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緒義
“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這正是改革家所必須具有的智慧。
據(jù)信,歷史上大凡倡言改革者都是有些脾氣的,而且大多數(shù)還有著一種牛脾氣,用一個時尚的詞,就是任性。改革需要“脾氣”推動,但細究起來,這種靠任性、強力意志推行起來的改革,往往容易使改革走向另一面。歷史上,依靠“脾氣”進行的改革最終都是以悲劇收場,改革者個人的命運也慘不忍睹。
王安石變法,與王安石孤傲任性甚至有些偏執(zhí)的性格不無關(guān)系。盡管他看到了黎民百姓的苦難,儒家的道義傳統(tǒng)又使他多了一份擔當意識,因此,一開始就抱著“祖宗不足法,天命不足為,人言不足畏”的信念,拒絕一切在他看來有違他改革意旨的人于千里之外,不與水合作,強力推行他的改革。王安石的脾氣天下人皆知,他有個外號叫“拗相公”,什么意思呢?就是你說西他偏說東,你說東他偏說西。他生平第一個職務就創(chuàng)下了歷史之最:淮南簽判,做了25年。這是一個什么職務呢,宋代各州幕職,協(xié)助長官處理政務及文書案牘,相當于一個辦公室主任,從八品。這個職務倒并不丟人,蘇東坡也做過,問題是誰能像他做那么長?后來他也不是沒有機會,歐陽修、韓琦等人賞識他,多次說服皇帝召他進京,當欽差來遞圣旨時,他竟然躲了起來,欽差沒辦法只好把圣旨放到桌上,當欽差走后,他又抓起圣旨一路狂追把圣旨送還,從中可見他的“拗勁”。改革中,什么祖宗、天命、人言都沒用,天下只有他拗相公一人而已。這樣做的后果更任性——害得老百姓被瞎折騰一番,進而影響到南宋以后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要求高層士大夫必須做到“內(nèi)圣外王”,大概是被王安石這類人折騰怕了。
吳起在楚國的變法,雖然取得了“南平百越,北并陳蔡,卻三晉,西伐秦”的成效,結(jié)果卻是招致諸侯“患楚之強”。他走的不是和平崛起的路徑,導致原來倚賴于楚的諸侯都害怕楚國的強大起來,視為心腹大患,由盟友變成敵國。在楚國國內(nèi),楚之貴族盡欲害吳起。等到支持變法的楚悼王一死,宗室大臣作亂而攻吳起。吳起沒地方躲,只好跑到楚悼王的尸體邊伏地大哭。然而,那些大臣并沒有因為擔心射中悼王的尸體而住手,毫無顧忌,連射多箭,結(jié)果連吳起帶悼王的尸體都中了很多的箭。按常理來說,吳起幫助楚國變法圖強,楚國宗族是受益最大者,然而,欲殺吳起者卻首推他們。個中原因與吳起的任性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吳起的任性到了連親人都不要,他的母親死了,都不回家看看;吳起娶的妻子是齊國人,可魯國與齊國有矛盾,魯國人因此不信任吳起,吳起正要被魯?shù)客跞蚊鼮閷?,為了取得信任,吳起趕緊將妻子殺掉。
商鞅也是一個有大脾氣的人,有一次太子也就是未來的國君,駕車經(jīng)過了一道只有現(xiàn)任國君才能行走的御道,一般人都可能會理解太子的作為,但正要推行變法的商鞅脾氣很大,決定懲罰太子,借此樹威。然而,太子錯誤再大,商鞅再任性也奈何他不得,只能殺了太子的司機了事。過后,太子再一次犯錯,商鞅也只能處罰太子的導師。太子很生氣,后果當然很嚴重。商鞅只好外逃,結(jié)果逃到一個賓館投宿,因為逃時匆忙,沒有顧得上帶上身份證,結(jié)果被賓館服務人員扭送報官,法官按照商鞅制定的法律(獎勵告奸,打擊游民)處以車裂,商鞅就這樣死在自己制定的改革法制手里,也夠滑稽的了。
王莽變法,史稱王莽改制,他貴為皇帝,推行改革起來自然要容易得多了,而且更重要的是,當時輿論也是支持改革的。漢哀帝即位后,外戚得勢,王莽只得卸職隱居于他的封國新都,閉門不出。其間他的二兒子王獲殺死家奴,王莽嚴厲地責罰他,且逼王獲自殺。這一舉動立即得到世人好評。人們哪里知道,這是王莽謹慎自保的策略。九歲的漢平帝即位后,王莽開始顯露出他的任性脾氣:排斥異己,先是逼迫王政君趕走自己的叔父王立,之后拔擢依附順從他的人,誅滅觸犯怨恨他的人,逐漸培植了自己的黨羽。因為擔心漢平帝的外戚衛(wèi)氏家族會瓜分他的權(quán)力,王莽將平帝的母親衛(wèi)氏及其一族封到中山國,禁止他們回到京師。王莽長子王宇怕平帝日后會怨恨報復,因此極力反對此事,但王莽又不聽勸諫。王宇與其師吳章商議后,想用迷信的方法使王莽改變主意,于是命其妻舅呂寬持血酒撒于王莽的住宅大門,然后想以此為異像,勸說王莽將權(quán)力交給衛(wèi)氏。但在實行程中被發(fā)覺,王莽一怒之下,把兒子王宇逮捕入獄后將其毒殺。然后借此機會誣陷罪名誅殺了外戚衛(wèi)氏一族,牽連治罪地方上反對自己的豪強,逼殺了敬武公主、梁王劉立等朝中政敵。事件中被殺者數(shù)以百計,海內(nèi)震動。王莽為了消除負面影響,又令人把此事宣傳為王莽“大義滅親、奉公忘私”的壯舉,甚至寫成贊頌文章分發(fā)各地,讓官吏百姓都能背誦這些文章,然后登記入官府檔案,把這些文章當作《孝經(jīng)》一樣來教導世人。王莽推行的改革,和他的脾氣一樣,一開始就是裝樣子,且朝令夕改,大多數(shù)只不過是復古求名,比如將奴隸必稱“私屬”,就有點類似今天我們將賣淫女改稱“失足婦女”一樣,而且在推行時也不講方法和手段。
明朝的改革家張居正,脾氣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個例子即可說明:一位知府年初時就要寫好一份計劃,且計劃的內(nèi)容不能太少,寫好后自己留一份,給張居正一份。如果計劃內(nèi)容過少,張居正就要退回去讓他重寫。那么,人家只好多寫,寫多了,年底完不成怎么辦?辦法只有一個:降職!他為官之初就效仿老師徐階“內(nèi)抱不群,外欲渾跡”的做法。什么意思呢?就是心底里不同流合污,但表面上還是和人打成一片?!睹魇贰氛f他“沉深有城府,莫能測也”。就是有脾氣,但不外露。等到大權(quán)在握以后,張居正的脾氣日益見長。話說一日年輕的萬歷皇帝在讀書,念到“色勃如也”時,誤將“勃”讀成了“背”。突然聽見身邊一聲大吼:“這個字應該讀‘勃!”萬歷一聽,頓時“色勃如也”,嚇出一身冷汗。這一聲大吼,代表的就是張居正的脾氣,也為張居正日后的遭遇埋下了伏筆。對待同僚下屬,張居正的脾氣更是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史載,張居正以御史在外,往往凌撫臣,痛欲折之。一事小不合,詬責隨下,又敕其長加考察。改革開始后,張居正脾氣大到十九年沒有見過父親,父親死了,按制要回家守孝。然而,自以為天下不可一日無張居正的宰相大人,借口公務纏身,請假不回。張居正死后,萬歷急不可待地廢除了新政。清算他的人便以此為契機,大肆攻訐,成為他的一條主要罪狀。
好的脾氣來自改革者自身素養(yǎng),來自于他意識中的民主和自由。民主,不是替民作主、替天行道,而是由民作主;自由,就是你有脾氣,也要允許他人有脾氣。老子說得好:“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這正是改革家所必須具有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