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忠品
20世紀五六十年代,貴陽市烏當區(qū)羊昌附近幾個公社,老虎傷人的事時有發(fā)生,搞得人心惶惶。1961年,十七歲剛畢業(yè)分到羊昌衛(wèi)生院工作的我,第一次分管的住院病人,就是被虎咬傷的百宜公社雞土壩的兩個村民。記得給他們治療時,一邊清洗他們肩胛和上胸部被咬得很深的化膿傷口,一邊聽他們心有余悸地講述被虎咬噬以及鄉(xiāng)親們趕來相救的情景,真正切身體會到什么叫“談虎色變”。
1962年秋天,新堡的隴腳上下寨有兩個人又被虎拖走,除虎工作刻不容緩。烏當區(qū)人委和武裝部接到報告后,立即下發(fā)槍支彈藥,要求羊昌公社迅速組織民兵打虎隊,除害安民(新堡鄉(xiāng)當時屬羊昌公社管轄)。在公社黨委書記張金府和公社武裝部長周正富的帶領(lǐng)下,三十來人的打虎隊當即組成,并第一時間奔赴“前線”。我有幸以衛(wèi)生救護員的身份,背起十字箱,挎上“三八”槍,參加了這次畢生難遇而難忘的打虎行動。
隊伍行步20余里,來到事發(fā)地點上隴腳時,已近黃昏。上隴腳是一個群山環(huán)繞的布依寨。吃過晚飯,天已黑盡,大家圍在一家火塘邊一邊烤火喝茶,一邊聽當?shù)厝似咦彀松嗟財[談他們所知道的老虎傷人的樁樁事件。擺談之中,村民們無一例外地避諱“虎”字,都稱之為“大貓”,尤有甚者,竟尊虎為“老菩薩”。這使我們意識到在這種情勢下,要執(zhí)行的任務(wù)是何等的艱巨!當晚,寨上安排不下這么多人住宿,我們幾個年輕人只好圍著熊熊的圪兜柴火打瞌睡。下半夜我們突然被一陣陣吼叫聲驚醒——那聲音好像從寨后傳來,簡直震得山搖地動,令人毛骨悚然。主人家說,可能那大貓來尋它吃過的人。原來,白天寨上的人已把那未被虎吃完的遺體抬回寨邊的公用曬壩上,用打谷子的撻斗蓋著等待掩埋。后來,聽不到虎嘯了,我們才漸漸安下心神,瞇了一覺。天大亮后,大家起來吃了飯,朝老虎的老巢鍋底箐進發(fā)。鍋底箐其實是片原始森林,東西長約12公里,南北寬約8公里,四周高山峻嶺包圍。這里野獸藏匿,人跡罕至。在幾個拿彎刀、扛土槍的?!按蛏健钡漠?shù)厝藥ьI(lǐng)下,大家沿著寨后的毛狗小路,撥開沾滿露水的野草爬上后山。帶路人說,昨天他們上來抬死人時,十多個人帶了幾支土槍,敲著大鑼,放著炮杖,以壯行色……帶路人還反復告誡大家走路要小心,謹防踩著他們安放的幾個夾野獸的“鐵貓”。這時我又想起了昨夜恐怖的虎嘯聲,不由地背上陣陣發(fā)涼。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來到山頂,進入了鍋底箐的南邊,左右是一道連綿起伏的山梁,前面是被稱為“萬丈溝”的深淵。萬丈溝里林木森森,望不到底。大家聚在一堆,一邊抽煙休息,一邊緊張地四處張望。當?shù)厝私榻B,旁邊的灌木叢處,就是前幾天老虎傷人的地點。就在這通往上下隴腳后山的山梁上,相距約兩里遠的兩地,老虎先后咬死兩個壯實漢子,然后每天優(yōu)哉游哉地踱來踱去輪流著吃這兩個人。根據(jù)這些情況,有人分析,老虎除了在山梁上吃人外,可能就躲在萬丈溝里休息。只有把它引出來,這“打虎”才打得成。于是,領(lǐng)隊布置隊員分散在山梁上,一人一個山頭,各自趕緊撿石塊堆放。待大家都準備就緒后領(lǐng)隊一聲令下眾人齊吼,亂石俱下,此起彼伏,山谷回蕩著巨響,大約轟了五六分鐘后,待我們停下,卻又是一片寂靜。這時的我,站在一個小山包上獨擋一面,不知是極度害怕,還是不勝秋風的寒意,兩條腿不禁直打戰(zhàn)。正當我快堅持不住時,領(lǐng)隊下令集中,大家又趕忙聚到一處。這時有人懷疑老虎可能就藏在山梁左邊的一片枯草叢里,理由是老虎有個不愿鉆樹林的習性,因為它怕樹上的雀鳥屙屎在自己身上,虎皮一旦粘了鳥糞就會潰爛。大家認為這個分析有道理,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兩百米外的那片草叢??墒?,如果老虎真睡在草叢中不出來,又將如何對付?商量的結(jié)果,決定由兩個大膽的去草叢放火。立即,有幾個“隊友”從隨身帶的打火機里取出浸有汽油的棉花,合成兩團,用香煙盒的錫皮紙包好,分別交給接受火攻任務(wù)的兩位壯士。在幾十條槍的掩護下,只見他倆慢慢跑去,在瑟瑟秋風中引燃棉團,扔進草叢,然后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奔回。大家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草叢中每一個動靜,火勢迎風漸旺,噼里啪啦地燒了起來。20分鐘后枯草燃盡,但煙霧中還是不見老虎蹤影。大家一齊走進那片燒焦的平地,此時看見一條原被枯草掩映的路,實際上是一道野獸出沒之徑。沿路而行,灌木林中,雜草叢生,泥土松軟。走在前面的人發(fā)現(xiàn)了幾個虎爪印,這虎爪印比水牛蹄印大得多。順著爪跡方向走了幾十米,又發(fā)現(xiàn)一大堆老虎大便,比較新鮮,主要是些帶血的未消化物,足足有一大臉盆那么多。我不禁猜想:“這大貓到底有多大???”再往前走,在下一道石坎的兩棵大樹旁,當?shù)厝税l(fā)現(xiàn)安放的一個“鐵貓”不見了,連接“鐵貓”的系在大樹上的粗鐵鏈子也被掙脫,地上還留有血跡。這一情景,又使大家頓時緊張起來。看來,老虎就在附近了。
前面的路基本被灌木草叢掩映,茅草最高的沒過人頭,只能分開才能行走。前有“打山匠”開路,后有不怕死的斷后,膽小的只敢走中間。我年齡最小,膽子也最小,擠在隊伍中間一邊走一邊左顧右盼。兩旁的一絲異常響動,都會嚇得心里一驚。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有人對我開玩笑:“小董,你認為擠在中間就保險?老虎最愛叼走中間的人!”這一嚇,更使我無所適從。不過橫心一想,走哪點不危險,怕有何用,只管跟著走就是。鉆了好幾處叢林,淌過幾條小溪,最后翻過一座山,太陽偏西時,總算穿出了這片原始森林。
出了鍋底箐的北邊,下山來,走上了鄉(xiāng)間小道。隊伍來到羊昌與百宜公社交界的一個叫“梨樹關(guān)”的偏僻寨子時,已是下午五六點鐘了,于是領(lǐng)隊決定在這里休息。有人說,追了一天虎,槍都沒得打一槍,想過一下槍癮。公社武裝部周部長不準,不過周部長聽說我從未打過槍,就對我說:“不會打槍咋打老虎?”特地批準我對著遠處的樹林打一槍。我在大家的鼓勵下,端起槍,子彈上膛瞄了幾次,最終還是不敢扣動扳機打出平生這第一槍。
天漸漸黑下來,緊張、勞累了一天,吃罷晚飯就睡著了。第二天吃過早飯,隊伍繼續(xù)鉆進鍋底箐搜尋。一路爬坡上坎,我比別人多一個藥箱,感到有些累,漸漸同幾個人掉在后面。進入鍋底箐峽谷時,突然聽見走在前面高處的人驚呼:“老虎!老虎!”后面的人還沒來得及看清怎么回事,掉頭就跑。兩天的跋涉,目的是追虎,好容易追到了,居然不假思索地往后逃,回想起當時陣腳大亂的狼狽樣,真讓人慚愧,可能這就是所謂的葉公好龍吧?
關(guān)鍵時刻,高處傳來領(lǐng)隊的怒斥:“哪個臨陣脫逃,亂槍打死!”當頭棒喝之下,大家才漸漸停腳轉(zhuǎn)過身來,面面相覷,虎在哪里?原來那虎拖著笨重的“鐵貓”從鍋底箐的南邊逃到北邊,來到此處巖腳。當它發(fā)現(xiàn)不高的巖上人多,便迅速鉆進箐林。居高臨下的人們一邊俯身朝巖下一陣亂吼,一邊手忙腳亂地“乒乒乓乓”放了一陣槍。一時間打得天昏地暗、山谷震蕩。忽然,叢林中有只大家伙大吼一聲,騰空一躍,竄出灌林。有人喊:“它中槍了,大家注意點!”這時有兩三個人抓住樹枝沿巖壁下了幾步,上面還有人在胡亂打槍。我也端起槍好像在打,事后查看槍膛,卻一彈未發(fā)。這時巖下人高喊:“不要打槍!下面有人!”隨后,只聽下面兩聲清脆的槍聲,那只身形矯健的花斑畜生向前一縱,大吼一聲,靠向巖壁,垂下頭再也不動了。大家怔怔地等了一會,才有人說:這回肯定打死了?話雖如此,卻不確定,也沒哪個敢冒險上前驗證。最后,張書記和兩個人朝那邊放了兩槍,仍不見動靜,才小心翼翼地下了巖腳,走了過去。后面的人見了,又有兩個下去了。這時大家發(fā)現(xiàn)先走攏的壯士正在拔虎須,于是一個個跟著下去。待人們都聚攏時,為數(shù)不多的虎須早被拔光。得了虎須的早藏之于荷包,別人討要,哪個肯給?據(jù)說用虎須掏蟲牙可以止痛。后來檢遍醫(yī)書,并無記載??磥砘㈨毠τ茫辽倌茏C實持有此物者,乃是敢于虎口拔須的勇士。
老虎很大,約有四五百斤。倒在那里,真如大大一堆錦皮袋子。若非“鐵貓”所傷,哪會落此下場?大家一邊忙派人到公社報信,一邊圍著數(shù)虎身上的槍眼,都說有兩槍要害處是張書記的俄式步槍打中的。過了好久,公社來了十幾個人,眾人七手八腳繩捆索綁,用杠子抬,前呼后擁來到羊昌公社大院。遠近趕來觀看的人群,把大院內(nèi)外擠得水泄不通。第二天上午,眾人把這條吊睛白額大蟲騎在大春凳上,全體打虎隊員站在它旁邊,神氣地讓區(qū)委宣傳部的人照了一張相。這張留影,我們大多數(shù)打虎隊員至今連看都沒有看到一眼。大家想,反正是公家照的相片,由公家收藏算了。
照完相,老虎被抬到街對面供銷社的后院里,由兩個老屠戶操刀,剮皮、開膛、剖肚?;⑵に偷絽^(qū)里最后送到省里了?;⒐侨屯鶇^(qū)醫(yī)院的制藥廠,制造了好些年的虎骨酒?;⑷饩头纸o打虎隊員和社屬單位職工們吃了。虎肉吃起來非常粗,膻氣很重,不如牛羊肉好吃。不過時值“糧食關(guān)”恢復不久,能吃到這樣的油腥已很不錯,于是或燉或炒打了好幾天牙祭。我們拎回一大掛板油,掛在衛(wèi)生院藥庫里好幾年派不上用場,漸漸長了蟲吊吊。1968年,我在新堡鄉(xiāng)王崗、隴腳參加創(chuàng)辦合作醫(yī)療站時,農(nóng)民群眾中患風濕勞傷關(guān)節(jié)痛的較多,我就拿些虎油泡酒精免費給他們搽治,很有療效。群眾受益,紛紛愿意加入“合作醫(yī)療”。市衛(wèi)生局知道后,派人下來動員我獻出這個“秘方”。我向他們講了以上的故事,這算那傷人猛虎身后的一點貢獻了。
而今時光已過去了50多年,我到當年打虎的隴腳故地重游。這里早已被辟為遠近聞名的香紙溝風景區(qū)。寨上幾乎家家都開起了飯館酒家,寨邊停滿了小轎車,熱鬧非常。在往來的人群中,我沿著蜿蜒石階重登鍋底箐山頭回首眺望,環(huán)山未改,郁郁蔥蔥,山泉依舊汩汩長流……
如今,“山大王”已成為國家保護之珍稀動物,山林里也再難覓其蹤影,撫今追昔,從畏其害而誅之到現(xiàn)在的珍惜保護,變化可謂大矣,重返故地,不勝感慨,特追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