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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悲憫

      2015-06-17 16:09:16安勇
      鴨綠江 2015年6期
      關鍵詞:小金妹妹電話

      安勇

      1

      臘月二十二,過小年的前一天上午,天陰得發(fā)黃,露出要下雪的跡象。我正在街邊看房屋出售廣告,母親打來電話,聲調壓得很低,問我在哪兒。我告訴她在外面,母親的聲音恢復正常,讓我回去一趟,有件事要商量。停了停又叮囑:“你自己來,別驚動旁人?!?/p>

      我猜想母親要商量的事八成和錢有關系,旁人指的是我妻子郎小欣。

      坐在公交車上時,我猜想啥事可能用錢,是母親的病,還是別的什么,心里就有些不安。下車時踩到前面一個女人的鞋后跟,她回過頭沖我翻眼睛罵了聲“有病”。

      到了父母家,看見妹妹和寧寧也在。母親的眼圈兒有些發(fā)紅,寧寧板著小臉,沒喊舅舅,也沒像平時那樣撲過來,猴子似的往我身上爬。我心里更加發(fā)慌,換拖鞋時大腳趾踢到鞋架上,一陣鉆心的疼。

      我剛在沙發(fā)上坐下,母親急急忙忙去了廁所。母親是個急脾氣,心里裝不住事,十幾年前落下毛病,一緊張就往廁所跑。近幾年又得了糖尿病,心臟和血壓也有問題,為這,我和妹妹家里有什么事都盡量瞞著,不敢讓她知道。

      母親從廁所回來,嘆口氣說:“小金寶這孩子實在太可憐了,咱們得想法兒幫幫他?!?/p>

      我不知道小金寶是誰,也不知道要幫什么,只好等著聽母親往下說。寧寧看我沒表態(tài),嚴肅地問我:“舅舅,你一丁點兒都沒覺得小金寶可憐嗎?”聽口氣是在教訓我,好像他是我舅舅。

      母親先把親屬關系理了理,七拐八拐說了兩遍,聽得我越發(fā)糊涂,只知道我該叫小金寶哥。母親擺擺手,又接著往下說。小金寶是老家八間房人,一年夏天,他父親打農藥中毒去世,他母親賣掉房子,扔下他和弟弟小銀寶改了嫁。兄弟倆住進牛棚里,靠給生產隊干點零活,東家西家混口飯吃,搖搖晃晃長大的。小金寶二十歲那年,小銀寶得了胃癌,疼得吃不下睡不著,十七八歲的小伙子瘦成一根竹竿。小金寶花掉全部積蓄,還是沒能保住弟弟的命。小銀寶死后不久,一個老頭兒到八間房走親戚,看小金寶老實本分,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當上門女婿。小金寶沒怎么想就同意了,離開八間房去了牛家湖。

      上面這些事,有些是我們離開老家前發(fā)生的,有些是母親聽老家人斷續(xù)說起的。父親和母親都是懷舊的人,從老家搬出來后,每年都會打電話回去,問問過去的熟人和老家的變化。這天早晨,母親給秀云大姨打了電話。秀云大姨說小金寶得了糖尿病,沒錢吃藥看病,一條腿已經邁進鬼門關,八成這個年都過不去了。

      母親把情況講完,抹一把通紅的眼睛,又起身去廁所。

      從廁所回來,母親說了要和我們商量的事。母親的意思是湊點錢,再帶些藥去看小金寶。我和妹妹都表示同意,小金寶確實太可憐了。父親提出不同意見,他認為就算去了,恐怕也無濟于事。母親非常不高興,反駁說:“無濟于事也要去,我就想讓小金寶臨死前心里能熱乎熱乎,這孩子活得太苦了?!?/p>

      父親沒再說什么。商量的結果是父親和母親拿三千元,我和妹妹各拿一千,湊成五千,再另外買些藥帶上。在誰去看小金寶的問題上,我們和母親發(fā)生了爭執(zhí),大家都認為母親的身體狀況不適合出遠門,況且還是冰天雪地的大冬天。但母親態(tài)度很堅決,還發(fā)了火,說就算自己死也要看小金寶一眼。我們就不敢再反對,最后決定,我和妹妹陪著母親一起去。寧寧死活也要去,打滾撒潑耍賴,母親寵外孫子,說那就一起去吧!

      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過完小年,臘月二十四去。大家都松了口氣,母親和妹妹去廚房做午飯,寧寧突然想起我是他舅舅的事,撲過來往我身上爬。父親在屋子里背著手轉了兩圈,隨后到陽臺上去逗鳥。那只八哥已經養(yǎng)了幾年,一見父親就喊“你好”,父親咳嗽,它也跟著咳嗽。

      回到家已經下午兩點,一進門,妻子問房子看得怎么樣。我搖頭?!斑€沒有眉目,八中學區(qū)的打了幾個電話,要價都太高,看來只能去四中那邊買了。”

      妻子嘆氣?!皩嵲诓恍幸仓荒茏x四中了,怪對不住孩子的?!?/p>

      女兒還有一年半小學畢業(yè),不久前,市教委頒布了一項新規(guī)定,以后小升初不再擇校,只能按居住地就近入學。為了讓她升上一所好初中,我和妻子商量再買一個小房子,既可以解決入學問題,將來孩子上學下學也能節(jié)約些時間。

      我正想著那一千元錢的事,對妻子的感慨有些心不在焉。我們倆都在地質隊上班,她坐機關,我出野外,工資都不高。一千元不是大數目,但買房款還沒張羅夠,這事就不太適合向妻子明說。我沒有小金庫,唯一可以支配的就是稿費收入。我的稿費不多,一時還真不知道去哪弄這筆錢。事實上,父母和妹妹家里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母親的糖尿病、心臟病、高血壓每天都得吃藥,藥費要花掉父母一半的退休金。妹夫在縣城一家單位上班,每天跑通勤,工資低得可憐。妹妹是中學教師,掙的也是死工資,每年寒暑假都要冒著被查處的風險偷偷摸摸補課賺點外快。

      妻子見我沒有反應,就有些生氣,扔下一句還不是你沒能耐,讓女兒也跟著受委屈,一擰身子進了廚房。妻子的話我沒往心里去,她是個有口無心的人,一心一意對我和女兒好,為我們的家操勞,只是偶爾耍些小脾氣,話說完也就過去了。想到要背著她往出拿錢,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傍晚出門接孩子時,天上下起了雪。雪下得挺大,棉絮似的雪花鋪天蓋地落下來。為打下一個好基礎,從暑假起,女兒就開始補習英語,已經學到初二課程。女兒張羅打車回去,我沒同意,做了半天工作又發(fā)了幾句脾氣,最后總算上了公交車。

      2

      臘月二十三晚上,我們回父母家過小年。母親為了不讓我為難,撒謊說明天想回老家看看,讓我陪她一起去。我只得順著往下說,剛下了雪天冷路滑,勸她還是別去了。妻子不知道是在演戲給她看,吩咐我陪母親走一趟。第二天早晨臨出門,她把五百元錢塞到我手里:“咱們是當晚輩的,大過年回老家,看到長輩得表示表示心意,不能顯得太小氣,讓人瞧不起?!?/p>

      那一千元我已經找朋友借到了,拿到這錢就感覺有些燙手。

      去牛家湖沒有直達車,先從市里到縣里,再由縣里轉車到臥牛鎮(zhèn),還要坐幾里地三輪車。剛下了雪,路上滑,司機們都把車開得很慢,半路上又遇到一起車禍,塞了十幾分鐘車,我們沒顧上吃午飯,到牛家湖已經將近一點。母親擔心小金寶的病情,有些緊張,下車時腳在車門上絆了下,險些摔跟頭。往院子里走幾步,又回過頭問我:“你說小金寶現在能啥樣呢?”不等我回答,又自顧向前走。

      院子里有一座正房一座廂房,東墻邊一架馬車,靠窗堆著糧食垛,看樣子小金寶岳父母家日子過得還可以。一個和母親年紀相仿的老太太迎出來,身后跟著個又高又壯的中年女人,想必是小金寶的岳母和妻子。兩人臉上都有些不自然,想笑又笑不出來的樣子。

      老太太一拍手:“瞅著下大雪了,俺尋思你們不來了呢,沒承想還真來了!”

      小金寶妻子勉強擠出一絲笑,沖母親喊了聲二姑。

      昨天晚上,母親已經先打了電話,說了要來的事。我和妹妹對視一眼,心里都有些不舒服。母親顯然也覺得不對勁,臉上的表情僵住了,不知道該怎么往下接話。寧寧倒是沒心沒肺,一進院子就興奮得手舞足蹈,把幾只鵝追得扇著翅膀“嘎嘎”叫。

      小金寶的岳母和妻子似乎都沒想起讓我們進屋,我們只好站在院子里。正房突然有人大聲罵起了臟話,把什么東西砸得“咣當”山響。寧寧嚇得站住腳,扭頭看我和妹妹。我看見窗玻璃后面露出一張兇狠的老臉。

      小金寶岳母拉拉母親胳膊:“大姐,你可別多心,俺家這老不死的人來瘋,一句人話都不會說。大冷天別在外面站著了,麻溜兒進屋,暖和暖和!”

      母親臉色越發(fā)難看,尷尬地搖搖頭:“我們還是先看小金寶吧!”

      小金寶妻子沖那間廂房指指:“俺帶你們去。”

      向前走了幾步,母親問起小金寶的病情,她沒說話,面無表情地搖搖頭。

      廂房門口不知什么時候多了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兒,穿得破衣爛衫的,鼻子底下拖著兩掛大鼻涕。見小金寶妻子走過去,男孩兒伸出一只黑乎乎的手拉她衣襟,怯生生地喊媽。小金寶妻子把男孩推到母親面前,吩咐他叫姑奶。男孩兒不叫,直往他媽身后躲,露出一只眼睛偷偷打量我們。寧寧很大方,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糖遞過去,問他叫什么名字。那孩子不回答,兩只眼睛盯著糖,突然抬起手,一把抓了過去。

      廂房是座北京平,一進去陰冷陰冷的,不時還有一股來路不明的風吹過來。一扇西窗子用玉米秸稈封死了,屋子里黑乎乎的,房頂大概漏了,不時有化掉的雪水滴落下來。外間屋的灶臺上擺著兩只碗,一只碗底糊著黑乎乎的中藥渣,另一只碗上橫放著一雙筷子,碗邊粘著幾顆飯粒。一口鍋敞開著,里面積了半鍋水,泡著幾只碗筷。屋子里有股難聞的味道。妹妹從包里掏出一袋糖給寧寧,告訴他和小金寶兒子在外面玩。她是怕小金寶病重的模樣嚇著孩子。

      小金寶妻子推開里間屋的門,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撲過來。我們跟在母親身后走進去,那股臭味更濃了,光線比外間屋還要暗些,剛一走進去,眼睛一下失去了作用。一個聲音傳過來。我分辨不出說話的人,只看到黑暗中有一團影子。

      小金寶妻子拉了一把墻邊的燈繩說:“是二姑,二姑打城里看你來了?!?/p>

      棚頂的日光燈出了毛病,半天沒有反應。小金寶喊一聲二姑,長長喘了口氣。母親喊小金寶,聲音有些哽咽。眼睛逐漸適應了周圍的黑暗,我看見房間西北角擺著一張鐵床,床上堆著臟乎乎的被褥,一顆腦袋從被子堆里探出來,轉來轉去地向我們張望,猶豫著喊了聲二姑。小金寶是沖著我的方向喊的,看來糖尿病已經讓他視力出了問題。這時,日光燈有了反應,但沒有亮起來,只是一明一滅地閃,就像人在眨眼睛。在燈光閃亮的瞬間,我看見小金寶臉色蠟黃,顴骨上一塊青記,兩只無神的眼睛鼓著,里面充滿了茫然。母親往床邊走近幾步,我和妹妹也跟著往前走。我察覺母親的身體正在顫抖,抬手碰碰妹妹胳膊,妹妹上前扶母親,卻被母親一把甩開了。

      母親又喊一聲小金寶,就再不說話了。

      母親性子急,又容易動感情,我知道此時她心里一定既難過又憤怒,但旁邊站著小金寶妻子,我們又只是遠房親戚,不好多說什么。妹妹見此情景,把藥包交給母親。母親的情緒穩(wěn)定了些,坐在床邊一只凳子上,把藥放在小金寶枕頭邊,問他得病的情況,都吃了些什么藥。小金寶搖頭,似乎想不起來吃過什么藥。母親沒再問下去,把帶來的藥拿出來,一樣樣告訴他怎么吃。小金寶不停地點頭,隔一會兒喊聲二姑。

      母親問他能不能下地走走。小金寶把一條腿慢慢從被子里挪出來。一股濃重的臭味彌漫出來。小金寶那條腿光著,從腳掌到小腿彎一片青紫,已經開始潰爛,滲出紅色黃色的黏液。母親又激動起來,身體抖動得更厲害,凳子腿碰得紅磚地面“嗑嗒嗒”響。她重重地嘆息一聲,扭頭責備地看一眼小金寶妻子。我心里一陣慌亂,生怕母親發(fā)脾氣,那樣一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好在母親很快又把頭轉向小金寶,只是胡亂說了幾句安慰話。那些話顯得無比蒼白,但母親只能這么說。

      小金寶把腿收回被子里,喘著氣說:“還有眼睛,這兩天不知道咋的,看啥都是重影?!?/p>

      我心里清楚,糖尿病嚴重時會影響視力,但沒忍心給他解釋。母親的心情大概和我一樣,也沒多說什么,轉過話頭問小金寶吃沒吃飯。小金寶搖搖頭,說早晨吃過了,現在還不餓。母親一跺腳,再次扭頭看小金寶妻子。我的心頓時一沉,害怕真的沖突起來。幸好小金寶妻子正看向別處,沒有注意到母親責備的目光。

      一時之間,大家都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屋子里氣氛越發(fā)凝重,再加上那股味道,好像連呼吸都讓人費力。頭上,日光燈還在不停地閃,屋子里流動著怪異的氣氛,似乎要發(fā)生什么無法預料的事情。我和妹妹對視一眼,覺得不該讓母親再待下去,想著盡快離開。

      小金寶忽然笑了,喘息著說自己的這條命其實是母親給的。他講起了一件往事。他八歲那年在老家的水坑邊玩,不小心掉進坑里,是母親路過救了他的命。

      “要不然我哪會活到現在?”小金寶說完又笑了笑,自言自語道:“我小時候真是淘得沒邊兒啊!”

      母親也勉強笑笑說:“你這個病也沒啥大事,吃了藥就會慢慢好起來?!?/p>

      小金寶沒再說什么,無奈地搖搖頭。看他臉上表情,應該已經知道自己的歸宿了。

      母親告訴小金寶有事打電話。我把父母家的號碼寫在一張紙上,放在小金寶枕頭邊。母親好像也沒辦法再多待下去,離開病床向門口走了兩步,從懷里掏出準備好的錢遞給小金寶妻子。

      母親說:“這些藥吃完,再照原樣給他買些。剩下的錢,他想吃啥就買點兒啥吧!”

      我聽見母親的聲音在發(fā)抖,知道她正竭力克制情緒,不讓心里的憤怒和悲傷流露出來。

      小金寶妻子一臉木然地接過錢:“二姑你放心吧,俺們虧待不了他?!?/p>

      我們走到外屋時,那只日光燈突然亮了,一下把屋子照得透亮,但僅僅維持了十幾秒鐘,又突然滅掉,這次干脆連閃都不肯再閃了。我心里涌起一陣酸楚,覺得頭頂的燈預示著小金寶的命運。

      小金寶岳母站在窗根下,手扒窗臺踮起腳尖向廂房里看,見我們出來,尷尬地笑笑,假裝去摘房檐上掛的干辣椒。

      我們張羅著要走,小金寶岳母和妻子毫無反應。寧寧和小金寶兒子玩得正歡,院子里扔了好多糖紙。妹妹過去扯他胳膊,寧寧一扭身子躲開,聲稱肚子餓了,要吃過飯再走。我們頓時一陣尷尬,又不知該怎么向孩子解釋,我和妹妹沉著臉上去生拉硬扯。寧寧平時被寵壞了,不懂看大人臉色,在妹妹手上連踢帶打不肯就范。妹妹又急又羞,抬手在他屁股上來了一巴掌。寧寧大哭起來,掙脫妹妹,跑過去抱母親大腿。

      母親把外孫子摟進懷里,大聲說:“寧寧不哭,到哪吃不著一口飯,姥姥帶你去下飯店?!?/p>

      小金寶岳母眼睛瞅著糧食垛,陰陽怪氣接上話茬兒:“誰有錢誰沒錢,自己知道就行了,犯不著到俺們土老冒跟前來裝財主。你下飯店,俺吃咸菜,井水不犯河水。”

      母親不會和人吵架,氣得渾身直抖,嘴上卻說不出話來。我只想息事寧人,扶住她往院外走。妹妹也是個急脾氣,不肯委曲求全,指著小金寶妻子說:“做人得把良心擺正,你自己算算賬,五千塊錢吃什么飯不夠用?”

      小金寶妻子頓時發(fā)作起來,跳著腳嚷起來:“你說誰良心不正?你四兩棉花紡一紡,這么多年他是咋活過來的?牛家湖有一個算一個,誰能說俺許老丫頭良心不正?”

      母親一下把我推到一邊,指著小金寶妻子說:“你良心正咋不給他吃藥看???讓他住那樣的屋子,連口飽飯都吃不上?”

      小金寶妻子一張大臉漲得通紅,理屈詞窮說不出話來。小金寶岳母兩步跳到母親面前,尖聲沖母親喊:“俺們給他吃啥藥啥飯,都是俺自己家的事,用不著外人跑這來指手畫腳。你們要是真有錢有善心,咋不把他接城里去住醫(yī)院?誰稀罕你的五千塊錢,咋拿來的你咋拿走?!?/p>

      小金寶妻子從懷里掏出錢,氣呼呼地向妹妹摔過來。那些錢沒有捆扎,散開的票子落滿院子。我聽見正屋門響,害怕小金寶岳父出來,事情會鬧得更大,趕忙護著母親妹妹向院外走。剛好有一輛三輪車從門前經過,抬手攔住,竟然又是來時那輛車。

      司機笑笑問:“大老遠來的,咋沒住一宿?”

      我尷尬地搖搖頭。坐進車里,向院子里看了一眼,見許家三口人虎視眈眈站在房檐下,小金寶岳母沖著我們的方向吐了口唾沫。三輪車“突突”發(fā)動起來。一路上母親一直閉著眼睛,腦袋靠在車棚上一言不發(fā)。好一會兒,才自言自語說:“沒承想好事會辦成壞事……姓許的這家人,心腸真夠歹毒的……人說不行就不行了……小金寶屬羊的,今年剛好是本命年?!?/p>

      我和妹妹勸她想開點,咱們已經盡力了,只能做到這個地步。母親沉著臉再不肯說話,快到縣城時,母親似乎緩過勁來,嘆口氣說:“不想了,不想了,想也沒用。”

      寧寧也學母親的樣子嘆氣:“姥姥,我也不想了,想也沒用。”

      他是惦記啥時再來和小金寶的兒子玩。

      回到市里已經晚上九點多,分手時妹妹低聲囑咐我:“哥,咱們去看小金寶的事,你別和建國說?!蔽尹c點頭,告訴她在嫂子面前說話也要小心點兒。我們對視一眼,都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我先把母親送到家,回到自己家已近十點。妻子和女兒都已經睡了。我爬上床后,卻怎么都睡不著,眼前不時就會出現小金寶蠟黃的臉和青紫潰爛的腿,看情況他真的過不去這個年了。我猜想此時此刻母親心里一定也非常難受,但愿不至于影響她的身體。迷迷糊糊睡過去,做了個夢。夢里有幾個黑影合伙把一個人往坑里拖,眼看那個人半個身子搭到了坑沿上,又有另一個人邊跑邊喊過來阻止。那個人剛到近前,冷不防后腦勺上挨了一棒子,就慢悠悠地倒了下去……我從夢里猛醒過來,抬手摸到腦門上一層涼汗。

      3

      擔心年后房子漲價,我和妻子想著在春節(jié)前把房子買下來。第二天吃過早飯,我上街又去轉了轉。出售四中學區(qū)房的廣告很多,但面積往往都偏大,超出了我們的購買能力。我們想買的那種一居室,有一大部分壓在房屋中介手里。他們是看到那類房子緊俏,先買下來再倒手掙差價。一上午打了十幾個電話,看了四五處,還是沒碰到合適的。中午時剛好轉到父母家附近,想著在父母家吃一口,下午再接著轉。

      在市場上買了兩個饅頭一塊豆腐。父親和母親過日子非常節(jié)儉,每頓飯都是吃多少做多少,極少有剩菜剩飯的時候,如果不提前打招呼,在他們那就吃不到東西。進屋時沒見到母親,父親愁眉苦臉開了門。我剛想問出了什么事,父親搖搖手,示意我說話小聲點,向臥室指了指,壓低聲音說:“你媽病了,吃了藥剛睡著?!?/p>

      母親是得了感冒,心臟也感覺不舒服,昨天半夜吃了速效救心丸,今早起來血壓有些高。臥室的門沒有關,怕把母親吵醒,我和父親去了陽臺。剛推開陽臺門,那只八哥就長長嘆了口氣。

      父親看看我說,你媽在陽臺坐了一上午,沒完沒了地說小金寶的事,它就跟著學會了。

      我嘆口氣:“這是何苦呢,早知道這樣,不如不去了。”

      父親冷笑:“不去?不去你媽比現在還得難受?!?/p>

      正說著傳來腳步聲,母親在我們身后問:“你們爺倆嘀嘀咕咕的,說我啥壞話呢?”

      我迎上去說:“媽,啥事你都得想開點兒,自己的身體才最要緊。這大過年的你要是真出點啥毛病,全家人都得跟著操心。”

      母親顯然有些不高興,撇撇嘴說:“還用你做思想工作,我七十多歲的人了,啥事想不明白?”

      我就不敢再說什么。好在母親的病吃了些藥就好了起來,父親說,母親這幾天也沒再唉聲嘆氣說小金寶的事。只是,我在街上又連著轉了幾天,過年前到底沒買成房子,只得年后再說了。

      像往年一樣,我們一家三口除夕就到了父母家,妹妹一家回婆家,要初三過后才能來。三十晚上大年初一過得都不錯,一家人臉上都洋溢著喜氣,就連陽臺上的八哥也顯得比平時興奮,見到人不再說你好,改成過年好。

      初二上午,全家人坐在沙發(fā)上看一個地方臺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會,稍帶著評論幾句央視春晚,客廳墻上掛著的電話響起來。女兒拿起聽筒,一會兒轉過頭疑惑地問:“你們知道小金寶是誰嗎?”

      我看見母親的臉色一下變了,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往電話那邊走。我猜想,母親一定認為電話那邊傳來的是壞消息。母親的手剛碰到話筒,又扭過頭來喊父親接,匆忙向廁所跑。我把電視音量調小,站到父親身邊,但還是聽不到對方說話的聲音。沒一會兒功夫,母親從廁所跑回來,伸手正要接話筒,父親已經先把電話放下了。母親急得紅頭漲臉,怪父親不該撂電話。

      父親說:“不是我想撂,是人家突然掛斷了?!?/p>

      母親顧不上計較此事,問他是誰來的電話。父親大概見我妻子在場,有所顧及,支吾說是小金寶。母親的臉色由緊張變成疑惑,追問是怎么回事。父親說,小金寶吃了藥后病已經好多了,特意打電話來給母親和父親拜年。妻子隔著女兒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母親立刻高興起來,嘴上連連說:“那就好,那就好。”

      我看見父親的臉還陰沉著,心里琢磨恐怕不僅是拜年那么簡單。

      午飯喝了點酒,我感覺有些頭暈,就進了南屋臥室,躺在父母的大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合計父親沒說出來的話究竟是什么。不大一會兒,父親也走進臥室。父親有午睡的習慣,每天中午吃過飯都要打個盹兒。我小聲問父親,是不是小金寶在電話里還說了些別的什么?

      父親嘆口氣:“小金寶說藥都吃完了,沒錢接著買?!?/p>

      我在心里算了一下,那五千元買成藥應該能再多堅持一段時間,但想想小金寶妻子和岳父岳母的樣子,估計他們不會把錢拿出來給他買藥吃。我問父親,這事兒打不打算告訴母親?

      父親又嘆氣:“當然得告訴,從打和你媽結婚起,我還沒瞞過她什么事呢!這事也不能瞞,你媽一旦知道了,天都得塌下來。再說了,就算我不說,你媽未必想不到?!?/p>

      我在心里琢磨著母親知道這些情況會有什么反應,想了一會兒,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睜開眼睛時,天已經黑了,妻子和女兒張羅要回家。我有些擔心母親,揉揉腦袋,說頭重腳輕走不了,今晚不回去了。妻子沒說什么,帶著女兒走了。我知道她是怕女兒因為過年耽誤了學習。

      屋子里剩下父母親和我,顯得有些冷清。我從床上爬起來洗了把臉,又喝了杯水,見父母都坐在沙發(fā)上,就湊過去等著聽父親對母親說小金寶的事。不等父親開口,母親先說了話:“他爸,小金寶在電話里是不是還說了別的事?”

      看來還是父親了解母親。父親點了點頭,說了小金寶沒錢買藥的事。母親看看我,意思是問怎么辦。我搖搖頭,沒什么好主意。母親又問父親這事該咋辦?

      父親沒有回答。母親張張嘴,剛要說什么,又把話咽了回去,隔一會兒搖搖頭自言自語說:“還是算了,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

      我和父親都沒說什么。我知道母親心里很矛盾,她既不忍心眼睜睜地看小金寶去死,又沒有更大的經濟能力幫忙,只能左右為難。停了停母親又笑笑說:“其實,我隔三差五不吃藥也沒啥事,一天不吃,就能省出三四十元來?!?/p>

      我急忙擺手:“您開什么玩笑,不吃藥怎么能行呢?”

      父親也責備地看母親一眼。

      母親又想了一會兒,用商量的口氣說:“要不,咱還像上次那樣,三家湊些錢?”

      母親說得底氣不足,顯然自己也覺得不該這么做。我不忍心讓她為難,只得硬著頭皮表示同意。

      4

      商定的結果是父親母親出一千,我和妹妹每人拿五百,湊成兩千元,直接買好藥,由我給小金寶送過去。妹妹那份錢由母親先墊上。母親問我有沒有錢,我趕忙說有。把錢交給我時,母親搖搖頭說:“這是最后一次了,咱們也只能盡這么大力?!?/p>

      我想母親這么說,一半是對我和妹妹的愧疚,另一半是讓自己下定決心。

      病不等人,第二天早晨我就出了門,早送一天是一天吧。雖然母親說是最后一次,但我擔心以后還會用錢,又找上次那個朋友借了一千元,加上妻子給的五百元,手里就有了一千五百元。朋友相處多年,是關系很鐵的那種,大早晨從被窩爬起來,把錢給我送過來。我說湊成兩千好算賬,不定啥驢年馬月就會還給他,叮囑他別告訴我妻子郎小欣。

      朋友笑笑說:“我看你小子是惹上什么亂子了吧?”

      我明白他指的什么,苦笑一下,沒再往下說。

      我去藥店買好藥。在開往縣城的汽車站給妻子打了電話,告訴她今天和朋友喝酒,得晚點回家。妻子似乎已經識破了我的謊言,冷冷地哼一聲,沒說什么。我心里有些不安,但暫時也顧不上那么多了。

      車里人很少,正趕上過年,如果不是特殊情況,沒有幾個愿意出門的。路上的雪已經化凈,來往的車也不多,司機把車開得很快。下了車,再轉車,到臥牛鎮(zhèn)時,比那天提前了一個多小時。我沒有停留,直接找輛三輪車去牛家湖。到了小金寶家門口,我吩咐司機等一會兒。上次已經撕破臉皮,這次如果再遇到許家人,難免會發(fā)生沖突。我在心里盤算,要是情況不妙,就跳上車趕緊跑。

      幸好院子里沒人,正房也不見動靜,我貓著腰緊貼墻根走,做賊似的溜進廂房里。

      看上去小金寶比幾天前好了些,頭發(fā)剛剛剪過,臉上也有了絲血色,我走進屋子時,他正倚在被垛上坐著。他兒子蹲在床上,用兩只小手給他揉眼睛。屋子里那股臭味似乎也淡了些,只是頭頂的日光燈還一直黑著,大概不會再換了。知道是我來了,小金寶瞇著眼睛喊了聲兄弟。我把藥放在床邊,說了幾句好好養(yǎng)病的話,就不知道再說什么。想起這是最后一次來看小金寶,心里覺得幾分愧疚。不能立刻離開,只得沒話找話問:“金寶哥,年過得還好吧?”

      小金寶笑笑說還好,吃了那些藥,腿上的傷口沒再繼續(xù)潰爛,眼睛也不像前幾天那么模糊了,飯量也見長,三十晚上吃下一碗餃子。

      “那些藥要是能一直吃下去,沒準兒我就……”

      小金寶說到這,突然意識到什么似的閉緊了嘴巴,把后面的話咽進了肚子里,搖頭輕輕嘆了口氣。小金寶八成是想到自己的想法不過是一種奢望罷了,我心里涌起一陣酸楚,同時也有一種負疚感,扭過頭去不敢再看小金寶的臉。

      小金寶又突然想起來似的,讓他兒子給我拜年。小金寶兒子見到我顯得比上次親得多,跳下地沖我鞠躬:“叔叔過年好?!?/p>

      我頓時手足無措,在東北農村,拜年是要給壓歲錢的。我猶豫一下,掏出兩張百元鈔票塞進孩子手里。小金寶兒子把錢往我手里推,扭頭看床上的小金寶。小金寶沖他揮揮手:“叔叔給你,你就拿著吧!”

      我見沒有外人,叮囑小金寶兒子:“這錢自己揣著啊,別告訴旁人?!?/p>

      孩子點點頭,吸溜一下鼻涕:“知道,誰也不告訴,留著給俺爹買吃喝?!?/p>

      又不咸不淡說幾句,我越發(fā)感覺如坐針氈,站起身說該走了。小金寶眼里流出淚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握著我的手不停地搖晃,他的手瘦得只剩下骨頭,冷冰冰的好像兩塊鐵,讓人心里發(fā)涼。我拍拍他的肩膀,勉強把手掙脫出來,邁步向外走。小金寶哽咽的聲音從身后傳過來:“兄弟,你給二姑帶個話,這次她又救了我一命,等我身體再好一點,就去城里給她老人家磕頭?!?/p>

      我走到外屋門口時,小金寶兒子追上來,拉著我的衣襟,瞪著一雙大眼睛問:“叔叔,你啥時候再來???”

      我一陣慌張,語無倫次地答:“啊,哦,再來,再來。”逃跑似的推門出去。

      小金寶岳母和妻子正陰沉著臉站在院子里,她們身邊還有一個膀大腰圓的男人,不知道是碰巧趕上的還是特意找來助陣的。小金寶岳母叉著腰,那個男人滿身酒氣,兩個人嘴里都不干不凈罵著臟話。我從小到大沒和人打過架,看到這場面心里一陣發(fā)毛,但路被擋住了,只好硬著頭皮和他們對峙。

      小金寶岳母往地上狠狠吐口唾沫,指著我鼻子問:“你們還有完沒完,左次三番跑俺家來攪和,還讓不讓人過消停日子?”

      她的話讓人又好氣又好笑,簡直不知該如何應答,我把臉扭到一邊去不理她。小金寶妻子繞開我進了廂房,拿著那包藥出來,揚手砸到我身上:“咋拿來的你咋拿走,俺們不領這份情。”

      那個男人擼胳膊挽袖子上前推我,不停地質問我安的什么心。我看事情要鬧大,想走走不了,理又講不清,情急之下,只得大聲嚷起來。我的想法很簡單,喊來幾個街坊鄰居,好趁機脫身。農村人熱心腸,院里院外很快聚集起一群人。但他們不了解內情,紛紛指責我沒事找事,有人還張羅送我去派出所。我心一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讓眾人給評評理。我的話說完,圍觀的眾人啞了口。我知道他們是礙于情面不好說什么,但理在哪邊大家自然心里有數。許家人身上的蠻橫勁消失了,我不想再糾纏下去,分開眾人向外走。

      走到院門口時,小金寶岳母帶著哭腔的嗓音斷斷續(xù)續(xù)從后面追上來:“你們這些城里人心腸狠……把俺家往屎堆上逼……休怪俺們不客氣……”

      我懶得和她理會,也沒去想她的話外音。那輛三輪車沒等我,已經先走了,只好走回臥牛鎮(zhèn)。剛好有一輛汽車正要啟動,司機站在車門口晃著手吆喝,我緊跑幾步上了車。沒心思在縣里吃飯,馬不停蹄地回到市里。一路上,我眼前始終晃動著小金寶那張欲說無言掛著淚痕的臉,感覺有一股涼氣從那只被他握過的手向上躥,直達五臟六腑,又擴散到全身。我的身體整個都冷冰冰的,好像掉進了冰窟窿。

      到了父母家,沖突的事自然不能說,小金寶如今的處境也不能提,我有些虛張聲勢地笑笑說:“小金寶比上次見時強多了,眼睛能看到人了,還理了發(fā)?!?/p>

      母親似乎也不愿深究下去,搖搖頭,前言不搭后語地說:“這是最后一次了,也只能這樣了?!比缓蟀言掝}轉到別的事情上。我們心里都清楚,小金寶已經成了一塊壓在心上的石頭,沉重無比,堅硬無比,我們沒有能力搬開它,也沒有勇氣繞過去,只能自欺欺人地閉上眼睛,假裝視而不見。這件事唯一結束的方式只能是小金寶的死亡,但我們都無能為力,真的無能為力。

      5

      在東北,初五是個大節(jié),我和妹妹兩家都聚到了父母家。母親極力想做出高興的模樣,那裝出來的笑容上面總像罩著一層霧氣似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中午吃飯時,我張羅讓女兒和寧寧唱歌助興。女兒唱得好一些,寧寧一張嘴就跑調,但也不甘示弱,兩個孩子比試著一首接一首地唱。有他們這么一鬧哄,總算制造出一點節(jié)日的氣氛。我和妹夫頻頻碰杯,父親也喝了一點酒。妻子在旁邊拿胳膊肘碰我,提醒我別再喝多了。女兒和寧寧演出結束,大家都鼓了掌。

      我又喝多了,腦袋發(fā)沉,腳底發(fā)飄,吃過飯就躺在父母的大床上。過了一會兒,母親和妹妹進了屋。母親把門關上,對妹妹說了又去看小金寶的事。妹妹猶豫了一下,有些無可奈何地嘆口氣,最后還是從口袋里掏出五百元錢給了母親。

      母親嘆氣:“誰承想呢,這事會弄成這樣,幫又幫不了,扔又扔不下,只能干著急上火。”

      我和妹妹趕忙安慰母親:“不是什么直系親屬,作為咱們來講能做到這樣已經不錯了,沒有必要自責,生死有命,誰也沒辦法。”

      母親緩緩點了點頭。

      初五過完,這個年就算結束了。初六那天早晨,我又在街上轉著看房子,總算相中了一處四十幾平一居室的。正好在四中對面,和學校隔一條馬路。要是買下來,女兒將來上學放學就方便多了。我打電話約房主看了房子,感覺還不錯,只是房價有些高。房主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冷笑一聲說:“大哥你打聽打聽吧,年后房子全都漲價了,我這還要低了呢!”

      我給妻子打電話商量了一番,還是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好告訴房主回頭再聯(lián)系。從房子里往出走時,接到妹妹的電話。樓里信號不太好,聽上去斷斷續(xù)續(xù)的,好像還夾雜著哭聲。我心里著急,緊跑幾步出了樓門。妹妹的聲音總算清晰起來,果然是在哭。原來是她補課的事被發(fā)現了,要給記過處分,還可能開除公職。我趕忙安慰妹妹幾句,告訴她我立刻趕過去。

      妹夫和寧寧都不在家,妹妹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抹眼淚,客廳里胡亂扔著補課用的桌子和椅子。我勸她先別顧著哭,好好想想這事有沒有啥變通的辦法?妹妹說來檢查的那兩個人她都認識,估計如果送些禮,他們就不會向教委上報,就許把事情圓過去。我問妹妹需要多少錢?

      妹妹想了想:“最少每人得五千?!?/p>

      我問她手里現在有多少錢,妹妹搖搖頭無奈地看我一眼說:“這個月的學費還沒收,為了多招幾個學生,剛買了一批桌子和椅子,手里只剩下幾百元了。”

      我告訴妹妹別著急,我會幫她想辦法,現在先和那兩個來檢查的人聯(lián)系一下探探口風。

      妹妹兩只手不停地發(fā)抖,撥通了對方電話。我心里七上八下地在旁邊等。妹妹低三下四求了半天,放下電話沖我點點頭說:“這事還沒往上報呢,估計送點禮能行?!?/p>

      我趕忙往門外走。妹妹抹著眼睛追上來叮囑:“千萬別讓咱媽知道,那個小金寶已經夠讓她煩心的了?!?/p>

      我的想法是先從買房款里拿出一萬元錢救急,妻子雖然有些小脾氣,但卻是明事理的人,如果聽說妹妹出了這事,應該會同意這么做。我把情況原原本本講了一遍,妻子手里攥著存折就是不肯遞過來,反而斜著眼睛讓我說實話,究竟什么事需要用錢?

      我急得團團轉,怪妻子無理取鬧,火上房的事偏要跟著添亂。強壓著火氣把手機扔過去,讓她給妹妹打電話求證。妻子撇撇嘴:“你糊弄二傻子呢?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兄妹做好了扣騙我?還有你爸你媽,你們全家人都幫著你一起騙。我看你八成是有了外心。”

      我聽她越說越不像人話,還把父母扯進來,火氣頓時撞到腦門上,大吼一聲,沖過去把她推到墻邊,奪過存折。我是個性子綿軟的人,突然發(fā)作起來,把妻子嚇住了。我氣呼呼走到門口時,她尖利的哭喊聲從后面?zhèn)鬟^來:“裴革,你真有種,今天敢出這個門,你后果自負?!?/p>

      到大街上涼風一吹,我的腦袋清醒了些,想想妻子的前言后語,意識到里面可能有什么誤會,但一時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救妹妹要緊。我取出一萬元錢,去了妹妹家。妹妹打了兩個電話,就風風火火出了門。

      從妹妹家出來,我給妻子打電話,前兩次通了沒人接聽,十分鐘后再打,提示說已經關機。我急三火四趕回家,妻子果然沒在,女兒的書包和寒假作業(yè)也不見了。打女兒手機,同樣是關機。我猜想,妻子八成賭氣帶女兒回娘家了。妻子娘家在百里外的鄉(xiāng)下,從時間上看,現在她們應該在車上。我正猶豫要不要和岳父母打個招呼,放在茶幾上的手機先響了。

      借錢那鐵哥們兒的電話,說昨晚喝高了腦袋短路,順嘴把我借錢的事說出來。剛剛睡醒才反應過來,他妻子和我妻子是好姐妹,沒準兩人會通消息,讓我提前有個心理準備。

      我說:“準備個屁,現在才通氣,黃瓜菜都涼了?!?/p>

      朋友的電話剛掛斷,妹妹打來電話,告訴我每人送了五千元錢,事情總算了結了。我問她以后還會不會補課,妹妹咬牙切齒地說:“還得補,爭取把損失奪回來。我就納悶了,明星能拿出場費,醫(yī)生能收紅包,老師用自己時間補課掙點錢,礙著誰了?”

      6

      和妹妹通完話,我又打妻子和女兒手機,這次撥通了,但還是沒人接。正打算往岳父家打電話,忽然想起女兒初九下午有補習班,料想妻子不會讓孩子耽誤課,就打消了念頭。兩天后的傍晚,母女倆果然回了家,都板著臉不理我,一副同仇敵愾的樣子。只好把前后兩次找朋友借錢看小金寶的事說了。“就我這樣的,除了你誰能看得上,上哪去有外心?”

      妻子仍然不肯放過我,始終冷著臉一言不發(fā)。我知道一時半晌很難讓她別過勁來,低三下四哄了三天,妻子總算開了口:“不管咋的,咱和小金寶也沾親帶故,幫就幫吧,我也不怪你。只是你不該瞞我,拿我當外人?!?/p>

      妻子說著委屈地流出眼淚。她的話句句在理,讓我無言以對。妻子擦干眼淚,把一沓票子甩到茶幾上:“這是兩千塊,咱是不富裕,但也不能賴著人家賬不還?!蔽倚呃⒌脽o地自容,心里分外感激妻子。

      正說著話,我的手機響起來。看到是父母家號碼,心里一陣發(fā)慌。聽到父親的聲音,心又往下一沉,以往有什么事,都是母親打電話,父親很少出場,莫非母親身體出了問題?

      父親說話吞吞吐吐,先問我妻子在不在旁邊,隨后才說讓我過去一趟。我心里一陣慌亂,沒敢追問發(fā)生了什么事,告訴妻子一聲,就急三火四趕過去。母親正在沙發(fā)上發(fā)呆,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但看上去身體還好。我提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些。

      母親看我坐下,嘆息一聲沒頭沒腦地說:“你說說這事可咋整呢?不如當初聽你爸的了?!?/p>

      話剛說完,捂著肚子站起來,慌忙往廁所跑。父親低聲告訴我,剛才牛家湖又來電話了,是小金寶兒子打來的,母親剛拿起聽筒,孩子就哭著叫姑奶,反反復復只說一句話:“救救俺爹!救救俺爹!”

      母親從廁所回來,問我怎么辦。我搖搖頭,拿不出主意。

      母親也搖頭:“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幫又幫不起,不幫又于心不忍?!?/p>

      我們都沉默不語,墻上那架老掛鐘擺動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過了好一會兒,母親下了好大決心似的說:“要不然,咱就再幫他最后一次吧!這回是真的最后一次了?!?/p>

      母親知道我要買房子,妹妹日子過得也不寬松,不好意思讓我們再拿錢。她打算自己拿一千元,還是買藥由我送過去。上次妻子給的五百元錢還沒花完,母親把錢遞過來時,我猶豫一下說:“也算我一份吧,你和父親拿七百,我拿三百。”

      母親擺擺手:“算了,算了,那就買一千五百元錢的藥吧,也能讓小金寶多吃幾天?!?/p>

      說完,母親的眼圈兒就紅了。我心知肚明,多吃幾天的意思說穿了就是多活幾天。

      我?guī)еX回了家,打算第二天就去牛家湖。妻子問我去父母家有什么事。我不敢再隱瞞,說了實話。妻子一言不發(fā)進了臥室,我以為她又鬧起情緒,買房款窟窿越來越大,我卻在這窮大方。

      正不知如何哄她,妻子從屋里走出來,自我解嘲般把幾張票子遞給我:“俗話說得好,虱子多不咬,賬多不愁。咱也不差那幾百塊錢,也出一千元吧,買房子的錢反正也不夠,到時候再一起想辦法張羅好了?!?

      我百感交集,想起當年和妻子談戀愛時,曾經信誓旦旦說將來要讓她過上錦衣玉食的好日子。二十來年過去,不但誓言沒能實現,反而還要讓她跟著我吃苦受罪,就覺得自己特別沒能耐,算不上一個男人。

      第二天起早從家里出來,本打算快去快回,沒承想去藥店的路上自行車斷了鏈子,推出好一段路才找到修車攤。買完藥趕到長途汽車站,匆匆忙忙乘車換車,到臥牛鎮(zhèn)已經將近午后一點鐘。我不敢耽擱,買一只面包一瓶礦泉水,邊吃邊喊來一輛三輪車。正要上車時,忽然想起小金寶兒子,又買了一袋糖幾袋小食品。

      司機正巧是牛家湖人,聽說我去看小金寶,腳踩油門說:“俺尋思人早沒了呢,許老丫頭這陣子好像張羅要辦喜事呢!”

      我心里涌起一陣悲涼,低頭不語。司機大概發(fā)覺自己說走了嘴,趕緊把話題岔到別處,拿我開心:“老板,一看你就是做大生意的,時間就是金錢。”

      我心里惱火,我他媽要是做大生意的,還坐你這破車!

      院門虛掩著,大人們好像都不在家,只有小金寶兒子蹲在廂房門口,揚著脖子,瞇縫眼睛往天上看,見到我跑過來喊叔叔。我把糖和小食品遞到他手里,問他別人都去哪了。孩子吸溜一下鼻子,搖頭說不知道。又問他爸病情,他像個大人似的嘆口氣:“俺媽說,俺爹眼瞅著就不行了,就這幾天的事兒。”

      推開里屋門,那股臭味更濃了。屋子里依舊很黑,我摸索著向床邊走,聽到喘息聲從角落傳過來,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我看到小金寶比上次糟糕得多,臉色慘白,臉上那塊青記格外突出,像是一枚奇特的硬幣,兩只無神的眼睛空洞地沖著我的方向看。我喊一聲金寶哥,喉嚨就哽咽住了。小金寶抬起一只手,循著聲音摸索過來。我把藥放在床邊,抓住他的手。

      小金寶閉著眼睛攢了好一會兒力氣,抹一把眼淚問:“兄弟,你說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拍拍他的手背說:“沒事兒,沒事兒,你死不了,壽命還長著呢!”

      小金寶苦笑一聲:“其實用不著問別人,我自己心里也跟明鏡似的,真沒幾天活頭了。這些日子總夢見我爹,沖著我招手笑,還說,來吧,來吧!”

      我無言以對。小金寶的手冷硬得像一塊冰,沒有一絲人的氣息。他的嗓音也變得無比沙啞,聽上去不像人類發(fā)出的聲音。感覺眼前的小金寶正在迅速離開人世,他萬分地不想走,但卻抓不到任何一點能讓他留下來的支撐。我胡亂安慰他幾句,用力把手掙脫出來,急忙告辭。

      走到里屋門口時,小金寶微弱的聲音從身后追上來:“兄弟,我真的,不想死?。 ?/p>

      我低下頭緊走幾步,想著盡快逃開。小金寶的聲音像一條飛舞的繩索,固執(zhí)地追上來,把我緊緊纏住,讓我無法擺脫。我走出廂房門,走到院門口時,那個沙啞的聲音仍然不停地回蕩在耳邊。

      “兄弟,我真的,不想死??!”

      一陣腳步聲傳來,抬起頭時,見小金寶妻子腦袋上頂著一條墨綠色圍巾,滿身灰土正往院里走。我以為一場沖突在所難免,沒想到她愣一下,臉突然漲得通紅,狠狠看我一眼,卻什么話也沒說。我顧不上多想,繞開她出了院子。

      7

      回到市里已經晚上十點來鐘,我怕影響父母休息,沒有趕過去,打電話告訴母親,小金寶看上去挺精神,讓她不要擔心。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們是該盼著小金寶的身體越來越好,還是該盼著他越來越壞。我們就像闖進了一座無解的迷宮,向左是死路一條,向右是死路一條,向前向后仍然是死路一條。母親聽了我的話,沒說什么,只是嘆了口氣。

      第二天是元宵節(jié),我們一家又去了父母家。中午吃飯時,餐桌上氣氛很沉悶,大家都有些強顏歡笑的意思。母親很少伸筷子,別人也吃得無滋無味。一家人說話都有所顧及,挑起的話頭很快就斷掉了。一瞬間,我突然有一種詭異的感覺——小金寶就站在餐桌邊,正瞪著一雙失明的眼睛看著我們吃。父親為活躍氣氛,說起了中央最近查辦的一起貪腐案,起獲的贓款一噸多,裝了滿滿一卡車。女兒張大嘴巴,先是計算一噸有多少錢,又問那些錢要是給我們會做什么?

      父親說他要買鳥,世界各地叫得好聽的鳥都買一對,放在陽臺上訓練,每周讓它們開一次演唱會。妻子說要買好多別墅,自己住一幢,剩下的供人參觀。我說要克隆個自己,讓他替我去上班,我負責游山玩水。女兒說她要建兩所大學,一所她當校長,另一所她當學生。大家說一陣笑一陣,都覺得有錢人的日子可以過得很任性。輪到母親說時卻突然啞了口,直愣愣地望著餐桌發(fā)呆。

      吃過飯,父親到陽臺上喂鳥,母親進了臥室。我向妻子使個眼色,也跟了進去,想著一起勸勸母親。但面對母親時,又突然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好不咸不淡地扯些閑話。正說著,床頭柜上的電話突然響起來。我和母親對視一眼?,F在每次電話響我們都非常緊張,害怕那端傳來小金寶死亡的消息,但似乎也在期待那個消息,我們更害怕打來電話的是小金寶本人或是他兒子,那樣事情就會更難辦。在我們猶豫不決時,客廳里有人先接了電話。母親坐不住,推門出去打探情況,我和妻子也跟了出去。

      女兒站在電話旁邊,手舉話筒喊母親:“奶奶,派出所的人找您?!?/p>

      母親向電話跑兩步,突然又扭頭奔廁所。我心里納悶兒派出所找母親什么事,把電話接過來。聽筒里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自稱是東風派出所張警官,口氣嚴厲地訓斥:“你們搞什么名堂?大冬天把人扔大街上,還有沒有點人性?”

      我被弄得一頭霧水,對方不等我開口詢問,留下個地址讓快去接人,掛斷了電話。說不清為什么,聽著電話里傳來的忙音,心里突然有一種不安的感覺,懷疑這件事和小金寶有關系。我對母親說,是派出所搞錯了,我過去解釋一下就回來。母親顯然不相信我的話,搓著手在客廳里打轉。我走出樓門時,妻子從后面追上來,非要和我一起去。

      東風派出所離父母家不遠,我和妻子攔了輛出租車,十幾分鐘就到了。我一只腳踏上臺階時,一名瘦高個警察叼著煙從里面走出來,問我們有什么事。我突然一陣緊張,結巴得說不出話。妻子上前報出母親的名字,對方盯著她狠狠看一眼,正顏厲色地說:“你就是徐鳳珍?這樣的事你也干得出來?”我聽聲音耳熟,懷疑他就是打電話的張警官。

      我告訴他徐鳳珍是我母親,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那位警官鼻子里哼一聲,大概認為我們揣著明白裝糊涂。我和妻子再三解釋,警官才總算相信,語氣也緩和下來,自我介紹是張警官,說半小時前他們接到群眾報案,在東湖公園的長椅上發(fā)現一個病人,從那人身上找到一個電話號碼,就照著打了過去。

      我心里已經猜出大概,那種不安的感覺越發(fā)強烈。張警官擺擺腦袋,示意我們跟他走。穿過一條走廊一方天井,張警官推開兩扇淺白色鐵門??瓷先ナ情g會議室,圍成圓形的桌子中間擺著兩只鮮艷的花籃。屋子里供暖很足,一股臭烘烘的熱氣撲面而來。

      “人在那邊呢!”張警官站在門口沖屋里揚揚下巴,“要不是發(fā)現及時,恐怕已經沒命了。”

      我和妻子向里面走,那股臭味越發(fā)濃起來。走到會議室中間時,看見西墻邊一排椅子上堆著床破舊的棉被,一顆亂蓬蓬的腦袋從被套里探出來,緩緩轉動著喊了聲二姑。我聽出是小金寶的聲音,那聲音里充滿了欣喜,大概他以為是母親來接他了。我猶豫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聽到我的聲音,小金寶喊了聲兄弟,沖我伸出一只手。我沒去握他的手,把頭掉轉開問他為什么會躺在公園的長椅上。小金寶突然激動起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今天早晨,他妻子和岳母告訴他,母親答應送他去城里的醫(yī)院治病,把他抬上一輛面包車。汽車停下來時,老婆說到了母親家樓下,扔下他就走了。左等右等不見人,直到警察趕過去時,他才知道自己躺在什么地方……

      我估計是昨天送藥的舉動讓許家人惱羞成怒,他們就想出這個主意,干脆把小金寶推給我們了事。小金寶越說越激動,渾身不住地發(fā)抖,不停地喘粗氣,突然就沒了聲息,兩只眼睛可怕地向上翻動。我心里一陣慌亂,額頭上冒出涼汗,拍著他肩膀讓他別著急,有話慢慢說。

      好一會兒小金寶才長長出了口氣,悠悠地問:“兄弟,二姑啥時候能過來?”

      他的問話里充滿期待和希望,讓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我支吾說快了,快了,再等一等,就拉著妻子逃跑似的向屋外走。

      我和妻子站在天井里商量半天,都覺得這件事無論如何不能讓母親知道,否則,不但救不了小金寶,很可能母親也會急出病來。事實擺在面前,我們沒有能力送小金寶去醫(yī)院救治,動輒幾萬、十幾萬的醫(yī)藥費我們根本承擔不起,但我們也狠不下心把他扔在派出所不管……

      我和妻子正不知如何是好,手機突然響起來,我看到是父母家號碼,料想是母親不放心打電話詢問,心里一陣緊張,不知該和母親怎么說。妻子把手機接過去,掩飾說是派出所搞錯了,他們要找的是另一個和母親同名同姓的人。不知道母親是否真相信了,好歹算應付了過去,但眼前的局面卻無法用一句謊言逃開。小金寶的呻吟聲斷斷續(xù)續(xù)從會議室里傳出來,中間還夾雜著“二姑”“兄弟”的呼喚,就像系在我心上的一根細鐵絲,每喊一聲,我的心就跟著揪緊一下??晌覅s不敢應答,甚至向屋里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張警官皺著眉頭說:“你們商量好沒有?看這情況,得趕緊送醫(yī)院,再晚人就沒救了?!?/p>

      我和妻子互相看一眼,我們都明白眼前其實只有一條路可走。

      我把張警官拉到天井里,先向他說明了我們和小金寶的親屬關系,繞來繞去說了兩遍,也不知道他是否聽清了。隨后,我又告訴他小金寶的家人都在牛家湖,還給了他一個電話號碼。

      “你們的意思是,這事不打算管了?”張警官盯著我的眼睛問。

      我羞愧得低下腦袋,雖然知道他說的是事實,但卻不敢坦然面對。

      妻子說:“這事我們管不了,也不應該管?!?/p>

      張警官用力看她一眼,仿佛是要對她這句話的真實性做出鑒定,隨后,拿著那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片穿過天井走進前面的房子。我和妻子跟著他向前走了幾步,停在一棵干枯的桃樹下。我們知道彼此的想法,不過是想離那間辦公室遠一點,免得聽到小金寶的聲音。

      十幾分鐘后,張警官再次露了面,他說已經打了電話,許家人要晚上才能趕過來。“你們能不能先把人送到醫(yī)院去,邊搶救邊等,讓他躺在派出所不是個事?!?/p>

      我心里很清楚這事萬萬不能答應,住院要繳一大筆費用,以后要用的錢會更多。許家人能把小金寶扔在東湖公園,也能把他扔在醫(yī)院,那樣一來,我們就會更加難以脫身。我們別無他法,只有狠下心腸拒絕到底。

      我說:“對不起,我們幫不上忙?!?/p>

      我和妻子又向前面的房門口走幾步,我們知道現在最好的選擇是趕緊脫身。

      張警官搖搖頭,顯然對我的回答非常失望,譏諷地問:“你們是不是打算一走了之?”

      他的話撕掉了我身上最后一層遮羞布,讓我赤身裸體站在天井里。我臨時改變了主意,結巴著說他誤會了,我只是打算讓妻子先走,自己留下來等小金寶的家人。

      8

      許家人是晚上七點多鐘到的。這期間小金寶又問了兩次母親什么時候能來,后來大概明白等不到了,就把臉轉向椅子背,再也不說話,只是不時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我給他買了些吃的東西,他不肯吃,也可能是根本吃不下,只勉強喝了幾口水。

      我先聽到一長串哭聲,隨后看到抹著眼淚的小金寶岳母和妻子,后面還跟著小金寶兒子。經過我身邊時,兩個女人誰也沒看我。

      張警官鐵青著臉亮出手銬:“還有臉哭呢,有你們這么干的嗎?大冬天把人扔大街上,知不知道這是遺棄罪?光憑這一條,關個三五年也是你?!?/p>

      母女倆顯然被嚇住了,哭聲提高一個八度,點頭作揖說自己是農民,斗大字不識一筐更不懂法,請求張警官開恩,饒過她們這一次。張警官沒再說什么,擺擺手讓她們趕快把人弄走。

      小金寶妻子向那間會議室走幾步,忽然停下腳步,轉身面對著我和張警官,嘴唇抖動著似乎有話要說,卻一直不開口,過了好一會兒才長長嘆息一聲問:“在你們眼里,俺是不是個無情無意的歹毒女人?”

      “其實用不著旁人說,俺自己也知道做得不對勁,可俺也實在沒辦法??!”她哭哭嗒嗒嘮叨起來。

      小金寶已經病了七八年,孩子生下沒多久,他就不能干重活了。開始弄了輛三輪車,在臥牛鎮(zhèn)上拉人,勉強掙點錢補貼家用。后來三輪車也蹬不動了,每天躺在床上靠別人伺候。為了給小金寶治病,這些年她白天出去四處打工,晚上回到家糊紙盒換錢。錢往里添得越來越多,小金寶的病越來越重,到如今真的是一點錢也拿不出來了。

      小金寶妻子抬手抹一把眼淚,不停地抽泣?!安慌履銈冃υ?,兩年前,為了借錢給他看病,俺還不要臉地陪男人睡過覺?!闭f到這,她蹲在地上痛哭起來。“你們哪知道啊,自打他躺下,整個家就都落在俺自個兒頭上,壓得俺喘不過氣來。為了他的病,家里窮得叮當響,孩子沒錢上學,你們說說看,這么多年,俺容易嗎?”

      我無言以對,張口結舌地看著她,張警官也一言不發(fā),把臉掉到另一邊去,點了一支煙。

      小金寶妻子站起身,去屋外擤一把鼻涕,又接著說:“不瞞你們說,俺屬實有個相好的,是在磚瓦廠干活兒時認識的。那人表面上看著粗,可心腸熱,為人仗義,也知道疼人。這些年沒少往這個家搭錢,大事小情的也沒少幫俺。俺對著頭頂兒的燈發(fā)誓,要是沒有他,小金寶說啥也活不到現在?!?/p>

      她泣不成聲,兩手捂著臉蹲在地上:“俺也是個女人啊,巴望有人疼,有人愛?!?/p>

      愛這個字她說得很生硬,我悄悄看一眼這個人高馬大的女人,竟然從她的臉上發(fā)現了一縷柔情。停了停,小金寶妻子把頭轉向我:“俺知道二姑你們都是好人,不是好人也不能一次次去看他??赡銈儗に紝に迹@么幫來幫去到啥時候是個頭兒?。⊙郯颓懊鲾[著的事,只有他死了,大伙才能把心放進肚子里,消停安生地過日子,他多活一天,大伙就得多受一天罪。咱敞開天窗說亮話,俺沒尋思真把人推給你們不管,這么干就是想讓你們斷了念想,從今往后別再跟著攪和了?!?/p>

      我得承認,她的話說得雖然冷酷,但句句都是實情。

      我知道自己該走了,不敢再面對小金寶,和張警官打一聲招呼,趕忙往外走。走到天井里時,見小金寶兒子正蹲在桃樹下滿腹心事地盯著會議室門口,一臉緊張。

      他跟著我穿過走廊,大人似的問:“叔叔,俺媽都和你說了些啥?”又咬著嘴唇說:“叔叔別聽她的,俺爹說,她是個壞人,一肚子都是壞水?!?/p>

      我摸摸他的腦袋告訴他,媽媽是個好媽媽,她有自己的苦衷,這些事等他長大后就會明白了。孩子看看我,突然又問了一句:“叔叔,你啥時候再去牛家湖?。俊?/p>

      我不敢看他那雙充滿期待的眼睛,只是胡亂地點了點頭。

      我走下派出所門前的臺階時,聽到孩子在身后喊:“叔叔,求求你快點去吧,俺不想讓爹死!”

      9

      第二天早晨,我約了上次那個房主,和妻子一起去看房子。妻子也感覺那房子挺合適,又討價還價一番,扔了三千元定金,總算把房子定下來了。算一算我們還差將近三萬元錢,只能想辦法去借了。

      我和妻子剛回到家,父親打來電話,問來電顯示怎么辦理。我告訴父親打電話局的服務電話就行,一個月三塊錢手續(xù)費。父親母親過日子節(jié)儉,即便這樣的小錢也一直不肯花,說除了我和妹妹兩家,不會有別人給他們打電話。我猜想,母親這次是下了決心,再也不想管小金寶的事了。有了來電顯示,就可以不接牛家湖來電,耳不聽,心不煩。

      放下電話,我和妻子一起出門,分頭去借錢。這事不能讓父母知道,只能找朋友和同事想辦法。在定好的日期之前,總算把錢湊齊了。辦好過戶手續(xù),拿到鑰匙,就快出正月了。這天下午,母親突然打來電話,生氣地質問我為啥這么多天不回去。我這才想起最近忙房子的事,有一個多星期沒去父母家了。人老了害怕冷清,時間長見不到隔輩人就更受不了。下午從補習班接了女兒,直接去了父母家。進了家門,我讓女兒去臥室陪奶奶,見父親在陽臺上逗八哥,走過去小聲問母親這幾天情況怎么樣?

      父親搖搖頭:“你想想看,你媽那人能好得了嗎?”

      自從開通來電顯示后,母親不但沒能把小金寶這事放下,反而更緊張了。她眼睛花,看不好來電號碼,每次電話鈴一響,就驚慌失措,接不是,不接也不是,一直要等父親看過號碼后才能把心放下。四五天前,牛家湖果然打了電話過來,母親猶豫半天沒有接。從那天起她就變得心事重重,常常一個人坐在陽臺上唉聲嘆氣念叨小金寶,還給秀云大姨打了電話,拐彎抹角打聽小金寶的情況。

      想著小金寶在派出所時的狀況,估計人十有八九已經沒了,四五天前的電話沒準就是他去世的消息。但這事不能和母親挑明,甚至連父親也不能透露,否則就會越扯越不清楚。母親要是知道我對小金寶見死不救,心里的愧疚會比現在還強烈。這事我只能憋在肚子里。

      父親嘆息一聲:“你媽好幾回都被自己的夢嚇醒了,醒了就嗚嗚地哭,說看見小金寶了,滿身滿臉都是血,拉著她的手哀求二姑救命。再這樣下去,我看你媽的身體要出問題?!?/p>

      我心里滾油熬煎般難過,但也只能不痛不癢地說:“我去勸勸她吧?!?/p>

      父親說:“誰勸也沒用,道理你媽比誰都懂,但她心里別不過那個勁兒,除非咱們能繼續(xù)往出拿錢,供著小金寶吃藥,或者干脆把他送醫(yī)院去,否則她就不會安心,別的說啥都是白扯。”

      那只八哥忽然長長地嘆口氣,學著父親的語氣清晰地說:“白扯,白扯。”

      想不到事情會弄成這樣,我們不但沒能讓小金寶安心地走完最后一程,還讓母親落下心病。正想著,客廳里的電話響起來,我走過去時,母親也跑了過來。母親滿臉緊張地看看我,意思是讓我看來電號碼。我看了號碼,是妹妹的手機。母親長舒一口氣。

      放下妹妹電話,母親張羅動手做飯,我湊過去幫她擇菜,想著怎么勸勸她。

      沒等我開口,母親忽然小聲說了一句:“不知道小金寶現在啥樣了?”

      我默默看著母親,有一瞬間真想說出實情,告訴她小金寶恐怕已經不在人世了。但我知道不能這么做,母親受不了這樣的打擊。

      母親又說:“我合計小金寶的藥也該吃完了吧?”隔一會兒,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是不是該打個電話,問問情況?”

      我又急又氣:“媽,你就別再操心這事兒了,自己的身體最要緊。”

      母親點點頭又搖搖頭沒再說什么,把擇好的菜慢慢撿起來。我看見她明顯心不在焉,好幾次手都沒有碰到菜,抓到了瓷磚地面上。母親洗菜時又說了句:“可也是啊,這么一次一次的,啥時候算個頭呢!”

      電話鈴突然又響起來。母親扔下手里的菜,急忙往電話旁邊跑。一只腳絆在餐桌底角上,險些摔倒,幸虧父親在旁邊扶住了她。母親跑到電話機前面,還是讓我看來電號碼。電話是我妻子打的,說我的手機欠費停機,今晚她科室會餐,不來父母家吃晚飯了,叮囑我少喝酒,早點回家。我嘴上答應著,心里想,現在哪還有心思喝酒。

      女兒看奶奶不開心,搜腸刮肚講了幾個小笑話。母親勉強笑了笑,隨即又換上一副愁容。一家人悶悶不樂地吃完了飯,母親在廚房的水池邊洗碗,我站在旁邊抽煙,有一句沒一句和她搭話。

      我勸母親想開點兒,咱們已經盡力了,再尋思別的也沒啥用,只能給自己增加煩惱。

      母親說理是這個理,可別不過自己的心,一想起小金寶,心就一抽一扯的疼。上次沒接牛家湖的電話,就感覺自己是見死不救的罪人,眼睜睜看小金寶進鬼門關也不拉一把。

      我又勸了幾句,母親明顯心不在焉,哼哼哈哈地答應著,一點兒都沒有談話的興致。

      我手里的煙要抽完時,電話鈴又響起來。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女兒并不知道大人的心事,腿卻挺快,沒等我說話,就跑過去要將電話拿起來。我趕忙緊走幾步,示意女兒不要接。女兒詫異地問:“為什么不接?”

      我沒說什么,看了眼顯示的號碼,這次電話是從牛家湖打來的。我轉頭征求母親的意見。母親身體抖了一下,手里的碗掉到地上,碎成幾瓣。她用手理一把額前垂下的白發(fā),嘆口氣,擺擺手示意不要接了。電話鈴一直在不停地響,每一聲都揪扯著人心。母親坐在餐桌邊,雙手捂住耳朵,把頭埋進臂彎里,只露出蒼白的頭頂。似乎過了好久,電話終于沉寂下來,但屋子里仍然清晰地回蕩著鈴聲。

      母親把手上的水在圍裙上擦凈,將打碎的碗扔進垃圾筒里,一言不發(fā)坐到沙發(fā)上。女兒搬著母親的肩膀問怎么了。母親像沒聽到似的,毫無反應,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我咋覺著自己,像個殺人兇手似的。”

      女兒急得哭起來,母親好像突然明白過來,搖搖頭嘆口氣說:“沒什么,奶奶只是有點累?!蔽铱匆妰尚醒蹨I順著母親腮邊流下來,很快被臉頰上縱橫交錯的皺紋分散開。

      母親發(fā)了一陣呆,站起身向廁所走,在客廳和餐廳間的吊梁下忽然停下腳步,長長呼出一口氣,若有所思地說:“第一次不該去,咱們辦了件錯事啊!”說著,一頭栽倒下去。

      我趕忙伸手把母親扶住,和父親一起攙著她進臥室。好在母親沒有昏迷,只是一時有些眩暈。母親躺在床上,眼睛睜得很大,瞪著房頂發(fā)呆。我問她感覺怎么樣,她只搖了搖頭,一句話也不說。我和父親笨手笨腳給她找藥。

      母親擺擺手:“我的病自己心里有數,用不著吃藥?!?/p>

      從這天以后,牛家湖沒再打來電話。母親似乎也想開了許多,情緒慢慢好起來。一天傍晚,我正在學校門口等著接女兒,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說母親犯病了,已經送進醫(yī)院。

      這次母親是心臟病發(fā)作,好在搶救及時,沒有什么大問題。我到醫(yī)院時,母親已經醒過來,正和臨床的病友拉家常。見到我,母親有些難為情地笑了笑。我安慰母親幾句,瞅個空子和父親來到走廊里。

      我問父親:“母親這陣子不是好多了嗎,怎么會突然發(fā)病了?”

      “是那只八哥惹的禍?!备赣H說,可能前一陣子你媽總往陽臺跑,坐在那自言自語想心事,八哥就把她的話學會了。今天下午,你媽去陽臺上拿蔥,八哥突然嘆口氣,喊了聲“小金寶”,你媽當時就犯病了。

      不大一會兒,妹妹、妹夫、寧寧,還有妻子和女兒趕過來。母親見這么多人到醫(yī)院來看她,為了不讓大家擔心,硬撐著要下地走幾步給我們看看。寧寧乖巧,一把按住母親的胳膊說:“姥姥,媽媽說了,有病就得聽話,老老實實躺在床上不能亂動?!?/p>

      母親不再堅持,抬手摸了摸寧寧的腦袋,喊了聲“乖外孫子”。

      責任編輯 李 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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