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牧
人稱有錢難買東南角。故鄉(xiāng)老屋位居村子東南第一戶。老屋后有莊墩,墩后是莊河,東西又有河,三面界皆有水;前面有長渠,大半年有水。渠邊有棵水杉樹,樹高、枝繁、葉茂,樹下長滿了如劍的菖蒲;門前還有口小水井,都與水有關。曾有路人說老屋有水環(huán)繞,后墩依靠,風水好。且說且聽,一笑而已。
祖父去世早,父親年幼,家產未得分毫。父親成家時幾乎是上無片瓦下無塊磚。無奈之下插標為基,無意間選中莊子前面的這片荒蕪之地。又憑著年輕體壯,雇親聘友,用碎磚黃泥塊壘起三間草房子。從這算起,老屋已有六十多年的歷史。其間三次翻建,直到現在的三堂兩廚,磚砌瓦蓋,外封水泥,內飾天壁。雖然比不了莊上的別墅小樓,但也算有模有樣。
老屋曾經三代同堂,住過祖孫三代七八口老小。那也是人丁最興旺、住家最集中的時期。但時過境遷,勞燕分飛,后來只有老母親和腿殘的三弟在家撐持門面。
七八年前曾把母親和三弟接到城里,就近找了個比較寬敞的房子讓其相鄰而居,便于相互照應。可是僅僅待了半年時間,母親便感到鄰居間相互不往來,不能隨意串門拉家常。而且出門要乘車,買菜要花錢,不如老家散漫、省錢、方便。于是他們又回到故鄉(xiāng)老屋,依然故我地串門拉呱,依然鄰居間摸摸紙牌,依然是吃不完的瓜果蔬菜,日子反而過得逍遙又自在。
一晃四五年又過去了,村情發(fā)生些微變化。年紀較輕的出門打工去了。與母親年紀相仿的一些老人有的先后離故,有的隨子女進鎮(zhèn)入城,照顧孫輩頤享天年。曾經數百人的老莊子居然只剩下幾十位老弱婦孺。雖然也通電視電話自來水,但畢竟人去村空,白天都人跡寥寥,晚上更是寂如幽谷。
于是動員母親和三弟還是到城里共住一起,但他們不允,說老屋靈氣不能空,有人住才能守住靈氣。但是隨著母親年歲的增長,若是有個傷風頭疼的總歸不太方便。于是想了個折中的辦法。在鎮(zhèn)上尋了個合適的老房子,讓他們跟我大妹相鄰,這樣有個依靠,離老宅又不太遠,想回去看看也方便。母親于是搬到了鎮(zhèn)上。臨走時還一步三回頭地看著老屋,看著幾位相送的老鄰居不住地抹淚。
老宅關上了門,莊上又少了兩個人。時間一長,門口的水泥磚塊縫里長出了青草,檐口下也織上了蜘蛛網,老宅荒蕪之態(tài)畢現。當初母親和三弟不肯背井離家,就是怕祖屋生朽,祖宗孤寂,祖地拋荒。如今果然如此。
每每談及老屋,母親還會黯然神傷。為此,我們時常安慰母親,雖然暫別了老屋,但離老屋并不太遠,可以常回去看看。況且老屋也不孤單,至少還有桃樹、燕子和大花貓這三樣寶貝替我們守著老屋呢!知道母親除了牽掛老屋,也惦記著她心愛的三樣寶貝。果然如此,每每提到這“吉祥三寶”,母親就開心地笑,然后叨咕說不知它們現在怎么樣了。
桃樹是來得最早的,已有五十多年的歷史。母親三十多歲的時候,在田間忙農活,常在一戶叫俞三媽的人家小憩。俞三媽家的田邊有棵桃樹,桃大,色艷,香甜,口感好。俞三媽人心好,每當桃熟紅艷的時候,總會摘上幾個又熟又大的桃子塞到母親的衣兜里。母親舍不得吃,收工時帶回家給我們解饞。后來母親把這桃核埋在自家東南角的田邊上,也想長出棵桃樹來。想不到第二年初夏還真的冒出個小桃苗來,兩三年后長到一人多高,第四年竟然開花結桃了。
我們兄妹欣喜若狂,早上盯晚上瞅,中午還要看上幾眼才上學。等到桃子成熟的時候才發(fā)現沒有俞三媽家的大,也沒有那么紅艷那么甜。后來才知道,果樹要嫁接,不嫁接就是第二代,品質會退化。嫁接又不懂技術,本想砍掉算了??赡赣H舍不得,說既然長了就由它去吧。這一留就是幾十年,如今已是干粗枝壯桃葉茂??赡苁菢浯蟾铕B(yǎng)分足了,每年都能結上幾十斤的黃紅色大桃子,口感也有了明顯改觀。想不到它愈老愈俏。
來得遲些的是燕子。但在我們家落戶也有四十多年了。過去家里沒有獨立的廚房,主屋西房間的西南角砌了個灶臺,在家里做飯又燒菜,煙氣熏蒸得房梁烏亮油膩。每年開春燕子飛進屋子轉幾圈,然后又迅速掉頭飛去。父母到外面拾碎磚,起早帶晚,用爛泥碎磚壘起個廚房,家里再無煙熏熱氣蒸。第二年春天,燕子前來探察后果然壘巢安了家,這讓我們樂開了花。后來翻建的新房子,又大又亮又清爽,燕子更是青睞有加,年年都來壘巢落戶,有一年還做了兩個巢,共有七八只燕子來來往往,直到現在還是絡繹不絕。
臨搬家時,母親想到人走門上鎖,燕子還要進出家門,于是專門找了個長柄老式大銅鎖,把門中間隔留下個大空檔,以方便燕子出入。如今老屋雖主人不在,燕子倒是守承得很,依然如約來,也算替我們守護著老房子,不致毫無生息空自嘆。
來得最遲的是大花貓,才僅僅四五年。母親感到寂寞無趣,又有老鼠日夜作祟,便想到找個小花貓回來養(yǎng)。想不到這貓長得好看、乖巧、還管用,不僅整天繞著母親腿腳轉,還把囂張的鼠徒們嚇得無蹤影。去年搬家前,母親把大花貓蒙上眼睛送到很遠很遠的莊子上有炊煙的人家收養(yǎng)它。哪知道過了四五天,大花貓居然又出現在自家門前,還呈現出一副委屈可憐相,母親心疼又自責。在臘月頭上帶它走時居然又不走,就蹲在門邊貓洞口雙目凝視,似乎不解我們究竟為何。母親只好專門準備些魚、飯之類放在廚房灶臺邊,又托鄰居王二奶奶幫著照應點。
一晃過了十多天,春節(jié)后母親無論如何要回老屋探望一下大花貓,并帶上一些魚肉類。想不到大花貓從大門口看著來路,大老遠就迎上前去,對著母親“喵喵喵”地叫得歡,繞著母親不離左右。身子雖然瘦了不少,但眼睛依然還是那么犀利有神韻,還不時閃著淚光,頗似委屈的小孩子。母親囁嚅著說:“難為你還這么誠心地守著這老屋呢!”而花貓則越發(fā)地繞前跟后,玲瓏歡快叫不停,讓人心疼又心酸。
我想,花貓終歸不會長久下去,但桃樹只要不砍,它會一直生長下去;社燕雖然春來秋去,但也依舊會常來常往。燕子和桃樹都會繼續(xù)陪伴老屋度過每一個晨曦和落日,每一個春夏和秋冬。
(摘自《鹽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