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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 侵

      2015-07-03 15:32:43青梅
      山花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吳芳三寶大寶

      青梅

      “叫人如何不恨你!”玉芹看著堂屋西墻上的金財恨恨地說。

      “好恨,好恨,好恨!”玉芹說著說著覺得心里忽然一下子堵緊了,堵得她的心沒有了一絲一點(diǎn)的縫隙,堵得她不得不蹲下身子來,緊緊抱住自己。

      金財靜靜地看著玉芹有些夸張的表情和動作,眼神中還帶著些許嘲弄和嬉笑,他看起來并不在意玉芹的詛咒和發(fā)泄。

      慢慢地玉芹覺得好受了些,她抬起頭,眼睛還是不自覺地投到西墻上,西墻上有金財啊。這個屋子里因了這四面光禿昏黃暗淡的墻而愈發(fā)空曠而寂寥。

      屋子里除了墻還是墻,擺設(shè)也很簡單,西墻那有張大一點(diǎn)兒的床,大床旁邊一張小床,小床旁邊一張半人高的櫥柜,上面放著一臺二手的二十四吋的彩色電視機(jī)。再看屋子中間,有張八仙桌,兩把刻了梅花小鹿的老式椅,一張吃飯用的矮桌。與西墻對稱的是在東墻那兒掛了一個九成新的康巴斯石英鐘,這是前年從四月八廟會上花了十元錢從十元店里買來的,除了隔兩三個月?lián)Q回電池,似乎也沒出過大的毛病,只是偶爾快一些慢一些罷了,而快就快,慢就慢吧,對于玉芹和這個家來說快慢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玉芹的目光在屋子里逡巡了一遍又一遍,這一遍過后,她就站起了身,“嘀嗒,嘀嗒”,鐘表的秒針馬不停蹄地追趕著、奔跑著。

      “哎”,玉芹低嘆了一聲,伸出兩只手從額頭向后狠狠地捋了一把,接著用力地甩了甩頭,仿佛要把一腔的苦悶甩開一樣。

      “小寶,小寶就要放學(xué)了?!庇袂坂卣f,“我要準(zhǔn)備飯了,這是怎么了,怎么又忘記了做事?!庇袂坜D(zhuǎn)身從小寶床頭的籃子里摸出倆雞蛋來,用手扶著小床?!靶毷悄凶訚h了,”金財說,“要自己睡了?!蹦悄晷毱邭q。

      “金財,金財,金財?!庇袂鄱呌猪懫鹆私鹭?shù)穆曇簦鹭斠氉约核?,金財叫著,“小寶,小寶?!苯鹭斦f,“來,玉芹,這狗崽子睡著了,快過來啊。”

      “金財又是什么時候肯舍下這個家自己走的呢?”玉芹拿著雞蛋的手不自禁握緊了,雞蛋似的橢圓眼眸里盛滿了委屈。

      “那年小寶七歲?!庇袂刍秀钡卣f,“那年小寶才七歲啊?!?/p>

      “媽,媽,是什么東西炒糊了?”清瘦細(xì)長的小寶騎著那輛28式自行車飛進(jìn)院子里。自行車清脆的鈴聲一下子飛進(jìn)了玉芹的耳朵里,剛剛還沉悶的院子因了這驟起的鈴聲,一下子活了過來。

      “哦,啊?!庇袂垠@叫了一聲,慌忙去看柴禾爐上炒著雞蛋的鐵鍋,鐵鍋已經(jīng)燒得紅通通的了,鍋底那兒蜷縮著已經(jīng)焦黑了的雞蛋餅。

      “娘,你又想爹了!”小寶飛快地從自行車上翻身下來,一下子沖到玉芹面前,把玉芹手里還攥著的一把干柴奪了下來。

      “沒,沒有啊,小寶,這是你的午飯。”玉芹定定地看著鍋底那萎縮的一坨,無助地說,她說話的時候并沒有看著兒子小寶,她先是低頭看著那鍋底的雞蛋,接著又抬頭看看頭頂?shù)陌雺K天,然后才把一雙眼迷迷蒙蒙地投到小寶的臉上,“小寶,小寶,娘沒有想爹,娘再也不想爹了?!彼央p手快速地背到身后去,好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

      “娘。”小寶的心兒突然痛了一下,眼睛里瞬間充盈了淚花,他已經(jīng)十七歲了,再過半年他就要升高中了,學(xué)習(xí)任務(wù)重,每天晚上都有晚自習(xí),不管多晚,他總是盡一切努力趕回家,他答應(yīng)過姐姐大寶要好好照顧娘的,自從大寶走后,他感覺自己像是一下子就長大了,他懂得體貼娘了,他懂得體貼姐了,他懂得生活的艱辛和不易了。他現(xiàn)在尤其害怕娘也會與爹一樣,突然地杳無音信。

      其實(shí)說真的,對于爹,小寶原也是沒有多少記憶的,所有對于爹的印象和記憶,似乎現(xiàn)在也只剩下掛在西墻上的那張爹的十吋大照片了。如果不是娘把爹的照片拿去放大了掛在墻上,估計就連這照片中有些模糊的爹的紅臉膛小寶都不會記得了。

      “娘,看你,又走神了,來,咱們回屋里去,一會我吃咸菜煎餅就行?!毙毎延袂鄯龅轿堇锏拇惭厣献抡f,“娘,你要好起來,你一定要好起來才行啊,大寶說了,立秋后,她就回來,接你去城里會親家。娘,你忘了嗎?大寶在電話里怎么與你說的?”

      “哦,大寶,大寶哦?!庇袂垡幌伦訌目谎卣玖似饋?,“是了,大寶說了哩,立秋后,她就回來接我呢?!庇袂鄣难劬康匾幌铝亮似饋恚蛔杂X地咯咯笑了。

      大寶在歡城,已經(jīng)待了三個年頭了。

      關(guān)于大寶為什么要偏偏去歡城打工,大寶自己是這樣與小寶說的,大寶說:“小寶,你還小,歡城,你知道嗎?十年前就是農(nóng)村人進(jìn)城打工的首選地了,咱爹,你記得吧?就是脖子上有塊刀疤的那個紅臉男人。你問我刀疤是怎么來的?年輕時與人打架,讓人甩鐮刀砍的。你為嘛不知道,你當(dāng)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是聽咱娘說的。得得,你別打岔,歡城,咱爹就是去了歡城,我也要去歡城,我要一邊打工,一邊尋找咱爹,為啥找爹?你沒見娘變得神神叨叨的了嗎?她是想爹想的,爹再沒個信兒,估計娘就要垮了,小寶,你長大了,你是家里的男人,是家里的頂梁柱,我把娘交給你了,在找回爹之前,你能答應(yīng)我把娘照顧好嗎?”

      大寶說得很鄭重,小寶低下了頭。

      “小寶,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我把娘交給你照顧行不?”大寶推了推靠在自己身邊的弟弟。

      “我不喜歡爹。”小寶慢吞吞地對大寶說,“娘有我們倆就好了。”

      “小寶,你不喜歡爹嗎?有爹的孩子才好?!贝髮氄f,她記得剛上一年級的小寶有次就從學(xué)校里跑回家,哭鬧著扯著娘的衣袖要爹,當(dāng)時正半蹲著鍘草喂羊的娘,擦了一把額頭細(xì)密的汗水,溫和地笑著說,“小寶不哭,爹去歡城了呀,爹去歡城打工給小寶買好吃的糖果,買雙層的鉛筆盒,買變形金剛的書包,還要掙錢給小寶娶媳婦啊?!?/p>

      聽娘說了這些,哭鬧的小寶不哭了,他眨巴了一下眼睛,隨即就歡快了起來,他一蹦一跳地出了家門,他要告訴大偉和鋼墩,他不是沒有了爹。他的爹去打工掙錢了,是給他掙媳婦去了。

      娘對小寶笑著溫和地這樣子說著,說了有一年,到了這年年底時,娘卻意外地沉默寡言了。

      2000年的冬天可真冷啊,家里沒有錢買煤炭,冬天就沒法子生爐子了,生不起炭火爐子的冬天可真是難熬啊。

      “爹呢?爹哪去了?爹為什么不回家?”小寶一遍一遍問著大寶,他不敢再去問娘要爹了,娘的臉比寒冷的冬天還要寒冷。

      “爹失蹤了。小寶?!贝髮殢难狸P(guān)上擠了半天,擠出了這么一句讓小寶摸不著頭腦的話。爹怎么會失蹤了呢?他怎么可能失蹤?他失蹤了,小寶的鉛筆盒和書包還有媳婦怎么辦?他失蹤了家里的娘和大寶小寶怎么辦呢?莊里去打工的那些人除了爹都回家來了,他們喜氣洋洋地穿戴一新有些耀武揚(yáng)威地回來了,兜里掖著一大包包錢,他們的歸來讓整個古河一下子熱鬧起來,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開心地叫嚷了起來,平時寂寥的街道一下子變得繁華窄小了,在人群中竄來竄去的孩子們是最快樂的,他們一長年見不到爹娘的面,這幾天是一年當(dāng)中最最幸福的幾天啊??墒窃谌巳褐懈Z來竄去的小孩子中并沒有金財家的大寶和小寶,他們姐弟兩個,正陪著娘坐在自家的炕頭上掉淚。

      “這個爹,怎么可以這樣不講信用呢?他怎么可以不回家來?”大寶心里暗暗地埋怨著爹,她最擔(dān)心的是爹如果就這樣不回來了,那小寶上學(xué)怎么辦?自己上學(xué)怎么辦?媽媽怎么辦?這個家怎么辦?具體到怎么辦時,大寶就實(shí)在想不出應(yīng)該怎么辦了,她還太小,十二歲的年紀(jì)哪里曉得什么是生活啊。

      玉芹左思右想,碰破腦袋地想,也想不出金財這是怎么了?剛?cè)g城投奔玉芹娘家姑父呂工頭那會兒,一切都還是蠻正常的,金財也斷斷續(xù)續(xù)地往家里寄了幾回錢,她就是用這些錢買了小黑和小白,小黑是豬圈里的那頭黑豬,小白是院子里散養(yǎng)著的小羊。是半年后嗎?還是五個月后?金財突然一下子沒有了訊息,之前他有給玉芹打過電話的,電話是打到村委會里去的,村里的大喇叭里叫玉芹來接電話,氣喘吁吁的玉芹拿起電話筒,電話那頭已經(jīng)等得相當(dāng)不耐煩了。

      金財說:“玉芹,我要挪工地了,不在這個工地做了,這個工地的活就要干完了,姑父這里錢開得不是很及時,那錢先不往家寄了,等年底回家過年時攢在一起一并帶回去見個總數(shù)吧?!?/p>

      玉芹在電話這頭期期艾艾地答應(yīng)著,她比誰都想念著金財,她好想讓金財回來,不打工好好承包些地來種也是不錯的。聽著小小的電話筒里面一會兒遠(yuǎn)一會兒近的金財?shù)穆曇簦袂蹚埩藦堊?,她真想對金財說她想他了,非常非常想,是一個老婆對老公的想,是一個女人對男人的想,可是她卻怎么也沒有說出口來,她的眼淚就順著臉頰淌了下來,淌成了河,歡快地流淌著,使得金財?shù)穆曇粲诌h(yuǎn)了一層,當(dāng)她最后終于把嘴巴貼緊話筒,“金財,你,回來,回來吧,我想,想你了……”

      等了半天,玉芹也沒聽到金財?shù)幕貞?yīng),她喂喂了兩聲,電話那頭是嘟嘟的一陣盲音,金財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玉芹戀戀不舍地把話筒扣下,她伸出手指,仔細(xì)地輕柔地?fù)崦娫?,好像是在撫摸著金財?shù)募t臉膛一樣。

      “小寶,你上初中了,是家里的男子漢,你能在保證好好學(xué)習(xí)的前提下,照顧好娘嗎?我是一定要去歡城的,我一定要找到爹,把爹帶回來給娘?!贝髮殞π氄f。

      “我不喜歡爹?!毙氂謭詻Q地說了一句,他記起了七歲那年,小黑從他的記憶深處搖搖晃晃地挪移過來,“小黑!”小寶在心底里大聲地叫著小黑的名字,他甚至還不自覺想伸出手來撫摸一下黑漆漆的小黑,可當(dāng)他抬起手來時,才發(fā)現(xiàn)那搖搖晃晃挪移過來的小黑,只是個虛無的影子而已。什么都已經(jīng)漸行漸遠(yuǎn)了。

      金財過年沒有回家,為了過年,玉芹把豬圈里的小黑給賣了,因?yàn)槭?,小黑被村里的錢屠夫逮走時都沒有過多力氣掙扎,只是無可奈何地咆哮了一陣,就被錢屠夫三下五除二地捆住了四蹄,抬到大門口的木板車上拉走了,離開家門的時候,小寶正在整理課本,準(zhǔn)備去學(xué)校,早晨的陽光太亮了,刺得小寶的眼晴都睜不開了,他整理著好像一輩子也整理不完的書包不敢抬頭。

      小黑絕望地哼叫著,不安地期待著,萬分地悲傷起來,它是小主人小寶的朋友,它能傾聽小寶的煩惱和痛苦,就好像是小寶的兄弟一樣,在聽小寶對它訴說的時候,它總是能在合適的時間哼上一聲,表示回應(yīng),它喜歡這個同它一樣黑瘦黑瘦的男孩,可是現(xiàn)在它卻要被迫離開了,沒有辦法,實(shí)在是沒有辦法,能有什么辦法呢?它已經(jīng)三天吃不下任何東西了,巨大的恐懼和心事就要把它壓垮了。

      小黑記得當(dāng)初它被女主人買回家時,女主人是把它抱在懷里抱回家的,在女主人充滿母性的懷里,它感覺到了無限的歡喜和滿足,而今它這是要被帶往哪里去呢?

      “小黑!”小黑在木板車轉(zhuǎn)過幾道彎路時,聽到了小寶的呼喊聲,那呼喊聲里的絕望一下子擊中了小黑的心,小黑曉得自己的歸宿了,它同樣無比絕望地回應(yīng)了小寶一聲長嚎。

      小黑走后,玉芹把小白牽進(jìn)了豬圈,豬圈被清掃了一下,鋪了一層干爽的泥土,現(xiàn)在這里成了小白的羊欄了。

      小寶的意見沒有被大寶采納。

      大寶離開家時,玉芹已經(jīng)對金財?shù)娜ハ虿槐б稽c(diǎn)兒幻想了。從二十二歲那年走進(jìn)李家大門,到三十五歲那年金財音訊全無,如今她已經(jīng)做李家長媳二十三年了。

      人生有幾個二十三年可以堅守呢?

      大寶去了歡城后,先是在一家化妝品門市干導(dǎo)購,后來又去美容院做了幾個月的美體老師,最后終于在芙蓉巷餐館穩(wěn)定了下來,別看芙蓉巷只是個小小的餐館,卻因?yàn)榫o靠大學(xué)城和中醫(yī)院,每天的顧客都絡(luò)繹不絕,是個二十四小時都在營業(yè)的餐館,盡管累,大寶卻意外地堅持了下來,一來因?yàn)椴宛^的工資從不拖欠還非??捎^,二來因?yàn)榭土髁慷?,可以打聽的人就很多,這一來二來的久了,大寶就把芙蓉巷當(dāng)成自己的家了,實(shí)實(shí)在在當(dāng)成家的那種感覺,她每天早起晚睡,洗洗涮涮,里里外外是把好手,惹得老板娘和老板爹嘖嘖稱贊,默默頷首。

      大寶常給小寶寫信,鄉(xiāng)中學(xué)收信是非常及時的,她總是給小寶報告著歡城的一切,那些變化那些繁華那些喧鬧那些急躁,所以小寶對于歡城也熟悉得很了。

      來歡城的第一年,過年回家時大寶就給了小寶一件看起來有些奢華的禮物,是款手機(jī),三星的,別看是二手機(jī),功能杠杠的。

      有了手機(jī),大寶就不用寫信了,有事的時候只需一個電話,就解決了相隔萬里的問題。

      大寶進(jìn)城的第二年夏天,給小寶打來了電話,電話中大寶有些害羞地說:“小寶,娘在身邊嗎?你讓娘來聽電話,我要與娘說點(diǎn)事兒,與娘說了再告訴你?!?/p>

      玉芹把耳朵緊緊貼在小寶的手機(jī)上,“娘,娘你在聽嗎?娘,大寶,大寶處男朋友了……是,餐館龍老板的兒子龍凱。”電話那頭,大寶羞得低下了頭,兩朵紅云飛上了她的兩腮,她又怯生生地問,“娘,娘你聽到了嗎?”

      “哦,哦?!庇袂蹜?yīng)了一聲,好像有些不知所措似的,怕手機(jī)會一下子從自己手里竄了出去一樣,她緊緊地抓住手機(jī),“大寶,我聽到了,那,那是要與你二叔、三叔和奶奶說一聲的,還有你爹?!庇袂蹏肃榈卣f。

      大寶聽到娘這樣說,就知道娘又癔癥了,奶奶前年已經(jīng)沒了,至于爹,一直也找不到啊。

      “姐?!毙毎央娫捊恿诉^來。

      “小寶啊,你好好照顧娘,等立了秋,涼快后我回家接你們,我找了男朋友了,他們家說到時要與娘和你們會親家哩?!贝髮氄f,“小寶,你快看看娘,別的先不說了啊,有顧客來了,等咱見了面再說啊?!?/p>

      小寶掛了電話,回頭看娘時,發(fā)現(xiàn)娘已經(jīng)不在身邊了,他趕緊跑到院子外,看到娘的身影已經(jīng)穿過了鄰居家門口那架籬笆圍就的柵欄,沖著二叔、三叔他們家的方向里去了。

      小寶飛快地向前追去。

      大寶掛了電話,面前推門進(jìn)來一個身穿紫羅蘭色衣裙的大著肚子的女人,身后還跟著一個小男孩,“三寶,你快點(diǎn)兒啊。”大肚子女人轉(zhuǎn)頭向身后的小男孩叫道。

      “三寶?”大寶仔細(xì)地看了一下那個女人身后的叫三寶的男孩,這一看可不得了,只見這個男孩,古銅色的膚色,透著機(jī)靈和健康,一雙不大但精神的眼睛好像一支箭一下子射中了大寶的心臟,大寶有段時間好像不能呼吸了,她對這樣的眼睛和眼神是多么的熟悉而又陌生了呀,大寶再看男孩的個頭,個頭并不高,七八歲的樣子,身上穿的倒是齊整,一身奧特曼的運(yùn)動裝套在身上。小寶也喜歡奧特曼。小寶,小寶,除了喜歡奧特曼,小寶最喜歡的是變形金剛,小寶,小寶,怎么會想起小寶呢?對了,這個叫三寶的男孩,與小寶極像,而且更是像極了一個人,那個從記事起就鑲嵌在她心中的人。

      “三寶,你快點(diǎn)過來啊,不要亂走。”那個大肚子的女人再次招呼著小男孩。

      大寶把心神都收了回來,她再仔細(xì)看這個女人,都說懷孕的女人很丑,但這個女人卻怎么看都不丑,相反的有一種很讓人心動的風(fēng)韻,那種慈悲的善良的母性向外散發(fā)著,她的一對大眼睛尤其讓人過目不忘,眼底里都好像汪著一股清澈澈的水,女人看著不算太年輕了,她對外說自己四十五歲,看著像三十五歲,覺得有三十七歲,其實(shí)她已經(jīng)四十二歲了。

      “媽,我要吃糯米素?zé)Z哦?!比龑殞χ蠖亲优藛?,“那小妹妹吃什么?”

      大肚子女人笑了,笑得好開心,她輕柔地?fù)崦艘幌伦约旱亩亲樱恢毕M@一胎是個女兒,這樣她與金財就兒女雙全了。

      大肚子女人帶著三寶把東西打包后,就一起出了門,她們是奔著旁邊的中醫(yī)院去的,母子倆的身影進(jìn)到醫(yī)院的大門后就融入來往的人群中不見了,這邊芙蓉巷的大寶還一直處在不明所以的激動中,她雙手顫抖著,眼底不時涌上來一層淚花,她的心怎么就這樣地疼呢。

      實(shí)在沒有辦法做事了,大寶對龍老板說,“龍叔,我突然肚子疼得不得了,我去醫(yī)院看看啊。”

      “好,好,快去,快去,沒吃什么別的東西啊。要不要讓你龍嬸陪你去?”龍老板一邊說一邊去找老板娘,這會兒老板娘午睡還沒下樓呢。

      “不用,不用啦,龍叔,我自己去就行,一會就回來啊?!贝髮毥庀聡?,忙不迭地跑到后面更衣室里換下衣服來,一溜小跑就到了中醫(yī)院的大廳了。

      大寶站在醫(yī)院的大廳里,人來人往,哪里有她要找的人?

      大寶樓上樓下地找了一遍,始終沒有找到她要找的人,沒有辦法,她坐在三樓外科病房走廊頭上的長椅上休息了一會兒,只一會兒工夫吧,連日來的勞累一下子襲來,她的眼皮漸漸地沉重起來,沒多大工夫她就睡著了。

      有個大著肚子的女人從大寶身邊走過,有個叫三寶的小男孩從大寶身邊走過,有各色的人從大寶身邊走過,大寶睡著了。

      大肚子的女人下樓剛又交上住院費(fèi),已經(jīng)預(yù)交的3000元錢,所剩無幾了。她對著躺在病床上的金財說,“金財,我與你說啊,你可不需心疼錢啊,對于我們娘仨,你是最重要的。”

      “吳芳,你快點(diǎn)坐下歇歇,不用再跑來跑去的啦,你放心,我再過幾天就能下地了,醫(yī)生說了,等能下地了,咱就回家去養(yǎng)?!毙敝碜影肟恐差^的金財心疼地拉起吳芳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拉起了三寶,把這兩只手放在自己的大手中緊緊地握著,還有那個肚子里的四寶,他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責(zé)任。

      “爸爸,你還是快吃東西吧,我也要吃我的糯米素?zé)Z?!比龑殥昝摻鹭?shù)氖终f。

      “好,好,爸爸吃東西。來,吳芳咱們一起吃?!苯鹭?shù)挠彝缺唤壛撕窈竦氖啵鞘窃谙戮诿簳r,井下小塌方給砸傷的,煤窯是私人的,三萬塊錢就把金財?shù)囊粭l腿買去了,“恐怕這條腿就是好了也白廢了,干不得重活了。”金財有些憂傷地?fù)嶂约旱挠彝取?/p>

      “金財,不怕,來,我喂你喝粥,等你好了呀,咱們回去,還干咱的老本行,咱們還蒸大包子,就在礦門口蒸,礦長說了,等咱什么時候干包子鋪,礦上就把礦門口的那間門頭房給咱們收拾出來,房租不能不要咱們的,不過一年也不多,一千二百塊錢,租給咱一租五年要簽租賃合同。”吳芳已經(jīng)麻利地把食物袋打開了,把糯米素?zé)Z遞給三寶,給金財端出一盒百合蓮子羹。

      “吳芳,你與三寶先吃吧,我不想吃,也吃不下,這天天在床上躺著,我心里著急啊?!苯鹭斦f,“也好,等我腿好了,你也生完了孩子,咱們就開始干包子鋪,總得要生活的?!?

      “不行,不想吃也要吃,把身子骨養(yǎng)得棒棒的,俺們娘們可靠定你了?!眳欠夹χ牧伺慕鹭?shù)念^,在她的心里眼里,金財就是一切。

      吳芳是金財來到姑夫呂大頭的工地上時認(rèn)識的,那時,吳芳剛死了丈夫一年。

      吳芳來到建筑工地上打工,別的重活做不了,但蒸一手好包子,那種皮薄餡壯的包子,風(fēng)味頗佳,讓工地上的遠(yuǎn)離了家的男人們吃出了家的溫馨,工地上的男人們眼里就都有了這個素衣的女人。

      呂大頭第一次看到吳芳時,當(dāng)時并沒有就留下她,而是讓她過一個星期后再來,一個星期后,吳芳來了。

      呂大頭對于吳芳有著一股癡迷,他從第一眼看到吳芳時,那心就動了又動,他從內(nèi)心深處就決定總歸有一天他要擁有這個女人。

      歡城里有消夏晚會,離工地很遠(yuǎn),下了工的工人們很寂寞,三三兩兩地結(jié)伴去看晚會,歡城城郊有條自西向東的小河,這條小河離工地近,也有工友結(jié)伴來下河消暑。

      吳芳下了工,黃昏時分,一個人端著大盆到小河邊汲水洗衣服,呂大頭與金財帶了酒和菜肴來,兩個人先下了河,洗了身子,泥鰍一樣的兩個大男人不知是因?yàn)楹舆呌信说木壒蔬€是別的,都玩得有些開心,孩子一樣地嬉笑著,大聲叫嚷著,好似要引起女人的注意。

      吳芳低著頭洗衣服,平日里她是沒有多少話的。

      從小河里爬上來的呂大頭坐在河邊與金財喝起了酒,喝著喝著,兩個人都有些喝大了。呂大頭說:“金,金財,你看著吧,不出一個星期,我,我就上了,上了那個小娘們兒?!?/p>

      金財大吃了一驚,他回轉(zhuǎn)頭看著不遠(yuǎn)處的吳芳,她就是那個呂大頭要上的小娘們兒,吳芳低著頭,還在洗衣服,她對于他們這邊的情況一點(diǎn)也不關(guān)心,一點(diǎn)也不防備。

      “金,金財,狗日的你咋不說話?來,來,倒上酒,繼,繼續(xù)?!眳未箢^對于金財?shù)牟换貞?yīng)感到有些生氣,他用腳踢了一下身邊的金財。

      金財正對著吳芳出神,他的心里早已經(jīng)有了吳芳,這種感覺很奇怪,好像她是他多年前走失的一根肋骨,現(xiàn)在尋回來了一樣。

      “哦,哦。喝。”金財醒過神來,他抓起酒瓶給呂大頭又斟滿了酒,“我敬你,姑父?!苯鹭斠谎霾弊影岩槐迫康惯M(jìn)自己的胸口,那還濕著的汗衫,貼得更緊了。

      “喝,喝,喝,喝你個狗日的?!眳未箢^嘴里囁嚅著,又灌了自己幾杯,頭一歪就勢趴在土坡上睡著了,不一會兒鼾聲就起來了,涎水慢慢從嘴角淌下來。

      金財推了推了呂大頭,呂大頭哼唧了幾聲,并沒有醒來,他喝醉了。

      吳芳端著衣盆站在不遠(yuǎn)處,她顯然知道呂大頭喝醉了,她站在那里有些想過來的意思,又好像在琢磨該不該過來似的,猶疑著。

      “吳芳?!苯鹭斂觳阶叩絽欠几埃f,“吳芳,你快些回去吧,呂大頭喝大了,睡著了,你快些回去吧,晚上睡覺時把門拴好啊。”金財兩只手交叉著搓了又搓,他的酒上了頭,他覺得自己暈暈乎乎的。

      “好,好,那,那我回去了啊。”吳芳羞怯地說,她嘴里說著要回去卻并沒有要回去的樣子,她用腳尖在地上劃呀劃的,劃出了一個字,不。

      金財也不再催吳芳回去了,他在一旁就這樣看著吳芳,覺得即便只是看著她也是一種享受,他仗著酒蓋了臉,有些肆無忌憚地盯著吳芳看,看著看著,那眼光就溜到了吳芳的胸口,在那里做了長久的貪婪的停留,最后鬼使神差,金財拉著吳芳的手就去了河邊的玉米地,玉米秸上的葉子把吳芳的肉剌得格外的疼,可是吳芳顧不得了,她緊緊地抱住金財,金財把身上的汗衫脫下來扔到她的脖子那兒,一股刺鼻的酒氣傳來,吳芳把汗衫甩了出去,她要他赤條條的全部。

      金財與吳芳有了關(guān)系后,就一刻也不能放松了,他要幫她防著呂大頭,又不能太明顯了,這樣的防備和守護(hù)太辛苦了。

      金財決定帶吳芳離開呂大頭,現(xiàn)在的金財已經(jīng)不是剛從農(nóng)村里出來時的金財了,他在歡城的幾個月里已經(jīng)確確實(shí)實(shí)感覺到了城市的繁華和高檔,他再也不想念古河,再也不想回到古河去了,他不要再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了。

      金財給玉芹打電話說換工地的時候,其實(shí)已經(jīng)帶了吳芳偷偷從呂大頭的工地上撤了,他們馬不停蹄地來到歡城最東邊的的茄西煤礦,金財踏著吳芳前任夫君的腳步,把自己交給了吳芳,也交給了茄西煤礦。

      小寶上學(xué)后,玉芹再一次出了家門。

      玉芹漫無目的地在村子里走著,天氣熱起來后,村里的建筑隊已經(jīng)放了假,玉芹干建筑不缺力氣,這些年大寶小寶的吃喝拉撒睡都是玉芹靠自己干建筑做小工在支撐著,日子過得窮困潦倒,生活也因?yàn)闆]有男主人而過得凄凄慘慘。

      曾經(jīng)有個好心的工友總是幫玉芹做些農(nóng)活,一個女人家的多么不易,一個人拉扯著兩個孩子,還有田地里的活,還要干建筑,好心的工友總是對玉芹噓寒問暖的,讓玉芹的心才有了那么點(diǎn)溫暖的意思,才不至于對生活全面喪失信心。

      是婆婆,七十多歲的婆婆找到那個工友的家里去,把那個工友堵在家里大罵了一通,婆婆把玉芹的后路都給斷了。她踮著小腳住進(jìn)金財家里,她要幫金財看著玉芹。

      玉芹知道婆婆的心事,她是怕她會丟下兩個孩子,玉芹那天跪在婆婆面前發(fā)誓說:“娘,你回家去吧,你放心,我不會丟下兩個娃的,不管金財回不回來,不管日子苦不苦,我都不會走的,我錢玉芹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娘,你相信我,你回家去吧?!?/p>

      婆婆臨回時把大寶帶上了,婆婆說:“從現(xiàn)在開始,大寶我養(yǎng)著,管她吃住睡上學(xué),我啥時候走了,她就啥時候回來。”

      婆婆走后,玉芹屋里常常會迎來銀財和聚財。

      銀財和聚財來大哥金財家里,總是會錯開時間單獨(dú)地來。好像有些目的,又好像沒有什么目的。

      小寶已經(jīng)睡下了。銀財還沒有要走的意思。銀財坐那里,兩只手交織在一起,他時而看看外面的黑,時而看看小寶睡著的里間屋門,時而再偷偷看看坐在那兒不言不語的大嫂。

      玉芹的心突突地跳將起來,她側(cè)耳聽著屋外的聲響,村子里除了一兩聲狗吠的聲音外,再沒有別的聲響,接著夜更深了。

      時間越來越晚了,鐘表的擺動聲,把玉芹的心都給揪起來了,怎么辦啊?玉芹站起身來,她要去里間的小床那看看小寶,小寶這孩子總是蹬被子,不要受涼了才好。

      玉芹走到小寶的床前,俯下身看睡得正酣的小寶,她狠了狠心,把手伸向小寶的大腿根,狠狠地擰了一把,小寶“啊”的一聲尖銳的哭叫把夜空深深劃了一道口子,玉芹趕緊把小寶抱在懷里,對跟進(jìn)來站在門口的銀財說,“最近小寶總是會半夜里哭,好像是做噩夢,不知是不是白天給嚇著了?等哪天得空了我給他叫叫魂兒?!?/p>

      玉芹知道小寶有個毛病,睡一夜是不會醒的,但一旦醒了,就會大半夜不睡。

      玉芹抱著小寶心疼地掉了淚。

      銀財又坐了一會兒,再坐了一會兒,里間里小寶還在哭。銀財坐不住了,他兩只手抱在胸前,訥訥地對玉芹說,“那,那大嫂你陪著小寶,我,我先回去了。”

      銀財走了,玉芹才慢慢噓了口氣,她把懷里哭睡著的小寶放在枕頭上,她跑過去把屋門栓拴上,拴得緊緊的,拴好門栓后,她倚著屋門慢慢蹲下身來。

      銀財回到家時,女人蘭花還沒有睡,她顯然才剛剛擦干了淚,聽到銀財進(jìn)門的聲音后慌忙把身子朝里轉(zhuǎn)了過去,靜靜地候著銀財?shù)膭屿o。她聽到他回身拴了門,甩了腳上的鞋子,窸窸窣窣地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剝光,伸手一拽,那只十五瓦的燈泡便滅了,屋子里頓時一片漆黑,他伸出手把她攬進(jìn)懷里,她稍稍掙扎了一下,他手上又加了些勁道,她便不再掙扎,縮進(jìn)他的寬厚的懷里,忍不住嚶嚶地哭了。在低泣聲中,她曉得他還是她的,她從心底里感激著玉芹,這個夜晚她站在玉芹的院門外,分毫不差地聽到了玉芹的動靜,當(dāng)然也聽到了小寶的哭聲,她是在聽到小寶的哭聲后離開的,她知道玉芹不會留銀財?shù)?,知曉了結(jié)果的她先銀財一步回到了家,先銀財一步上了床,先銀財一步,占了上風(fēng)。

      銀財后來又來了幾次,每次小寶總是半夜里號哭,再后來他就不肯再來了,白天沒人的時候,他會買些糖果去村里小學(xué)看下課后的小寶,看著小寶快樂地吃著糖果,他心里的內(nèi)疚就會減輕一些,他知道被擰大腿根是很疼很疼的,可是他卻不能給他更多的關(guān)愛,他是二叔,僅此而已。

      銀財走后,聚財又來了。

      聚財來的時候不選晚上來,總是在午后來。

      干了一上午建筑小工的玉芹,吃過午飯后常常蹲在灶棚里煮豬食,圈里的豬加欄里的羊,這些都是用來貼補(bǔ)家用的,院子里那幾只東刨刨西啄啄的蘆花雞,是用來給倆孩子增加營養(yǎng)的。午后的小院里一派慵懶的家常景象。

      聚財蹲在玉芹旁邊,一邊幫玉芹續(xù)著灶里的火,一邊用火辣辣的目光盯著玉芹。

      玉芹被煙熏得淌出了眼淚,她抻起衣襟來擦眼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趕緊把衣襟放下來不自然地四下里抻了抻了衣服。

      聚財拉起玉芹的手,徑直往屋里走。玉芹漲紅了臉,她慌里慌張地掙脫聚財?shù)氖?,飛快地跳到一邊去,院子里咕咕叫著的蘆花雞,在玉芹的慌亂得沒了章法的腳下倉皇逃竄,那躲閃不及的一只,咯咯噠,咯咯噠地急促地惶叫了起來。

      聚財又去捉玉芹的手,玉芹著實(shí)有些惱了,她用力甩開聚財?shù)氖?,反手一巴掌就摑在了聚財?shù)陌脒吥樕稀!芭尽钡囊宦?,聚財愣住了,玉芹愣住了,隔著院墻聽音的女人愣住了?/p>

      聚財從玉芹身邊落荒而逃,午后的日頭明晃晃地掛在南邊的院墻上,玉芹癱軟在地上,渾身冰冷。

      十年了,玉芹已經(jīng)沒有當(dāng)年的那些心勁了。

      玉芹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走著,忽然記起,婆婆不是已經(jīng)去世了嗎?記起婆婆已經(jīng)去世這事兒,讓玉芹大吃了一驚,她猛地一下子停住了腳步,木樁一樣站在路口喃喃自語地說,“大寶,你奶奶沒了,你奶奶沒了,我還找誰說去啊?!?/p>

      “大嫂,你這是咋了?”銀財與蘭花正準(zhǔn)備去田里鋤草,那田地里長滿了荒草,好像亟待整理修葺的房子一樣。地里荒了,可以鋤草,房子荒了,可以修葺,而人的心要荒了呢?

      “哦?!庇袂刍剡^神來,她看了看銀財?shù)呐耍J(rèn)出是蘭花了,她對著蘭花說,“蘭花,咱娘沒了。咱娘沒了啊。”

      蘭花走上前來,拉住玉芹的手說:“大嫂,你又忘記了,咱娘不是早就沒了嗎?怎么又想起來找咱娘了?來,我送你回家去啊?!?/p>

      蘭花挽著玉芹的胳膊,推開虛掩的大門,院子里冷冷清清的,灶棚已經(jīng)半塌了,豬圈里沒有了豬,羊欄里也沒有了羊,空落落的院落啊,空落落的心,一只落寞的母雞搖搖擺擺地走了過來,它身后嘰嘰喳喳跟著一群毛茸茸的小雞崽,那些小雞崽人來瘋一樣地圍了上來,圍著玉芹和蘭花的腳啄個不停。

      “蘭花,你快坐啊?!庇袂巯肫鹗裁磥硭频囊慌哪X袋,她一把拉住蘭花的手說,“蘭花,忘了告訴你,大寶在城里找對象了,歡城你知道嗎?就是當(dāng)年金財去的歡城啊?!?/p>

      蘭花用手拍拍玉芹的手背,她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她有些不敢看玉芹的眼睛,她的心里還藏著一個驚天的大秘密,這個秘密是在婆婆去世后的第二天晚上突然浮現(xiàn)出來的,與她一起保守這個秘密的有銀財聚財還有聚財?shù)呐他溩印?/p>

      可是這一年一直過了立秋到了冬至,大寶也沒有再提會親家的事,而且這年的春節(jié),大寶都沒回家,說是芙蓉巷忙,年夜飯都定得滿滿的了。其實(shí)大寶有了一個秘密,她覺得自己一個人保守著這個天大的秘密要多辛苦就多辛苦,她怕自己回家面對娘面對叔叔嬸娘會一不留神保守不住這個秘密,那結(jié)局她想都不敢想。

      吳芳生下了兒子四寶。

      金財與吳芳的包子鋪開業(yè)了,起了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匿伱麅海膶毎愉仭?/p>

      四寶包子鋪在茄西煤礦門口,主要顧客就是煤礦上的工人們,工人們也有的吃食堂,礦上的食堂便宜是便宜但是不合口,四寶包子鋪一是包子合口,再是老板娘也合口,合口歸合口,工人們雖然平時是嬉鬧慣了的,可是對于吳芳和金財,更多的是關(guān)照和同情,所以四寶包子鋪每天都一派熱鬧景象,三寶大多時間都負(fù)起了看護(hù)四寶的責(zé)任,別看四寶小,可這包子鋪是給四寶開的,鋪名都叫四寶呢。

      三寶有時候就對父母很有意見,憑啥不叫三寶包子鋪哩。

      這一天,四寶包子鋪里來了一位不同尋常的客人,大寶。

      大寶還是從中醫(yī)院里打聽到了金財與吳芳的地址,當(dāng)然也費(fèi)了相當(dāng)?shù)闹苷酆蜁r間。

      大寶有了爹的地址,卻一直躊躇著沒有前來,近鄉(xiāng)情更怯吧,每每她走到這疙瘩的時候,心就不由自主地揪緊和慌張,步子就邁不開了。

      這次,大寶是鼓足了勇氣才決定前來的。

      大寶站在包子鋪門口遲疑了半天,還是推開了門,此時天色已晚,上夜班的礦工急匆匆地趕來,有的買幾個包子提著去了礦上,有的則坐在鋪?zhàn)永锖喴椎陌狼?,要了一碗紫菜蛋花湯,就著幾個大包子嗤喇喇吃將起來。包子鋪是五間大瓦房,被金財分成了兩個套間,其中兩間是工作間也就是廚房,外面三間是餐廳吃飯的地兒,放著幾張破舊的矮桌,房子后面有個院子,院子不大,還蓋有三間東屋,那是住的臥房。此時,臥房里七歲的三寶坐在床前看著睡在床上的四寶,這個肉團(tuán)兒一樣的四寶,才只有六個月大,整天除了吃奶就是睡覺,倒也十分地省心,可是三寶有些不耐煩,因?yàn)橹灰膶毸X的時候,他就要坐在旁邊守著他,那個不自由啊。

      三寶趴在床前看了一會兒四寶胖嘟嘟的臉蛋,看了一會兒,覺得十分無聊就偷偷溜了出來,他是從后院那里的大門口溜出來的,在外面站了一會兒,因?yàn)楹ε潞?,他又回到包子鋪門口,不知怎么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站在暗影中的人,他跑了過來,他沖著人影說,“你,是醫(yī)院飯店那里的姐姐,我認(rèn)得你?!?/p>

      大寶嚇了一跳,她幾乎想要跑開了,她沒想到此時會見到三寶,沒有辦法,她走出暗影來,走上前來,推開了包子鋪的門,三寶跟在她的身后走了進(jìn)去。

      “三寶?你?四寶哩?”吳芳一眼就看到大寶身后的三寶了,她大叫著對三寶說,一邊轉(zhuǎn)頭望了望后院。

      三寶從大寶身后“哧溜”一下子鉆了出來,箭一樣沖到后院,他記起了他的任務(wù)。

      金財聽吳芳說話,又看到三寶跑進(jìn)后院里,他笑著對吳芳說:“不打緊,后院里拴了門。再說,孩子嘛,坐不久哩?!苯鹭斠贿呎f著話,一邊把屜籠里的包子一籠一籠搬下來,屜籠里的熱氣一下子冒了出來,霧氣繚繞中,金財?shù)难劬σ幌伦颖牬罅?,他看見一個人猛不丁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你?!”金財一下子愣住了。

      “你??!”大寶定定地看著金財定定地說,“你,好狠的心!”

      吳芳小心謹(jǐn)慎地把大寶帶進(jìn)后院的臥房里,她知道看到四寶無疑對她又是一種傷害,可是不來臥房不行,總不能當(dāng)著工人的面吧。

      大寶跟在吳芳的身后,金財也急急把吃飯的工人招呼走,把鋪門關(guān)了,徑直來到后院。

      大寶就站在門口,不進(jìn)去,也不坐下,不說話,也不看他,金財過來拉大寶的手,“大寶,快進(jìn)來坐下,你,你怎么來了?你怎么找到我的?你?你?”

      金財把話咽下了,他再也沒有臉問候他們了啊,他把他們?nèi)绱藳Q絕地丟在了古河,如此決絕地把自己與他們扯開了關(guān)聯(lián)劃清了界限,他沒有臉面再面對這個已經(jīng)長成大姑娘的大寶,當(dāng)年他離開家時,她才只有十二歲。

      大寶用力甩開金財?shù)氖?,她想象過幾千幾萬種與爹相遇相見的場面,卻怎么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子的見面,她幻想過無數(shù)次爹的回歸,卻怎么也料不到爹會是如此的境況。

      “大寶……”金財?shù)穆曇暨煅柿耍碜油Φ弥敝钡?,那根瘸了的右腿因短了一截,總使得他的身子有些不自然地傾斜。

      吳芳像做了錯事的孩子被抓了現(xiàn)形,她把四寶抱在懷里,把頭深深地低垂下,懷里的四寶并沒有醒,三寶在一旁狐疑地看看大寶,看看媽媽,又看看爸爸,顯然大寶的到來,并沒有給爸媽帶來歡快,三寶突然就厭煩了突然造訪的大寶,他敵意的眼睛一直盯著大寶,好像要用眼睛把來人打倒一樣。

      大寶站了好久好久,只是靜靜地站著,什么也沒有說,金財也沒有說什么,他知道他所有的解釋都是多余的,吳芳只是專致地哄著四寶,也不說什么,時間就這樣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向前走著走著。

      “爸,我餓了?!比龑毊吘怪皇莻€孩子,他實(shí)在沒有大寶一樣的好定力和耐心,他揉了揉咕咕作響的肚子,又轉(zhuǎn)頭說,“媽,我餓了。”

      金財被三寶突兀響起的聲音驚了一跳,他趕緊回過頭來說:“好,好,大寶先坐下,時候不早了,先吃飯吧?!?/p>

      金財抬眼看了看吳芳,吳芳忙將四寶放在床上,起身去端包子,金財跟在她身后要去廚房里做些菜。

      三寶被媽媽的眼神按住了身子,他小心地站在床邊,看護(hù)著小小的四寶。

      大寶看了一眼三寶和四寶,他們才是爹的心頭肉嗎?他們的娘才是爹終日要廝守的嗎?而她和小寶和娘又是爹的什么呢?

      大寶走在路上,她的眼淚撲撲往下掉,有的滑進(jìn)嘴角,咸咸的,有的滴落到脖子里,涼涼的。冬天的夜風(fēng),把她的臉吹得格外地疼。

      “大寶。”金財走在前面端著一盤芹菜炒肉絲,吳芳端來了他們的招牌四寶包子。

      臥房的門開著,三寶陪四寶坐著。

      后院的門洞開著,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睡了,四周,是一片漆黑。

      這個春節(jié),大寶選擇了留在歡城,她突然對歡城有了一種深沉的怨恨,甚至有一段時間對龍凱對于她的愛都有了懷疑。

      大寶到歡城的第三年秋天,終于還是鼓足勇氣,要接娘來會親家了。

      小寶中考完畢,開學(xué)后就直接上高中了,高中在鎮(zhèn)上,離家就遠(yuǎn)了,離家一遠(yuǎn)就不能天天回家了,不能天天回家的小寶要怎么樣照顧娘呢?

      大寶與小寶商量著,等大寶結(jié)了婚,就把娘接到大寶家住,等大寶添了娃,還可以幫大寶帶帶孩子。

      大寶拒絕原諒爹,她不要娘還活在爹的記憶里,“娘,我,我們這個秋天就定親,你與二嬸三嬸二叔三叔他們一起來吧,還有小寶,正好是暑假。”

      玉芹說:“好,好,好?!?/p>

      玉芹把手機(jī)遞給小寶,這幾天她在給小寶套棉被子,開學(xué)后就要住校了,天會越來越冷的,沒有被子怎么行。

      玉芹把已經(jīng)做好的被子抱到里間屋里去,她看著小寶,看著看著就笑了,她對小寶說:“小寶,你高興不?你姐要定親了,娘啊,總算熬出了頭。你一定要好好地上學(xué),考上大學(xué),有了出息,媳婦兒自己談啊,娘就不操心了?!?/p>

      小寶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一下子漲紅了臉,“娘,你說什么呢?你快去吧,回頭,我嬸子她們該下地了。”

      “那,小寶,你先去你二叔家與你二叔二嬸子說一聲,再與你三叔三嬸子說一聲,讓他們晚上來咱家吃飯,順便商量一下大寶的事情。”玉芹對小寶說,“我把給你扯好的床單,跑跑邊兒,不脫茬。”

      小寶把手機(jī)放進(jìn)口袋里,去了銀財家。

      可巧的是,聚財與麥子也在銀財家,好像他們剛剛還在討論著什么,蘭花一眼就看到了拐進(jìn)胡同口的小寶,她悄悄碰了下銀財?shù)募绨颍y財正與聚財說著話,看到小寶來到跟前,幾個人便都住了嘴,看著小寶,小寶原是看到二叔三叔他們討論得十分熱烈的,好像還聽到三叔說要去村里打個電話什么的。

      “小寶,來了呀,有啥事?。俊碧m花站起身子來,身后的麥子也站了起來。

      “二嬸,三嬸,二叔,三叔?!毙毥械溃骸拔夷镒屇銈兘裉焱砩先ノ壹页燥?,說要商量下我姐的事?!?/p>

      “哦?!碧m花聽說晚上要去玉芹家,自己先驚了一下,她有些不自然地瞅了一眼麥子,麥子也正轉(zhuǎn)頭看著她,兩個人沒了主意,去看身邊的自家男人,銀財和聚財也微微一愣,接著銀財說,“哦,好,我們晚上一起過去?!?/p>

      小寶看到三叔手里拿了一張匯款單,因?yàn)榭吹叫毸孟襁€特意把單子折了折攥進(jìn)了自己的手心里?!叭?。”小寶說,“你手里拿的什么啊?我看看?”

      “沒,沒什么,哎呀,真的沒什么?!本圬敍]想到小寶會問他,就有些發(fā)了慌,干脆把手背到身后去了。

      “哦,那我回家了。”小寶轉(zhuǎn)身就向外走,他覺得今天的二叔三叔他們都有些異常,還有二嬸三嬸,看他的眼神怎么會有一種慌亂的憐惜?也許是自己太敏感了,小寶搖了搖頭,走出銀財?shù)脑洪T。

      “哎,哎,小寶?!便y財遲疑了一下,還是喊住了小寶,“小寶,你,你的手機(jī)帶著了嗎?”

      聚財看著銀財,他也知道小寶有手機(jī)的,可以用小寶的手機(jī),去村委會打村里的電話,那不是把事情都泄露了嗎?

      “帶了?!毙毻W∧_,把手機(jī)從口袋里掏了出來,他看了看已經(jīng)追出院門來的二叔,把手機(jī)遞了過去。

      “好,好,小寶,你先進(jìn)屋里坐著,我用下你的手機(jī)啊?!便y財接過小寶的手機(jī),看了一眼跟出門來的聚財。

      銀財和聚財走到一邊去打電話,小寶也沒有再到屋子里去,他就站在那邊的墻角下,看著那棵歪脖子棗樹,鮮紅的棗兒,幾乎都被摘沒了,只有樹梢頂還掛著幾顆紅透了的棗兒惹人垂涎欲滴。

      銀財很快就打完了電話,他從那邊折回身來,走了幾步,在聚財?shù)奶嵝严?,停住腳步又把弄了一會兒手機(jī),這才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小寶跟前。

      在回家的路上,小寶一直在想,“二叔是在給誰打電話呢?三叔還背著他,他們難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能有什么秘密呢!”小寶回到家時,幾乎已經(jīng)把這件事情給忘記了。

      玉芹炒了花生米、土豆絲、炸小魚、白菜燉排骨、辣椒炒雞蛋,還從小賣部里買了一只“符離集”燒雞,總算湊了六個菜,娘倆忙活了一個下午,傍晚時分,銀財聚財他們來了。

      蘭花和麥子各人從自己家里帶了些面食來,蘭花帶來的是饅頭,麥子帶來的是火燒,幾個人圍桌子坐下,邊吃邊商量大寶定親的事。

      玉芹問:“定親,一切依男方?還是依咱們?”

      蘭花與麥子沒有多說話,她倆有些不敢看玉芹的眼睛,只是低著頭默默吃飯,聽到玉芹問,倆人先對視了一下,蘭花說:“大嫂你想依哪里?”麥子也說:“大嫂,你想依哪里就依哪里,男方得聽咱們的?!?/p>

      玉芹好像并沒有期待蘭花和麥子能給出什么建議來,她別轉(zhuǎn)臉去看銀財和聚財,銀財說:“大嫂,我,我們今天下午也商量了一下,等大寶定親時,不管男方給多少,我們都給大寶五千塊錢,小寶上高中時,我們也給小寶五千塊錢,你看行不?”

      “啥?給錢?”玉芹一下子睜大眼睛,她有些不敢相信,她盯著銀財看了一會兒,又盯著聚財看了一會兒,看得兩個人都低下了頭,再看看蘭花和麥子,蘭花笑著說,“是啊,大嫂,我們商量了,這些年,大哥不在家,你為了這倆娃,也受了不少的罪,吃了不少的苦,這些錢,是他們兄弟倆替大哥完成一份心意啊。”

      “哦。”玉芹頓頓地說:“金財走了,娘沒了,昨晚娘回來說了,要金財給錢,給一萬塊?!?/p>

      小寶是什么時候開始懷疑的呢?

      小寶的電話費(fèi)突然沒了,小寶去交費(fèi)時,順便查了一下通話記錄,他發(fā)現(xiàn)手機(jī)里并沒有前天二叔打電話時的記錄,打出詳單來看時,卻分明有那個二叔他們打出去的那個陌生的號碼。

      小寶試著撥打了一下對方號碼,是一個女人接的,聽女人喂了一聲后,小寶就把電話給扣死了。

      小寶交費(fèi)時多了一個心眼,他先給自己的手機(jī)充了五十塊錢,又給那個陌生的號碼充了十塊錢,打單子時,小寶瞥見交費(fèi)員電腦上機(jī)主的名字叫吳芳。

      金財?shù)氖謾C(jī)叮鈴鈴響了一下,是條短信。

      金財看到短信提示說,充值十元成功。

      金財把信息讓吳芳看,吳芳笑了:“喲,這敢情好,不知是誰給錯充了,不過這人也夠小氣的,一次才充十塊錢?!?/p>

      金財把手機(jī)放進(jìn)口袋里說:“好了,不管他了,錯充不錯充的,都沒多大財氣發(fā)。干活吧,一會兒工人該下班了。”

      吳芳彎腰把屜籠一層一層摞好,她笑嘻嘻地看著金財,自從上次大寶來過了后,金財就有了心事,平時就少了笑容,今天難得見他笑哩,吳芳的心就動了又動,臉突然莫名就紅了。

      芙蓉巷的會親家是大寶與龍凱定親的前奏。

      玉芹這天穿了一件淺紫色的上衣,這是金財喜歡的顏色。

      玉芹臨出門時對著西墻上的金財說:“金財,你到底去哪里了?到底是死還是活?。磕悴辉诩?,看看,我也照樣把閨女兒子拉扯大了,你不在家,我也照樣要給閨女定親找婆家了,你不在家,我也照樣活得好好的啊?!?/p>

      玉芹抻了抻衣服,捋了一下頭發(fā),她今天要和小寶還有銀財蘭花一起去歡城會親家,銀財和蘭花是在大寶強(qiáng)烈要求下陪同前來的,大寶對蘭花說:“嬸子,你一定要來陪著我娘,我怕到時娘會犯癔癥,你幫著好好照看些啊”。

      歡城很快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芙蓉巷很快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大寶和龍凱很快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好一對郎才女貌的玉人啊。

      親家會面十分順利和融洽,定親彩禮方面依了女方古河的風(fēng)俗,三家一起發(fā)——三萬一千八。定親的日子選在了農(nóng)歷的八月二十六。

      親家把玉芹和小寶安排在賓館里先住下,大寶說要讓娘在城里四處轉(zhuǎn)轉(zhuǎn),看一看美麗的歡城。銀財與蘭花任務(wù)完成后已經(jīng)回去了。

      第二天,玉芹醒得很晚,小寶過來叫了她好幾次了,她就是不醒,一直酣睡著,十分香甜。以至于,到后來,小寶看著她的安靜的睡態(tài)都不忍心叫醒她了。

      玉芹醒來后,房間里沒有人,大寶和小寶都不在,房間的電視卻開著,正在播放著當(dāng)?shù)匦侣劇km然是醒了,她卻直直地躺在床上不愿起來,她眼睛瞄著天花板上的那些方塊圖案,瞄著瞄著,她就看到了金財,怎么會是金財呢?

      金財躲在圖案當(dāng)中,好像害怕被玉芹看到一樣,他用力地向后躲藏著身子,把紅臉膛也躲了起來,可還是露出那半截有刀疤的脖子。

      那圍成一團(tuán)的人群中,金財就是那樣如此耀眼地出現(xiàn)在玉芹眼前,玉芹有些不敢相信,她用力眨巴了一下眼睛,抬手用力地揉了又揉。金財就在人群中站著,一會兒被遮擋一會兒又凸現(xiàn),那里有好多跑來跑去的人,有男人女人,間或有裹了小腳的老太太和孩童,有幾輛白色的急救車停在那里,跑來跑去的人,喧嚷著,哭喊著,急救車緊張地鳴叫著,玉芹什么也看不到了,她沒有辦法關(guān)心這些人群了,她在人群中看到了金財。

      金財身邊還站著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和一個抱孩子的紫衣女人,不知怎么,玉芹的心一下子揪緊了,是她的金財!

      玉芹迷迷糊糊地走出房間,出了賓館的的大廳,她一個人來到明晃晃的街道上。頭上的日頭好大好大,玉芹的頭暈暈的。

      “娘,娘?”小寶從外面跑進(jìn)來,卻發(fā)現(xiàn)娘不在房間,剛剛他從餐廳那里聽人紛紛議論茄西煤礦出礦難的事,他拿了一個饃趕回來找娘,娘卻不在房間,電視里倒還在播著關(guān)于茄西煤礦瓦斯泄漏的新聞報道。

      小寶轉(zhuǎn)身走出房間,他四處尋找著娘?!澳锬睦锶チ四??”

      玉芹從來沒有來過歡城,歡城在她的印象中是那樣的遙遠(yuǎn)和廣大,就像現(xiàn)在一樣,遙遠(yuǎn)得沒有邊際,廣大得沒有方向,她自從離開賓館后,就開始像無頭的蒼蠅一樣四處亂撞了,她逮人就問,“金財,我的金財在哪兒?”路人被她猛不丁堵住,總是駭?shù)靡惑@,待知道是個神經(jīng)女人后就一邊擺擺手,一邊逃離了去。

      所以玉芹在街上好久都一直沒有問到金財?shù)娜ヌ帲蝗痪痛舐暤乜蘖似饋?,金財在哪啊?這不是夢吧?十年的等待啊。金財,金財,金財。

      看到大街上有女人在哭,好心的人慢慢就圍了過來,問也問不出所以然來,這個女人除了滿嘴的金財金財外,好像什么也不會說。

      圍觀的人任憑玉芹哭了個肝腸寸斷,才在玉芹的嗚咽聲中四散了去,有人就說,“哎,這女人是不是找人找瘋了?莫不是出事的茄西煤礦的家屬?”說著人就走遠(yuǎn)了,也有人一起感嘆著朝茄西煤礦趕去。

      玉芹不哭了,她抻起衣角擦了擦眼淚,一溜小跑跟在那些去茄西煤礦的人的后面。

      茄西煤礦離歡城好遠(yuǎn),是郊區(qū)的緣故吧,越走越荒涼?;臎龅倪€有玉芹的心。

      茄西到了,跑來跑去的人流把玉芹推到前面,又?jǐn)D到后面。玉芹披頭散發(fā)地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她嘴里不再直叫金財,她嗓子沙啞,什么也說不出來了,她隨著哭泣的女人們一起哭泣,她隨著哀號的女人們一起哀號,很快地她的身邊就出現(xiàn)了兩個工作人員,她們跟在她的左右,照顧著她,不知她是哪位礦工的家屬,一家人攤上個這事,算是完了,這是攤上大事了啊。

      玉芹的心慌慌地沒了著落,一下子往東,一下子往西,一下子又拋到了天上去,一下子又落到地底下。有人來扶她,玉芹一下子清醒了,她把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狐疑地問:“金財呢?你們把金財藏到了哪里?”

      來人就得得地跑了去找領(lǐng)導(dǎo),問是不是礦難中有礦工叫金財?shù)模款I(lǐng)導(dǎo)上下都問了個遍,都沒有金財這個名字,“一個瘋女人!”有人斷言說。“也不像啊。”另一個人說。

      后來的結(jié)果是,再沒有人理會玉芹了,玉芹一個人在礦上轉(zhuǎn)悠了半天,她累了餓了,她轉(zhuǎn)呀轉(zhuǎn)呀轉(zhuǎn)到了四寶包子鋪。

      玉芹是怎么回來的呢?她一點(diǎn)也不知道。她的紫色運(yùn)動上衣被她脫下來拿在手里,用牙咬用手撕,撕成了一條一條的布條條,布條條被風(fēng)吹著,隨著她踉蹌的步伐走得歪七扭八。

      大寶和小寶不知娘是怎么了,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娘的異??偸钦5模殠е锘氐搅思?。

      回到古河后的玉芹大病了一場,先是悄無聲息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說話,三天后,她開始坐起來,對著鏡子梳頭發(fā),把唾沫吐在手心里輕輕抿在額前的頭發(fā)上,還把大寶不要的一管口紅找了出來,涂在慘白的嘴唇上。

      打扮好的玉芹把衣柜里的衣服向外拉,拉出來一件一件地挑,一件一件地選,挑來選去的還是選了一件紫色的衣衫套在身上,這些紫色的衣衫她有十多年沒有穿過了吧,套好衣服后,她起身把屋門掩了,抖嗦著走出了院門。

      慢慢地走在胡同里,玉芹把頭垂得低低的,她要走出去,她心里有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她害怕村人的議論,害怕妯娌們的同情,更害怕小叔子們的目光,她逃也似的奔出古河,哪里有可以去的地方呢?哪里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呢?

      玉芹一手捂著頭,一手按著胸口,娘家斷斷是去不得的,難不成她還要丟人丟到娘家去?“不行,不行,不去娘家。”玉芹把頭搖成撥浪鼓,“娘家人知道了會怎么想?”玉芹的腳步就愈發(fā)地慌亂了。

      走著走著,已經(jīng)走出村子好久好久了,玉芹已經(jīng)走到山后了,這里是村里人的亂墳崗,那些無名的冤死的不能進(jìn)祖墳的人都葬在了這里,在這里,一年四季鮮有人來,好像四季都不愿在這里停留太久一樣,這里一年四季都是一樣的清清冷冷。

      玉芹在這里坐了下來,她只有這一個去處啊。

      玉芹把頭俯了下來,她靜靜地看著這崗上一包一包突兀地堆起的土包,靜靜地看著,看著,突然她就笑了起來了,是啊,有哪一個去處和地方,會比這個地方好呢?這地方能容納她多少的秘密和悲傷啊。

      玉芹的眼淚就開始流了下來,流啊流啊,流啊流啊,流得好像沒有盡頭,流到后來,玉芹就張開了嘴巴,讓一腔苦楚奔涌而出,一瀉千里的痛快!

      玉芹慢慢地睡著了,夢里,玉芹見到了婆婆,婆婆說:“你也別難過,男人,都是這樣子的,是我們金財對不住你,是娘對不住你。來,玉芹,跟娘走吧,娘帶你去看桃花?!?/p>

      玉芹不想跟婆婆走,她曉得大寶不喜歡桃花,大寶說,那是最最薄命的紅顏。玉芹也不喜歡桃花,她還是喜歡紫羅蘭,因?yàn)榻鹭斚矚g。

      掙脫婆婆的牽握,玉芹一下子輕盈了許多。

      玉芹悠悠地飛了起來,她感覺飛起來的時候,心里沒有了那些煩雜的事情,有個聲音飄過來說:“這個女人不容易啊,一個人,十多年了,真不易?!?/p>

      玉芹剛剛自由輕松了一些的心,一下子又沉重起來,怎么可以這樣子呢?她才剛要放松的心一下子又緊著痛了起來。金財,金財!

      一個聲音接著說:“是啊,你說這個金財,這么多年了,生死如何也不見回個信來,真難為了她?!?/p>

      一個聲音對一個聲音說:“看看,都是你大哥造的孽!”

      玉芹睜開眼睛去看,原來是蘭花,蘭花用手指頭點(diǎn)在聚財?shù)念^上,好脾氣的聚財唯唯諾諾地應(yīng)承著。

      “大嫂醒了?!币慌哉局柠溩诱f。

      玉芹一個噴嚏響起,她翻了個身,看著身邊好多人,一骨碌爬了起來,“你又怎么了,做夢了?”身邊的金財一抬手把玉芹拉住,復(fù)又把她按進(jìn)被窩里。

      “你不知道,金財,今天大寶要定親了,你看看,你看看日歷啊?!庇袂奂奔钡卣f,她把頭努力從被窩里伸出來,這一伸,她感覺到窗口那里吹來的風(fēng)了,一激靈,她是在夢中。

      玉芹慢慢從被窩里坐了起來,哪里有金財啊,這個被子已經(jīng)十年沒有金財?shù)臍庀⒘恕?/p>

      她盯著西墻上的金財看,好像要把西墻的墻壁看穿,她惦記著大寶定親的事兒,轉(zhuǎn)頭在屋里找那本已經(jīng)撕去了厚厚一疊的日歷本,看到了,她光著腳走下床,把日歷拿在手中,手指輕輕翻動著,那個日子被她深深記在了腦海里了。

      翻著翻著,玉芹不禁一聲嘆息,這聲嘆息,還是在夢中。

      三寶趴在門口看小寶抽陀螺,看得滿面歡喜,四寶咿咿呀呀地挪步過來,果然如此。

      金財和吳芳一起手拉著手并排站在那兒,看著眼前的孩子,一個一個次第拔高的兄弟三人,果然如此。

      玉芹住在東屋,吳芳住在了西屋,吃飯的時候,金財總是把菜不經(jīng)意地?fù)艿絽欠嫉耐肜?,果然如此?/p>

      冬天的溫暖陽光里,三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坐在那里,不用說話,也無須語言,只是端坐而已,果然如此。

      ……

      玉芹又站起身子,她要去找娘,不管是婆家的娘還是自己的娘,可是找娘又能怎樣?

      玉芹再也無法想象了,她彎下身子把自己緊緊地抱在懷里,抱住自己陣陣嗖嗖發(fā)涼的心,在那里,在那個懷抱里自己是多么地荒涼和孤獨(dú)啊。

      冷風(fēng),夜晚的冷風(fēng)終于把玉芹吹醒了,玉芹緩緩地睜開眼睛,四圍里的夜是如此漆黑地籠罩著后山,偶爾石崗上有磷火出現(xiàn),上下跳躍著,好像是給誰打著的燈籠。

      玉芹努力了幾次,卻都沒能成功,她最后還只是躺在地上,抬頭看著天空,天空是晴朗無云的,一鉤新月,一天繁星。

      玉芹在這一天繁星的陪伴下,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向前爬行著,她總是要回家的啊,她有大寶和小寶,她有一個和大寶小寶共同擁有的家,在那個家里,有她的青春和夢。

      玉芹爬到村頭時,再一次昏死了過去,這一次,她是被早起下地的鄰居看到,告訴了銀財聚財把人抬回家來的。

      玉芹一連三天昏迷不醒,村里人都傳說她在外面撞見了鬼,是鬼把她的魂魄給抓走了。

      蘭花看見玉芹憔悴的模樣兒,心里大是不忍,“咱不用再瞞她了不?咱就告訴她好不?”

      “你傻啦?告訴她大哥的事,她還不更瘋了,怎么說?說了,吳芳怎么辦?三寶四寶怎么辦?”銀財一巴掌打在老婆頭上,“小心你的嘴!大哥不讓說,自有他不讓說的道理,就是說了又能咋辦?等等吧,等他們都老了,爬不動了,再回來,一起過,那時,想鬧也鬧不動了,想跑也跑不了了,想打也打不起來了?!?/p>

      “是啊,是啊,二哥說得對,現(xiàn)在不能說,說了更不好弄哩?!本圬敻胶椭y財說道,“還有你麥子,也要小心你那張嘴,平時就和棉褲腰似的,這事可別沒了把門的。”

      “啥事啊,又扯上我!”麥子撇了撇嘴,不滿地說,“你們老李家就沒個厚道的人!可把玉芹給害苦了,這守活寡是要守到老啊。”

      說到這兒,大家都覺得這事確實(shí)對玉芹有些過分,就都噤了聲,不再說話,玉芹了無聲息地躺在床上,輸液瓶里葡萄糖緩緩地滴進(jìn)她的蒼白無力的血管里,她站在夢外偷偷看著自己。

      小寶回家來了,他是被二叔打電話給叫回來的,二叔在電話里甕聲甕氣地說:“小寶你快回來吧,你娘,可能不大行了?!?/p>

      小寶是一路哭著回家的,大寶與他前腳后腳的工夫。

      大寶和小寶在娘床前站著,有些不知所措,怎么辦呢?大寶看了看小寶,小寶看了看大寶,兩個人又一起看了看一旁站著的二叔三叔他們,“要不要去醫(yī)院???光這樣不行啊。”大寶說。

      “嗯,就等你倆回家來商量哩。”銀財說。

      “那快送去醫(yī)院吧?!贝髮氈钡卣f,“這可拖延不得了,看看人都啥樣了?!?

      “是,是,去醫(yī)院,去醫(yī)院?!便y財期期艾艾地說著,他斜眼看了一眼聚財,聚財臉紅脖子粗地站在那里。

      “去醫(yī)院是去醫(yī)院,可是,我們兩家現(xiàn)在手頭都不寬綽,給大寶留了五千塊那是作為嫁妝給的,小寶的學(xué)費(fèi)什么的也已經(jīng)給了。”聚財漲紅的胖臉有些不自然。

      “我有,我有,二叔三叔,我有錢,你們看,這次我回來,龍凱給了我一個卡,里面有錢?!贝髮殢男笨娴男“锾统隽隋X包。

      “我也有錢,學(xué)費(fèi)交了后還剩下兩千多,我都拿出來。”小寶淚眼婆娑地說。

      “大寶?!碧稍诖采系挠袂弁蝗蛔似饋?,她伸手拉住了大寶的手,“大寶,小寶,別亂花錢,娘不礙事?!闭f到這個娘字,玉芹突然就愣了一下,娘,她的大寶小寶喊她娘,喊得親,貼心貼肺,而那兩個孩子喊媽媽喊爸爸,喊得自信而飽滿。

      “金財,金財?!庇袂勖摽诙?,“金財,金財。”喊了兩聲,一個后仰,人就癱軟下來,癱成一團(tuán),軟成一坨。

      “娘,娘?!?/p>

      “大嫂,大嫂?!?/p>

      什么叫喊都聽不到了,什么煩惱都沒有了,什么等待都不用了。

      玉芹被火速拉到歡城的中醫(yī)院,就在芙蓉巷旁邊。

      一天一天一天,玉芹都不愿意醒來。

      大寶在外面走廊里來回踱著步,她把手機(jī)按了幾次又放棄了幾次,她不知道,她應(yīng)不應(yīng)該與爹說,盡管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認(rèn)他這個爹了。

      走廊的那頭,銀財和聚財也在一起猶豫不定,他們不知道像大嫂玉芹這個情況,他們應(yīng)不應(yīng)該與大哥說,萬一說了,大哥來了,那一切豈不都露餡了?蘭花和麥子也沒有別的辦法。

      小寶在病房門外的長椅上坐著,他想起了他的小黑還有他的小白,他想起了娘這辛苦的一生。

      大寶把手機(jī)放進(jìn)包里,她跑過來對小寶說:“小寶,你先好好看著娘,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小寶沖大寶點(diǎn)了點(diǎn)頭。

      蘭花跑過來對小寶說:“小寶,你先好好看著你娘,我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啊。”

      小寶沖二嬸三嬸二叔三叔點(diǎn)了點(diǎn)頭。

      起風(fēng)了,這個秋天格外蕭條,風(fēng)把窗外的泡桐樹吹得吱吱嘎嘎地響,那些葉子上上下下,精靈一樣地飛舞。小寶看著那些葉子被風(fēng)吹起來又落下,好像無助的自己。風(fēng)漸漸狂妄了起來。

      “哎”小寶把窗子關(guān)好,重重地嘆了口氣。

      “呼呼呼,”玉芹突然急促地喘著氣,她奮力地把捂在嘴巴上的氧氣罩給撕扯下來,左手輸著液的針頭也被她薅掉了,她大伸著兩個手掌,在半空中亂抓亂撓。“娘,娘,娘?!毙毥吡σ∧锏氖?,他看到娘的左手上那個細(xì)小的針眼里,向外汩汩地冒著血,鮮紅鮮紅的血,一下子染紅了小寶的眼睛。

      “娘,娘,娘?!毙毥兄铮吹侥锉緛砭彤惓0档哪樕絹碓桨档聛?,她的嘴唇囁嚅良久,卻發(fā)不出太大的聲音來,小寶趴在她的耳朵問:“娘,你這是要做啥?你別嚇我啊。”

      玉芹艱難地笑了笑,凄慘地動了動嘴巴,一只手艱難地抬起來,好像要摸一下小寶一樣,卻終究無法撫摸,她哆哆嗦嗦地說:“小,小寶,叫媽,叫一聲媽媽。我,我要聽?!?/p>

      小寶把娘摟進(jìn)懷里,他的眼淚合著悲傷,他嗚嗚咽咽著叫了聲:“媽,媽媽!媽,媽媽!”玉芹的眼光亮了亮,接著一切回歸黑暗,她在無邊的黑暗中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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