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杜甫的“幽人”情結(jié)

潘殊閑

作者:潘殊閑，西華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610039。

杜甫在其詩歌中喜歡使用“幽人”一詞，今以《杜詩詳注》為例，析出杜甫的“幽人”詩凡十首，分別是:《行次昭陵》《苦竹》《野望因過常少仙》《江頭五詠》之《丁香》《傷春五首》之五、《古柏行》 《故秘書少監(jiān)武功蘇公源明》《雨》《移居公安敬贈衛(wèi)大郎》《幽人》。

“幽人”語出何處?杜甫為何喜歡使用“幽人”?杜甫詩中的“幽人”有哪些特別的含義?杜甫是否有一種“幽人”情結(jié)?惜乎這些問題尚未引起學(xué)界注意，至今無人進(jìn)行疏解闡釋。本文擬對此作一初探。

一、“幽人”溯源

“幽人”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周易·履卦》，其卦象為下兌上乾，其《九二》云: “履道坦坦，幽人貞吉?！薄缎∠髠鳌方忉屨f:“‘幽人貞吉’，中不自亂也?！甭呢载孕螢樘煜?(上乾)有沼澤(下兌)。履本為鞋子，作動詞使用表示踩踏。由此觀看此卦，即為人頭頂天空，腳踩沼澤，這是人生旅途的寫照。履卦之內(nèi)卦(下卦)柔順和悅，外卦(上卦)剛健強(qiáng)勁。象喻踐履人生之途要以和悅?cè)犴樞膽B(tài)去應(yīng)付外界的強(qiáng)健剛烈。 《九二》所云“履道坦坦，幽人貞吉”，即謂心懷坦蕩地沿著正道行走，就是隱居在社會底層不為人們所知的人卜問前程時，也會是吉祥的。這里的“幽人”指幽隱之士，也就是不為人們所知的人。故《小象傳》對“幽人貞吉”作了如下解釋: “中不自亂也”。這里的“中”，即是中正不偏。因?yàn)樾袨橹姓黄?，所以，不會迷失方向，自毀前程?/p>

《周易》中多處出現(xiàn)“幽人”之象，如《歸妹·九二》“利幽人之貞”。其他雖沒有直接出現(xiàn)“幽人”二字，但也實(shí)為“幽人之象”，如:《中孚·九二》:“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薄额ヘ浴ぞ哦? “遇主于巷，無咎?！薄稉p卦·九二》: “利貞。征兇，弗損益之?！薄吨芤住返纳鲜觥坝娜恕敝螅际窃凇熬哦钡奈恢?。蓋這些都源于《乾卦·九二》之象:“見龍?jiān)谔铩！币庵^幽隱之士將發(fā)于草澤而有所“龍現(xiàn)”。宋人胡瑗解釋“幽人”為“樂道慎獨(dú)之人”。有云:“凡人之為禮，貴本于中而行，則得其為禮之中道。故《周禮·大司徒》以六禮教萬民之中，是所行之禮貴得其中也。且凡人之為禮，有恭肅矜莊而過其中者，有簡易惰慢而不及其中者，有外能恭莊而內(nèi)實(shí)不敬者，有內(nèi)能恭敬而外不整肅者，有顯然能行中道而欺于闇?zhǔn)艺撸胁黄塾陂準(zhǔn)叶劣诘纫恼?，是皆為禮失其本而不得其中，故唯此樂道慎獨(dú)之人能行之，是于正道而得其吉者也?！甭呢跃哦呈顷栘尘雨幬?，按照易理是不得其位，加之其上面是六三陰爻，六三對九二是“乘剛”。但履卦九二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質(zhì)，即雖然“不得其位” (按照易理，陽爻居陽位也即奇數(shù)位，陰爻居陰位即偶數(shù)位，多吉)，但得其中(因?yàn)槎澄痪酉仑灾形?，即所謂“剛中”，這是一種中正的品質(zhì)。故林栗說:“惟幽潛之君子為能貞固守之，斯為吉也。”歸妹卦(兌下震上)“九二”也是這種情況，林栗解釋說:“幽人者， 《詩》之所謂窈窕淑女，靜退而不爭者也?！?/p>

二、杜甫的“幽人”情結(jié)

杜甫詩歌多次援用《周易·履卦》之“幽人”意象，表現(xiàn)了他獨(dú)特的“幽人情結(jié)”。下面以其具體詩歌為例作一剖析。

《行次昭陵》為路經(jīng)唐太宗墓 (昭陵)所作:

與《行次昭陵》相類似的還有《古柏行》，這是杜甫大歷元年(766)初至夔州時所作:

孔明廟前有老柏，柯如青銅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云來氣接巫峽長，月出寒通雪山白。二句舊在愛惜之下，今依須溪改正。君臣已與時際會，樹木猶為人愛惜。憶昨路繞錦亭東，先主武侯同閟宮。崔嵬枝干郊原古，窈窕丹青戶牖空。落落盤踞雖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風(fēng)。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元因造化功。大廈如傾要梁棟，萬牛回首丘山重。不露文章世已驚，未辭翦伐誰能送?？嘈呢M免容螻蟻，香葉終經(jīng)宿鸞鳳。志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

《移居公安敬贈衛(wèi)大郎》為杜甫大歷三年(768)移居湖北公安時所作:

衛(wèi)侯不易得，余病汝知之。雅量涵高遠(yuǎn)，清襟照等夷。平生感意氣，少小愛文詞。江海由來合，風(fēng)云若有期。形容勞宇宙，質(zhì)樸謝軒墀。自古幽人泣，流年壯士悲。水煙通徑草，秋露接園葵。入邑豺狼斗，傷弓鳥雀饑。白頭供宴語，烏幾伴棲遲。交態(tài)遭輕薄，今朝豁所思。

《苦竹》是一首詠物詩，寫于乾元二年(759)，頗有意味:

青冥亦自守，軟弱強(qiáng)扶持。味苦夏蟲避，叢卑春鳥疑。軒墀曾不重，剪伐欲無辭。幸近幽人屋，霜根結(jié)在茲。

野橋齊渡馬，秋望轉(zhuǎn)悠哉。竹覆青城合，江從灌口來。入村樵徑引，嘗果栗皺開。落盡高天日，幽人未遣回。

《江頭五詠》為杜甫寶應(yīng)元年(762)寓居成都草堂時所作。江即浣花溪，五詠為即目所詠嘆之物。其一《丁香》云:

丁香體柔弱，亂結(jié)枝猶墊。細(xì)葉帶浮毛，踈花披素艷。深栽小齋后，庶近幽人占。晚墮蘭麝中，休懷粉身念。

聞?wù)f初東幸，孤兒卻走多。難分太倉粟，競棄魯陽戈。胡虜?shù)乔暗?，王公出御河。得無中夜舞，誰憶《大風(fēng)歌》。春色生烽燧，幽人泣薜蘿。君臣重修德，猶足見時和。

山雨不作泥，江云薄為霧。晴飛半嶺鶴，風(fēng)亂平沙樹。明滅洲景微，隱見巖姿露。拘悶出門游，曠絕經(jīng)目趣。消中日伏枕，臥久塵及屨。豈無平肩輿，莫辨望鄉(xiāng)路。兵戈浩未息，蛇虺反相顧。悠悠邊月破，郁郁流年度。針灸阻朋曹，糠籺對童孺。一命須屈色，新知漸成故。窮荒益自卑，飄泊欲誰訴。尫羸愁應(yīng)接，俄頃恐違迕。浮俗何萬端，幽人有高步。龐公竟獨(dú)往，尚子終罕遇。宿留洞庭秋，天寒瀟湘素。杖策可入舟，送此齒發(fā)暮。

有意思的是，杜甫有一首詩，題目即為《幽人》:

孤云亦群游，神物有所歸。麟鳳在赤霄，何當(dāng)一來儀。往與惠荀輩，中年滄洲期。天高無消息，棄我忽若遺。內(nèi)懼非道流，幽人見瑕疵。洪濤隱語笑，鼓枻蓬萊池。崔嵬扶桑日，照曜珊瑚枝。風(fēng)帆倚翠蓋，暮把東皇衣。咽漱元和津，所思煙霞微。知名未足稱，局促商山芝。五湖復(fù)浩蕩，歲暮有余悲。

通過以上對杜甫十首“幽人”詩歌的分析可以看出，杜甫心中氤氳著濃郁的“幽人”情結(jié)。在杜甫筆下， “幽人”正是他自己，是他雖不“得位”，但堅(jiān)守自己“剛中”品質(zhì)的真實(shí)象喻。

三、杜甫“幽人”詩歌的歷史回響

如前所述， “幽人”一詞來自于《周易》，但將其大量用入詩歌創(chuàng)作中，杜甫是一個關(guān)鍵性的人物。通過文獻(xiàn)檢索可以知道，在杜甫之前，詩歌中使用過“幽人”一詞的大約只有8 人，除陶淵明和王績在詩歌中兩次使用“幽人”外，嵇康、陸云、謝朓、何遜、駱賓王、陳子昂都只有1 次。至孟浩然，第一次在詩歌中6 次使用“幽人”，緊接著李白，在詩歌中7 次使用“幽人”，而杜甫則達(dá)到10 次。孟浩然和李杜之后，唐代詩人開始比較喜歡在詩歌中使用“幽人”一詞，如韋應(yīng)物、錢起、白居易等，其中韋應(yīng)物有10 次。到宋代，在詩歌中使用“幽人”一詞幾乎成為普遍現(xiàn)象，有相當(dāng)一批詩人使用次數(shù)非常多，如劉敞有18 次，王安石17 次，蘇軾37次，蘇轍19 次，張耒23 次，李綱48 次等。這種喜好歷元明清三季而不衰?？梢?，杜甫對源于《周易》的“幽人”意象的弘傳，對后世詩人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不僅在使用這一意象的數(shù)量上超越前人，且不少詩作就是對杜甫“幽人”詩作的摹效。如:

除詩歌作品外，諸如詞、賦等文體，都對杜甫的“幽人”詩作有承繼，如詞作中著名的蘇軾《卜算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dú)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這個“幽人”，與杜甫詩中的“幽人”，從文脈上說，不是有某種賡續(xù)嗎?

綜上，作為中國詩歌史上杰出的詩人杜甫，其詩歌藝術(shù)地負(fù)海涵，對中國文化的傳承與影響，難以盡述。上文僅以杜甫及其詩歌對《周易·履卦·九二》中的“幽人”意象的援用與闡揚(yáng)，即可看出杜甫淵深的經(jīng)學(xué)功底與厚重的詩學(xué)造詣，看出杜甫在中國詩歌史乃至文化史上的“示范”“樹型”之豐功。杜甫之所以能夠?yàn)槿f世景仰，于其“幽人”情結(jié)中可以窺探一二。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陳鼓應(yīng)、趙建偉:《周易今注今譯》，商務(wù)印書館，2005 年版，第112 頁;第116 頁;第485頁;第545 頁;第341 頁;第366 頁;第113 頁。

⑧(宋)胡瑗:《周易口義》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⑨⑩(宋)林栗撰:《周易經(jīng)傳集解》卷五、卷二十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