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往知來：唐宋畫院源流考

一、畫院癥結現狀

2014年8月，陳履生《各行各業(yè)辦畫院的畫院亂象正造就當代文化災難和社會問題》等兩篇內容略同的報刊文章似掀當下“畫院亂象”討論波瀾，拎出當下畫院癥結正造成當代文化災難的社會問題，表述作者關于因民辦畫院對官辦畫院的負面沖擊、主流地位的消解導致美術創(chuàng)作水平整體下降的憂慮。是月末，孫建清則以相反意見爭鳴，認為古今皆有不同層次畫院，公私畫院皆能推動書畫創(chuàng)作以繁榮文化產業(yè)，為經濟社會發(fā)展注入新活力，傳承民族文化，滿足民眾文藝衍展與精神需求。他認為，國人應有起碼文化自信，公私書畫院增多無論如何不會成為當下社會突出問題，更不可能引起文化災難。

早在2004年7月，吳旭東《新形勢下畫院工作的思考與對策》一文即已提出當代官辦畫院應養(yǎng)名家、遠功利、出杰作，應持弘揚生命價值、注重人文關懷并努力創(chuàng)造歷史精神財富的辦院思路。2005年第7期《美術》雜志刊登羅寧《國辦畫院的現狀和對策》。該文通過對建國后國辦畫院對中國畫發(fā)展的重要作用以及新時期的定位與發(fā)展目標（創(chuàng)作、研究、收藏、培訓、社會服務等）、主要面臨的生存問題（部分畫院先天不足，隸屬混亂，隊伍老化、體制僵化、管理薄弱，影響力減退，缺乏對畫家作品市場流通管理等機制）及對策（政策引導、直面改革、隊伍與制度建設、靠作品與成果說話、出臺畫家作品市場流通管理辦法如定向收藏、自辦畫廊、稅收限制、基金與捐贈等）四方面論述畫院機構存續(xù)與發(fā)展之種種疑問，并從民族文化發(fā)展戰(zhàn)略高度提出畫院應直面改革，轉變機制，以作為贏得社會認同等一系列觀點。

2007年，吳冠中提出“美協(xié)和畫院，就是一個衙門，養(yǎng)了許多官僚”，就是“一大群不下蛋的雞”：并指出“藝術活動就跟妓院一樣了”，“觀念之爭全是站在自己飯碗上”，“藝術市場很多沙子將會沉下去”，“以獎代養(yǎng)”、“取消美協(xié)、畫院”等激烈言論，在社會上激起軒然大波。聞松《國家美術、藝術政治化和贊助模式：以國家畫院為例探討官辦畫院在當代文化中的價值實現》一文中，引述了吳冠中《獎與養(yǎng)》（《文匯報》2008年7月18日）抨擊畫院、美協(xié)之論，認為“動了一些人的奶酪”，并提出：“只有基于拓展人類心靈的價值觀和美學體系的學術性探討而非泛政治化的藝術創(chuàng)作與研究，才是傳承和弘揚民族文化的唯一路徑，才能給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提供真正有文化價值的智力支援?！庇缮鲜隹陕杂^近10年來畫院存續(xù)所面臨的諸多問題及其相關對策之討論梗概。

二、唐宋畫院源流

世事皆有因緣源流，正本清源以窺其流變，可知今日處境由來并藏往知遠。唐宋變革暨文化藝術登峰造極并開近世社會模式先河，深得學界內藤湖南、陳寅恪、錢穆、鄧廣銘、李華瑞諸賢認同，毋庸贅論。“唐初詔敕皆中書門下官有文者為之。乾封（666）以后始召文士元萬頃、范履冰等草諸文辭，常于北門候進止。時人謂之北門學士。中宗之世，上官昭容專其事（705）。上即位（712），始置翰林院，延文士下至僧道書畫琴暮藪術之工皆處之?！笔侵拼擦衷貉赢嫻さ任乃囀?、工處之，文以政事辭令實寓宣傳之旨。畫圣吳道子等即在其中，“非有詔不得畫”。道子成名非在禁中，據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傳載，其早先已名冠東洛。后緣韋嗣立（其兄韋承慶為鳳閣舍人即中書舍人）而為玄宗所重。是證最優(yōu)秀畫家源自民間而非畫院所能培養(yǎng)（圖1）?！啊都t院》（唐代開元十三年始置）：十三年（725）改麗正修書院為集賢殿書院……募能書者為書直及寫御書人。其后亦以前資常選。三衛(wèi)散官五品以上，子孫為之。又置畫直。十九年（731）以書直、畫直捐書，有官者為直院?！笔亲C唐代開元年間官設集賢殿書院中有畫直、直院，但尚非準畫院畫家。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五載，“相藍十絕”其八大相國寺西庫有明皇十三年（725）令車道政畫于闐國傳來北方毗沙門天王樣（像），可證唐代開元年問中原政教與西北民族關系暨畫事在國家封禪中已具顯要地位與宣化價值。

宋王溥《五代會要》卷十九《集賢院》載：“唐應順元年（934年，后蜀高祖孟知祥即位，在位僅七個月病逝）閏正月，集賢院奏準敕書創(chuàng)修凌煙閣。又奉正月二十二日詔問閣高下等級。謹案：凌煙閣都長安時，元在西內三清殿側畫像，皆北向。閣有中隔，隔內面北寫功高宰輔，南面寫功高諸侯王，隔外面次第圖畫功臣題贊。自西京傾陷（756）四十余年，舊日主掌官吏及畫像工人淪喪，集賢院元管寫真官、畫真官人數不少。自遷都洛京（923），并皆省廢。今將起閣，特請先定佐命功臣人數，下翰林院預令寫真本及下將作八作與畫工相度間架修。蓋緣院內有先寫真官沈居隱、畫真官王武瓊二人身死，即日無人應用伏候敕旨。敕集賢御書院復置寫真官、畫真官各一員，余依所奏?！焙笫裱靥婆f制設集賢御書院，惟唐時寫真官、畫真官人數不少：而后蜀則各設一員，規(guī)制較唐時甚遜。其主要功用則在奉敕寫真功臣像、圖志天文地理、民俗風物等。其近承閻立本嘗繪《凌煙閣功臣圖》可證，遠紹夏商周均有斯制，廟堂畫壁、屏、障如王應麟《玉海》、《漢書》諸志暨考、補、疏證等文獻伙矣足證。

“畫苑學士”案當在南唐（937-975）間置。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一《敘論敘國朝求訪》載：“太平興國（977-979）間詔天下郡縣搜訪前哲墨跡圖畫，先是荊湖轉運使得漢張芝草書、唐韓干馬二本以獻之，韶州得張九齡畫像并文集九卷表進，后之繼者難可勝紀。又勃待詔高文進、黃居案搜訪民間圖畫。端拱元年（988）以崇文院之中堂置秘閣，命吏部侍郎李至兼秘書監(jiān)點撿供御圖書，選三館正本書萬卷，實之秘監(jiān)以進御。退余藏于閣內，又從中降圖畫并前賢墨跡數千軸以藏之?！笔侵彼翁脚d國、端拱年問皇家圖畫（含書法、書籍）趣味、詔令與搜藏狀況?！啊稁靹章毦植康谌姆捕耸隆蜂洝畧D畫局：《宋朝會要》曰：雍熙元年（984）置翰林圖畫院，在內中池東門里；咸平元年（998）移在右掖門外；紹圣二年（1095）改院為局?！备呶倪M畫事鈴木敬、王伯敏、林樹中、薄松年、徐建融、徐書城問或述及，王、林識1954年發(fā)現（林誤為1995）日藏高文進畫、僧知禮984年刻版畫4幅（圖2、圖3、圖4），獨林氏斷其《靈山變相圖》或即北宋大相國寺熙豐年間壁畫稿本，另有彌勒、文殊、普賢3幅可推衍，視為與相藍壁畫相關稿本（粉本）。高文進祖父高道興（事成都王蜀待詔）、父親高從遇（襲成父藝事成都孟蜀翰林待詔）、高文進（北宋太宗待詔在汴）、長子高懷節(jié)（駙馬都尉嘗制領睢陽，北宋太宗待詔在汴）、次子高懷寶（與兄懷節(jié)同時入仕為北宋太宗朝圖畫院祗候），畫門四世家學深厚，深得皇家器重。文進深得宋太宗寵，以古例今，約與今全國美協(xié)主席相當。高氏畫門服務于國家政教宣化，外播于日本。其藝傳吳道子畫派，當時雖身居要職，但畫藝并非最高，文進嘗深妒王士元而排擠之，后《宣和畫譜》品藝趣味或變而終黜文進不載：只可證其畫道不深、藝品與人品不高，終不能為史所容，必遭大浪淘沙。留得住的是真金。有多少生前顯赫，身后卻難留墓碑，縱顯于歷史角隅亦必黯淡乃至缺席。可見畫家提升藝格、人格之重要。

北宋畫院近承西蜀、南唐，集近世巔峰與典范而大成。南宋、元、明、清續(xù)存類似機構而再無北宋之盛。北宋畫家如何提升修養(yǎng)？“畫學之業(yè)，曰佛道，曰人物，曰山水，曰鳥獸，曰花竹，曰屋木。以《說文》《爾雅》《方言》《釋名》教授，《說文》則令書篆字、著音訓，余書皆設問答，以所解義觀其能通畫意與否。仍分士流、雜流，別其齋以居之。土流兼習一大經或一小經，雜流則誦小經或讀律?？籍嬛龋圆环虑叭硕镏閼B(tài)、形色俱若自然、筆韻高簡為工。三舍試補升降以及推恩如前法，惟雜流授官止自三班借職以下三等。”宮廷收藏既富，帝王雅好丹青，畫優(yōu)可入仕途，士、工分流，授以小學、經學（源出六藝）、律詩，錘煉語言與文學功力，觀其能通畫意（義理）與否。脫略前人風格方得獨立成家，盡物理情態(tài)，形色自然，筆墨高簡為工。上舍三等推恩以通仕、登仕、將仕郎為次（序），雜流授官止自三班借職以下三等。由此可見，朝廷對畫業(yè)重視之程度昭然。嗟乎，今之畫家能通深六藝與畫意義理者鮮矣，畫道豈易重振哉？

小結：藏往知來

華夏學術備盛復裂于戰(zhàn)國。觀夫經學家馬浮的《馬一浮全集》與錢鐘書《談藝錄》《管錐編》《七綴集》，可察實齋“六經皆史”之失而識一切生活無非藝術耳。漢志衍向歆父子家法，“七略”除《輯略》（敘例）外冠《六藝略》于學術之首，與后五略實父子包孕關系。是知藝術（六藝，即六經，紹老莊、仲尼七十二子遴傳周公之道，漢衍為六類九流再后定為十三經）該攝天下一切學術。馬浮論六藝該攝四部與諸子，西來學術亦統(tǒng)于六藝。實齋論子集墮史末流，馬浮駁實齋顛倒經史。陳寅恪、錢鐘書質皆以中貫西。茍知物理則類例可廢（深向歆不仰息史遷鄭樵），性近道則四部（后衍四庫崇異邦遂致洋八股邯鄲學步不識祖）何必立。故漢宋二學精髓緣義理必歸六藝，書畫從心技藝精進必歸圣王之道。

今日藝術暨學術受西來學科細化沖擊既深，如丸之走盤，久必返本，而歸華夏自身整一雅正。后工業(yè)化資本經濟攜政治、軍事、文化正與華夏本根衍深其沖撞較量。《內經》《難經》通衍于六藝之根——周易。患之小者曰“疾”；其大者曰“病”；“證”見其階段、類型之病因、病機、病理，故云“辨證論治”；“癥”顯其臨床表現為治則依據。畫院“亂象”近證表象背后，蘊深著吏腐與利益激蕩，必俟麋栝而后矯正邪曲，非國家勢力從繩豈易正歟?；仨珴蓶|《新民主主義論》一文中有關章節(jié)“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文化……”（1940年1月）、《整頓黨的作風》（1942年2月1日）、《反對黨八股》（1942年2月8日）、《改造我們的學習》（1942年5月19日）、《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1942年5月）對主觀主義、宗派主義、黨八股、洋八股、形式主義、官僚主義、教條主義、階級人性論的撥亂反正，從黨風到學風的整頓，實事求是地為思想理論與中國革命實際相結合開辟了道路、樹立了典范?！拔母铩逼陂g，過度政治化的“紅光亮”文藝創(chuàng)作方針走向事物的反面則過猶不及。

2014年10月15日的習近平文藝座談會講話精神，是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對毛澤東文藝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習主席指出，“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二為方向、“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雙百方針不會變，“人民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源頭活水”，“文藝不能當市場的奴隸，不要沾滿了銅臭氣。優(yōu)秀的文藝作品，最好是既能在思想上、藝術上取得成功，又能在市場上受到歡迎”，拒絕低俗與媚俗，“傳播當代中國價值觀念、體現中華文化精神、反映中國人審美追求”，“要結合新的時代條件傳承和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和弘揚中華美學精神”（圖5）?！度嗣袢請蟆吩u論部微信援引歐陽修語“視其所好，可以知其人焉”。以史為鑒，國家領導人的重視與好惡往往能左右時代的文藝趣味、時尚與標準，演變其主流風格與流派。文化興衰與藝術榮枯必反作用于經濟，而“政治是經濟的最集中的表現”。大海航行靠舵手，政治、經濟、文化、藝術、社會無不如斯，畫院豈能例外？有史為證，官辦畫院總為主流。唐宋以降，歷代官私書院于歷史、政治、學術、文化發(fā)展皆意義重大，而私立畫院未見如書院之盛。北京鳳凰嶺書院中國書畫學名師助教班開學典禮暨中國畫創(chuàng)作院成立首屆院展于2014年10月28日上午10時在北京鳳凰嶺美術館隆重舉行跪拜禮儀（圖6）。雖不乏名流參與，但并非官辦。一時爭議紛紜，歷時或息。古代書畫家多帝王、將相、貴胄，有士、工之分。世移而畫道不變，史事有成者安易變哉。惟社會長久安定，經濟繁榮，國家重視、社會上層參與、畫院禮儀與制度進入廣泛社會意識形態(tài)軌道并漸成共識而深入人心，則畫院、畫學道藝方得重振機緣與希望：而坊問沽名射利小徒鬧劇固不足論。路漫漫其修遠兮，每博雅卓識文化衰頹而感深慟之血性志士上下勖勵而求索。

（尤汪洋，河南大學宋代藝術研究所與藝術學理論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