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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著名字的鈔票

    2015-07-01 10:54冶生福
    回族文學(xué)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麻子鈔票孫女

    冶生福

    馬書記左想右想,覺得還是寫上名字好。馬書記原名叫馬生財,曾當(dāng)過馬家莊的書記,馬家莊人就叫他馬書記,叫來叫去反倒忘了馬書記的真名,一說馬生財,大家都不知道,可是一說馬書記,方圓十幾里都知道。

    這三張鈔票讓馬書記為難起來:寫上馬生財,群眾可能不知道;寫馬書記呢,他又覺得怪怪的。三張粉紅色的鈔票整整齊齊地擺在炕桌上,想了半天,馬書記決定還是寫馬書記。村里的馬生財有四五個,誰知道這三張錢是他的。

    鉛筆在鈔票上畫過,馬書記能聽到鉛筆透過鈔票畫在木桌上的聲音,當(dāng)他拿開鈔票時,炕桌上他的名字赫然在目,他又看了看鈔票上的名字,點橫撇捺不多不少。他又用手摸了一下,這是他多年來簽名后押手印形成的習(xí)慣,如果可能的話,他也愿意在上面押上他的手印。

    粉紅鈔票上的鉛筆字清清楚楚,可他一摸后名字模糊了。想了想,馬書記又從孫子書包里翻出一支圓珠筆,一筆一畫地寫在“毛主席”的下方,寫完了又在陽光下看看,這樣他的炕桌上出現(xiàn)六個名字,不過他覺得還是這鈔票上的名字更好看。他只念過小學(xué),但他高興的是還能寫字,像他這樣能寫字的老人,村里還不多。照他的話來說,其他老人都是一輩子跟在牛后頭戳下牛尻子的,一字不識。

    馬書記這一輩子有一件自豪的事,他當(dāng)過村書記。在村里他一抬腳,村子就要搖三搖,他說一不二,就連村里的阿訇也對他尊敬十分,說起他的事也能讓人晃上三晃。比如說,他曾讓村里人在一夜之間就把陽洼坡削成了一層層的梯田。

    據(jù)老人們回憶,當(dāng)時每家每戶都出了勞力,因為出一個勞力就有一個工分,有一個工分就有一份救命的糧食。照馬書記的話來說,沒工分你連個褲子都提不起來,工分條就被人們珍藏在家里最安全的地方。

    老人們還是能清楚地記得,在白天,陽洼坡擠滿了人。拿斧頭的累一身臭汗,拿鋸子的隨時提防大樹倒下的方向?!斑抢怖病币宦曧?,這兒砍倒了一棵樹,緊接著那邊又撲來一陣風(fēng),砍樹人邊砍樹邊跳著躲避著樹。盡管這樣,還是有人被樹砸中了。比如麻子從那天以后,在輪椅上坐了一輩子。

    當(dāng)鄉(xiāng)上的人知道陽洼坡被一天一夜修成梯田的事后,馬書記披紅戴花坐在宣講臺上,介紹著他的經(jīng)驗。那些日子他感到力量正源源不斷地從腰里冒出來,再源源不斷地流向胳膊腿。走在村子里馬書記的腿都似乎要飄起來了,那感覺真好。

    可是后來隨著村里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以后,人們?yōu)榱俗约旱囊划€三分地,不用再喊叫就自己提工具下地;不再需要有人早早吹哨集體上工;不再需要他這個隊長說這個說那個,地拾掇得一個比一個好。一夜間馬書記的作用變得可有可無,馬書記變成了被人遺忘的角色。馬書記甚至覺得人們對他說話的口氣都變了,盡管他還是書記,但他只給自己當(dāng)書記。

    他有氣沒處撒,就撒在自己的老婆身上。

    不過馬書記還有一件自豪的事,那就是他兒子通過消費貸款第一個在村里養(yǎng)起了天龍車,給人運煤。馬書記的腰似乎又一天天直起來。

    馬書記又一次拿起那三張寫著他名字的錢。陽光下,粉紅的錢幣像三團(tuán)燃燒的火焰,而他的名字就是這火焰的心。馬書記覺得他的名字寫得有點歪了,又想改改,可是用唾沫越擦越臟,圓珠筆的字跡倒更明顯了,確實沒法改了。

    端詳著他的名字,馬書記又想起了當(dāng)年給人批條蓋章子時的豪邁來。

    馬書記用力甩了幾下鈔票,粉紅的票子被他甩得“嘩嘩”作響,他想可能天堂里的仙樂也和這“咔啦咔啦”的響聲差不了多少。因為時間不長,寫著他名字的這三張粉紅鈔票又會實現(xiàn)他人生的另一個夢想。

    現(xiàn)在是齋月,按當(dāng)?shù)氐牧?xí)慣,只要家里有一萬塊的存款,就必須給窮人舍散點錢出點天課。當(dāng)然了,接受天課的可以是清真寺里的滿拉,也可以是阿訇,但是最好的還是貧窮的左鄰右舍和求學(xué)的人。

    多年來,這個村里非常重視出天課,每年齋月,寺里總會貼出榜單,寫上出天課的人名字,寫上錢數(shù),一般不寫受天課的人。馬書記覺得應(yīng)該在榜單上加上受天課的人,這樣舍散出去的天課就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就有好的歸落。

    接受他天課的人選他已想好了,就等著和他的名字上榜。他的名字得寫在前面,接受天課的人的名字寫在后面。

    這么多年,他覺得唯一讓他感到愧疚的人就是麻子。那次修梯田砍樹,一棵大樹帶著陰風(fēng)砸向麻子。赤腳醫(yī)生的腿快,可是他的醫(yī)術(shù)卻怎么也快不起來,扎干針,灌藥,打針,找偏方……可是麻子的腰說什么也直不起來了。

    當(dāng)馬書記還有點權(quán)力時,他在分糧食時給麻子家多分一點??伤划?dāng)書記后,大家似乎也都忘了麻子曾經(jīng)在他們生活中出現(xiàn)過。

    別人忙起來了,可是馬書記徹底地閑下來了。那天他走到了麻子家,一座突兀的土門還是讓他吃了一驚,說實話這樣的土門他可只是在電視里見過。幾根爛木頭漫不經(jīng)心地隨便一搭,再鋪點柳梢,抹上泥就算一個門了,門扇上的鐵扣黑中帶黃,這顏色總讓他想起過去。

    麻子的門楣上釘著好幾個五好家庭的

    牌子,牌子上的紅色在日光的暴曬下變成了淡黃色。門頭上的草富有想象力地瘋長著,兩扇木門上有兩朵彩色粉筆畫的歪歪扭扭的向日葵。兩扇木門也不嚴(yán)實,中間像夾過石頭似的,委屈地露出了一個大豁口,從豁口能看見麻子家的院子。

    走進(jìn)土門,一溜柳木平房。好幾根椽子還耷拉下來,不小心就能碰到頭,馬書記小心地躲避著耷拉下來的椽子。

    見到麻子,他心里的愧疚又增加了幾分。當(dāng)年他為麻子的事沒少跑過,利用村里僅有的一點提留款為麻子看病,又讓村里唯一的拖拉機拉著麻子到處看病??墒侨匀粵]有起作用,麻子多少年來還是用輪子當(dāng)腿走路。

    麻子見到他說了個“賽倆目”,可看起來麻子的精神很好,似乎并沒有因為腿的事而抱怨什么。馬書記也從來沒有從其他人口中聽到過麻子對他的埋怨,這點就讓馬書記感慨萬端。

    盡管房子很破舊,可是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坐在炕頭上,馬書記還在被子上發(fā)現(xiàn)了一條橫搭的拜氈,馬書記就開始想象輪椅上的麻子怎樣做禮拜。左想右想,他怎么想也想象不出一個坐輪椅的人洗小凈、做禮拜的樣子。

    從麻子家出來,馬書記更加堅定了把麻子的名字寫到榜上的決心。他馬上到清真寺找人商量,一定要把他的受天課人麻子的名字也寫上去。一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馬書記曾經(jīng)當(dāng)過村書記;二來這幾年馬書記的兒子給清真寺很多資助。想了想,清真寺寺管會的人就答應(yīng)寫上去。

    齋月到了,這里的習(xí)慣是清晨吃點飯封完齋,一天不吃不飲,一直到太陽落山時才吃飯開齋。

    每到開齋時間,村里人都會讓娃娃們拿著葡萄、用紅糖水泡過的棗、自家樹上的李子什么的到清真寺里來。娃娃們手里捧著一小盆紅棗,守候在寺門口,來禮拜的人們就依次取著棗,大家都在等待開齋的邦克念起來。娃娃們也餓了一天,饑餓從他們的口中伸出手來,盆里的棗紅得有點可怕,葡萄綠得快滴出水來。他們?nèi)讨豢?,看著盆里漸漸少下去的紅棗,就抓了幾顆塞在口袋里,紅糖水滲出了褲子。

    天課的榜單是在昏禮開齋前貼上去的,大家手里拿著紅棗,都圍著榜看。

    馬書記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天課三百元,排在第一位。上面有的人出了五十,有的人出了一百,還有出十元的,但都沒寫受天課人的名字。馬書記想別人出的錢少,可能不好意思寫上受天課人的名字吧。

    左看右看,馬書記還是看出了點小毛病。馬書記覺得他的名字寫得小了點,同時他的錢數(shù)小得像螞蟻爬過一樣,不仔細(xì)看還真看不清。他對寺管會主任有了小小的意見,可是榜單已貼上去了,再撕下來又麻煩,就只能這樣委屈地貼在清真寺的墻上。

    這天課錢本來是由清真寺統(tǒng)一收起來后再交到受天課的人手里的,可是馬書記覺得這樣不合理。他馬上給寺管會的人說,一來這錢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交到受天課的人手里,二來也是對出天課人的一個交代。

    這樣的事還從來沒有在村子里做過,而且周圍十幾個回族村莊也沒做過,寺管委也覺得不好辦??墒沁@幾年清真寺里的大部分費用都是馬書記兒子出的,對于馬書記的話,寺管會也得掂量掂量,另外把天課明明白白地交到應(yīng)該接受天課的人的手中也符合教門。經(jīng)過大家的討論,他們決定辦一個小小的儀式,當(dāng)面把大家的天課交給受天課的人。

    受天課的儀式也是在昏禮和開齋前的一段時間里舉行的。阿訇簡短地講了些關(guān)于天課貴重的臥爾茲,然后就開始念長長的名單。

    晚霞一層一層地染紅了寺里所有的人,大家都紅光滿面。自然馬書記是第一個上臺去的,寫著他名字的三百塊鈔票裝在他的白襯衣口袋里。那粉紅色透過白色若隱若現(xiàn),在晚霞中似乎更紅了,馬書記想起了修梯田時插的紅旗。多年來他走路的姿勢沒有變,還是當(dāng)村書記時的樣子。馬書記走過人群,走向簡易講臺,又習(xí)慣性地咳了幾聲??上ё雷由蠜]有擴音喇叭,如有,他一定得講些什么。

    馬書記拿出寫著他名字的三百元錢,可臺下遲遲不見麻子的蹤影。

    等了好一會兒,麻子才被人推到前面。此時的麻子滿臉通紅,在晚霞中麻子的臉像西紅柿,紅得快要爛了。麻子的手緊緊地攥著車輪,似乎這車輪不聽他的話了。

    看著麻子的樣子,馬書記突然想起了一個電視里說過的官話,激動!對,用激動來形容此時的麻子是再恰當(dāng)不過的。馬書記為自己能想出這樣一個官話而激動。

    馬書記把三張錢捏在手中,小心地搓成扇形,這樣每張鈔票上的名字都清楚地顯露出來了。馬書記把遞錢的過程放慢,好讓麻子注意到他的名字。馬書記覺得他的名字還是小了,其中的“書”字中間的一豎寫得短了點,怎么看都不像個“書”,給馬書記留下了一點遺憾。

    麻子接過錢,紅著臉低著頭,給馬書記說了聲“賽倆目”就匆匆搖進(jìn)人群。搖輪椅時他還不小心把一張鈔票掉落在地上,馬書記又拾起來追到人群里。

    其他出天課的人依次上來交付了錢。其中出了十塊錢天課的人沒有來,只托小孩捎來了錢。

    開齋的邦克終于念起來了,馬書記覺得嘴里的紅棗味甜滋滋的,一下就甜到了心里。

    等宵禮結(jié)束后,馬書記回到了家。他對麻子今天的表現(xiàn)還不太滿意,他覺得麻子接錢時的樣子太隨便了點,對,做賊似的快快地接過去了,好像馬書記的錢是個燙手的洋芋。這樣麻子可能完全沒注意到他的名字,還把他的錢掉在地上了。

    馬書記一遍遍地回想當(dāng)時的場面,他覺得麻子的表情也不大對勁,像個靦腆的大姑娘,帶那么一點羞愧。馬書記覺得特別不理解。

    不過畢竟過了這么多年,麻子尕家尕日子,沒遇過這么大的場面,怯場也是難免的。想當(dāng)年,馬書記他可是曾坐在幾千人面前發(fā)過言的。

    一想起尕家尕日子,馬書記沒有了睡意。窮日子富打算,麻子家不同于其他人,來錢少,出錢多,計劃不到窮一世,他給他的這三百元錢,應(yīng)該有個周全的計劃,不至于抓芝麻丟西瓜,辦不成事。

    第二天,馬書記就轉(zhuǎn)到了麻子家。從大門望進(jìn)去,麻子家的院子不知做了什么,坑坑洼洼的。麻子從院子看見他,就搖出輪椅向大門過來。不小心一個輪子陷進(jìn)了一個小坑,麻子憋紅了臉都沒能弄上來,又回頭喊媳婦。

    馬書記遲疑地邁出了左腿,只邁了一小步,把左腳放在麻子家的門檻上,看著麻子兩口子到門口接他。

    馬書記一把握住了麻子的手,用力地?fù)u了三下。左手托著麻子的手,右手還輕輕地拍著麻子的手背,拍得讓麻子都不好意思抽出手來。

    進(jìn)門后,馬書記左看看,右看看,覺得麻子需要辦好多事情。比如說先要修下大門,否則會給人帶來危險;花園墻也開了一個豁口,雞從這個豁口里自由進(jìn)出;自來水皮管子上開了一個小洞,一股細(xì)流向空中噴射;園中的果樹枝條向四周散開,像個披頭散發(fā)的邋遢婆娘不好看。馬書記認(rèn)為果樹需要修剪,要不明年果子結(jié)不結(jié)還是個問題。

    讓馬書記最不舒服的就是麻子家耷拉

    下來的椽子,像馬書記這樣的個子只要稍稍一抬頭,就能碰到頭。馬書記仔細(xì)地觀察著房頂,他擔(dān)心房子會在他進(jìn)房后轟然倒塌。馬書記一時沒忍住,說,還是得蓋蓋房子。別看房子現(xiàn)在沒事,可是萬一下一場大猛雨,這房子說不定就變成一堆泥土。麻子只淡淡地笑一笑。

    馬書記邊走邊指點,麻子搖著輪椅跟在后面點頭。

    馬書記被讓到了炕上,他徑直在炕中間坐下。這里的習(xí)慣是貴客一般讓到最中間,叫十二點。馬書記坐在炕中間,麻子在炕下輪椅上陪著。

    時間不長,麻子媳婦炒來了一碟子菜瓜。嘗一嘗,味道不錯,比他老婆炒得香多了。但馬書記覺得鹽有點淡了,醬油倒少了。打人不打臉,這話馬書記還是硬咽到肚子里去了。另外,飯菜是真主的恩賜,對著飯菜彈嫌好壞使不得。

    這一天馬書記給麻子提出了許多有價值、建設(shè)性的計劃,包括修大門、修水龍頭、修房屋、換玻璃、漆房門、院子里墊土,等等。

    馬書記覺得院子里還是缺了點什么,他左看右看又看不出什么,直到他進(jìn)了堂屋后看到墻上的畫,才想起來。于是又引著麻子走到院中,說還要栽點芍藥、牡丹和丁香樹,說花是人的精神,人的精神好了,花就開得旺盛。馬書記對種花有點研究,又順勢講了半天花的栽培。

    麻子只一味地笑著,聽著,不時喊媳婦給馬書記添點水。

    講著講著馬書記覺得又回到了過去。他周圍是簇?fù)矶鴣淼娜罕?,他似乎又聽到久違的鼓掌聲。

    這樣馬書記一有空就到麻子家轉(zhuǎn)轉(zhuǎn)。如果哪一天不去麻子家,就渾身不自在,覺得生活少了點什么。

    齋月還沒有結(jié)束,清真寺的天課榜單上沒增加什么內(nèi)容。但馬書記每天總要去看一眼,他的名字排在最前面,“3”后面的那兩個“0”那么顯眼,讓馬書記覺得很受用。相比之下,其他人的只有兩位數(shù)的榜單名字顯得那么瘦弱,似乎風(fēng)一吹都能從榜單上吹得無影無蹤。

    齋月依然不緊不慢地向前走著。人們對齋月的時間觀念竟然不一樣:教門上細(xì)點的、歲數(shù)大點的人們總覺得齋月太快了,只眨眼的工夫就過了十幾天,而人該做的事情還似乎沒有做完。一些剛結(jié)過婚的年輕人,還有些不良習(xí)慣的人們總覺得都快盼不到蓋德爾夜了。過了蓋德爾夜,齋月的步子就越來越快,就像一匹馬,嗒嗒嗒只幾步,就到了爾德節(jié)了。

    這里的習(xí)慣是非常看重蓋德爾夜。據(jù)說這一夜所有的天仙都從天界紛紛飄下來,密密地站滿了整個阿蘭(世界),甚至連細(xì)細(xì)的針尖上都站滿了密密麻麻的天仙。據(jù)老人們說,這一夜也是真主安排所有事情的一夜,有些人要走了,有些人要留下,有些人順順當(dāng)當(dāng),有些人會困難重重。所以老人們都有做禮拜、念《古蘭經(jīng)》的習(xí)慣。

    蓋德爾夜到了。與往常一樣,馬書記早早地來到了清真寺,洗完小凈,又習(xí)慣性地湊到榜單跟前。蓋德爾夜很特殊,一些人抱著發(fā)大財?shù)男睦頃鎏煺n,榜單上增加了許多人的名字。不過婦女們?yōu)槎啵蠖嘁捕际菐资畨K錢,最多的也就是一百多,還是沒有人超過馬書記。

    馬書記還是仔細(xì)地看下去。突然就在榜單的最下面,他竟然看到了四位數(shù),再仔細(xì)一看有人竟然出了三千元!

    馬書記的心跳加快,他趕緊看了下出天課人的名字,可是上面只寫著“穆斯林”三個字。馬書記又看了看受天課人,是“馬家莊小學(xué)”。

    馬書記不相信,又使勁擦了擦眼睛,再看還是那個樣子,還是四位數(shù)。

    馬書記坐不住了,他在馬家莊活了大半

    輩子,還沒有見過這樣出天課的人,而且一出手就是三千元。按理說天課是一年收入的百分之二點五,這樣算下來,這個人的收入應(yīng)該是萬元以上,可是這樣的人村里也沒有幾個。

    馬書記心里慌得不行,讓他慌張的不僅是錢數(shù),更是那個不寫名字的“穆斯林”。阿訇說過,出天課、舍散應(yīng)該是隱秘的。隱秘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右手舍散也絕不讓左手知道。馬書記覺得心里的不安增加起來,說不定那些長嘴的人會借這個在他背后指指點點,甚至他似乎看到人們已經(jīng)開始議論他了。他仔細(xì)地觀察著人們的表情,可是大家還是像往常一樣,只是嘴皮比往常更干了。

    馬書記就去找寺管會的人。可是寺管會的會計有事出去了,馬書記只好坐在清真寺的木板凳上,細(xì)細(xì)地把村莊里有錢的人過了一遍:馬爾個,不可能!這個人摳得都想在蒼蠅腿上割幾斤肉,在針尖上削幾兩鐵;馬三三,也不可能!他最近剛蓋完房,家里估計也沒有多少錢可出;馬油個,更不可能。他對村里的電費最有意見,每當(dāng)電費一公布,一個月里也就幾十塊的電費,他喊得最厲害,似乎幾十塊的電費到了馬油個手里就變成了幾百幾千。電工總是最后才去收他家的電費,而且照例他的電費總要拖上好一陣子,有好幾次還是電工墊付的。

    村子并不大,只幾百戶人家。從東頭算到西頭,再從西頭算到東頭,還真沒有能出三千的人來。大家的老底,誰多誰少,馬書記心里一本賬。

    不光是錢數(shù),而且這受天課的竟然是學(xué)校,這更讓馬書記想不通。

    不過說實話,這幾年,馬書記從來沒進(jìn)過學(xué)校門一步,他只從孫女那兒偶爾聽到一兩句關(guān)于學(xué)校的事。也是一聽而過,從未想過為學(xué)校做點什么。

    最近他聽孫女說要辦一個圖書室,讓大家捐書。孫女纏著讓馬書記買幾本書捐,可馬書記聽過后就忘了,孫女為此還噘了好幾天嘴呢。

    坐在木板凳上,馬書記渾身難受,左挪一點難受,右挪一點還是難受,清真寺里的人漸漸地多了起來,那些捧著紅棗的娃娃們依次站在寺門口,大家一邊取紅棗一邊念經(jīng)文。往常馬書記總會多取上幾顆,除了自己吃顆開齋外,其余的都用小塑料袋細(xì)細(xì)地包起來,拿回家讓孫子們吃??吹綄O子把紅棗嚼得吧唧吧唧響,他都覺得甜到了心里。

    可今天他只拿了一顆,再也不想去多拿。后面進(jìn)來的人們向他說“賽倆目”問好,他也只是淡淡地回應(yīng)。人們就關(guān)切地問他是不是病了之類,感冒了要喝點柴胡茶之類的話。

    馬書記實在想不出這個給學(xué)校出三千元的人,覺得村里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這個“穆斯林”。他好不容易得到了居天課榜首的機會,他的那三百元也不是說拿就一下子拿出來的??纯聪旅娉鍪?、五元的人數(shù)就知道了,可是沒想到還有比馬書記更厲害的,一下子拿出了三千元,要知道這三千元能買幾條輪胎。

    阿訇開始念經(jīng)??墒邱R書記耳朵里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他心里只有委屈和不平。至于委屈什么、不平什么,又說不上來。他想發(fā)火,可是又找不到發(fā)火的對象。那種懸空的感覺讓馬書記渾身都不自在。

    第二天正是六一兒童節(jié),馬書記渾身不自在,正躺在炕上迷糊,一會兒孫女進(jìn)來了。孫女拿著一本新書蹦蹦跳跳地進(jìn)來了,兩條羊角辮一上一下,在她身后撒下了一路的歡笑。她一來就湊到馬書記身邊,給他說起了學(xué)校里的事。

    不聽倒罷,一聽馬書記又驚訝又生氣。

    在孫女?dāng)鄶嗬m(xù)續(xù)的講述中,馬書記知道了那個給學(xué)校出了三千元的人就是麻子。馬書記似乎看到了麻子坐在輪椅上,脖子上

    系著一條紅領(lǐng)巾,陽光正照著黑醬醬的臉,臉上的麻子一抖一抖的。馬書記似乎看到了麻子把一本本新書送給學(xué)生后那得意的笑容,在眾人面前掙夠了面子。

    馬書記覺得他被麻子騙了,他辛辛苦苦地給麻子出了三百元的天課,可是被麻子輕而易舉地當(dāng)成轉(zhuǎn)手的賽代格(乜帖,舍散)。這三百元全貼在麻子的臉面上了,成了他裝大的資本,真是癩蛤蟆過門檻又蹾尻子又蹾臉,哈巴狗戴籠頭裝的是大牲口,學(xué)大牛屙糞小心脹爛尻子……一連串的罵詞在馬書記心里翻騰著。

    看到孫女還在看新書,馬書記氣不打一處來,一把奪過來,把書扔在地上,孫女哭起來。

    馬書記聽著更煩了,就走出了家。走出家門,他又不知道去哪兒。巷子里倒是有幾個老人在那里曬太陽聊天,可是他不想過去。他們可能都知道麻子舉了三千元天課的事了,也都知道給學(xué)校買了書,甚至也知道這三千元中就有寫著他馬書記名字的三百元。想到這兒,馬書記更生氣了。

    走著走著一抬頭發(fā)現(xiàn)走到了麻子家,還是那堵破土墻,馬書記的火氣一下旺起來。這么多年怪不得麻子連個門都修不起來,更別說房子了。馬書記想找麻子狠狠罵一頓,甚至有了想拾塊石頭砸門的想法。

    可是一想罵什么呢,罵他吃里爬外?罵他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一想麻子也沒有什么錯呀,也真罵不出什么。他徑直出了村子,他身邊的麥田多了起來,綠油油地滲進(jìn)了他的眼睛,還不時有一兩只鳥兒冒冒失失地從田里飛起來。遠(yuǎn)處是一抹青山,再往前走,馬書記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到了村子的墳地。既然來了,就該掌個手給那些沉睡在地下的人們道個平安的都哇。

    說來也怪,這都哇一做后馬書記的氣順了不少??墒沁@心里的暗傷還是留在馬書記的心里了。

    今年的雨水足。人們剛拔過頭遍草,麥地里的黑燕麥草就噌噌噌地鉆出來了。有些人家沒有拔草的人手,就圖方便直接打雜草藥。這藥對麥子不傷害,只對其他植物起作用。

    麻子家的麥地和馬書記家的油菜地相連,麻子的在左邊,馬書記的在右邊。

    麻子的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一家銀行找到了工作,聽說還當(dāng)了個什么主任,一月只回來一次。女兒才上初中,家里沒有人手拔草。媳婦去拔了兩天草,回來后在家里躺了半天,麻子只好讓媳婦噴雜草劑。

    麻子媳婦噴藥時分外小心,因為這藥噴到油菜或洋芋上能直接讓它們干枯變黃。

    麻子媳婦拼命地壓低噴頭,但一陣輕風(fēng)吹過,還是有一些藥吹到了馬書記的油菜地里。

    第三天馬書記到地里時,發(fā)現(xiàn)一小塊油菜全干枯變黃了。盡管也就那么幾個屁股大的地方,但讓馬書記心里的火一下子躥起幾十米,過去的事全張牙舞爪地?fù)磉^來。

    但他一想自己出面不好,就對自己媳婦說了這事。馬書記媳婦也是個火藥桶,一點就著,加上馬書記給麻子舉天課時沒跟她商量,她早就窩著一股火?,F(xiàn)在機會來了。

    馬書記站在自家院子里,遠(yuǎn)遠(yuǎn)望著他媳婦站在麻子家不遠(yuǎn)處罵大街,從麻子的爺爺一直罵到了麻子,罵了許多不該罵的話。麻子出來說好話,可是馬書記媳婦不依不饒,直罵得麻子媳婦躲在家里哭。

    小村里好久沒有人罵大街了,這一罵全村人都出來了。大家又不好說什么,任憑馬書記媳婦罵到底,最終還是有人看不慣,說了幾句,馬書記媳婦索性坐在地上哭訴起來。

    有人找到馬書記,讓他把媳婦叫回去。馬書記看到此時的麻子氣得話也說不出來,只在輪椅上發(fā)抖,心里也覺得過頭了,就出

    去把媳婦拉進(jìn)家來。媳婦還沒有撒完氣,又帶上馬書記說了好半天。

    當(dāng)天下午,麻子找到了馬書記,哆哆嗦嗦地拿出了三百塊錢要賠償損失。說實話,那幾塊屁股大的地方,一年下能打十斤油菜籽就不錯,如按市價也就不過五六十塊錢,馬書記堅決沒拿這錢。他知道如果他拿了這錢,他就會淹死在眾人的唾沫里。

    從此兩家就不再來往了。

    快放暑假了,馬書記的孫女背著書包歡天喜地地來了。一進(jìn)來就抱住馬書記的脖子不下來,說,阿爺,這回我考了第一名,你給我獎點什么?

    馬書記非常高興,孫女一直是班上的尖子生,老師說只要家里支持,她一定有出息。馬書記也盼望著家里出一個大學(xué)生爭爭光。想到這兒,馬書記說,我給你十塊錢,你自己喜歡什么就買什么。

    不用了,這次老師給我獎了一百塊錢!孫女邊說邊把一個信封送過來了!

    馬書記沒想到學(xué)校獎金這么多,連忙把錢抽出來,果然是一百元。馬書記覺得這錢有點熟悉,再仔細(xì)一看,在“毛主席”的下面寫著“馬書記”三個字,圓珠筆寫的,沒錯,就是他給麻子的錢!

    這錢上還寫著你的名字呢!孫女指給他看。

    姓馬的當(dāng)書記的人多了,難道就是我嗎?馬書記嘴里打了一個轉(zhuǎn)。

    不過仔細(xì)想想這事,馬書記的笑容還是凝固了。馬書記覺得這是麻子的一個陰謀,想用馬書記的錢獎給馬書記的孫女,把他羞一羞。

    這錢是誰給的!他連忙問。

    老師發(fā)的!孫女奇怪地看著他的表情。

    只獎了你一個人嗎?馬書記又問。

    沒有,獎了十個人,老師把獎裝在信封里,領(lǐng)一個獎,發(fā)一個信封!老師說,這是麻子大大(伯伯)捐的獎學(xué)金。只要好好學(xué)習(xí),每年都有。

    這么說,馬書記的另外兩張寫著名字的鈔票被送到了其他人的手中了,這會兒可能那兩家人也正看著他寫在錢上的名字。

    • 馬書記覺得臉一下地紅透了。他從孫女的書包里取出橡皮擦,使勁擦起他的名字。?(題字、題圖:韓志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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