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
上了年紀的人總覺得他那一代的人才有氣韻,下一代人沒有。
1960年秋天,畫家蕭惠祥在山西大同的大街上看到了一位很美的婦人,他要求畫她,她扭身走了。他一路跟著她走,走過好幾條大街小巷,最后跟到了那婦人的家里。
“我記得有個木柵欄擋著,我硬闖了進去,死皮賴臉地畫了她。那婦人皮膚白如凝脂,高鼻梁,如同希臘雕像,臉上簡潔極了,沒有一絲多余的線條,我至今仍記憶猶新?!?/p>
我看過蕭惠祥的線描畫,畫得生動極了,每一筆都藏著氣韻,那氣韻原來是那樣死皮賴臉地追來的!
氣韻之說其實是孤芳自賞的。上了年紀的人總覺得他那一代的人才有氣韻,下一代人沒有。我想那是騙人的。我相信每一代都有不少有氣韻的人,這些人在馬背上看遍了茅店月色和板橋殘霜,到了烏啼時分忽然有些感悟,有些寂寥,枯坐逆旅靜聽階前點點滴滴的雨聲,心中一怔,那叫氣韻!這樣的心路歷程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有了孤獨的性情才有,沒有孤獨的性情終歸沒有。
明朝人胡應麟論盛唐、中唐、晚唐的詩風說:盛唐句如“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中唐句如“風兼殘雪起,河帶斷冰流”;晚唐句如“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張渝在論石魯畫藝的那篇《氣勢對氣韻》說,學者們認為中唐以后的“時代精神已不在馬上而在閨房,不在世間而在心境”,這也許跟中國文化中神化了的氣韻很有關系。我六十年代在香港跟張紉詩女士學寫舊體詩詞的時候常聽她說氣韻,那時不懂,現(xiàn)在好像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