女性應該出去工作，但是同時又認為依賴丈夫生活是女性正常的權(quán)利。在《蘇青張愛玲對談錄》中張愛玲提出“用丈夫的錢，如果愛他的話，那卻是一種快樂，愿意想自己是吃他的飯，穿他的衣服。那是女人的傳統(tǒng)權(quán)利，即使女人現(xiàn)在有了職業(yè)，還是舍不得放棄的”。5這體現(xiàn)了張愛玲仍然對男人有較強的依賴性，沒有真正形成女性獨立自主的觀念。總之，從張愛玲的作品中可以看出張愛玲仍然抱有重男輕女的女性觀念，或許這也是導致張愛玲婚姻不幸的緣故。

六、帶有都市情緒的女性觀

張愛玲的女性觀帶有一定的都市情緒，這與她的生活環(huán)境不無關(guān)系。無論是兒時在家還是后來與丈夫一起生活，張愛玲的物質(zhì)生活都得到了一定的滿足。所以張愛玲作品里處處體現(xiàn)著功利性的價值觀，帶有明顯的都市情緒。另一方面，可能是由于張愛玲的家庭不幸給她帶來的精神上的孤獨感，也可能是由于時代新舊秩序的更替伴隨著傳統(tǒng)文明的沒落，使張愛玲產(chǎn)生了無所歸依的感覺，導致張愛玲筆下的人物一直帶有一種孤獨的悲涼感，而這些人物往往也會用盡自己的一切力量，試圖抓住現(xiàn)實而世俗的東西。在《半生緣》里，曼楨遭到姐姐曼璐的監(jiān)禁，母親顧太太在發(fā)現(xiàn)這一情況后，面對著曼楨的男友就像遇到了親人。在眼淚都要掉下來的情況下摸著曼璐送給她的一大疊鈔票，最后還是選擇了沉默。而曼楨最終還是為了孩子和物質(zhì)生活有所保障，選擇回到那個毀了她一生幸福的男人身邊。從這里可以看出張愛玲對現(xiàn)實的認識和對物質(zhì)的追求。而在《色·戒》中，主人公王桂芝在實行暗殺的最后關(guān)頭，看到易先生拿出粉紅鉆戒的一瞬間才意識到自己愛上了易先生，又何嘗不是一種世俗觀念的體現(xiàn)。從這些細節(jié)可以看出，張愛玲在進行作品創(chuàng)作時仍然沒有脫離本身的世俗觀念，而對于張愛玲本身來說，她因為胡成蘭的浪漫而富足，沒有是非觀念的愛上汪精衛(wèi)特務隊伍的成員，又何嘗不是張愛玲世俗女性觀的體現(xiàn)。張愛玲都市情緒里的世俗性一方面是來自她沒落的貴族家庭，導致她直言不諱的愛錢。在張愛玲的《公寓生活記趣》中曾經(jīng)提到“我喜歡聽市聲，我是非得聽見電車聲才能睡得著覺”，由此可以看出張愛玲對上海這座華麗城市的喜愛。6另一方面，她筆下的女性人物大多非?，F(xiàn)實，即使曾經(jīng)充滿理想最終也還是會妥協(xié)與現(xiàn)實。這可以看出在張愛玲的眼里，女性一生關(guān)注的不過是世俗的利益。不過，這些并不代表張愛玲對世俗人生的全部認同，在她看來這些是人類無法擺脫的欲望枷鎖，所以她在文章中對此竭盡嘲諷。但是基于她本身也無法擺脫這些欲望的枷鎖，她的文章中還包含著對這種都市物質(zhì)生活的認同和理解?？傊?，正是這種對世俗金錢既抵制又認同的都市女性觀，使張愛玲的作品顯得與眾不同，在一定程度上更真實的反映了舊時代都市女性的特點。

總而言之，對張愛玲女性觀的解讀要從家庭和時代背景等多個方面來進行。從實際上來說，張愛玲的女性觀有著她先進的一面，但是同時也有著她落后的一面。張愛玲的文章之所以被廣大的讀者喜愛，是因為張愛玲的作品展現(xiàn)的是真實的舊時代女性，體現(xiàn)的是張愛玲獨特的女性觀。作為一名女性作家，張愛玲從女性的角度對舊時代女性給予了充分的關(guān)注，但是同時也對舊時代女性進行了無情的批判。所以，對張愛玲的女性觀的解讀，應該站在時代的角度來進行。

注釋：

1.李思.淺析張愛玲小說中的女性意識[J].赤峰學院學報（漢丈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35）：183-184.

2.陳璐.對傳統(tǒng)的顛覆——論張愛玲小說中的女性意識[J].安徽文學（下半月），2012（35）：61-62.

3.傅建安.試論張愛玲的現(xiàn)代女性觀[J].常熟理工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2011（01）：78-82.

4.杜瑞華.張愛玲小說寫作的女性視角[J].合肥師范學院學報，2014（32）：14-17.

5.胡蘭成. 民國女子——張愛玲記[M]靜思，編. 張愛玲與蘇青. 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

6.段友文，樂晶.張愛玲小說都市民俗敘事的女性視角[J].青海社會科學，2014（01）：143-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