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鄉(xiāng)追尋林森的遺跡

易明

從福建省會福州去我的家鄉(xiāng)連江，過去常走的是沿閩江下游的國道，慢悠悠地顛簸一個半小時，可以眺望近代史上非常有名的馬江，它是閩江的開闊地帶。路上會經(jīng)過兩個在當?shù)匦∮忻麣獾膬S鄉(xiāng)，一個屬于福州市的亭江鎮(zhèn)和一個屬于連江縣的琯頭鎮(zhèn)，倒退30年都是海防前線，也是國內(nèi)偷渡海外人群最多的幾個地方。這里的路越修越寬，兩邊的房子越建越好，可鄉(xiāng)村的守望者幾乎就剩下“老弱病殘”了。早年間公路不發(fā)達的時候，閩江還有小火輪，速度更慢，幾十公里的路程可以走上大半天，好處是運費便宜，適合商人辦貨。我小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它，在船上可以前后閑逛看綠水青山，不像窩在擁擠不堪的汽車座位上，一會兒疾馳一會兒急剎。改革開放后很長一段時間，家鄉(xiāng)的長途車都承包給個人，結果是一個車就是一個夫妻店，男人開車女人收票錢。乘客在路邊一揮手就上來，在車上喊一聲就下去，方便是方便了，安全總是個問題。

古時候，外來的地方官對福建沿海地方和人的治理很是頭疼，總結了一句話叫“民強悍不畏死”。在這里，風險往往被當成生活中的挑戰(zhàn)，成為出人頭地的機會，所謂“富貴險中求”。陸地的憋屈和海洋的廣闊也孕育了特殊的人格，陸上的空間有限且相對穩(wěn)定，海洋的變幻莫測給人以更大的希望。絕大多數(shù)年輕人終于向海而去，打漁已是小菜一碟，玩的都是大的。說起歷史上鄭和、鄭成功能成就一代偉業(yè)，都離不開這些人。山多地少，糧食不夠吃，別處的好大米船運到琯頭鎮(zhèn)，還要雇挑夫翻山越嶺到縣城。這一路很是辛苦，累倒了是自己的命不好，怨天怨地沒有用的?，F(xiàn)在泰山、九華山等景區(qū)還能看到類似的挑夫，不同的是他們一路上總會得到善良游客的施舍，甚至成了一道不可或缺的風景。由于自然生存環(huán)境的影響，對于福建的鄉(xiāng)民來說，不管是打漁種地做工經(jīng)商，辛苦總是常態(tài)。因此無論貧富，能吃苦的品質會融入一代代人的遺傳基因。

連江琯頭鎮(zhèn)最有名的地方是青芝山，山上有林森的嘯余廬。

林森（1867-1943年），字子超，福州閩侯縣尚干鎮(zhèn)鳳港人，辛亥革命元老，1911年策動九江光復。中華民國南京臨時政府成立，選任臨時參議院議長，后來成為西山會議派的關鍵人物。1928年應蔣介石邀請，出任立法院副院長、院長，1932年就職國民政府主席。林森對連江青芝山情有獨鐘，自號“青芝老人”，1923-1928年一直隱居于此，與覺非禪師相伴達6年之久。嘯余廬是林森于民國十二年（1923年）私人出資買地營建。1933年，十九路軍將領蔡廷鍇、蔣光鼎在福建發(fā)動“閩變”反蔣，成立福建人民政府，蔣介石一面調動三路大軍進攻，一面請林森返回福建與十九路軍斡旋談判，林森來閩險些喪命，后為陳銘樞所救，在嘯余廬住了半年之久。

嘯余廬的門外有一個匾額，林森自題“常關”二字，意示不愿與外人往來，故“門雖設而常關”。此典故引自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墻門內(nèi)匾“嘯余廬”三字也是林森親筆所書，其意是虎嘯之余暫時歇息，是他參加辛亥革命叱咤風云，后仕途變幻曲折的心態(tài)寫照。進門一巖如屏擋住去路，游人從右邊極狹隘的小徑繞過后，才能看到樓宇的正面。廬的面積不大，前面用可以開合的鐵柵欄為門，門廊下有清雅的小圃，花叢茂盛。有兩棵金桂，屬于全國罕見的植物，盛開時花期長，香氣四溢。樓下正后壁中屏，林森自書一個大紅色的“心”字，兩邊懸掛用川竹制作的聯(lián)板，聯(lián)曰“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用的是鄭板橋的字跡。這些舊物在“文革”時被毀?，F(xiàn)在堂上“心”字是管理人員從林森另外的一個題刻“佛在心頭”中臨摹的，新制的竹聯(lián)是現(xiàn)代書法家寫的，都顯得稍遜風騷。右壁上方高懸林森巨幅彩色畫像，旁邊有于右任題的聯(lián)語：“名昭海岳千秋慶，情協(xié)謳歌萬姓同?！庇幸粔K形狀似芒果的天然巖石突出墻面，林森不讓石匠鑿平特意留著。正堂兩廂是隨員的宿舍，小樓的后面依山勢建有小廚房，上二樓的樓梯在右?guī)康暮笈_。

樓上的面積比底層寬大得多，屬于磚木鋼筋混凝土結構。小房是廚房餐廳浴室衛(wèi)生間加儲藏室，大房正間是會客廳，朝南整扇玻璃窗，外連著走廊。廳的門框旁邊掛著鐵犁頭和水牛角，表示林森本是農(nóng)家子，熱愛勞動。廳內(nèi)有紅磚砌的壁爐，供冬季取暖用，后壁上方掛著孫中山先生的遺像，這說明林森是他的最忠實追隨者。廳里有兩把極寬大的藤制太師椅，一張?zhí)僦撇鑾缀蛢蓮埧勘抽L木椅，還有兩個放茶具的大木柜。左室原是臥房，舊物有一張破的鋼絲床和鏡櫥，打開鏡櫥門，有暗道可通到樓外。右室兩間原是書房，現(xiàn)在一間放著些據(jù)說是林森用過的瓶碗等雜物，另一間則掛著許多現(xiàn)代的字畫。餐廳衛(wèi)生間里仍然放著當年土制的冰箱、浴盆，陳舊不堪的洋油燈。從這些極普通的用具，可以想象林森的日常生活十分簡樸。

嘯余廬的右邊，一塊寬長各有十多米的拱形大巖橫空覆蓋成洞，只剩南向的一條扁長的縫隙可以透進光線，此處俗稱“一片瓦”。青芝山開山鼻祖董應舉（明代萬歷、天啟年間的大臣）曾經(jīng)在此看月，留下一首五言古詩曰：“山高月色寒，仄影入巖腹。照見右佛心，清光浮古木。群山委白云，宿鳥起深谷。徒倚對軍峙，晨曦毋太速?！爆F(xiàn)在這地方辟作茶室，白天也要開著燈。嘯余廬后向，有巖似鸚鵡啄食，順山勢砌有石階，蜿蜒而上是屋頂天臺，附近有魚池假山盆景。天臺出一個小門可以到“東覺寺”，寺里供著一尊漢白玉雕刻的釋迦牟尼坐像，當?shù)厝肆晳T稱它為白玉觀音。據(jù)考證，這尊佛像是1932年林森就任國民政府主席時，西藏九世班禪大師的賀禮。第二年，林森特命海軍部部長陳紹寬派軍艦永瑞號專程送回福建，安放在東覺寺，可惜的是白玉佛前額的三顆大鉆石和一些小玉石都被偷了。林森就喜愛字畫，沒有別的嗜好，嘯余廬從前收藏的東西“文革”期間被洗劫一空，最后有一幅何香凝的水墨一筆畫觀音大士坐像，曾經(jīng)掛在林森的臥室，也被竊。

現(xiàn)在山上可以見到的名貴花木，如雞爪蘭、白棕楊、橡膠樹、羅漢果、菩提樹等，都是林森當年從外地引進，親手培植。嘯余廬雖然坐落在巨巖窄峽間，但正南空曠，可以盡覽琯頭鎮(zhèn)及閩江，遠眺瑯岐、壺江等島嶼。林森所以看中此地，相傳是他精通堪輿之術，建房子選址定方位，都是自己親自掌羅盤。他曾經(jīng)對人說：“嘯余廬地址，左青龍，右白虎，前米谷，后鸚鵡，坐蓮花，臥如意?！边@是一處上好的風水寶地，所謂“左青龍”就是廬左邊成為天然圍墻的一塊長方形巖石，上面長滿了藤蔓，狀似蒼龍;“右白虎”則指廬右后方的朝天虎巖;“前米谷”是山下的水田稻谷;“后鸚鵡”指屋后那塊形似向下啄食的鸚鵡的巖石;“坐蓮花”指的是青芝山上盡顯鐘靈的蓮花峰;“臥如意”指的是臥室的床位剛好在如意巖上面，那如意巖一頭成為房后小廚房的蓋頂，另一頭插進一樓左廂房，并延伸露在正堂的左墻，相信是吉兆，所以不讓鑿掉。山間有水則靈，為解決缺水問題，林森四處尋覓，終于在蓮花峰巖壁根部發(fā)現(xiàn)“澤泉”，后來又找到“濂泉”“勺泉”，引來清泉建起蓄水池，意味著一切就順理成章了。

青芝山上有抗戰(zhàn)陣亡將士紀念碑，附近有一個半山亭原是木結構，1934年林森出資重建，成為鋼筋混凝土的方亭。亭前柱鐫有一聯(lián)曰：“蓮岫聳奇觀，喜百洞壘壘，從此振衣絕頂。虎門留戰(zhàn)跡，嘆大江滾滾，更誰擊楫中流?！焙笾?lián)曰：“坐坐好留登頂力，閑閑且緩出山心?！苯庹f前聯(lián)：蓮岫，蓮指蓮花峰，岫乃多洞的山。振衣，是拍打衣上塵土，整理衣冠?；㈤T為五虎門，留戰(zhàn)跡指長門中法海戰(zhàn)擊斃法軍統(tǒng)帥孤拔的事跡。擊楫中流，引東晉祖狄北伐中原，渡江時擊著櫓柄，慷慨高歌的典故。這一愛國名聯(lián)是連江鄉(xiāng)賢陳彥超所撰，曾經(jīng)被許多楹聯(lián)辭書收錄，時逢日寇侵占我東北三省，進兵長城，窺視華北，國難當頭，林森看后也非常贊賞。青芝山有好幾處摩崖石刻是林森的手書，最著名的是刻在上山岔路口迎客石上的“佛在心頭”，這是他初隱的時候寫下的。在他1932年成了中華民國名義上的國家元首后，每年春秋兩季必定回嘯余廬小住十幾天。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他隨國民政府遷往重慶，這樣的好日子就再也沒有了。1943年8月，林森病逝于重慶。

（編輯·麻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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