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立新
老徐是我在南京的異性朋友,也是值得交往的“鐵哥們”。老徐來自北方,卻有一副江南人的模樣,身材嬌小,皮膚白皙,長發(fā)飄飄,戴一副紅色邊框的樹脂眼鏡,偶爾還會撒嬌發(fā)嗲賣萌。老徐是我們對她的昵稱,其實她與我同年,屬于正兒八經(jīng)的女青年。小徐顯得太正式,屬于領導上的叫法,老徐反而親切。
在這個僵硬森嚴的系統(tǒng)內(nèi),老徐是一個另類。生性活潑,能說會道,人緣極好,工作、飯局游刃有余,喝起酒來也不讓須眉,年紀輕輕已經(jīng)做了主管。但小女生愛美的天性又沒丟掉,朋友圈常常被她的照片刷屏。做了新發(fā)型,出去旅游,吃了好東西,甚至加班、堵車,必定有圖有真相奉上,毫不在意我們的調(diào)侃。
關鍵的一點,她還是單身。這幫孤身在外的苦逼男人,有什么活動,喜歡把她帶上。老徐性格豪爽,為人隨和,大家一起喝酒唱歌,稱兄道弟,增添了許多歡樂。有一次是她的生日,在我們的極力鼓動之下,她似乎喝多了。在量販式KTV里面,她甩開嗓子唱起來,幾乎每首歌都跑調(diào)了。唱著唱著,忽然又哭了?!拔乙Y(jié)婚了。”她說。我瞬間被震驚了,目瞪口呆半天沒說話。
在跟老徐一起玩的這段時間里,我隱隱約約聽說她曾經(jīng)有一段不幸福的婚姻。兩人在學校認識,老徐為了他犧牲了許多,義無反顧來到南京。據(jù)說后來男方有了新歡,老徐震怒之下跟他一刀兩斷。我們從來沒跟她提起這個話題,她也沒說起過。我的震驚中或許還有一些失落,潛意識里自私地不希望她結(jié)婚,結(jié)婚了就沒有人跟我們一起瘋了。沒有老徐,南京的日子該是多么灰暗啊。
從那天開始,一個名為“北京豬”的號碼,時時在老徐手機上出現(xiàn)。每次我們一起吃飯、聊天時,“北京豬”總會恰好打來電話。那一刻,剛剛還大呼小叫的老徐,突然變得嫵媚起來,聲音柔和,表情甜美,臉頰露出淺淺的紅暈。簡直讓我們感到憤怒,又覺得可笑,或者是好玩,甚至有一絲羨慕嫉妒恨。
圣誕那天,老徐一本正經(jīng)地宣布,年底就要結(jié)婚,請各位兄弟準備好紅包。從今天起,就要封山育林,再不喝酒了。說完,老徐堅定地望著遠方,一臉嚴肅。我們一聽“封山育林”幾個字,都樂了,“封什么山育什么林啊,結(jié)了再說唄?!崩闲焖坪跽J真了,堅決不再喝酒。反復勸說,威逼利誘,都沒有動搖她的決心。
又過了許久,我們還沒有接到老徐的消息。一個霧霾深重的日子,老徐出現(xiàn)了。戴著口罩,穿過厚重空氣,窈窕而至,依然是燦爛笑容,嗲嗲聲音,但神情略顯疲憊。而這一天,她竟然破例喝酒了。讓我們頗感意外,但又覺得欣慰:恩,還好,正常的老徐又回來了。那天,她喝得不多,卻有些醉了。她大聲說話,略顯夸張地大笑,我卻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北京豬”的電話沒有如期而至。
在喧鬧的啤酒屋里,老徐喝下半升德國原裝黃啤后,開始向我們講起她和“北京豬”的故事。她與“北京豬”原來是大學同學?!氨本┴i”的家庭不和,爭吵許久后,終于下定決心離婚。過程卻不順利,女方不依不饒。“北京豬”凈身出戶,還負擔起孩子撫養(yǎng)重任。就在與女方抗爭的過程中,老徐與“北京豬”建立了深厚感情。雙方約定來南京發(fā)展,建立新的家庭。但是,老徐父母不答應,擔心她吃虧受騙。父母的干預,讓老徐猶豫了。如果十年前,老徐或許會義無反顧,奔著愛情和婚姻就去了。如今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紀,自己卻有些把握不準了。
“當歲月和美麗/已成風塵中的嘆息/你感傷的眼里/有舊時淚滴/相信愛的年紀/沒能唱給你的歌曲/讓我一生中常常追憶……”酒吧駐場歌手懷抱吉他,用那略帶沙啞的聲音唱起老狼的歌。煙霧繚繞中,老徐神情投入,眼角已濕潤。
光陰的故事
跟南京大多數(shù)路名一樣,金銀街有兩條。一條東西走向,從上海路進入南京大學;一條南北通行,從北京西路往南,到頭是天文與空間科學學院。東西向的街道,一側(cè)是留學生公寓,另一側(cè)是各種酒吧、飯店和面包房。天氣晴好的時候,公寓臺階上,總有各種膚色的年輕男女坐在上面,享受陽光沐浴。酒吧門前,也不乏金發(fā)女子和黑人男子,一群人大聲交談,或一個人低頭看書,抽著煙沉思。
酒吧名字叫Talking,倒也契合這個氛圍——總有人在門口閑聊著。有天晚上陪朋友去了一次。坐在吧臺前,點了他們自制的黃啤。酒的味道很特別,跟一般灌裝啤酒比起來,有一股特殊的香味。酒吧里有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抱著吉他唱歌,唱到動情處,讓我覺得有些感動。屋內(nèi)煙霧繚繞,各色語言涌入耳朵。
進入西門,右手邊是一排長長的櫥窗。每次駐足觀看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東面是童趣盎然的兒童畫,稚嫩畫筆后面,仿佛能看見孩子認真的表情。中間是相聲、音樂劇、足球賽、考研培訓和講座通知。往西一點,貼滿招聘公告、企業(yè)宣講會,畢業(yè)氛圍漸漸濃厚。招聘會旁是干部任前公示,關乎學院老師們的飯碗問題。最邊上竟然是訃告。當然,最惹人注目的,還是那些充滿青春活力的文字。
轉(zhuǎn)彎就是銀杏林,這是南大最美的地方。現(xiàn)在的季節(jié)已是深秋,銀杏葉全都變成金黃色。抬頭望去,如同一片金色云彩,溫柔籠罩著整個校園。下面鋪滿枯黃樹葉,層層疊疊地堆積著。因為不在馬路上,也免去了被掃除的命運。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地響著。一位年輕的姑娘,捧著一本書,坐在一棵樹下,像一尊美麗的雕塑。中大路兩側(cè)的梧桐樹伸出粗壯的枝干,形成一片巨大的樹蔭。
順著路往北走,低頭穿過雪松枝干形成的“拱門”,就走到了北大樓前的大草坪。秋日午后的陽光慵懶照射,草地上躺著或坐著年輕情侶。主樓上綴滿了紅黃相間的爬山虎,如同風格別致的衣裳,與灰黑色屋脊搭配得體。兩顆雪松高聳入云,身姿挺拔,就像年輕英俊的衛(wèi)兵,守衛(wèi)在大樓兩側(cè)。一個小伙子,拉了長長一根彈力繩,在上面自如行走、彈跳,做出高難度動作,引來一陣驚嘆。
每次走在南大校園,總會碰到一些年輕的面孔。他們步履輕盈,笑容純凈,手拉著手,或三三兩兩,或成雙成對,讓人羨慕。偶然撞見年輕女孩的眼神,立即略顯羞澀低下頭,或移作他處。也有開朗的女孩,露出淺淺的微笑,酒窩若隱若現(xiàn)。一群女生走過,長發(fā)飄飄,衣裙飛動,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在耳邊蕩漾。球場上汗如雨下的男生,亭子間竊竊私語的情侶,還有教室里埋頭讀書的學生。他們才是南大真正的主人,就像爬山虎新發(fā)的嫩葉,迎著陽光驕傲地向上生長。
十年前,我還在校園,也是他們這般年紀。每天生活單調(diào),但也覺得快樂。遠離父母,沒有家庭之累,一個人自由自在,想去哪兒都可以,沒有手機控制著你的時間。春天時漫步櫻花大道,夏天與師兄暢游東湖,秋天珞珈山漫山遍野的紅楓,銀裝素裹的校園更是美不勝收。然而,這樣的日子只持續(xù)了幾年,進入社會,各種壓力接踵而至、防不勝防。80后這批年輕人,也只有大學幾年擁有真正的青春,之前忙于升學,之后疲于買房買車,哪里敢奢談什么夢想、青春。
再次走過金銀街時,已近正午。陽光照射之下,梧桐樹無精打采,報刊亭旁的狗也昏昏欲睡。酒吧前兩個少女依然坐著,保持同一姿勢,仿佛時間停滯了。我躺在沙發(fā)上,恍恍惚惚間,如置身階梯教室,校園廣播傳來羅大佑滄桑的聲音: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十年
“兄弟們,回來喝杯酒吧,年初四再聚?!边^年前幾天,“野?!痹谂笥讶Πl(fā)了一張合影,讓留在外地過年的我怦然心動。十幾年的歲月歷練,他們看起來還是老樣子。曾經(jīng)早熟的班長“野?!?,臉上多了一副黑框眼鏡,增添了一絲文藝氣息。而一臉孩子氣的南哥,卻流露出幾許滄桑。歐陽的臉一如既往地喝酒就紅?!袄习唷薄嘀魅螐埨蠋煱l(fā)福的身材透露出中年男人的富足和從容。
我們的學校坐落于縣城西北郊一個安靜角落,緊靠著清澈碧綠的泠江。四百多年的老香樟盤踞在校園中央,樹冠如同巨大傘蓋,濃蔭遮蔽整個廣場。從宿舍到學校、食堂、澡堂,都要經(jīng)過香樟樹。那是九十年代的末期,遠離經(jīng)濟中心的小縣城寂靜平和。網(wǎng)絡還沒來得及流行,平日的娛樂就是打桌球、看錄像。
“老班”三十出頭,剛從師范大學畢業(yè)不久,還充滿年輕人的激情和活力。讀起古文抑揚頓挫,講起時事憤慨激揚。迷戀喬丹的他,有時冒著被學校處罰的危險——放我們的鴿子——偷偷跑去看NBA。“老班”喜歡上一位剛畢業(yè)的年輕女老師。她住在教學樓三層與四層間的小屋子里,我們?yōu)樗×舜枴叭龢前搿?。“老班”與“三樓半”終究沒有在一起。那晚,我們陪著他喝了許久的悶酒。
“野?!笔俏覀兊睦洗蟾纭偟娇h城時,學校里有些小混混,堵著新生要飯票。于是宿舍輪流值班。“野?!绷羰啬翘欤粋€外號“獨狼”的小混混溜進來敲詐,血氣方剛的“野牛”抽出棍子,對此人一頓暴打。然后,飛奔至教室請救兵。我們趕過去時,“獨狼”也帶著幾個人氣勢洶洶沖過來??粗覀?nèi)硕啵蔼毨恰绷粝聨拙浜菰?,轉(zhuǎn)身離去?!耙芭!币粦?zhàn)成名,成為我們的“領袖”。
縣城建設幾乎處于停滯狀態(tài)。學校周邊就是大片的農(nóng)田,河邊成片的竹林,近有許多鳥、野雞,田里能捉到青蛙、泥鰍,河里還能捕到魚和河蚌。那天,某位同學生日。我們帶著一箱啤酒,悄悄爬出圍墻。燃起一支蠟燭,每人一瓶啤酒。在啤酒瓶撞擊的清脆聲中,十個要好的同學結(jié)成兄弟。夜里一片漆黑,四周冷風呼呼,我們卻熱血沸騰。從那天起,似乎在這個世界上多了一分依靠。
高中畢業(yè)之后,我們通過書信熱烈交流,分享著剛進入大學的新奇,暗戀女生的甜蜜與苦惱。隨著網(wǎng)絡很快普及,書信漸漸少了。從QQ到微博,再到微信,交流越來越方便,聯(lián)系卻越來越稀少。四年大學后,有的繼續(xù)上研究生,有的進入社會工作。大家散布全國各地的大城市,只有很少的留在了老家創(chuàng)業(yè)。
正是這十幾年間,我們?nèi)肼?、結(jié)婚、生子,從青澀學子成為殘酷社會的一分子,也感受著現(xiàn)實的急劇變化。工作那幾年,正趕上了城市房價飆升,互聯(lián)網(wǎng)成為生活必需品,狂熱的房市、股市,各種匪人所思的社會新聞成為交流的話題。商品經(jīng)濟全面入侵,曾經(jīng)的縣城也變得面目全非。昔日蓬勃的鄉(xiāng)村社會快速凋敝,珠三角被淘汰的工廠大舉北上,縣城面積擴大了幾倍,商品房遍地開花。十幾年后,當我們再聚首時,發(fā)現(xiàn)留在老家的同學反而發(fā)展更好,幸福指數(shù)也最高。
其中最傳奇的應該是歐陽同學。歐陽上的大學并不入流,但很早就表現(xiàn)出經(jīng)商的天賦。從剛開始販木材,到賣農(nóng)資、搞批發(fā)等。二十世紀初的那幾年,他揣著第一桶金進入了本縣的房地產(chǎn)市場。據(jù)說是借用了妻舅的關系,低價拿到了好的地皮。房子蓋好后,正好趕上了第一波城鎮(zhèn)化,大量外地務工的回縣城買房??h城房價節(jié)節(jié)攀升,還供不應求。我們一些同學買房還要經(jīng)他的關系打招呼。輾轉(zhuǎn)挪騰之下,幾年間成為本縣屈指可數(shù)的富豪,政府主要領導與他稱兄道弟。南哥在外闖蕩多年后,也重新考回本市當上了大學老師。雖然收入比不上沿海,但房價低,物價也便宜,小城市空氣干凈(這才是硬道理),感覺過得很幸福。
而高中時代我們眼中真正的精英,上了最好的大學,進入國企、政府或大的科技公司,在大城市里過得卻十分艱難。高昂的房價、升職的壓力、嚴重的霧霾,慢慢長大的孩子,這個喧囂浮華的社會,打磨了許多人年輕時的意氣風發(fā)。我們曾經(jīng)如此不屑的世故、圓滑,卻悄無聲息流進血液。最終你也會慢慢發(fā)現(xiàn),工作遠遠不是努力和出色就夠了,還有許多看不見、無法掌控的因素左右你的人生。
過了三十歲以后,一群同學聚在一起,喜歡唱《當我想你的時候》。到了高潮部分,“至少有十年我不曾流淚,至少有十首歌曾給我安慰”。唱的千愁百轉(zhuǎn),聽的淚流滿面。當我想“你”的時候,這個“你”,有當年暗戀的女生,有要好的兄弟,有單純的生活,還有美好的理想。十幾年之后,這些東西都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