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第七天》是余華反映社會現實的力作,本文從余華在文本中敘事的荒誕與現實特征入手,認為余華構筑了荒誕的情節(jié)和敘事線索,用反諷的手法揭示出“死無葬身之地”的底層生存現實,具有客觀現實內核,發(fā)出關注底層人民生活狀況的呼喊,是一部藝術思想比較出色的作品;但是,本文對現實內核及所涉題材亦進行了一定反思。
關鍵詞:余華 荒誕 藝術真實 《第七天》
一.先鋒敘事營造的荒誕感
在《第七天》的寫作中,余華采用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構建了現實的人間與“死無葬身之地”的雙重敘事空間,這種嘗試本身就具有相當強烈的荒誕感。余華通過死者對現實世界與死后世界的敘述,實現這種雙重空間的構建。余華在談到《第七天》的創(chuàng)作時這樣說到,“《第七天》的敘述有點像圓規(guī)的作用,‘我在敘述里是一個圓心,敘述的圓規(guī)一圈一圈往外劃出一個一個的圓。‘我的經歷是圓心,所見所聞是一條條圓線?!盵1]這里的“我”是在作品開篇就交代的已死亡的靈魂,敘述的中心由已死的主人公承擔,其生前與死后的經歷構成敘事的兩條主線,這又是另一層荒誕感的體現。
在敘事結構方面,這種延續(xù)的荒誕感也無處不在。《第七天》的寫作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余華回歸八十年代先鋒寫作的一次新的嘗試。與其第一部長篇小說《在細雨中呼喊》相似,《第七天》亦采用片段的拼貼式結構,但不同的是,這種結構的核心不是由主人公的回憶所貫穿的,遵循的亦不是所謂“記憶的邏輯”。從表面上看,這種敘事結構是由主人公死后的見聞所觸發(fā)形成的,但究其根本,這些片段式的敘述的核心是當今中國現實社會所發(fā)生的種種現象,遵循的是“現實的邏輯”。作者在敘事結構的安排上,使人物在“陰間”與“陽間”進行不斷的跳躍與閃回,不是意在敘述一個完整的故事,而是通過這種手法使需要表現的現實圖景的容量得以最大化,揭露形形色色的社會現象。而這種敘述手段所造成的密集的人物沖突與高潮迭起的場景描寫,使多層次的社會矛盾在一個人物與和他有所關系的多個人物的生命軌跡中得以最大限度的表現,亦營造出一種錯愕感與荒誕感。
荒誕化的敘述亦表現在敘事細節(jié)方面?!兜谄咛臁返拈_頭是這樣一段文字:“濃霧彌漫之時,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虛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殯儀館,這是它現在的名字,它過去的名字叫火葬場。我得到一個通知,讓我早晨九點之前趕到殯儀館,我的火化時間預約在九點半?!盵2]殯儀館、火化都是現實世界中的意象,而趕到殯儀館為自己火化,則是跳脫出現實的荒誕行為。又如殯儀館需要領取排位號碼,“普通候燒區(qū)”與“貴賓侯燒區(qū)”的劃分,都是寓荒誕于現實之中的具體體現。這種敘述,使現實與幻境融為一爐,從而達到超越真與幻的第三層荒誕。
二.真實的荒誕
余華曾經說過,他的作品追求的是一種“藝術的真實”,即作品中所構建的世界所給人的強烈的真實感,而這種真實是可以超脫出現實世界的真實的?!对诩氂曛泻艉啊分校髡咴O計了王立強以手榴彈爆炸的手段報復告密他出軌的女人的情節(jié),《現實一種》中更是讓人物接二連三的離奇死亡,這種種的死亡敘事被放置到現實世界的語境中是完全荒誕的,可通過作者的敘述,卻給人一種強烈的藝術真實感,這種真實是通過細節(jié)的精準處理達到的。如王立強放置手榴彈的一系列描寫:“他貼著房屋,在陰影里無聲地走到家屬樓前,然后沿著樓梯上了二樓,在西南的一扇窗戶前站住腳。他多次來過這間屋子,知道那個女人睡在什么地方,他用小拇指扣住弦線,一使勁砸破玻璃后,就將手榴彈扔了進去,自己趕緊跑到樓梯口……”[3]作者在可能在產生非真實的疑問的荒誕場景的描寫中,盡可能地放慢敘事節(jié)奏,用情境的渲染,動作的描寫,精準地還原他要表達的荒誕場景,從而達到一種藝術真實,令讀者相信這樣的場面在故事里是真實發(fā)生的,而不會用現實的真實去拷問藝術的真實。
同樣的手法,在《第七天》中亦有所體現。《第七天》的敘事背景就給人以強烈的荒誕感,而作者卻構造了一個相當真實的“死無葬身之地”,這種真實自然也是他所述的藝術的真實。正如余華自己所談到的,在怪誕小說中,更要追求細節(jié)的真實。而在《第七天》的創(chuàng)作中,死無葬身之地的真實是由與現實世界的真實的差異性敘寫表現出來的?!氨热鐨泝x館的人給楊飛打電話,我讓楊飛的手機因為欠費停了,可是那時候突然響了,以此顯示死的世界與生的世界的差異。還有一個細節(jié),就是聲音變得陌生了,楊飛聽不出來父親的聲音,聽不出來李青的聲音。這樣兩個世界肯定存在著差異,需要用一些細節(jié)表現出來。當然不是所有的細節(jié)都需要有差異性的,但是真實性是必須的。”[4]作者獨具匠心地設置了標識兩個世界不同之處的符號,從而使讀者在作者在兩個敘事空間中切換時不致感到突兀迷茫。也正是由于這樣的細節(jié)設置,給人一種“死無葬身之地”確實存在的強烈真實感,作者構造了一個足夠真實的荒誕的世界,找到荒誕與真實的平衡點,是他寫作特色的一貫延續(xù)。
通過構造真實的荒誕,作者想要表現的內容亦有所不同。在《在細雨中呼喊》中,余華想要表現的是一種真實的感覺,而在《活著》中,余華想要表現的是一種真實的生活。這兩者都是內化的,個人的。而在《第七天》中,作者想要表達的則是一種真實的生存現狀,這種趨勢在《許三觀賣血記》和《兄弟》中可以察覺,作者的視角逐步打開,關注更加廣泛的社會現實,所要表現的是一種普遍的真實。
三.荒誕背后的真實內核
作者所構造的“死無葬身之地”,是作者理想中的世界,也是作者構建的現實世界的一個反面。
“死無葬身之地”這一敘事空間是作者由反諷的手法構建出來的。作者在全文的最后寫到“那里沒有貧賤也沒有富貴,沒有悲傷也沒有疼痛,沒有仇也沒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5],而在作者在小說里構建的另一個空間,即真實的世界中,貧富差距悲傷與仇恨都是真實存在的,那是一個微縮的現實中國社會。兩個世界之間的強烈反差所造成了強烈的敘事張力。而支撐起這一切的荒誕的背后,是作品的真實內核。而這一真實內核即當代中國社會中的種種現實情況在作品所構造的真實世界中的投射。endprint
作者力求真實地書寫當代中國人現實的生存狀況。如鼠妹的故事是影射現實社會中的蟻族,李青與楊飛的愛情是影射現實社會中金錢與愛情的交易和真情的失落,候燒室的貴賓席影射了社會階級之間的不平等……不僅如此,官員腐敗、棄嬰、強拆,襲警……這一系列社會生活中所真實發(fā)生的事件都被作者置于小說之中,這一切共同構成了作品的真實內核。這種真實不僅是作者構造的藝術真實,更因為在現實生活中,它們同樣具有真實的現實意義。所有的看似荒誕:強拆致 死,賣腎買墓地,卻源于真實發(fā)生的現實,這又構成了另一層現實的荒誕。正是這一切使得作品不因題材所限成為觸不可及的完全荒誕,而是用現實的真實使得荒誕更加真實,現實的荒誕使得荒誕更加荒誕。
同時,作者的荒誕描寫是具有限制性的。作品中的場景在現實世界與“死無葬身之地”的情景中不斷切換,在“死無葬身之地”的敘寫中,作者可以制造大段的荒誕,如送鼠妹去安息地的情節(jié),強烈的象征性與儀式感撲面而來,造成一種延續(xù)的荒誕感。而緊接著伍超訴說他和鼠妹曾經的生活片段時,又帶有強烈的現實主義色彩。這種荒誕敘寫與真實敘寫的拼接,使得真實與荒誕得以融合,從而產生出獨特的藝術感受。
四.對真實內核的進一步反思
雖然作者自陳其真正涉及到現實事件的筆墨不多:“大約只有一萬字,可能還沒有這么多,只是全書的十三分之一左右?!盵6]并提醒批評其作品的讀者將視線移轉到他所構建的“死無葬身之地”上去。作者認為他沒有書寫過多的真實成分,但真實成分并不等同于真實內核,當這些真實成分變成了作品的真實內核,我們不得不對其進行一番探討。支撐起整個故事的正是前文所述的真實內核,如果沒有真實內核作為支撐,作品也僅僅只能流于荒誕,無法抵達現實。
但是,這樣的真實內核的聚集是否是穩(wěn)定的?真實內核的真實性是值得懷疑的。余華在《兄弟》出版后接受采訪時曾說過,他的很多想法很多素材都來源于新浪的社會新聞?!缎值堋分械默F實內核與《第七天》有許多相似之處,我們可以推斷,余華在寫作第七天的時候也從新聞事件中汲取了不少靈感,我們也可以容易地找到新聞事件在小說中的投射。如作品中描寫的政府瞞報商場火災的傷亡人數,明顯是從“天津薊縣萊德商廈大火”這一新聞事件得來的。而瞞報傷亡人數這一情況僅僅只是網友的一番猜測,媒體也僅僅停留在質疑層面,未曾對事實真相進行挖掘。事實上,公安部門早已對此事進行了辟謠,隱瞞死亡人數一事乃無中生有。余華在作品中赤裸對此事進行諷刺,有不夠嚴謹之嫌。
將新聞作品植入小說創(chuàng)作,作者需要對新聞本身的真實性進行評判和反思。陳力丹曾說過“新聞只能選取很少的事實加以報道,從而媒體呈現世界的真實程度是有限的?!盵7]余華從得來的“二手真實”中繼續(xù)販賣真實,他反映的現實社會的真實性也就值得懷疑了。作家不能反映他親身感受到的真實而從他人之處獲取真實,甚至有誤導讀者之嫌。
而小說中有關鼠妹與伍超的愛情的情節(jié)則給人一種用力過猛之感。作者想要表現底層人民偉大的愛情,卻又讓他們因為一部山寨手機而天人永隔。作者想要寫出他們的患難真情,卻又讓他們的愛情輕易崩塌。二人在死后的一番表白也因這種不穩(wěn)定的愛情而顯得有些矯情。從中我只能讀出鼠妹對于自己生命的慢待與對愛人愛情的不尊重,無法產生內心的共鳴。作者以為自己在呈現真實,卻又反應出他與年輕人的愛情的脫節(jié)感。這種停留在作者想象中的真實是難以服眾的。
五.小結
余華在《第七天》的創(chuàng)作中沿襲了其先鋒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法,而又不同于傳統(tǒng)意義上僅僅關注個人的先鋒,余華的先鋒是與客觀現實緊密貼合的。因而他的創(chuàng)作得以在荒誕與真實中得到制衡,有著鮮明的個人特色。
《第七天》這部作品也暴露了余華創(chuàng)作上的一些問題,他構造的真實世界似乎面面俱到又面面不到。在《第七天》的創(chuàng)作中,余華沒有塑造成功福貴或許三觀那樣有血有肉,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反而是一組可以在現實中找到原型的人物群像??此聘咏咏F實,卻似乎離藝術的真實反而更加遙遠。這種疏離感是值得反思的。
但不可否認的是,余華仍然是當代文壇上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他個人特點鮮明的創(chuàng)作手法,反思現實與人性的意識,都是值得肯定的。
參考文獻
[1][4][6]張清華, 張新穎:余華長篇小說《第七天》學術研討會紀要[J].當代作家評論,2013年6月
[2][5]余華:《第七天》[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6月
[3]余華:《在細雨中呼喊》[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年6月
[7]陳力丹:《新聞理論十講》[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6月
(作者介紹:楊煜,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2012級漢語言文學試驗班學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