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過天空的云朵
秧苗被母親插進(jìn)泥田之后,天氣就開始炎熱起來,田間路上的小草便開始瘋長,即使我們踐踏著,和同伴一道每天往返于學(xué)校和村莊,但它們?nèi)匀辉诼返膬蛇呬佌归_來。好在每天放學(xué)回來,我都要去放牛,在這些田埂上,打發(fā)著每天下午不上學(xué)的光陰。
牛埋著頭,啃食著這些綠油油的青草,偶爾蒼蠅飛過來,落在牛身上,牛甩動著尾巴,不時地驅(qū)趕著蒼蠅。我呢?手牽牛繩,走在它的前面,枯燥無味的有一步?jīng)]一步地向后退著。大概也就是在這樣的時候,我習(xí)慣于仰望天空,習(xí)慣于將目光停留在天上的云朵上。它們飄在天空中,像山,像河,像我心中的圣母。
我很專注于它們的每一點變化,并收藏在心底。這種專注的神情,以至于后來我在看一個人的時候,目光總是要呆滯地多停留幾秒。這時,我的母親便說,你就像個呆子。我沒有做聲,也不去解釋其中的原因。我想,只要我自己知道就行——這種觀察完全是出于自己為了加深印象,包括從縣城遠(yuǎn)道而來的小云姑娘。
小云喊我們村的一位老人何姣為姑奶奶。她的到來,是為了滿足何姣臨終前的愿望。那時,何姣正病入膏肓,在她走到人生終點的時候,她想見到她娘家人。這種心理的需求,至今在我看來,任何言語的描述都是那樣的蒼白、無力。何姣躺在冰塔上,呻吟著,目光投向漆黑的瓦礫,卻難以穿過瓦礫抵達(dá)瓦礫之上的天空。屋外云朵飄移,屋內(nèi)時間捆成了一團(tuán),找不到一個流逝的出口。這使我想起,何姣在嫁到我們村之前,她是哪里人?她的娘家又在哪里?這一切,仿佛是一個揭不開蓋子的瓦罐,誰都沒有提起過,好像誰都不知道。大家所知道的,就是這個村里有一個叫何姣的奶奶。
幾經(jīng)周折地打聽,何姣的兒子似乎得到了一點消息:何姣娘家人現(xiàn)在走出了大山,搬到縣城里去住了。這一點,連何姣自己也不知道,畢竟許多年沒有來往過。何姣的兒子托人捎去了口信,終于有一天,一個自稱是把何姣喊姑奶奶的小女孩在她姑姑的帶領(lǐng)下,來了。她穿著潔白的裙子和一雙粉紅的涼鞋,圓臉稚嫩。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城里的女孩,她干凈、美麗。沒有走出過村莊且放牛的我,似乎是見到了一個美麗的天使。我把目光不時地飄移過去,落在小云的身上,打量著這個外來之客。我不敢和她搭訕,我覺得我們之間有著很遠(yuǎn)的距離,一個農(nóng)村的孩子,哪配和一個縣城的女孩交往。我只有用眼睛記錄,將她每一個活動的身影收藏在自己的心底,然后,在那些枯燥的日子里慢慢地回味。
大約過了兩三天,云就要被她的姑姑帶走了。她們和何姣打著招呼,顯示出了一種惜別之情,其實,那時的何姣已經(jīng)失去了反應(yīng),沒有任何的表情。倒是我,感到有一種莫名的不舍,覺得眼前的這朵白云就要飄走了,飄進(jìn)縣城,回到屬于她的那方天空。她還會不會再來?她們沒有說。
就在小云離開后的第二天,何姣離開了人世,我哭得特別的傷心,因為,何姣就是我的祖母。
碼頭
碼頭是聚散之地。石頭從水底起腳,依岸壘起來,壘出水面,壘成一個平臺,供船舶停靠,為從這里上下的人和運輸?shù)呢浳锾峁┓奖?,這就是一個簡易的碼頭。碼頭生在野外,以一股韌勁,任風(fēng)雨磨蝕,任流水拍擊。但它的存在,讓原本一片荒涼之野,成了一個熱鬧之地——人來人往,商賈聚集。他們似乎很容易從這里找到商機,有的甚至把家都安在了這里。
我見過一些碼頭上的人家,屋子里擺放雜亂,一眼就能看出主人生活習(xí)性。家于他們而言,也許就是一個棲身之所。多半時間,他們耗在碼頭上,做些雜事,掙取更多日清月結(jié)的工錢。時間久了,在那方地盤上,總會有人形成一個首領(lǐng),擺平著碼頭上一些爭爭吵吵的小事。在我小時候,紅衛(wèi)橋邊就有一個碼頭,每天早晨,一艘木船從這里出發(fā)駛向河對面的復(fù)興鎮(zhèn)去,中午又從復(fù)興鎮(zhèn)返航回來,常年沒有中斷過。在這個碼頭上,有一個體格強壯且禿頭的中年鐵匠,他把鐵匠鋪安在碼頭邊,聽說他早年就在碼頭上幫人扛過行旅,后來,改了行,在這里做起了鐵匠,打出一手好的鐵器農(nóng)具來,傳遍三鄉(xiāng)五里。
鐵匠帶了幾個徒弟,有貨物來的時候,幾個徒弟就上前去裝卸,沒有貨物他們就幫著師傅打鐵。有一天中午,從縣城里來了幾個“小毛頭”,他們看到渡船在碼頭上泊好后,搶著要搬卸運來的幾噸大米。貨主急匆匆地前來告訴鐵匠,鐵匠像沒有聽到似的,照樣扔錘打鐵。爐火在風(fēng)箱推拉之下,發(fā)出犀利的光芒,把包裹在煤里的鐵燒得通紅。鐵匠的幾個徒弟走上碼頭,上船,卸米,“小毛頭”們攔住,鐵匠這才走了過去,在旁邊找到一塊石頭坐下。他的一個徒弟扛著米,欲則身從“毛頭”身邊經(jīng)過,卻依然被另一個“毛頭”攔住。這時,鐵匠站起身來,含糊地哼了一聲,瞟上他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煙,然后把煙嘴用力地在石頭上擦滅。還沒有等鐵匠開口,一個“毛頭”瞬間就被煽了一耳光,另一個“毛頭”應(yīng)聲被打入水中。頓然,其他兩個“毛頭”驚呆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對鐵匠充滿著敬畏。鐵匠指著自己的鼻子小聲地說:“回去告訴你們的‘頭,這是‘臘伯的碼頭?!笔潞?,我才知道,“臘伯”指的就是鐵匠本人。
從那以后,我真切地懂得了各行有各行的規(guī)矩,“臘伯”碼頭上這一幕,給了我深刻的印象。在我剛剛步入社會沒有找到工作的時候,我也曾在江邊一個叫著507的碼頭上卸載過石頭。那時還沒有自卸的車輛,車子把礦石從礦山上運來,然后通過貨輪運走,中間需要人力裝卸??次疑罾щy,一位航運部門的管理員對我說:“你愿不愿意在這碼頭上卸卸方解石?卸一卡車能掙到十塊錢?!闭f實在的,我真想掙到每次十塊錢的卸載費,因為我年輕,又有著較強的體力,但我看到了不遠(yuǎn)處有一個類似叫花子的老頭,暗藏著一股潛在的統(tǒng)治力,他眼睛瞇成一條縫,斜看著卸下的石頭。我頓時想到了“臘伯”和他的碼頭,一種顧慮感油然而生。老頭看出了我的心事,他走過來用沙啞地聲音對我說:“沒事,你來卸吧,這是我‘劉叔的碼頭。”
這是我所見過的一個較大的碼頭,生在荒郊,那里混亂復(fù)雜,常被行管人員忽略,但它一切轉(zhuǎn)運得秩序井然。那時,可能是劉叔在背后行使著管理的職責(zé)。只因碼頭的存在,在那個時代,他們在制度之外那些無暇顧及的偏遠(yuǎn)之地行使權(quán)力,實施動物世界里那種弱肉強食的統(tǒng)治。這不禁使我想起古時那些跑碼頭的人,他們是何等的不易!風(fēng)里雨里,每到一個碼頭,他們是不是都要先拜見一下碼頭之主?
二十多年過去了,因交通條件的改善,我家鄉(xiāng)的碼頭已不復(fù)存在了,昔日熱鬧的場景被時光淹沒,就連異鄉(xiāng)507碼頭,也變得清冷了許多。聽說,臘伯和劉叔如今也成了平淡之人。由此,我在想,人與碼頭,在千年的歲月里,經(jīng)歷了多少紛爭搏斗?一代又一代遠(yuǎn)去的碼頭人,最終在時光的潛規(guī)則里,同樣完成了自己去遵守某種秩序的宿命。
石澤豐
助理審計師,現(xiàn)為池州日報社記者。至今在《詩刊》、《詩選刊》、《北方作家》等報刊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先后獲《新華網(wǎng)》、《工人日報》、《安徽日報》等多種省部級以上媒體文學(xué)作品征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