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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xiāng)村紀事

      2015-06-24 00:06:34劉云
      延河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大伯父韓先生老祖母

      牲口也笑

      我在一篇散文中寫過,鄉(xiāng)下的果子貍也會笑,笑得曖昧而幽默。我是說當它深陷獵人之手,被麻繩拴住腿腳后,或用網(wǎng)籠裝著被獵獲者用來向人炫耀,果子貍有時會笑。無論是老貍還是小貍,它們向人呈現(xiàn)被縛后的微笑,明顯地把嘴角、眼睛變成月牙形,它在笑。

      我甚至聽到過它笑時發(fā)出的細如小雨嘈雜的笑聲!它在笑自己的不小心,采吃樹上的果子而沒有防范獵者的網(wǎng)籠?它在笑人的狡猾設(shè)計陷害?一些讀者嚴重不同意我的描述:動物會笑嗎?

      告訴你,除了人,動物也是會笑的。我少年時代所見過的那只美麗的果子貍,在那個果實豐美的秋天,的確是笑著帶領(lǐng)我走進關(guān)于動物的記憶的。它窄條的臉龐,布著果實般的花紋,眼睛細長,嘴唇的輪廓線明顯,像用眉筆畫過;它的小小的鼻尖精亮而濕潤,像一粒大號的紅櫻桃,它的觸須是精選過的,一根根整齊劃一。果子貍在笑的時候,它的眼睛、嘴角、觸須,包括那些花紋,都配合有度,恰好地構(gòu)成了一只小小生靈的笑。特別是那粒鼻尖,在笑的時候發(fā)出閃亮的光彩,讓人心動。

      羊也會笑。羊在春天交出大面積青草的早晨或黃昏會笑,它在笑冬天穿上青草,有了溫暖感,羊歡迎冬天如此的轉(zhuǎn)變。整個一個冬天,羊嚼著農(nóng)人預(yù)留下的秋天或夏天的干草,其實是綠豆或黃豆的秸殼,在最困難的有雪的日子,羊甚至嚼只有牛這類大牲口粗莽的胃口才消化得了的稻草,磨它們發(fā)癢的牙齒,流出口水。羊的眼睛在冬天迷糊。它聽風(fēng)從羊欄一側(cè)走過,把溫暖掠走;它看雪花三三兩兩地結(jié)伴停在羊欄的木的或竹的柵子上,用自己小小的心思把它們放大成春天的繁花。如果天氣轉(zhuǎn)晴,羊會成群地走到草坡上,啃食冬天殘留下的草根。這也比嚼吃干草有味,那些草根很多依然充滿汁水,有著糖分。

      羊在春天會笑,它們的笑聲是單音節(jié)的,“咩,咩”,但羊能聰明地把單音節(jié)變幻著頻率或分貝,以此區(qū)別微笑、大笑、狂笑。羊走出冬天的柵欄,第一眼看見春天的草坡時,它滿眼綠色,鼻翼掀動,嗅到新鮮食物的氣息,它在微笑,像貧窮而能干的母親終于做了一桌好飯,也像單純的小孩子,看見了夢中的美食,那樣的笑明澈、簡單,顯得滿足而感激。羊在春風(fēng)勁吹、滿山遍野枝葉翻飛時大笑,一只頭羊帶著大笑,接著一群羊跟著大笑,最后笑的是幾只老羊,它們和羊群在一起,總是顯得矜持,拿著不必要的架子,但它們最后還是跟著笑了,笑得嘎嘎嘎的,顯得蒼老、中氣不接。有意思的是,老的羊每每笑過之后,都要猛烈地咳嗽,羊的咳嗽,跟人差不多。老羊在咳嗽的時候,年青的羊便瞪眼看它們,顯出不明白的樣子。

      羊的大笑,是受了春風(fēng)的感染。春天用風(fēng)表達笑,樹林善于模仿也用風(fēng)表達笑。但這笑不是白笑的:春風(fēng)叫樹木付出更多的綠色,樹木用春風(fēng)梳理毛孔,打開身體內(nèi)更多的通道,接納養(yǎng)分。

      羊什么時候狂笑呢?

      在春意濃烈要以酒曲的形式攤開自己的全部家當之后,羊開始狂笑。一只頭羊在狂笑。兩只頭羊在狂笑。對于羊們來說,春天其實自始就安排了一番宏大的春天的事業(yè),羊們的事業(yè)。兩只頭羊,或公羊,更多的敢于挑戰(zhàn)的公羊,用角斗的方式爭奪春天的制高點。請記住,高級別的春天,一定用鮮血為代價,早熟的果子變成紅色,花朵變成紅色,淺林子一帶的醉羊草變成紅色,頭羊的嘴唇變成紅色,母羊的乳頭變成紅色。所有參與爭斗的羊的眼睛也變成了紅色,充滿血絲兒,像人在決絕時候的神態(tài),眼睛發(fā)紅。

      爭奪是殘酷的。羊不作秀,更不是春天布置的一場游戲。最后一頭羊,高大的、身上掛彩的羊,高昂起它堅硬的盤角,開始狂笑。什么是羊的狂笑?“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像人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騙你,聽過羊如此的笑,狂笑,你真就相信了羊是隨人的,跟人學(xué)了許多本事,笑的本事,表達羊的情感的本事。勝利的頭羊,或者公羊在大笑、狂笑之后,所有的母羊都會笑,有的會心,有的由衷,有的應(yīng)付,看細發(fā)了,里面什么內(nèi)容都有,包括奸笑,嘲笑,壞笑,干笑,皮笑肉不笑。

      羊在生出小羔子后,也笑。像生育的母親。母羊用嘴唇、舌頭為初生的小羔子梳理皮毛,包括眼睛。如果一切順利,比如小羔子準確找到自己的奶頭,并有力嘬出第一口奶水,讓母羊感到疼痛,母羊會笑,是微笑,細發(fā)的微笑,并發(fā)出快活的呻吟。如果小羔子顯出病態(tài),母羊怎樣示范它也找不到自己的奶頭,嘬不上第一口奶水,顯得有氣無力,母羊會笑,笑得膽怯,有點不相信似的,“咦!”然后用舌頭鼓勵它的孩子,用濕熱的鼻息喚起它的生命活力。

      大地豐饒,用四個季節(jié)證明自己的慷慨,或者富有。有時想,大地是喜好顯擺的,有名有目,有滋有味。比如春天以甜蜜為主,春天的汁水飽滿,一切過口的物什都口感上乘;夏天以豐富為主,敞開肚皮海造,不要擔(dān)心明天的飯食,吃上頓不管下頓;秋天以質(zhì)量為主,大地安詳,一切安詳,人,動物,羊,牛,秋天細嚼慢咽,顯得精致。最不濟的冬天,也講究內(nèi)涵,冬天在總結(jié)、歸納,想想一年中的好事、孬事,上升到理性,植物以落葉表現(xiàn)自己的大徹大悟,動物以睡眠強調(diào)自己的安靜,人也大抵如此,守在家門以內(nèi),斂住欲望。

      現(xiàn)在說到牛。牛的笑聲粗野不堪,與羊比,牛顯得沒有修養(yǎng)。也缺乏文化。牛永遠是那么一聲單調(diào)的“哞!”快樂如此,不堪如此。水牛稍顯斯文,“哞”得小氣,顯得花心繡口。牛在春天爭斗之際,喘著粗氣表達自己的挫敗或勝利。在夏天歇犁之后,用有一聲沒一聲的“哞”表達英雄末路。在秋天,牛在山坡、水邊、叢林中的青草、綠葉枯萎之后,用幾乎是哼哼的語言表達對生活質(zhì)量的不滿。很快,牛徹底安靜下來,高高的稼禾垛子遮住牛向往的視線,牛臥在牛圈里,能一整天地嚼著冬天的干草秸,在夜里無法入睡,反芻胃里的不適,像反思自己的一年、一生。

      但牛的笑聲在鄉(xiāng)下的土地上,具有標志意義。春天有牛的笑聲,這個春天大有作為??梢杂醒虻男β暎灰欢ū仨?,牛的笑聲表示這個年成是正常的,或者風(fēng)調(diào)雨順;羊是錦上添花,說明生活溫馨,有向往,有盼頭。那么最后說到豬吧:豬當然也會笑,它最早與人接近,承接了人的一切愚昧與聰明。豬是鄉(xiāng)下牲口中最會享福的,是清末的貴族,豬什么也不愁,豬的睡房最講究,干燥、通風(fēng),蓋著青瓦,只比人的住房稍小。愛惜豬的人家,冬天會把豬吆喝到灶火屋里,用灶膛的余熱給豬取暖,吃主人家剩下的湯湯水水,吃得熱火,有滋有味。因此豬的笑單一,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上嘴巴筒子不停地掀動,下嘴唇及時配合,表達的意思是感謝——在面對食物時,豬的吃相純樸,情感極易外露。在鄉(xiāng)下的牲口中,最容易用豬比如人,說豬肯吃肯長膘,可以形容小娃兒身體好,不挑食,鄉(xiāng)下話:添歡人,添歡喜于人;說豬笨啦,也可以形容人;說豬最沒腦子,見了殺豬案子還以為是床板,卷起小尾巴還直撒歡。用牛形容人的也有,那多半是說人干活不惜力,或脾氣犟如牛。用羊形容人呢?也有,羊性情基本上溫順,可以用來形容聽話的孩子,或美麗端莊的女子。

      羊、牛、豬,被尊為鄉(xiāng)下的大牲口,“牲口”一詞,在鄉(xiāng)下基本上就指的是這三伙計。要感謝造出“牲口”一詞的人,與“人口”相對應(yīng),與人接近,息息相關(guān)。

      牲口也笑,真的是,這不是誑語。

      老墳山

      吾鄉(xiāng)文化大革命以后,挖了很多墳山。最有名的要算壩河下游的魏家壩。是一個老墳園子,大小得有二百多棺墳。都是青磚隆砌,糯米與石灰、苧麻絲砸粘了澆頂,拜臺是整塊的綠豆石,無有水線,無有裂口。時間早到乾清,第一棺,也是最大的一棺,就是魏家遷陜的先祖,隨后每一棺,都比先祖的小一圈,也是青磚、綠豆石板。青磚不是清代的磚,考古專家說,那些磚,當是漢磚。青磚,是吾鄉(xiāng)尋常的叫法,指顏色,泛指青色的磚,可以是漢磚,可以是清磚,不是用石炭燒制,是用山里的硬柴燒,燒得后的磚是青色,不像后世的石炭燒成的紅色。

      漢磚比清磚方正厚實,一塊漢磚能改成兩塊清代磚。在早,吾鄉(xiāng)與漢江、月河川道一樣,都是移民落腳地,移民的聚落,皆以姓氏名之,姓和地形結(jié)合,就成了移民落腳地的新名號。魏家壩,算是吾鄉(xiāng)壩河沿岸一等一的大莊子,一莊子的人戶差不多都姓魏,莊子的老墳山,就是魏家的家墳園子,外姓人勢單,聚不起如此大的場合,只能零星落葬。

      吾鄉(xiāng)移民,多來自湖湘,以我的考究,又以湖北最多。大約以武昌、麻城多,周邊聚來,這其中又以孝感為多。如吾家祖就是來自麻城孝感鄉(xiāng),到我這代,難知過了幾代了,我能背出派語曰:廣慶勝昌宗,子孝恩惠遠,升管長顯榮,開元復(fù)興漢,不完全,只是其中一段子,我為宗派,是幺門大輩。吾鄉(xiāng)的制磚,沿襲漢制,喜歡燒厚磚。這樣的形制,以建大宅院為佳,以后的薄磚,雖也是柴火燒,卻小氣了許多,大約時代氣息落寞,少了渾然,落實到一個家族,也少了昂然之象:民國以后,吾鄉(xiāng)始出現(xiàn)清代形制的磚的,薄磚,主要建磚木結(jié)構(gòu)的二三層樓,如建學(xué)堂、建福音堂。看到一個厚磚砌的大宅子、大墳園,沒說的,一定是前清的。民國以后國運不行了,家運也便旁落。再后來,墳園不能用磚砌,差不多只是用方石,再不濟的,只能用黃土堆。哪里的黃土不埋人,這話我以為清以前是不說的,清以前不是黃土埋人,是磚埋人,生前住青磚的屋子,死后也應(yīng)是住青磚墳,生前生后一個樣,陰陽兩隔,隔的是氣息,不隔的是物的形制。古人講哀榮,厚葬,就是生前的苦,死后還,陰陽平衡,天人大同。

      建城圈子的磚,都是漢磚的形制。清以后也建城,用磚的卻少見了。吾鄉(xiāng)縣城遷建自200年前,已到了晚清了,國運衰了,縣城的新建也便馬虎。城圈子不敢用磚砌,只用黃土夯,一層一層加石灰、糯米湯,高有十來丈,寬可跑馬,挨城門洞一圈,用了青磚夾大木門,木門是橡樹的,門板上釘了鑄鐵的包頭。那青磚是漢代的磚,厚磚,長有一尺,厚有三寸,一想便知道是勉強保留著祖先的遺風(fēng),滿城圈子用不得青磚,城門卻是該用的地方,便用正經(jīng)的漢磚了。吾鄉(xiāng)老縣城,在現(xiàn)縣城西100里的北河、東河交匯處,現(xiàn)在的地名就叫老縣,是個鎮(zhèn)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里,老縣城的殘墻根子時常還得見,清一色是漢磚。老的漢磚似乎有了魂了,水浸不泥,風(fēng)吹不化。到了二十年前,附近的農(nóng)人開始拆殘墻,拆回去砌豬圈。有個農(nóng)人運氣好,碰上塊畫像磚,上面制的是西城虎,驚動了文管部門,給了二百錢收走了。這磚如今在省城的博物館里。老城墻拆下的漢磚,帶繩紋的也多,比起西城虎,當然就遜色了不少。西城虎的磚少,整個吾鄉(xiāng)境內(nèi),近三十年發(fā)現(xiàn)的不過十來塊,一塊從老縣城的墻上得見,其他的都是老墳山的東西。

      魏家壩的老墳山,是20世紀60年代一個秋天挖開的。秋天莊稼收了,鄉(xiāng)下人閑得沒事,這時城里起了紅衛(wèi)兵,一天就吆喝起隊伍下壩河,浩浩蕩蕩地開進魏家壩,點名要破“四舊”,挖魏家的老墳山。起初魏家族里還有老人出來講理,講著講著就叫紅衛(wèi)兵打翻了。領(lǐng)頭的正是魏家的一個子弟,其時在縣城中學(xué)上學(xué),是個紅衛(wèi)兵頭頭,論理的魏家老人腦殼打破了,嘴巴流血,指著那個魏家子弟說:你是死無葬身之地的!老人在早是個鄉(xiāng)紳,家下有十來擔(dān)課,自己卻喜歡教書,村上從前清就開始辦家學(xué),在魏家祠堂課同姓子弟,到老人已是第十任先生了。

      越明年,老人死于郁憤,找個風(fēng)清月朗的日子,在老墳山一棵百年老柏上懸繩而去,死后就地葬于魏家墳山。無有磚砌,圍土,摻壩河的黃沙,夯實。不能立碑,也不能建拜臺。其時,二百來棺老墳俱一起毀,殘磚滿山,豆青石的碑子,或殘斷了,或埋沒于亂磚間,一棄多年。1990年,縣上文物所搞田野文物普查,收得魏家墳山好碑殘碑近百塊,其中最老的一塊牌子,恰是保存得最完好,埋入黃泥深處,挖出,字跡依然清楚如洗,記載了魏家老祖先遷陜的歷程,這記載對研究安康移民流變是文字佐證,現(xiàn)存于市上博物館。

      老人指斥的那個魏家子弟,做到縣革委會副主任,主管文教,“文革”后定為三種人,從此抑郁不堪,老婆離婚,兒女不認,他漸漸上不得班了,整天在街上背抄著手閑走,看到有不順眼的人了,站下指教人半天,人都走遠了,他還在數(shù)落。每到秋天,他都要大犯一回病,到了街上,見什么打砸什么,滿城人都知道他是個武瘋子,叫自家孩子躲遠些。打砸得不堪了,民政上或殘聯(lián)就出些錢,叫街道上把他送到市精神病院養(yǎng)一陣。某年冬天,失足落入壩河,連凍帶淹,去了,死后家人不出面認領(lǐng)骨灰,沒辦法,民政上做主,將骨灰寄放在縣烈士陵園骨灰房里。這應(yīng)了那句“死無葬身之地”,知道這段經(jīng)歷的人都稱奇!

      與魏家老墳山齊名的,吾鄉(xiāng)境內(nèi)還有沖河張灣的張家墳山,冦河劉家墳山,秋河李家墳山,八仙河蔡家墳山,洛河詹家墳山,長安壩梁家墳山,都是縣里一等一的大墳山。可惜都在“文革”中起毀了。20世紀90年代中期,縣上搞文化興縣,辦了一回吾鄉(xiāng)文物展,所展之物皆起自老墳山,有金銀,有玉件,有漆器,有兵器,也有抄家得見的畫軸、古詩冊、旺族的家譜,還有一柄戰(zhàn)國時代的青銅劍,定為國家一級文物。有個冊頁,據(jù)說唐伯虎的,省上調(diào)去鑒定,一去就未送回。展覽置在文管所的大展廳里,吾鄉(xiāng)人民喜愛熱鬧,一連數(shù)天人山人海,擁進擠出,大家不懂畫軸冊頁,只對金銀器感慨,尤其是魏家的銀筷子,竟是齊斬斬的八付,恰好一席,有老人就嘖嘆,說地主階級真是闊氣呵,喜得是打倒了!秋河沿上李家墳山起出的吃飯的金碗、吃茶的金盞、掏耳屎的金勺、吸水煙的金煙壺,更是叫吾鄉(xiāng)父老大開眼界。有個研究民俗的省上專家來看了,也符合說,由器而人,可見此縣是一等富庶之地。也是,吾鄉(xiāng)若說移民之盛,在安康確也是一等一的,民國年間,安康有名的大商號,十停吾鄉(xiāng)占有三四停,如漆商、茶商、藥材商、繭商,皆是一等一的大商號,在漢口、西安城都開有分號。吾鄉(xiāng)的生漆銷往美洲,茶葉銷往歐洲、日本、南洋。吾鄉(xiāng)“獅子頭菊花心”的黨參,是進貢之品,與三里埡毛尖茶,并為吾鄉(xiāng)二貢。此次展覽,還展有前清和民國傳下來的十來副戲箱子,鑼鼓響器家伙什兒就不說了,光是各色戲裝都展了半間屋,其中一件,竟是鑲了金絲的!吾鄉(xiāng)是安康正經(jīng)的戲劇之鄉(xiāng),漢調(diào)二黃、花鼓子、小場子、京腔、徽戲、秦腔、眉戶,隨鄉(xiāng)可見,聽到唱秦腔的地方,便知是關(guān)中道遷來的;黃州館夜夜笙歌,唱得多是漢劇;湖南館唱花鼓,一男一女對唱,女的扮相俊美,卻偏偏是個后生。漢調(diào)二黃是安康本地班子,講究唱大本戲,一本戲連唱十來天也是常事。吾鄉(xiāng)自成一家的弦子腔,從京、漢、徽、湘各路調(diào)子中都能找見出處,卻又是吾鄉(xiāng)的風(fēng)態(tài),現(xiàn)在已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一次展覽,是一次吾鄉(xiāng)人民認識自己歷史的大課,好多人第一次得知,自己祖上竟不是土著的,他們從那些碑石上,知道自己祖上千辛萬苦來自何方,繁衍經(jīng)年,才有了自己這一代哩!縣上領(lǐng)導(dǎo)更是大為感奮,說地下文物得見天日,是天意,是潮流,是叫我們這些后來者發(fā)揚光大,老祖先遺下文化來,就是等我們開發(fā),是要幫了我們興縣興業(yè)哩!

      我家也有個老墳山。不出名,且遠在僻鄉(xiāng)。從縣城出發(fā),翻馬盤山,一上三十里,一下二十里,五十來里山路,勞力好的走半天,腳力差的,要走一整天。我十來歲始,每年都會回老家一趟,開始走一整天,漸漸地,腳力加大了,多半天也能到家。二十來歲時,身體最好,早間回去,就是一個上午;下半天回去,剛好夜飯上桌。我家老墳山,就在老莊子屋后一坡松樹朳里。地是緩坡地,土層厚,算是肉山,專一長松樹,老家人叫此等樹為樅樹,其實是巴山松,一年四季常青,長不高大,再老只半抱粗細。枝條卻發(fā)旺,每年要剔枝,一年不剔,就繡朳了,枝芽蔽天,樹就長不開,非得剔枝不行。樅樹枝子,油性得很,一刀下去,刀口冒白漿,那便是松油,是上好的引火柴。樹身上的殘枝,日子久了,就結(jié)成個油節(jié)子,老家叫油光子,是點火之物,也有人家用來當燈使,油光子燈,一股清煙上冒,散發(fā)出松油的清香,真是好聞。大些的油光子,可做走夜路的火把,風(fēng)吹不熄。我小時候在老家寄住的那幾年,喜歡到屋后頭的樅樹朳玩,秋天一地松毛,滑腳站不穩(wěn),干脆坐屁股梭,秋天撿松葫蘆,剝松籽兒吃,吃多了會暈,叫醉松籽兒。樅樹朳里有十幾棺老墳,有大有小,坡垴上一棺最大,青磚扣成的,正面嵌一塊豆青石的碑,碑上的文字,小時候我一個也認不得,大了認全了,全是繁體字,古隸。小時候,祖父年三十除夕帶我上坡給老墳山送燈,炸炮子,燒火紙,嘴里給我說話,也給墳里的祖先說,我自小便知道,墳里睡著的是祖父的祖父的祖父,我弄不清輩分,祖父說,你一滿叫太爺爺就成了!

      我太爺爺睡在老屋樅樹朳坡上最上頭,整個墳園呈品字形,太爺爺?shù)膲炇瞧纷稚项^那個單獨的口,他一個人站了一方。他的腳下,一排一排地排開,一排比一排排得開,漸漸地就排了十來排了,他們都是我的祖先。每年年三十我們做小輩的要到墳山送燈上亮,清明要到墳山掛清,正月十五要去送燈,每去一回,要拔了雜草,給祖先灑掃庭除,若是哪棺墳落了磚、滑了土了,要固磚,要培新土。我們上墳時,帶三樣家什,一樣火柴,一樣彎刀,一樣洋鏟,然后是火炮子,黃表紙。我太爺爺待遇最高,除了祖先們都有的,他專一有一把旱煙,后來旱煙少了,上紙煙。祖父說,你太爺爺講究,興吃水煙袋哩,在早興吃四川的綿煙,用上好的酒腌了的,用皮紙包了一層又一層呀!誰個膽大,也不敢碰你太爺爺?shù)木d煙!祖父為了證明自己的話,每年都在地頭種幾壟旱煙,秋里黃了,收回屋,陰干,再用苞谷酒腌,用皮紙裹,外頭用塑料紙包扎得緊,挑在屋梁上,年三十了,上到太爺爺?shù)膲炃?。小時候我真信了祖父的話了,稍大一些,就疑惑起來,太爺爺離著祖父多少輩呀,咋曉得太爺爺吃水煙呢?便追問祖父,有時祖父給我瞎扯,有時問急了,祖父便說我不靈醒,祖先的事么,小娃娃不懂得!

      三年前,我大伯父一家最后從老屋搬遷到離縣城五里的紙坊溝。紙坊溝新修了移民新村,整整齊齊地一排排小二樓,小三樓,大伯父固執(zhí),硬是在溝垴上選了別人一院老宅子,溝里的房子是全新的,價錢也公道,幾乎是政府白送的么!大伯父跟我堂弟他們僵了好一陣,最后動員我回去做工作,還是不成,沒辦法,只得隨了他老人家。紙坊溝垴上的老院子真是破敗得很了,住了老幾輩子了,唯一的好處是前后有地,有林,有草坡,院子是土墻青瓦,木窗子木門,門鐐吊要掛將軍鎖。房子舊得修不得了,搬進去前,只敢找匠人來撿撿瓦,補補漏,換了換枕樓的爛板子,重新盤個磚灶。不過,我眼中,大伯父選的這個宅院也是有道理的,地面寬大,不比溝里的新房子局狹,門前門后都可以種園子,屋后頭的林子這幾年興得好,雖說是集體林,但獨門獨戶,也算自家的林子了。我私下安慰堂弟說,過二年,咱把院子翻蓋起來,建一院青磚上頂?shù)乃暮显?,也是個好莊子哩!堂弟笑笑,可能根本不信我的鬼話罷。

      老家那塊兒的人戶,這些年都搬空了,留下什么呢?留下的是一溝一坡的好地,一山一山的好林子,留下幾條溝的好水。我家還留下了老墳山,留下我太爺爺,太爺爺腳下一干祖先。留下我祖父,他的墳在坡根上,離著太爺爺有好幾層的距離。頭些年,每年三十前半天,堂兄他們還趕早回老屋去送燈送亮,燒紙放火炮子,漸漸地人倦了,年三十路遠也顧不上了。改在清明回去一趟,掛個清明吊兒,燒一回紙。我則工作在外地,更是有多少年沒能回老屋一趟了。每每回縣里公干,得空見著堂弟他們,心下歉歉的,想孝順還是堂弟他們,我們這些干部往往指望不上。日子久了,堂弟也跟我說,老墳山荒得瘆人哩,該啥時候修整一修才好。話是說了,工夫不由人,事情一再地拖延。堂弟的意思我明白,他是希望我能回去,要修么,架回勢不易,修就要修得像個樣子哩!

      總的說來,搬出老家大山的大伯父,心情還是好的。離縣城近了,離我們這些在外地工作的晚輩們也算是近了。有機會到縣上,瞅個空還能到紙坊溝垴上看一看他老人家。如果時間有余,我會陪他老人家吃頓飯,喝點小酒,喝著喝著大伯父就有些酒意,說得多的是老墳山,由老墳山說到我父親這一枝子,他說,你太爺爺那棺墳在長哩!這二年長得更勤。太爺爺?shù)膲炓婇L,早幾年我回老家去,祖父就一再給我說道。我到老墳山去看,雖說看不出如何在長,可感覺里也真是在長,就是與其他的墳比,太爺爺?shù)膲炓荒昴暌姶?,周邊的草木也興旺,有藤藤蔓蔓的從老磚縫往出長,把個墳包脹得要炸裂的樣子,便顯得長了、大了。那就是長么?大伯父說,那可不就是在長么!你太爺爺偏心呢,專一保佑你們這一枝子,你看你們,一代比一代發(fā)旺,你老子在公司做事,你在縣上做事,你兒子如今在朝上做事,你弟弟妹妹,也做成了事,這可不就是你太爺爺?shù)谋S用?!祖父在世時,似乎也表達過這樣的意思,那時吾鄉(xiāng)還沒有興移民搬遷,每年我還要回老家去,看看老人,上上老墳山。上一回老墳山,祖父就會跟我說一說太爺爺,說你太爺爺一輩子活得講究,要地有地,要山場有山場,要課子有課子,長工養(yǎng)得也有口功,沙河方圓四五十里,誰不曉得你太爺爺哩!我知道這些話,都是祖父多年的臆想,太爺爺離著他老人家,少說也有百十年,他在心目中把太爺爺神化了。

      真要修老墳山,可不是一句話的事?;氐嚼衔荩R盤山上下五十來里山路,修墳的物件一樣一樣都得雇人往回背,青磚、石灰、豆青石的碑,大小十幾棺墳呀!真是想得到做不到。修老墳山的事,大伯父近二年先后給我說了三次,說老墳山旺哩!每次我嘴里答應(yīng),心下犯難,這連大伯父都看得出來,見我為難了,大伯父就勸我喝酒。再見面,大伯父不說墳了,又說我父親,說我父親在他們兄弟幾個里,命是最好的,卻走得早,沒享到晚輩們的福。說到我父親,我就想哭,鼻子酸,有時借著酒意,大顆的淚水就掉下來。在父親的孫兒輩中,他最喜歡的可能就是他的長孫,我的兒子了,有一年他犯病,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眼看不行了,迷糊中他念叨他長孫的名字,那時我兒子才上小學(xué)三年級,半夜叫醒他,趕到醫(yī)院里,見到他爺爺,放聲大哭,竟把彌留中的老爺子哭清醒了,從鬼門關(guān)回來,父親又活了兩年。可惜,他最終沒有看到他孫子上軍校,如今是一個標準的軍官了,父親的心思中,軍人經(jīng)歷一直是他的驕傲,老家他一泡子人中,唯有父親因為早年從軍,得以走出大山,成為國家干部,也成就了我們這一枝子。

      父親只活了六十來歲,遠不及我大伯父。我大伯父今年已經(jīng)過八十的坎了,身體還算硬朗,每天天放亮,就起身,一個人蹴在火爐前,煨一缸子老腳片茶喝;中午兩大碗干飯;晚上干稀不論,卻要喝二兩苞谷酒。我父親沒犯病時,有時閑下來跟我念叨,死后就把他埋回老墳山去吧,生前盡在外頭混了,死后回老家去,給你爺盡孝道。我一直以為是個玩笑話,從沒放在心上。這二年,堂弟有時見到我,也說起大伯父的心思,竟然跟我父親說得一樣一樣:死后回老墳山呀。新地方?jīng)]個伴么!

      可是回得去嗎?不說城里早已興起集中在公墓下葬,有干部背景還得是火化。若真是大伯父到了那一天,我們弟兄幾個能把他送回老墳山嗎?我回答不了。況且,老墳山離我們越來越遠了,越來越淡出我們的記憶,一個人回到老墳山的大伯父,我們能保證年三十一準兒給他送燈送亮,炸炮子,燒火紙嗎?

      再見到大伯父,我怕他說起老墳山的事,每每話有那個意思了,我就笑說,現(xiàn)在政策好,日子不惆悵,我們好好孝順你吧,你還能再活二十年哩,等你一百歲了,再說回不回老墳山啊!如果快要說到修老墳山了,我也往遠處扯,說,老墳山是有靈氣的,動不得哩!又說,虧得我家老墳山偏遠,才無有遭罪,若是在個路邊上,沒準兒也早叫紅衛(wèi)兵給耖了么!

      紅對子

      我老祖母其實并不識字。小時候我在老屋寄住,家里大人言語中總流露說祖母識字哩。比如,我父親成年不回老屋看他老子娘,也不看他兒我,就來一封信。信皮子揉得皺巴巴,大伯父取回信來,就喜歡高聲說,云娃兒,快叫你奶來念信。彼時,老祖母若是在灶火屋里,就隔了幾間屋回話,我沾著手么,哪個識文化哪個念!若是正好也在堂屋里,接過信,在手里看半天,又遞給大伯父,眼睛里有些淚花花,說,你念么,我眼花了哩。大伯父先自己看一遍,若是信中有大事了,便念給一屋子的人聽,若是家常小話,就把信重又折好,說,沒個啥,念屋里頭都好哩么。

      對于老祖母的識字,老祖父往往笑說,識哩,扁擔(dān)大的字,識得一籮筐。人小哇,把老祖父的話當了真,一籮筐,也不少么。一籮筐苞谷,一屋人能吃得上月天,若是臘月里給豬催肥,一籮筐苞谷,一頭三指膘的肥家伙也夠了。一籮筐字,那得有多大的文化!

      大伯父當然是有文化的。他當大隊長,當然就有文化。但在我老屋,好像沾文化的事,都是老祖母做主的。比如,要過年了,不管是天旱了,欠收了,或是收著了,家家戶戶都喂了過年豬了,雷打不動地,老祖母一進臘月,就張羅屋里的對子。往往就把一院老宅子貼得紅火,大門上要貼,迎面的兩個窗戶要貼,耳房的門窗要貼,后門要貼,灶火屋的門要貼,豬圈要貼,牛圈當然也要貼。年年老屋的紅對子,估摸得貼上七八副才成。

      老屋每年過年的對子,都是村小學(xué)校韓先生寫的。到了臘月后半截兒,韓先生就在自己灶火屋兼睡房里,把批改作業(yè)備課的柴桌案子收拾利落,鋪一疊讀舊了的《安康日報》,找塊墨出來,在一個搪瓷碟子里磨墨,墨磨得承手,就給拿紅紙來的人家寫對子。紅紙鋪在舊報紙上,捋得平展,韓先生就飽飽地蘸了墨寫,等對子的人幫著牽紙,一副寫成了,款款地牽著鋪在泥地上晾。等對子的人嘴里絲絲地吸氣,說,寫得好嘛,寫得好嘛!韓先生寫一陣,就放下毛筆,歇一氣,邊搓手,邊看地上的對子,有時就高興起來,在對子面前,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心里也在說,寫得好哩!然后暢快地說,來,咱再接上寫。

      韓先生字寫得規(guī)整,四方四正,像農(nóng)家砌的墻,也像五月栽秧濕泥抹面的田埂。識對子的人就說,韓先生的對子,胳膊是胳膊,腿是腿,頭里一個字招手哩,后頭一個字就應(yīng)聲哩!還有的說,韓先生的對子么,生成一圈豬娃兒,母豬生得好,個是個,大小一般勻。每每韓先生聽了,便笑,笑得了,回說,會說話不,會夸人不?干脆說我是個老母豬得了!笑歸笑,嗔歸嗔,韓先生寫字有人夸,看樣子是高興的,人越夸,韓先生越寫得勤肯,寫一個字,還用眼瞄一瞄,好像真如砌墻,看砌得正不正。

      我在老屋時,年歲雖小,卻也早受教小學(xué)的母親影響,破了蒙了,大小也識得“天地人,太陽月亮,金木水火土,毛主席萬歲,我愛北京天安門”。到了臘月后半截兒,我知道韓先生要寫對子了,就跑到小學(xué)??错n先生寫字。韓先生的毛筆,個頭短粗,筆頭的毛用禿了,像似韓先生的兩截臥蠶眉。韓先生寫字費力,他醮墨,用筆頭在搪瓷碟子邊沿上抿呀抿,然后深深地吸一口氣,憋住,下筆。韓先生每吸一口氣,我都要跟著憋半天,直到他把一個字寫完畢,才“撲”地一聲呼出氣來,我也跟著緩過氣來。有時我動靜兒大了些,竟吹出鼻涕泡兒來,小臉憋紅了,出氣時“不”地一聲,韓先生就抬起頭來望我一笑,說:“吔?!不個啥?”我就很羞,下一口氣悄悄地憋住,生怕韓先生又笑我了。

      韓先生寫畢一字,把憋了一陣的氣吐出來,其實不是吐,是吹出來。像是鄉(xiāng)下富態(tài)的老人家吸水煙,一撮綿煙在大拇指和食指間捻呀捻,才嵌進紅銅的水煙嘴里,湊個紙煤兒點燃,深吸三口、五口,鼻子里連冒三股五股白煙,一提煙嘴,噘起嘴唇“撲”地一吹,那煙嘴上的一撮燒透的綿煙就吹飛將出去了。動作連貫,講究,優(yōu)雅,透著一股勁道。

      韓先生當然不吸水煙。韓先生吸紙煙。5分錢一包的“羊群”煙。

      每隔半拉月,公社跑郵包的老崔,就爬幾面坡,到一趟我老屋來送郵包。日子長了,村人直叫他崔郵包,好像人家本名就是如此的。崔郵包只到小學(xué)校落腳,把郵包里的報紙騰到韓先生的柴桌案子上,報紙是《安康日報》《平利報》,間或也有幾封鄉(xiāng)下人的信,都叫韓先生周轉(zhuǎn)。還有《紅旗》雜志,每月都送一本來。崔郵包給韓先生捎一條灰瓦紙包著的“羊群”煙,那就是韓先生半拉月的伙食哩。

      小時候在老屋,天晴沒事了,我就到韓先生的小學(xué)校去耍,一來剽學(xué)幾個生字,二來貪看報紙,我最早從報紙上看到孔老二、林彪。時間長了,《紅旗》我也看,看到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批周公。我后來上初中,寫作文,寫得一手好議論文,語文老師表揚說,劉云理論水平高,將來是個寫家,捏蘸水筆,耍毛筆桿子的。老師哪里曉得,我在識字不全的年紀,就通讀《安康日報》《紅旗》雜志哩!

      韓先生后來跟崔郵包成了兒女親家,到退休好得不得了,韓先生趁興寫了一副好字,叫過崔郵包來欣賞,崔老漢看俅不懂,也恭維說,“好嘛,寫得光眉子華臉的么!”崔郵包在壩河里逮了一個王八,熬成一個細湯,顛顛地請過韓先生來品嘗,韓先生品嘗完了,說,“好東西么,就是沒做成,腥得很!”崔郵包也樂得興致,說,對著哩,對著哩,下回多加些紫姜!韓先生的小子,娶了崔郵包的幺女子,像是有包辦的意思,幾年不和順,小兩口一直懷不上個娃來。把個韓先生急得不行,見了崔郵包就怨道,說這個親結(jié)得馬虎。崔郵包倒不急,說,種個黃姜,也要三年才開窩么,到時辰就有了。果然小兩口就有了娃了,自此親熱得蜜一般,韓先生這才落下心來。

      韓先生做到我老家縣城的第一小學(xué)的校長退休。他1978年平反,在我老屋的十來年,他吃大隊的口糧錢,平反另給補了錢。

      老祖母張羅過年的對子,并不圖早,雖說早早就嘟囔著叫大伯父、大伯母趕早到公社的供銷社去,買回來一沓子紅紙,卻不急著去小學(xué)校請韓先生寫。老人家的道理,挑水圖早,繡花圖巧,寫字么,要待得先生手寫順了,才好!看看臘月后半截快到底了,才起身。要寫對子的那幾日,老祖母整日在灶火屋進進出出,早飯、中飯、夜飯拾掇徹了,一大家人都吃停當了,還在灶火屋頭忙乎。終于要出門了,老祖母換一身米湯水漿得“刮刮”直響的毛藍布褂子,頭發(fā)也專一用洗臉水抿得水光,喚上我,顛著小腳向小學(xué)校去。

      老祖母出門的天氣,晴得藍旺旺,空氣凈得像井里早間的水。老祖母顛著民國年間裹的小腳,走一步,身上的毛藍布袿子就“刮刮”地一響,老祖母就用手在衣擺上捋一捋,再一走,又一響。我走在老祖母屁股后頭,聽著響,就想笑,“刮刮刮”的聲響連著聲了,我就笑出聲來,老祖母回過頭,望著我也笑,笑得羞澀。我若是忍不住,連聲地大笑,老祖母就停下腳步,望著我也大笑,露出兩個豁門牙,騰出手,在我頭上拍打一下,罵道:你個碎狗日的,笑話你奶么!

      老祖母胳膊肘挎?zhèn)€手籃子,寫對子的紅紙折成方,蓋在手籃面上。從我老屋去到小學(xué)校,是一面坡,我撒歡時,要跑兩三氣才到得了小學(xué)校。老祖母顛著她的小腳,往坡上走,小腳一下一下像夯墻,也像挖地。我跟著跟著就直喘粗氣,叫喚老祖母等一等。

      韓先生寫了半拉月對子,差不多一村的人戶都寫得畢了,卻記得還差一戶沒來寫哩。案子便不收拾,墨也磨在碟子里,那根短粗的毛筆擱在碟面上,隨時等著寫字。下了學(xué)的韓先生遠遠望著我們走近了,雙手就從棉襖袖筒子里抽出來,兩個手掌交替地互搓。老祖母遠遠地見著韓先生,就露著豁門牙“嚯嚯”地笑,招呼道:“韓先兒,韓先兒!”

      韓先生用一把鋁皮的尺子當裁紙刀,把老祖母帶來的紅紙裁成寬溜溜、窄溜溜一大堆,然后一張張地鋪在舊報紙上,開始寫。也不問老祖母寫個啥,一氣就呵成了。老祖母一旁看韓先生寫對子,一旁嘴里不停地絲絲地吸氣。韓先生跟我說,“娃兒,幫上牽紙么!”我就幫著牽紙,韓先生寫完一溜,我就牽到泥地上鋪著晾。一時半會兒寫完了,前頭的也早晾得干爽。老祖母拿過手籃,從籃子里撿出幾樣禮行,一一遞給韓先生看。我這才知道,老祖母的手籃子里,上面是紅紙,底里是盛著給韓先生的禮行的。有一方燒得起泡、洗得金黃、煮得巴糍的硬肋肉,兩方手掌大小的老豆腐,一盤臘小腸,三個血豆腐,四五塊紫姜,四五頭蒜,一瓶安康酒廠產(chǎn)的“糧白酒”,一包“羊群煙”。韓先生起先蠻推讓,連聲說“不值當,不值當”。老祖母卻不聽韓先生客氣,一骨堆兒把籃子里的禮行騰到韓先生寫對子的柴桌案子上,說,“值當?shù)?,值當?shù)模 表n先生一旁直搓手,臉上卻帶著萬分的不好意思,羞得兩砣臥蠶眉直個勁地抖。老祖母騰空了籃子,轉(zhuǎn)身拾掇泥地上的對子,一副副折得齊整了,放進籃子里,起身跟韓先生道個乏,說:“勞為了,對子我就請走了?。 ?/p>

      請回了對子,老祖母惜得不得了,好像撿了金元寶,藏在睡房的銀柜里。到了年三十下晌,老祖母專一熬了小半鍋苞谷面糨糊,自個顛著小腳,房前屋后地貼對子。我打下手,給老祖母遞對子,遞漿刷子,貼完對子,上半身全糊上了漿,老祖母笑道,哈哈,我娃成了匠(漿)人么!

      臘月里老宅院一經(jīng)貼上紅紅的對子,灰不丟丟的老屋子,立時有了生氣,好像苦咧咧的大門呀、小門呀、窗戶呀、灶屋門呀,都在咧著大嘴笑,風(fēng)一吹,對子紙噼噼啪啪地響,吹著小哨兒,整個老屋子好像都在顫抖身子。豬圈呀,牛圈呀,也有了過年氣,接槽豬叫喚得比冬月歡實,老祖母一看對子,眉眼就瞇成了縫。

      對于韓先生寫對子,我心下生起很多想頭,就跟老祖母對話,說韓先生寫對子的事。我說,不值么,寫幾個對子,送這么多的禮行!老祖母說,你個娃兒,不曉得寫對子也是出力氣的么!

      說得起興了,老祖母就說講起小時候族里人戶湊份子錢,在祠堂辦家學(xué),族里的伢子們鼻濃涎吸地跟先生念書。男娃兒念,女娃不許念?!昂寐犃ǎ∠壬獣?,娃兒們也跟著唱書,娃兒唱跑調(diào)了,先生就用尺子打手板心。真打哩,打得娃兒哇哇哭,他娘老子聽著了,反倒笑了,說先生教得好,娃兒保管有出息了!”老祖母那時不小心也剽學(xué)了幾句書,一個人做乏了事了,把書念出聲來,有時娘老子就罵她,叫她趁早收了心,“可心收了耳朵收不了,還是把先生唱書聽去了?!崩献婺父裆Φ每鞓菲饋怼?/p>

      老祖母說,不管族里再旺,再寒,先生受人敬重。先生一年掙十來個銀錁子,逢年過節(jié)族里吃香的喝辣的,也給先生送香的辣的。冬月里殺豬,大戶頭家的,必要給先生下一方硬肋。新米出來,第一升米要給先生共享。有個先生吃長素,族里的媳婦輪流給先生做豆腐,長豆芽。年下了,選一個針線最麻利的媳婦,給先生做一身新袍子,一雙新布鞋,一雙新襪子。然后,冬學(xué)畢了,族人點一掛鞭,拴一掛車,送先生回家過年,十五一過,又拴車接先生回來。

      老祖母說得我口水長流。我說,我長大也要做先生!

      老祖母撫著我的腦殼說,好著哩,娃有出息哩!

      我說,我不要吃硬肋肉,也不要吃豆腐,我要吃豬大腸燉白菜!過年殺豬了,家家的豬大腸都歸我,我是先生么!不知怎的,我打小就喜歡吃口重的東西,比如新鮮豬大腸燉冬月里的老白菜,慢火燉,直燉得入口即化,還得有些豬糞味,腥膻些,就了火燒饃,好!這般粗口,我保留了若干年,現(xiàn)在若湊巧,上了桌子,我也不排斥。

      老祖母對我的先生夢,笑岔了氣了,半晌緩過來,說,我娃喲,說著說著,又沒出息了么!

      韓先生大約是七四、七五年吧離開我老屋,回縣城里教書了。公社給配下個女娃娃,民辦教師,在隊上分口糧。女老師好脾性,五短地壯實,上半天下學(xué)了,女老師就到隊上出工,肯出力得很,男人不如。我大伯父心腸軟,說人家個女娃娃么,不易哩,算個全勞力罷。女老師出半天工,掙十個工分,一年下場,竟是分得兩份口糧錢的。年關(guān)了,隊上派一個富農(nóng)分子,架起個拃背簍,給女老師把口糧送到山下,高高興興地過個好年了。

      女老師好是好,就是不能寫毛筆字。老祖母因此常常念叨韓先生的好,對女老師多少有些看法:先生么,怎么就寫不得一手好字哩!再到年關(guān),老屋的對子,需要大伯父到公社的集上請人寫了。一副對子兩毛錢,寫回的對子,老祖母在太陽光下瞅半晌,評價說,不如韓先生寫得好。說韓先生的字,胳膊拃起,就是抬夯的杠子;腳蹽起,一日能走百里腳程;身是身,胯是胯,腦殼昂起,是能轉(zhuǎn)的磨盤。評價畢,對子隨手擱下,年三十再貼,就不張羅了,害得大伯母貼半天都不得展掖。

      好多年,老祖母一到年關(guān),就念記韓先生的對子。到臨了,她也不曉得,韓先生從第一小學(xué)校長退休后,是又做著縣上書法協(xié)會的主席的,到了臘月,喜歡在街上擺上案子,給鄉(xiāng)下進城的人義務(wù)寫對子,要不,老祖母一定得叫我大伯父山遠水遠地進縣城盤年貨,順帶捎幾副韓先生的對子哩!

      責(zé)任編輯:馬小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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