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先國
當(dāng)代書法家有必要自作詩詞嗎?我以為,大有必要。不是自作詩詞(文章)的書法作品,還真有點不好看。至少于我,凡見到抄錄別人的書法作品,不管效果如何,一般是不特別欣賞的。在我看來,古代文人沒有幾個不是書法家的,文人不會詩詞,就沒有也不能稱之為書法家。鄭板橋是畫家也是書法家吧,清華大學(xué)教授高琪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說:“鄭板橋畫竹,葉子雷同是其缺點,但因為畫面上有不同的詩,所以就不覺得呆板而活了。這叫作有詩性則畫存,無詩性則難成其畫。”我想,“讓畫(書)意因詩情而生輝”,才叫藝術(shù)的真境界。為書法而書法的作品,脫離了自我感情的詩詞文章內(nèi)容,藝術(shù)的意趣難免消弱以至消失。這個道理,其實“一以貫之”,古今一同。今人硬要說不懂詩詞(文章)、沒有一定國學(xué)功底的人是書法家,我以為那實在是二十世紀后半葉以來,一些無學(xué)而有話語權(quán)的“書法家”的沽名釣譽而已?,F(xiàn)代藝術(shù)大師趙無極先生說,“詩詞與書法是中國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我以為這話絕對是有深意的。
當(dāng)今書法家,數(shù)以十萬計,我看當(dāng)不得真。去年秋季,曾往杭州,參觀“千年守望——唐宋元書畫珍品展”,見其中陸游的自書詩卷尤其好,卻好像并不被人十分推崇。我看這就有形而上對藝術(shù)解讀誤導(dǎo)元素的存在,影響著我們的判斷與思維。展品中還有湖州趙孟頫《吳興賦》,共91行935字,我以為他的意義還是文賦于前,書法置后。更有一幅《楊繼楨張適楷書周文英(上卿)墓志并詩傳卷》,前面是會稽楊繼楨撰并書,介紹文字只講書法不講文章,后截的張適書周上卿傳,介紹里則對撰文者的青城山人龔致虛全然不予理會,這就令人不可思議了。因為我就看到在這件楊繼楨、張適書法合卷后面,明明就有倪瓚從壬子“書”到癸丑“又題”的兩段話,談的恰恰又是文的內(nèi)容而沒有書法的形式。我想,對一幅再怎么出色的作品,跟著人說形式的變化如何如何,線條又如何如何,都是人云亦云,只有察人之所未察中的熟視無睹,才見其高明。如此境界,當(dāng)代萬千書法家,有幾人敢于應(yīng)對!這種境界的達到,詩詞能力是不可或缺的基本功。
當(dāng)下研究江西隱士、詩詞書畫家陶博吾先生的文章不少。我手頭有一本幾年前的香港《書譜·陶博吾專輯》,豐富的內(nèi)容中,就特別涉及了書法家陶博吾的自作詩詞,非常好。專輯封面用了一副陶博吾極少抄錄的“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睂β?lián),編輯者想必認為這能體現(xiàn)陶博吾的書法水平。我的理解恰恰相反,陶博吾的書法,如果不是自作詩詞做鋪墊,其書法價值也不會有今天的影響。陶博吾先生的詩詞(對聯(lián))書法作品,把內(nèi)容和形式結(jié)合起來看,可謂珠聯(lián)璧合,不僅文字生動有趣,章法布局得體,且看著令人回味無窮。我特別覺得1983年之后那幾年,陶博吾先生留下了不少詩詞(對聯(lián))杰作。一首《滿江紅·和毛澤東韻》云:“豪杰英雄,有多少自夸無敵。君不見,投鞭淝水,賦詩赤壁。得意螳螂漫過喜,忽來黃雀逃何及。笑人生千古總?cè)缢梗镲L(fēng)急。長城筑,銷戈鏑;阿房毀,坑降卒。想回環(huán)禍福,空留陳跡。勝敗輸贏原是夢,刀兵殺戮曾無極。只可憐苦了小黎民,年年泣?!苯茏靼桑∫蕴詹┪釙▽懢?,更是絕作??!陶博吾先生的題畫詩,有似畫龍點睛,一幅被推為其代表作的《豐收圖》,經(jīng)配詩“夏來春去又深秋,看遍雕欄與畫樓。真?zhèn)€農(nóng)家風(fēng)景好,滿園瓜果慶豐收”一點綴,那所畫六種果蔬仿佛也鮮活可人。有人將陶博吾的這幅畫與南宋牧溪的《六個柿子》放到一起比較,高下立見,我以為古人說牧溪“粗惡”,上好的題畫詩欠缺就是一個因素。記得有一次,我見一幅“不讀詩書不種田,一竿往來大江邊。釣得鱖魚二三尾,又有殘春買酒錢”的陶博吾自題自畫,我的一個朋友在場,說這幅詩畫與他的生活狀況完全一致,要設(shè)法買來。2014年10月出版的《吾園》雜志,內(nèi)中一幅陶博吾的《菊花圖》,畫面上書法題寫“不受東風(fēng)管領(lǐng),甘托頹園敗井。彭澤已無人,更有誰憐孤影?孤影,孤影,秋深月明霜冷!”這《調(diào)寄·如夢令》后,則以小字題記“戊辰中秋節(jié),菊花已含苞待放,點筆圖之,亦足以破寂寞而添雅趣也。彭澤陶博吾題于三破齋,時年九十歲?!比绱酥娫~書法于畫上,看似有喧賓奪主之嫌,然則若無此題,畫再傳神,亦無趣也。再如其對聯(lián),像“春風(fēng)快讀蘭亭序,秋雨閑臨寶子碑”,多么的詩情畫意;“融古高風(fēng)吳老篆,創(chuàng)新妙筆李家?!保瑐魃竦乜坍媴遣T與李可染入木三分;“狗肉羊頭原無兩樣,瓊樓茅屋各有千秋”,顯得深邃,諷刺中又帶淡然,意趣無窮;“誰能腕底留浩氣,但愿胸中多古賢”,則可以提升我們的情操。如此詩詞功夫,書法不求佳乃佳。難怪陳傳席先生感嘆與陶博吾無緣相見的遺憾。
不戴書法家桂冠的吳小如先生,曾經(jīng)把書法家自作詩詞與京劇演員必須懂京胡看得同樣重要。
我特別注意到浙江的鮑賢倫。一次在中國美術(shù)館的書法展上,中國美術(shù)館館長范迪安先生作了“詩意般抑揚頓挫的致辭”。我以為這不僅僅是范迪安先生有才華,而且是鮑賢倫先生書法中確實蘊含著“詩意”。《中國美術(shù)報》蔡樹農(nóng)先生總結(jié)其“食古、懷古,最終是為了入古、化古。古意在他的詞典里。……跟著鮑賢倫的‘夢想秦漢,‘我襟懷古地實踐著中國書法五千年的悲欣交集,‘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月亮越圓越孤獨”。這上好的文字解讀,難道不是書法古典的詩情畫意?我看鮑賢倫先生那古隸盎然氣勢宏大的書法,倘若都用他的自作詩詞書寫,相信一定會是更上層樓的博大氣象!目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復(fù)興趨勢,很多書畫家都在古典文學(xué)與詩詞方面下苦功,書畫作品寫些自作詩詞的文雅之舉,當(dāng)在必然中。
一個書法家書寫功夫好,再能夠自作詩詞,他的作品就錦上添花,銘刻人心;即便書寫功夫一般,用自作詩詞抒發(fā)靈性,那也令人刮目相看。中國書法作品,能表現(xiàn)美抑或能遮丑的,最有效的就是中國詩詞。
【鄭板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