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鐳
王林被批捕,拍手稱快的多,為他喊冤的幾乎不見,曾經(jīng)以跟大師合影為榮的達官顯貴們,紛紛選擇緘口,或說“十幾年沒聯(lián)系了”,或表示不認(rèn)識,或選擇不回應(yīng)。這些在吳曉波嘴里“對生命有好奇的人”,接下來,應(yīng)該是對王林的刑期有好奇了。
紅極一時,則搶著巴結(jié);時運不濟時,則競相切割。王林的遭遇,在我們意料之中??滴醭瘯r期,另有一位“大師”,也有過跟王林一樣的盛衰之變。不過,他的遭遇,跟王林略有不同。
大師是怎樣煉成的
朱方旦,湖北漢陽人。史料所載,他從小聰慧過人,除精通儒家經(jīng)典外,對諸子百家也了如指掌,算得上一個多才多藝的雜家。
僅限于此,朱方旦也就跟那時代的很多學(xué)者一樣,窮經(jīng)皓首,青史無名。讓他成為“大師”、也讓他身首異處的,跟王林一樣,是那些“旁門左道”:醫(yī)術(shù)、占卜和氣功。
因為身負多項絕藝,朱方旦自號“二眉山人”,四處為人占卜吉兇禍福,據(jù)說很靈,因此漲粉還挺快的。他趁機廣收門徒,以氣功、畫符等秘術(shù)為人治病,被當(dāng)?shù)匕傩辗钊羯衩?。談?jīng)布道時,參與人數(shù)數(shù)以千計。這么一來,就有“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的嫌疑了。
朱方旦的一舉一動,首先引起了湖廣巡撫董國興的高度警惕——任何一個地方官,都不希望自己治下出現(xiàn)煽顛苗頭。于是,董國興以“左道惑眾”之名,奏準(zhǔn)之后,將朱方旦押送北京,交由刑部處置。
但誰也沒想到,這趟九死一生的進京旅程,竟讓朱方旦走了狗屎運。
朱方旦被押到北京時,恰逢康熙他奶奶(即太皇太后,后來被謚孝莊的傳奇女人)六十大壽,大赦天下。據(jù)王應(yīng)奎《柳南隨筆》載,朱方旦被釋后,康熙還召見了他,因其“言事皆奇驗”,康熙命他住在內(nèi)城,敬如上賓。更離奇的是,當(dāng)時裕親王福全的福晉(意為夫人,清代皇室宗親貴族婦女封號)難產(chǎn),福全求朱方旦診治。不料,朱卻攜福全之手走進另一殿堂靜坐,用意念發(fā)功助王妃安全分娩,轟動了京師。一時間,京城里的達官貴人爭相求醫(yī)問卜。
時任文淵閣大學(xué)士兼吏部尚書李光地的《榕村語錄》一書,在“卷之二十·道釋”中記錄了朱方旦的另一“神跡”。
簡單地說,就是有一位京官叫史子修的,他老婆臥病在床三年,一直在等死。聽說來了神醫(yī)朱方旦,史子修便去求見。朱方旦說,這樣吧,我先看看有沒有得救,你先回去,我隨后就到。史子修問能否現(xiàn)在一起去,朱說不用那么費勁,我不用親自去,病人自然會知道的。史子修半信半疑回家去。那天晚上,他老婆竟然痊愈了。據(jù)她描述,她夢中去到一個公堂之上,有一大官命手下查閱生死簿,手下查后說,史妻陽壽未盡,但多災(zāi)多難。這時屏風(fēng)后有人說,既然陽壽未盡,就讓他們夫妻皈依道教以消災(zāi)解厄吧。那大官畢恭畢敬說,就按朱先生的意見辦。于是,史妻夢醒,人就好了。
夠神了吧?跟這種隔空醫(yī)人的神功一比,什么空手抓蛇、水下閉氣,通通弱爆了。后來,當(dāng)著史子修的面,朱方旦是這么解釋的:“余閉目見諸賢圣,開目見天,注想既久,自然與天及賢圣同歸。公輩讀書而不知其何義,‘顧諟天之明命,非此之謂耶!”也就是說,我能夠敬奉天命,順應(yīng)天地,與圣賢同歸,這些雕蟲小技,濕濕碎啦。
有人因李光地乃一代大儒,一般不談怪力亂神,卻對朱方旦如此推崇,足見朱實有過人之處。先不說此邏輯有多么荒謬,真看過《榕村語錄》原文就不難明白,對朱方旦,李光地持非常懷疑的態(tài)度。別人把朱方旦吹得神乎其神,李光地僅從他著的書里“別字無數(shù)”,就斷定此人是個忽悠大師,所以堅決不跟他扯上關(guān)系。
只是,清廷要員多顢頇之徒,所以,朱方旦最后賺得盆滿缽滿,衣錦榮歸。
大師是怎樣倒下的
康熙十二年,平西王吳三桂發(fā)動軍事政變,臺灣鄭氏也趁機反攻大陸,清廷風(fēng)聲鶴唳。這時候,康熙忽然想起朱方旦來,怕他被反賊利用,便宣召他進京,詢問時局發(fā)展,試探他的政治傾向。朱方旦答得滴水不漏,康熙甚為欣慰,對他更是禮遇有加。而那位曾經(jīng)把他抓來北京的湖廣巡撫董國興此時解任在京,見朱方旦受康熙如此厚待,害怕他會報復(fù),竟嚇出病來。朱方旦聞訊去探望,用無根水一杯,以朱筆在水面上畫符,董國興服后即痊愈。
朱方旦得皇帝垂青,一些地方大員也對他頂禮膜拜。如果照相術(shù)的發(fā)明提前兩百年,那么,這些“對生命有好奇”的官員肯定也會爭相跟朱方旦合影的。
榮耀達到頂點的同時,厄運再次降臨。朱方旦萬萬沒想到,他能得到地方大員的頂禮膜拜,卻再次觸怒了康熙。對勒爾錦的“軍事不決問爾枚(朱方旦字)”,康熙直接批了:“軍機大事,萬不可聽其蠱惑?!敝旆降┰偕?,在康熙眼里也是個漢人江湖術(shù)士,豈可干聞軍事?這確實是觸及康熙底線的,沒轍,最高指示一下,朱方旦離開勒爾錦,云游去了。
到此為止,朱方旦只是失寵而已。但康熙如此嚴(yán)厲的警告,真正聰明者,從此就應(yīng)該低調(diào)行世,讓自己從皇帝的眼皮底下消失,不再成為他的眼中釘。但朱方旦不知真以為自己是神人,還真是為了真理勇于犧牲——在被嚴(yán)重警告之后,他又做了一件有清一代最危險的事:著書立說。
云游湖廣、江浙的幾年時間里,朱方旦將自己的身心修煉所得,寫成了兩本書:《中補說》與《中質(zhì)秘書》。那時候出書非常容易,朱方旦邊寫邊印邊發(fā),其中有兩本就到了時任翰林院編修的王鴻緒手中。王鴻緒看到朱方旦的書,如獲至寶,第一個跳起來參劾朱方旦,說他“詭立邪說,妄言休咎,煽惑愚民,誣罔悖逆”,認(rèn)定朱方旦犯有“誣罔君上,悖逆圣道,搖惑民心”三大罪行,懇求康熙“大奮乾斷,將朱方旦及伊黨按律嚴(yán)處,則于萬州之道統(tǒng)人心幸甚”。
不難想象,如果朱方旦這兩本書還是康熙紅人時寫的,給王鴻緒一百個豹子膽,他也不敢隨便給朱安罪名?,F(xiàn)在朱已被皇帝所貶斥,落井下石,方顯文人本色嘛。
康熙眼里,朱方旦一直讓他放不下心來,甚至越來越不順眼,王鴻緒的奏折無疑起到了遞子彈的作用??滴踅鑴莅l(fā)力,把朱方旦逮起來。這一次,朱大師再也沒有狗屎運了。
如果沒有后來被證明正確的腦思說跟反程朱這兩點建樹,朱方旦就是一個跟李一、王林沒什么區(qū)別的“大師”。但是有了這兩點,也改變不了他以騙術(shù)忽悠人的事實。稍有點常識的人,都明白他的“隔空醫(yī)人”跟王林“空手抓蛇”一樣,都是真正“愚民”的把戲。后人有為朱方旦鳴冤者,把他提升到“現(xiàn)代科學(xué)啟蒙者”的地位,那也太拔高了。
李光地的《榕村語錄》最后還說到,朱方旦死罪已定,即將被執(zhí)刑,監(jiān)斬者卻是他曾經(jīng)的弟子。被斬前一日,朱方旦還對他的弟子說:“別怕,明日午時,絕對有大赦令?!边@看起來不像演戲,或許朱方旦真的達到騙人的最高境界——騙人騙到把自己也騙倒了。但最大的可能,這是他的最后一搏,押對了,那簡直就是從“神人”上升為“仙人”;猜錯了,連命都沒了,也再沒什么可輸了。
朱方旦之倒掉,最根本的原因不是以文犯禁,而是以騙術(shù)行世,不知收斂,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卷入軍方高層,插手軍政大事,犯了滿清皇帝對“朋黨”的大忌。所以,這位“大師”之死,死得不算太冤。
摘編自騰訊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