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隆坡
鄔拜先生是馬來西亞一位杰出的人物。他是馬來人,卻精通漢語,中國的古典書籍“四書五經(jīng)”,都是他翻譯成馬來語的。如此,這個傳播就廣大了。因為馬來語不僅限于馬來半島,整個印尼也講馬來語,不過由于政治原因,在印尼被稱為“印尼語”而已。這些講馬來語的人口加在一起,有兩億多。在馬來亞大學(xué)的中文系,鄔拜先生是唯一一位馬來人,其他都是該校聘請的來自中國兩岸三地的華人學(xué)者。他講的課,竟然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
說他是位杰出人物,并不夸張。他上的大學(xué)是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的臺灣大學(xué)中文系,他同其他華僑學(xué)生一起,曾受到蔣介石的接見,并合影留念。這張照片我見過,黑白的,蔣介石站在中間,有兩排學(xué)生分立于后。他還做過一件事,可以載入史冊:1974年,中馬兩國建交,他時任馬來西亞獨立后第一任首相冬菇拉曼的中文翻譯。在北京的人民大會堂,他在馬來首相冬菇拉曼和中國總理周恩來后方中間,也留下一些照片。其中一張是周恩來與雙方談判代表的合影留念。2010年,這張照片丟失了。鄔拜先生告訴我,很多新聞機構(gòu)來訪問他,要求看這些照片,他已記不清誰拿去了。但鄔拜先生性情溫和,只是微笑著說丟了,并不生氣。
鄔拜先生告訴我,他小學(xué)上的就是中文學(xué)校,中學(xué)在南方柔佛州的寬柔中學(xué)就讀。這所學(xué)校在新山,距新加坡只有一水之隔。所以,他的漢語地道。寬柔中學(xué)他的那個年級,也就他一個馬來人。多年以后,都做了父親、母親的同學(xué)們,搞了個聚會。他雖沒去,但把自己中學(xué)畢業(yè)后的介紹材料和照片都送去了。我把他同學(xué)聚會的紀(jì)念冊看了好幾遍,沒見其他種族的人,都是華人,除了他。
鄔拜先生的家,在馬來西亞最北部的吉蘭丹州,也就是與泰國毗鄰的那個州。該州以平原為主,在馬來半島諸州中,也很有特點。所謂有特點,主要是人有特點。所謂人有特點,主要是女人有特點:皮膚白皙,較其他地區(qū)的馬來人要白得多;而且人能干,精明,爭勝心強,出外創(chuàng)業(yè),多獲成功。2010年,馬來西亞發(fā)行了一部新影片,叫《吉蘭丹小子》,就是以這一地區(qū)為背景的?,F(xiàn)在,該州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伊斯蘭文化氛圍濃;馬來西亞執(zhí)政黨最大的反對黨,叫“回教黨”,主要勢力就在此州。
鄔拜先生的祖籍地,在吉蘭丹州的州府——哥打巴魯。說他家是望族,是因為他們家在他父親那一代,家勢就達到了高峰。鄔拜先生的父親,是吉蘭丹州的州務(wù)大臣,按中國的說法,就是省長。鄔拜先生曾告訴我,他若從政,有良好的基礎(chǔ),說不定早就混個國家的部長或司長之類的。這話我絕對相信,馬來的文化,非常東方,有這樣一個家庭背景,不愁沒官做??墒?,這位父親硬是讓他去學(xué)中文,后來還送他去臺灣繼續(xù)深造。這個思想,與很多對華僑華人有抵觸情緒的馬來人相比,簡直是不可思議。因為,馬來社會一直存有很深的種族對抗情緒,表現(xiàn)在馬來人對華人、對印度人的抵觸,也表現(xiàn)在后兩個受抵觸的民族起來與馬來人抗?fàn)?。了解了這一點,就覺得這位父親當(dāng)時的選擇,真是了不起。
后來鄔拜先生的父親在澳大利亞無常了,留下的產(chǎn)業(yè)中有一所古蘭經(jīng)誦讀學(xué)校,是他老人家一手建起的,現(xiàn)在仍在辦學(xué)。鄔拜先生有一個妹妹,還在哥打巴魯住;妹夫,是州里的議員,很有身份。鄔拜先生的岳父、岳母住在市郊,屬于普通的人家。哥打巴魯與首都吉隆坡不一樣,少了很多喧囂,人也敦厚老實,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之間友好相處。鄔拜先生曾告訴我,退休了,他一定回這里來??涩F(xiàn)在,他雖已經(jīng)退休了,還是回不來,因為太太不愿回,她更喜歡吉隆坡的都市味道。
不過,吉隆坡也有鄔拜先生的家族成員。他還有一位妹妹,就在吉隆坡,經(jīng)常來往。還有一位侄子,也在吉隆坡,是位老板,家里很富有,曾請我到他家吃過飯,我記得吃的是烤羊肉。鄔拜先生的家在吉隆坡市郊,巴達嶺的第十七區(qū),樓上樓下一套雙層排屋。大門口有棵夜來香,花開得濃密、茂盛。院內(nèi)原有一棵木瓜樹,后來砍掉了,擴大了停車的面積,使得整個院落勉強可停放兩部轎車。鄔拜先生有三男兩女,太太在語文出版局工作,但借故早早退休了,照顧這一大家人。
我第一次拜訪鄔拜先生,在1999年。最后一次是2010年,前后歷時十一年。十一年間,經(jīng)歷了不少的風(fēng)雨波折。我在青壯年時代的好多故事,都與馬來西亞,與鄔拜先生有聯(lián)系。這期間,我們的情誼,可以說如同父子,并不過分。2010年年底我離開鄔拜先生的這個雙層排屋時,師母曾對我說,宛磊,你還記得嗎,你第一次來找鄔拜先生,未見到人,就在門上別了一張小紙條。這張紙條,至今我還保留著呢!
可不是嘛!人的一輩子,會因為不知的這種或那種原因,與某人發(fā)生聯(lián)系,這種冥冥中的定然,回民稱之為“前定”,也就是真主決定了的。如此,我與鄔拜先生的友誼,看來也是前定了的。
哥打巴魯
我到哥打巴魯?shù)臅r間,是1999年10月的最后三天,晚上就住在鄔拜先生的妹夫家。乘的小飛機,前后五十分鐘,就從吉隆坡蘇舊蘇邦機場,到哥打巴魯了。但小飛機的噪聲很大,下了飛機,耳朵里還“嗡嗡”地響了很久。
下了車,就是一場大雨,很短,很驟。雨停了之后,地上的水還在洶涌地流。熱帶雨林氣候的馬來半島,在這里似乎不再那么熱了,因已靠近暹羅灣,有點涼意,比南部好受得多了。
晚上住在鄔拜先生的妹夫家。我的印象里,房子坐落在一個很大的矩形院子的最西邊。東邊是院子,南半部種的是香蕉和椰子。房子周圍,也都是高高的樹。坐在樹蔭下,令人非常愜意。
納茲米是鄔拜先生妹夫的名字,此人不多言語,但非常友好。他是州議員,非常清廉。他們要以自身的廉潔奉公,給吉隆坡的執(zhí)政黨做個楷??纯础U驗槿绱?,深受當(dāng)?shù)孛癖姷膿碜o。當(dāng)然,他們的教門也很好,一早“邦克”一喊,就起來做禮拜了,一刻不誤。
我到的第二天下午,在房門口的樹下坐著無事。納茲米先生也得閑,就不聲響地到自己的園子里,弄來兩只椰子。兩只手不知怎么一用勁,就將椰子頭敲開一個圓洞,然后讓“小人國”把杯子擺好,他就“嘟嘟”地將新鮮的椰子水倒出來了。接著,破開椰子殼,用刀挖開白白的椰肉,每個杯子里放兩片,然后向我示意可以喝了。我端起杯子,一股清新的液體順嗓子而下。鮮,真是鮮!然后,我說非常感謝。納茲米憨厚地笑了;“小人國”也咧開嘴,將大拇指豎起來。
“小人國”的個頭還不到常人的一半,棕色的大腦門,兩只大眼炯炯有神。連著兩天下午,他都在同一時間晃晃悠悠地來了,熱情地與每個人打招呼,然后找個地方安靜坐下。別人做活的時候,他也趕忙站起來,幫上手幫不上手,他都隨時準(zhǔn)備要做的樣子,很誠懇。我以為他是鄔拜先生姐夫家的人,后來婉轉(zhuǎn)問鄔拜先生,他才說,不是的,是我父親養(yǎng)的窮孩子。原來,那時鄔拜先生的父親還健在,街坊的一位母親,家貧,卻又生了這么一個孩子,就來找鄔拜先生的父親,請求幫忙。鄔拜先生的父親就收留了這個男孩,而且也給那位母親一些幫助。我聽了很奇怪,就問:
是認(rèn)了干兒嗎?
不是。
是認(rèn)了親戚嗎?
也不是。
那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就是幫助。
那,那,總得有個說法吧?
沒什么說法,都是穆斯林,我們家大,幫他而已。
多久了?
很久了,從小……父親走了以后,就跟著我妹夫一家,有五十年了吧。
說實在的,我的心靈當(dāng)時受到很大的震動。這種幫助,真的很無私,那么持久,而且還沒什么說法,也不求什么說法。這是馬來人的方式,值得其他民族敬仰和學(xué)習(xí)。
我把剩下的那個椰子拿在手里,認(rèn)真研究,揣摩是從哪里打開的??蓽唸A一體,不知從何處下手?!靶∪藝币姞?,向我要了椰子,然后找到椰子“頭頂”的一個類似“穴”的地方,比畫著對我說向這個地方用勁,就可打開。我學(xué)了一招兒,向他道了謝。
傍晚的哥打巴魯市郊,濃密的熱帶植物包圍著一個個小鄉(xiāng)村,村中間的金黃頂?shù)那逭嫠滦Y塔隱約可見。那天剛好逢上主麻聚禮,我就隨鄔拜先生一塊去。鄉(xiāng)民熱情地打招呼,也向鄔拜先生詢問,這個中國人怎么來到這里來了?然后,又來和我握手,表示歡迎。相聚的時間很短,卻讓人感到很親切,沒有距離感。
鄔拜先生在此地,如魚得水。要坐車去什么地方,都有人送。兩天時間里,頭一天,他先到泰馬邊境,找了熟人,買些便宜貨,然后到另一個鄉(xiāng)村,弄些便宜的榴梿樹苗;第二天傍晚,又到他岳父家,摘一些果子;晚上,就陪我去逛夜市。夜市很熱鬧,燈火通明,人熙熙攘攘的。鄔拜先生介紹了當(dāng)?shù)氐男〕?,并告訴攤主,做好,包好!然后讓我吃,還忙著問,怎么樣,怎么樣?
哥打巴魯?shù)拿朗?,短短兩天并未品嘗完。不過,后來我又在鄔拜先生在吉隆坡市郊的家里品嘗到了,有蝦片,有甜點,有紅毛丹。當(dāng)然,這些東西別的地方也有,但確實沒吉蘭丹的好吃。還有一樣,別的地方?jīng)]有,那就是牛肉松,味道尤其獨特,我往國內(nèi)帶過兩回。
十年以后的2009年,這個州建了一所大學(xué),據(jù)說是教育部長作的努力。教育部長也是吉蘭丹人。鄔拜先生跟他很熟,想推薦我到這個大學(xué)去工作。但因諸多因素,我沒去。后來,甘肅回民馬立武,也是我的一位朋友,去了。他原在國際伊斯蘭大學(xué)任教。其實,他去吉蘭丹,也是鄔拜先生介紹的,幫助新大學(xué)組織漢語系。第二年11月,我從廣州往吉隆坡飛,立武讓我給他捎本書。隨信也告訴我,他在吉蘭丹很舒心。信上說:這里地廣人稀,空氣清新,人情淳厚,工作、生活富有情趣……弟誠請前來丹州小住,領(lǐng)略馬來西亞風(fēng)土人情的另一面??礃幼?,他與我的感受相同。一年的吉蘭丹生活,他已經(jīng)愛上那里了。
臺?北
鄔拜先生的全名,叫鄔拜德剌·穆罕默德。到臺大注冊時,按音譯,寫為“烏美地拉”。后來,他自己改為“鄔拜德剌”。這個發(fā)音,與原馬來語發(fā)音較近。由于受漢語簡潔的影響,很多人叫他鄔拜先生。
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的臺灣,我了解不少,都是通過鄔拜先生了解的,與我的書本知識相印證,因此有了較為貼近生活的了解。
我很關(guān)心他的吃飯問題,這如同中國的回民到外地首先應(yīng)考慮到的問題一樣。他說他們幾個馬來留學(xué)生,包了臺大門外一家從大陸去的回民開的清真館,巧得很,這個回民也是河南人。鄔拜先生說,他人很好,就是有個毛?。簮酆染啤Uf到此,我意識到,馬來穆斯林對酒深深的忌諱。這一點,與中國一些地區(qū)的回民不大忌諱酒,形成鮮明對照。鄔拜先生還說,那個回民還愛唱,喝了酒,扯著嗓子吼叫著唱戲。我聽到這兒想,那位老表估計唱的是豫劇。
臺北還有一家清真館子,做牛肉面,鄔拜先生念念不忘。有一次,他問我,你會做牛肉面嗎?我說,我拉不成那么細(xì)的面,只能拉成燴面。他又問,什么是燴面?我說,就是又寬又厚的那種皮帶面。湯水嘛,可以用牛肉煮。他說,好,好,我們試試。于是,他按照我說的把東西買齊了,我就試著做了一回。不管怎么說,鄔拜先生又吃了一次牛肉面。不過,我做的肯定沒臺北那家好。
我問,你在臺灣那邊還有熟人嗎?鄔拜先生驕傲地說,有,多著呢!接著,他就羅列了一串人名,都在什么地方工作,并且都還聯(lián)系著。我說,有機會到那邊讀博士,也不錯。他說,遇著問問。
1999年5月,有一天,鄔拜先生問我,有個組織,在臺北,中國青年團結(jié)會,安排的臺灣之旅,是第九屆,你愿意去嗎?我說,那當(dāng)然,什么條件?鄔拜先生說,我保舉你就是了。
接下來,他送給我表格,我填寫了,他又寫了保舉信。這些東西,一并都送交駐吉隆坡的駐馬來西亞臺北經(jīng)濟文化處,交由他們處理。到6月17號,我見了臺北經(jīng)濟文化處的一位年輕人,問他我的事情,他告訴我,再等一個禮拜,通知就來了。末了,他還有一句話,令我很感動,他說:“希望兩岸中國,在我們這一代人手里完成統(tǒng)一?!?/p>
7月中旬到臺北,住錦州街的正統(tǒng)大酒店。隨后,我按鄔拜先生交代的話,給他的同學(xué)、臺灣大學(xué)的夏長樸教授通了電話。他問了我的行程,說回頭安排一下見面。兩天后,夏教授來到我住的旅館。夏教授是湖北人,黃陂一帶的,他人很客氣。我把與鄔拜先生的關(guān)系給他講了,又拿出鄔拜先生的信給他看??赐?,我簡短表明了意思——想在臺灣大學(xué)攻讀博士。邊說著,邊把我的簡歷拿出來。夏教授認(rèn)真看了,然后對我說,你的硬條件是沒問題的,問題是兩岸的政治一直這樣,臺灣這邊,把持得較緊,估計很難??粗慕淌谡\懇的態(tài)度,我相信他說的話,忙說,夏教授您別急,我料到會有很大的麻煩,只不過仍想問問真實的情況,不行就作罷。
夏教授坐了一個多小時,我們談了他和鄔拜先生的關(guān)系、兩岸的關(guān)系、臺灣島內(nèi)的現(xiàn)狀等不少話題。最后,夏教授祝我旅行愉快,并要我把祝福捎給鄔拜先生,就離開了。我一直送他到大街。
在臺期間,我看了在新竹的清華大學(xué)和在臺北的臺灣大學(xué),都很有規(guī)模,學(xué)府的派頭十足。結(jié)識的臺灣大學(xué)生、研究生、學(xué)者就更多了。有臺大的、清華的、文化大學(xué)的、臺北藝術(shù)學(xué)院的,還有設(shè)在高雄的中山大學(xué)的;還有一些,我記不住了。
當(dāng)時,去臺灣很不容易,要有擔(dān)保,我是中國青年團結(jié)會的王正旭會長擔(dān)保的。因為時逢李登輝提出“兩國論”,弄得兩岸關(guān)系一剎那緊張兮兮的。那一段時間,我們是大陸在臺的唯一一家訪問團,大概有四十多人,都是以大陸在海外的學(xué)者身份去的,來自世界各地。新華社發(fā)了消息,說我們積極與臺獨勢力作斗爭。這沒夸張,我們確實作了不小的努力,與民進黨唇槍舌劍。民進黨的主席林義雄,我就當(dāng)面向他發(fā)難。
前后有半個多月,連晚上的時間都排得滿滿的。我親身體驗了這個社會,有許多感受,都是書本上讀不來的。
這個行程,仍要歸功于鄔拜先生。沒有他,怎會有這個經(jīng)歷!
北?京
有兩件事情牽涉到北京。
第一個是翻譯作品的事。張承志和霍達是中國的兩個回族作家,都住在北京。
張承志曾受邀到馬來西亞的中華大會堂做學(xué)術(shù)報告。當(dāng)時,有本新書,張先生也是翻譯的參與人,叫《熱什哈爾》,剛出版。張先生就這本新書,先作了介紹,再作了評論。主持人,就是鄔拜先生。那天,我,還有一群中國學(xué)生,來自國際伊斯蘭大學(xué),都去聽了,時間是1996年11月3日。
鄔拜先生想翻譯兩位作家的作品,對我講了,希望我問一聲,怕牽涉版權(quán)問題,最好有委托。2000年下半年,或是2001年上半年,我從河南信陽往北京打了兩通電話,一通給張承志先生,一通給霍達女士。張先生隨后又給我打過兩通電話,發(fā)過兩封電子郵件,商量此事。不過后來就不再聯(lián)系了。我聽說,他請我老家的馬保光兄專門跑到吉隆坡,幫辦這件事?;暨_的電話是我從北京作協(xié)找來的。霍達很熱情,并主動說她是回族人。我說,我知道呀。她又說,翻譯,這是件好事,看需要什么,再聯(lián)系。但鄔拜先生遲遲沒有動手做翻譯的事情。
2003年8月10號,我有公務(wù)去北京,之前跟張先生通了電話,剛好,他正要和上海一家出版社談事,說未必見得了我。到了北京,又通電話,果然見不了。又給霍達通話,說她的書仍未動手,估計要等鄔拜先生退休,才能做。不過,退休也快了?;暨_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鄔拜何曾不想盡快把這事做了呢?不要緊,理解,以后看情況吧。
到了2010年,同鄉(xiāng)馬寶光兄代張承志先生問我,鄔拜先生的翻譯,好了沒有,給個消息。我問了,讓馬兄轉(zhuǎn)告張先生,這事仍沒有做。
第二件事,是與鄔拜先生在北京相見。
2007年10月27日,鄔拜先生到北京辦事。可能長久未見了,問我能否碰一下頭。那時,京廣線上,漢口到北京已有動車,七個小時即可從信陽到北京,我立刻答應(yīng)了。
在北京西客站下了火車,又折騰了約一個小時,我找到了禮士路的“金都假日旅館”,見到了鄔拜先生,給他帶了一盒信陽毛尖。他給我捎來一盒吉蘭丹魚片,一盒黑巧克力,一盒黑咖啡。晚飯,我們找到“烤肉宛”吃飯,鄔拜先生唯恐不是清真館。我說,你放心,這個我比你還講究,先讓你看了“都哇”牌子。他走到門口,仰著頭,瞅了半天。
吃了晚飯,鄔拜先生提出要給大女兒買毛衣,因為她要去倫敦讀學(xué)位,那地方天冷。我就幫他找,后來找到一家鄂爾多斯羊毛衫店,就進去了。鄔拜先生問,鄂爾多斯是什么?我說,是內(nèi)蒙古的一個地方,羊毛好。最后,在該店選了一件買上了,鄔拜先生很滿意。
夜里,我和鄔拜先生住在一個房間,說了不少話。我說,我打呼嚕會不會影響你休息?他說,不會。第二天早上得知,果然沒影響。這一點,我很奇怪。
第二天,鄔拜先生去了昆明,我送鄔拜先生走的。
馬來亞大學(xué)
如果沒有我對馬來亞大學(xué)學(xué)位的追求,也許就沒有我和鄔拜先生的交往和友誼。而鄔拜先生對馬大,簡直就像他自己的家園,特別熟悉。他臺大畢業(yè)后,又到馬來亞大學(xué)中文系讀研究生,然后留校,晉級講師、副教授,一直到退休,又返聘;從二十多歲到六十多歲,差不多四十年。
記得1996年年底,我有門博士課程要修,鄔拜先生幫我安排在第二學(xué)生公寓(校園內(nèi)一共有十多個學(xué)生公寓)住宿。他單身讀研時,就住在這個公寓里,管理人員換了多少茬,他都知道。這些,都是我后來知道的。有一天碰面,我告訴他,我發(fā)現(xiàn)公寓附近的樹林子里有一群猴子,這很令人驚奇。他不但不吃驚,還說,是啊,第二宿舍那兒有群猴子,文學(xué)院辦公樓附近還有一群。這個校園共兩群,幾十年來一直這樣。
本來嘛,熱帶雨林國家到處都是樹。譬如在中國,要修一條路,路面修好了,兩邊要栽上樹,叫作“綠化”,這才算完成了全部建設(shè)。而這個國家則相反,只是在森林中砍伐掉一路的樹木,然后將路面鋪上。這一“栽”一“伐”,剛好和中國相反。樹木多,自然鳥獸就多了。早上起來,很多鳥兒在歌唱,仿佛就在耳邊。
申請馬來亞大學(xué)的博士候選人,是1999年臨近夏天開始的。秋天,正式注冊。導(dǎo)師是文學(xué)與社會科學(xué)院下屬的文明研究所所長——阿維先生。一位個頭不高,很精明很和善的老人。副導(dǎo)師就是鄔拜先生。這個組合很好,我心里也很安穩(wěn)。
但這一次我沒讀下來,是因為家庭、孩子的原因。生活的壓力很大,實在沒心思,最終放棄了,時間是2001年的3月,前后歷時一年半。我內(nèi)心對鄔拜先生深感愧疚。阿維先生后來被調(diào)到國際伊斯蘭大學(xué)去了,校區(qū)在鞏巴,吉隆坡往北約一小時的車路。
第二次申請博士候選人是在2006年,我已回國五年了。這事先給祝家華通了氣。家華是我結(jié)識的一位朋友,祖上海南文昌。我認(rèn)識他大概與鄔拜先生的結(jié)識是一個時間,那時他在《亞洲周刊》的吉隆坡記者站工作。這個周刊總部在香港,我與它的一位執(zhí)行主編邱啟楓,曾在吉隆坡喝過茶,也是家華介紹的。邱啟楓向我約稿,說一字一港元,但我一篇也沒寫過?,F(xiàn)在,家華任馬來西亞兩家華人自辦的高校之一——南方學(xué)院的校長,在最南邊的新山市。
家華得到消息,讓我跟何國忠聯(lián)系。何國忠是家華的朋友,以前我也照過面,他是馬來亞大學(xué)東亞研究系的副教授。不過,申請的過程中,也出現(xiàn)了波折,因為我曾在馬來亞大學(xué)讀過書,又放棄。按馬來亞大學(xué)的章法,得有特別的理由,否則不能被批準(zhǔn)。例如,馬來西亞有名的華人領(lǐng)袖之一,陳廣才,也是前交通部長,就曾是我這樣的情況,二次申請,費了很大勁。結(jié)果,他不得不放棄原研究計劃,改為《紅樓夢》研究,樹新課題,才被準(zhǔn)許。
鄔拜先生無疑作了很大努力。至于怎么做的,我并不完全知曉,因為我當(dāng)時一直在國內(nèi),中間是通過信件向馬大申請的。不管怎么樣,這事情又辦成了。不過,何國忠最終沒出任導(dǎo)師,而是到首相府去做教育部私立大學(xué)部副部長去了。過了一學(xué)期后,我才正式被安頓到歷史系,導(dǎo)師由阿卜杜拉先生出任;他是本地的東南亞殖民史研究的權(quán)威人士,也是歷史系的系主任。巧的是,他也是吉蘭丹人,與鄔拜先生太太是很近的同鄉(xiāng)。
連續(xù)三年,每個新學(xué)期我到馬來亞大學(xué)報到,都要去拜訪鄔拜先生一家。這個家庭,隨著孩子們的長大成人,發(fā)生了很大改變。大女兒去倫敦讀博士,兩個兒子都已工作,最小的兒子和女兒也都在大學(xué)念書。尤其是大兒子,在微軟的馬來西亞分公司工作,工薪很高。師母為此很高興,也很驕傲。
2010年秋,是我的博士學(xué)位典禮,我和太太都去了馬來西亞,住在鄔拜先生家。鄔拜先生一邊擔(dān)心我去晚了,別人不會再出租博士服了,因而有可能進不了大禮堂;一邊安慰我,實在不行,就在校園里照張相,留個紀(jì)念算了。第二天,我們同去學(xué)校,恰巧碰上了他的熟人,而且出租服裝的人,雖然星期天休假,卻因為什么事情,剛好又來了。抓住這個機會,衣帽都租到了手,典禮的名冊上,也入了號。
下午,老夫婦陪我們到商場,幫我的太太買了一條褲子。因為典禮是莊重的場合,怕我太太穿裙子不合適。晚上,師母又認(rèn)真將我的博士服熨好,疊得整整齊齊。其用心之良苦,真如自己的親人。學(xué)位典禮在國外,可以說比婚禮還要莊重、正規(guī)。
典禮結(jié)束后,我穿著博士袍,戴著博士帽,和太太,和鄔拜先生以及師母,都分別照相留念。到了晚上,師母特意準(zhǔn)備好一桌飯,為我慶賀。主菜是一個很考究的雞。這個慶祝,是對我近幾年努力的一個肯定,也是對過去十來年兩家友誼的一個總結(jié)和肯定。這個學(xué)位,可以說蘊含了鄔拜先生多少心血與汗水。
畢業(yè)證書需拿到馬來西亞外交部和中國大使館認(rèn)證、蓋章,又耽擱兩天。兩天后,鄔拜先生開著車送我們回國。車開到地鐵站口的,我們坐上后,要到吉隆坡總站,再倒火車去機場。箱子里有老夫婦送給我孩子的巧克力。在地鐵口,我們彼此站著,想找合適的話說,但良久無言。我知道,彼此心情都很復(fù)雜,而且,我這一離開,可能以后常來常往的機會就少了。
終于用平時最常用的方式告別了,盡量不流露傷感。我和鄔拜先生都是。我和太太走過路對面,到地鐵站口,回了頭,見鄔拜先生還在那兒站著。我揮揮手,心里堵著,說不出什么話。然后就趕快催促太太進站,不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