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
他是柳傳志“打出來”的學生。在創(chuàng)辦晨拓集團21年后,他辭去董事長,專事種樹。在捐資建立分別為一千畝和一萬畝的兩個綠化基地后,他的第三個基地正在籌備中
早8時整,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北門,一輛藍色大巴平穩(wěn)滑進路邊??肯聛怼3客丶瘓F創(chuàng)始人廖理純從駕駛員座位上站起來,含笑看著順序上車的每個人。 他今年50歲,個頭不高,頭發(fā)已略有花白。白色細紋襯衫扎在黑色長褲里,有些松松垮垮。 除了他的兩名伙伴侯東風、車亮,上海海事大學教授李文戈以及《中國慈善家》記者,其余34名乘客,均來自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包括32名學生和2名老師。 他們的目的地,是河北省張北縣—北京西北方向,距北京230公里。 自2011年5月1日始,四年來,每年4月至11月,廖理純和他的伙伴都會在每個周末帶領(lǐng)36名志愿者,從北京前往內(nèi)蒙古正藍旗渾善達克或河北張北。元朝時,這兩個地方分別叫上都和中都。 在那里,廖理純先后捐資建立了兩個分別為一千畝和一萬畝的綠化基地。這一次,是第140期志愿者前往張北,也是廖理純第132次攜志愿者前往綠化基地。 “我們不是去春游,我們?nèi)ナ钦娓苫睢!焙顤|風說。很多志愿者怔了一下,并未在意。 車亮換到駕駛員位置,廖理純套上一件西裝外套,面向眾人,拿起了話筒。 “我是撕日歷過日子的人?!彼穆曇袈??!皬?5歲開始,我意識到,到75歲為止,我只有一萬多天的時間,那么我問自己,這一萬多張要如何撕才有意義?” 他開始了一路漫談。 他聊歷史,聊中國人曾經(jīng)秉持民族精神所獲得的勝利。 他聊電影《超體》,稱人類大腦的結(jié)構(gòu)是一樣的,只是完善的程度不同,“大腦完善程度更高的人”是“高尚的人、純粹的人、有益于社會的人”。 他聊中庸之道?!暗率欠謱哟蔚?,德是指最基本的德行,再往上,就是庸。庸和中合在一起,中是團結(jié)、凝聚之意,庸是不是就是奉獻?沒有奉獻,人人自利,有凝聚嗎?中庸之道什么意思?走正確的、團結(jié)的、凝聚的道德之路。我個人這么認為?!?“有沒有比庸更高的道德?”他停頓片刻,“《中庸》里有寫,是和。都說和為貴嘛。懂得和的人是貴族。貴族是地位高的人嗎?不是。貴族是那些有錢人嗎?不是。貴族是勇于為國家奉獻的人?!?他學計算機出生,碩士和博士分別念的是經(jīng)濟和哲學,但所關(guān)注的領(lǐng)域顯然寬廣得多。迄今,他已寫了十本書,涉及經(jīng)濟、佛學、農(nóng)學、教育學等領(lǐng)域。 3小時40分鐘后,車抵張北縣城。 “種樹的錢我都準備好了” 一桌子菜很快上齊。 環(huán)顧四周,廖理純問鄰桌的侯東風,“人都齊了嗎?等人到齊了再開動。” “這是日本人的方式,”廖理純向大家解釋,“我以前在恩格貝做志愿者時,和日本人在一起吃飯,他們會覺得人不齊就吃飯很讓人窘迫?!?2006年起,廖理純做了6年的恩格貝志愿者。恩格貝,地處中國八大沙漠之一—內(nèi)蒙古庫布齊沙漠中段,距包頭市60公里。1991年,83歲的日本農(nóng)學家遠山正瑛來到這里植樹,直到13年后辭世。在他的號召下,近萬名日本國際志愿者參與進來。至今,國際志愿者們種下400萬棵高大的喬木,恩格貝的環(huán)境和氣候全然改變,并成為國家4A級景區(qū)。 聊到日本人,他苦澀地接著說了一句,“和日本人在一起干活兒不得勁兒。”他再解釋,“覺得中國人很丟臉。日本人來一天干一天的活,工作極其標準化,現(xiàn)場不留一片垃圾,中國人邊干活邊聊天,樹坑挖得大小不一?!?日本人的身體素質(zhì)也令廖理純自慚形愧?!八麄円惶炷芡?0多個坑,那么大捆的樹苗,”他用手比劃著,“在沙地上能走1000米?!比缓螅瑩u搖頭,“中國人沒幾個行的?!?恩格貝的經(jīng)歷,刺激了廖理純?!拔覀冎袊艘惨凶约旱呐Α!?006年,他辭去晨拓集團總經(jīng)理的職務(wù),只保留董事長一職,開始傾力治沙。 1993年,時年28歲的他創(chuàng)立晨拓集團,現(xiàn)在該集團已成為中國最全的計算機外圍產(chǎn)品提供商之一。此前,他任職于聯(lián)想集團,“是被柳傳志‘打出來的學生”,于24歲接掌聯(lián)想集團廣州公司總經(jīng)理一職。 “我這個人沒別的,就是勤懇一點,有危險的時候,有不正確的事情的時候,我敢站出來。有人出來搗亂,我也跟他打。他(柳傳志)主要是看我能站出來?!?至今,廖理純已為兩個基地捐資投入一千萬元。今年,他還打算在柴達木盆地建立第三基地,“讓它成為最大、最安全、最高的‘水塔。”一旦建成,每年將投入四五百萬元。 聞聽報名的志愿者已預(yù)約至年底,李文戈問廖理純,”為什么不引入更多的力量來一起做這件事?”李文戈此次特意從上海趕來,他稱廖理純?yōu)椤皫熜帧薄麄兌籍厴I(yè)于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拔覀儌z在上海同學會上認識,看了他的書,知道他做的事情,很感動,所以想過來感受一下?!崩钗母暾f。 “現(xiàn)在這件事,錢不是短板,種樹的錢我都準備好了的。我平時吃喝一碗面條就夠了?!绷卫砑儽砬槟?,“什么是短板?路上的講解是短板。要達到講解員的標準,得過一個關(guān):生死關(guān),過不了生死關(guān)的人,肯定得講到升官發(fā)財去?!?什么是生死觀?“就是想清楚要怎么生?怎么死?很多中國人根本就沒有想過這兩個問題,每天渾渾噩噩地活著?!庇袃杉掠绊懥肆卫砑儗ι赖目捶?,“我外公癱瘓在床11年,非常痛苦,所以我比較早地知道該怎么生,怎么死。另外,我小時在武術(shù)班待過一段時間,師父問過大家一個問題:一條界河上,對面過來5個人,你這邊也有5個人,該怎么辦?這句話問的就是生死。答案就是要戰(zhàn)勝恐懼,作好準備?!?“真的是種樹呀” 綠化基地位于張北縣饅頭營鄉(xiāng)饅頭營村。車窗外,稀稀疏疏的草原上,時常可見羊群在悠閑地低頭覓食。廖理純開始了第二輪講解。 他聊在沙漠種樹的原因。“恩格貝,在國際志愿者種了400萬棵喬木之后,那個地方開始降雨了。每棵樹都是巨大的蒸發(fā)器,它們就像一臺臺抽水機一樣將地表的水分送上天空,之后這些水分又變?yōu)橛晁疂补啻蟮亍!?他聊種樹面臨的威脅,“在濫砍濫伐之外,還有牲畜。有羊的地方就沒有樹,因為它會把小樹吃掉?!庇谑?,惡性鏈條產(chǎn)生了,“森林被破壞后會變成草原,草原過度放牧,沙地裸露,草原就變成沙地。沙地再被破壞,就變成流沙,變成沙漠。” 接著,他聊具體的問題:為什么要多種喬木而不是灌木?種樹間距幾米更合適?為什么國家投入那么多資金種下的樹,很多都死掉了? 他剛剛寫了一本書《對抗沙漠化》?!拔以趪H志愿者基地種了那么長時間的樹,學了一點東西。到林科院,看他們的基地,也學了一點,在這里實踐也學了一點,再請教一些老師也學到一點。都是學,同時用實踐來驗證的?!?大巴在幾個漂亮、潔凈的蒙古包前停下,兩個黝黑、瘦削的村民早已等候在一旁。廖理純稱他們“老郭”和“老趙”,是基地的養(yǎng)護者。 志愿者被分成6個小組,在領(lǐng)取了草帽、手套和鐵鍬后,一路跟隨廖理純走上田埂,進到苗圃。他們要做的工作是楊樹扦插。 戴上草帽的廖理純像個地道的農(nóng)民。他開始使鍬松土,動作輕松、嫻熟。接著,他拿來一株五六厘米長的穗,蹲下來,指給眾人,“看到上面這個芽沒?插的時候芽要向上才行?!彼阉氩暹M土壤深處,“一定要把它一直往下插,不能露頭太多?!?每個小組被分到5塊3m×8m的苗圃。未幾,“過來6個女生,跟我到那邊澆水。”廖理純高聲招呼。四十多分鐘后,他把她們帶回,又換上第二撥。 日頭正毒。不一會兒就有人吃不消,不時站起來扶腰休息。他蹲下來,挨個苗圃細細查看,“每一排要插12穗,你這個有嗎?”看到有的穗露頭太多,他吩咐道,“這個不行,得重來?!?他一刻不停,腳步匆匆,不時離開,查看之前別的苗圃的種植成果,并和老郭、老趙交流著什么。 三個小時后,工作結(jié)束。志愿者們把散落于田埂上的礦泉水瓶、捆扎苗木的繩子及一些垃圾裝入袋中帶走,拖著步子回到了車上。 晚上,在賓館對面的餃子城,每一桌都上了啤酒、白酒和紅酒。那些上好的紅酒,都是廖理純從北京帶過來的。 所有人都放松下來,感嘆“真的是種樹呀”。一撥撥地,他們帶著敬意走到廖理純身邊敬酒,廖理純來者不拒,喝得很是痛快。眾人唱起《鴻雁》,“今夜不醉不還?!?這一晚,據(jù)說廖理純喝得有些多。 “來一趟不容易, 每一分鐘都要活得有意義才行” 第二天早上,大巴再次開往饅頭營村。 太陽已然毒辣。三個小組負責查看兩年前種下的一些楊樹是否存活并補種,另三個小組則被派去撿垃圾。 “如果有這種黑色小點,就不行了,“廖理純蹲下來,指著一根細長的楊樹說道,“這主要是病蟲害造成的?!?他把它拔出,叫來老郭、老趙打洞。二人提來一臺打洞機,迅速鑿出一個30厘米左右深的坑洞??觾?nèi)尚有很多土,廖理純跪下來,把手伸進去,一把一把地掏出。 有人遞給他一棵50厘米左右的樹苗,他把它直直地立在坑中,老郭老趙用土把它填了半截。末了,他站進坑里,用腳把土踩實,告訴圍攏的眾人,“你們照著這樣做就行了?!?接下來,三個多小時的時間里,他總是快速出現(xiàn),快速消失,頻繁地來回開車,接載志愿者到不同的區(qū)域交替工作。他教他們把那些已經(jīng)長成的楊樹、榆樹“樹身一半以下斜長出來的枝杈都剪掉”,教他們剪下膠條,圍樹身一圈,“以免蟲子爬上來”。 看到有的志愿者撿垃圾的袋子里空空癟癟,他指指遠處,“再去撿十多分鐘吧,”他語氣溫和,“來一趟不容易,每一分鐘都要活得有意義才行。” 驕陽下,奔波于曠野之上的他一直精神滿滿。他已于去年年初辭去晨拓集團董事長一職,“現(xiàn)在,我就做兩件事:植樹和做學問?!?現(xiàn)在,有一些機構(gòu)和組織以別的方式參與了兩個基地的建設(shè)?!氨热鐕H獅子會北京分會會自己出費用過來種樹,中航油、中國電子科技集團、中國林業(yè)集團、北京日報他們也是自己出費用來,排都排不過來?!彼芨吲d,“他們都過來的話,我就可以抽身到柴達木了?!?讓他高興的還有,“有些孩子跟著父母來參加這個活動后,回北京后會主動撿垃圾,表現(xiàn)特別好?!?他深信自己的決定是對的?!叭绻@些活都讓這里的村民干,費用只是現(xiàn)在花費的幾分之一,但是我相信大家回去之后忘不了這個事,來一次就有一次的進步?!?他也有煩惱?!斑@里已經(jīng)實行退牧還林,國家有補助,讓他們(牧民)買草圈養(yǎng)(羊),但是他們拿那些錢又買了羊。白天不讓放,他們夜里12點開始放,凌晨4點趕回家。” 還有更糟糕的?!霸趦?nèi)蒙古,你要是想做綠化,就得給當?shù)厝隋X。因為每一份土地都到牧民手里了,地可以荒著,但是你要種不行?!彼袊@,“現(xiàn)在國家是不是應(yīng)該對荒地實施回收和保護,要么你把它變綠了,要么是不是應(yīng)該回收?” 每一次,廖理純?yōu)槊總€志愿者的花費在四百元左右。李文戈對廖理純說,“我們都是來做志愿者的,應(yīng)該適當?shù)爻砸稽c苦?!?“但是老兄啊,我是這么想的,”廖理純回答,“我不想在吃喝住方面讓大家受苦,但是我希望大家在勞動上面稍微有一點小強度,這個可能對他們來講有幫助?!?下午四點,開始回程。第一站是北航昌平校區(qū)。志愿者們臨下車時,廖理純叫住他們,“以前我們和日本志愿者告別時,車子開出好遠,他們還在不停招手,直到車子徹底離開視線?!?車子繼續(xù)往前開了三站。每一站,下車的志愿者們在車子起動后仍駐立良久,頻頻招手?!皩W得還挺快”,留在車內(nèi)的人都會心一笑。 20點,最后一站,地鐵十號錢北土城站。李文戈將從這里搭地鐵到首都機場,乘坐十點多的飛機回上海。廖理純和侯東風齊齊站到車門口,和他微笑告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