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潔
宮
2007年夏末,我在新班級花名冊上見到你的名字時,驚喜、激動、難以自持,興奮地捂緊快要尖叫的嘴,偷偷瞄了一眼四周,確保沒人注意到我后,才轉身擠出人群。
那么多年,還記得我嗎?在你星光閃閃的時刻,我以淘汰者的身份為你鼓掌。你手握獎杯,羞澀而平靜。那場全城矚目的賽事,你脫穎而出。
站在主席臺上帶著微笑的你,發(fā)著閃亮的光。我不得不瞇起眼,逆著光找尋你,慢慢地溯源過去,我費勁才能獲悉關于你的片言只語,而今我見到你的名字,內心一直猶疑:是不是同名同姓?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你。
商
“沈煜同學,你坐那兒吧?!崩蠋熓种钢遗赃叺奈恢茫χ鴮λf。他穩(wěn)穩(wěn)地走過來,禮貌微笑,是我記憶中熟悉的樣子??墒?,禮貌等于疏離。
我多希望他記得我。哪怕是記憶中稍微的遲疑??上?,少年天空一片白,我只是匆匆掠過的飛鳥。
發(fā)新書時大家都埋頭忙著寫名字,唯獨他兀自理書。我心怯地遞給他一支筆。少年抬眸,眸子里透著些許意外和熟悉。面對他留下的距離,或許是自尊心,抑或是近鄉(xiāng)情怯,我有些不知所措,寧可彼此靜默。
倒是我后面叫辛陽的女生,陽光活潑,一來便和他熟絡了:“沈煜,聽說你學了十年小提琴,真的假的?你得過很多獎是不?”她追著問,一臉仰慕與好奇。我的心也跟著驟緊,側耳聽得:“我以前很喜歡,現(xiàn)在不了?!钡目跉?,仿佛在說一個被自己玩厭了的玩具。
他不知道,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足以在我心底掀起滔天巨浪。彼時的我,猶如海中舟,翻騰不息。失落如漣漪般擴散,那些質問的話在心里徘徊了好多遍還是沒說出口。
角
將近一個月,我們才熟絡起來。
放學后,大家作鳥獸散。我見他慢吞吞收拾東西,索性逮住機會問:“沈煜,你真的不拉小提琴了?”他蹙眉望我,有些猶豫,最終還是坦白說自己不愿太高調,弄得人盡皆知。畢竟,會拉小提琴并不值得當成炫耀的談資。這便是我喜歡他的地方,不諳世事的外表下總有自己的想法。
高二時,他和辛陽很親近。有時候沈煜只不過說了個老掉牙的冷笑話,辛陽不但不厭煩,反使勁夸他。莫名地,我不喜歡他們肆無忌憚的笑。那感覺,像是兒時被人從手里搶走一顆心愛的糖果。
每次沈煜嬉皮笑臉問我好不好笑,我會對他大吼:一點也不好笑!漸漸,他終于察覺我不對勁,便皺著眉頭問:“許顏你怎么了?為什么不開心?。俊彼呎f邊用大拇指撫過我眼角,“你再這樣很容易長皺紋哦。”指尖微涼,卻令我猶如觸電。
不知哪兒的憤怒,我扯著嗓子罵他:“你別這么幼稚好不好?每天說母豬都會的腦筋急轉彎有意思嗎?!”話一脫口,我便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沈煜奸詐地笑,辛陽臉綠得難看。
然后,她飄出一句話似洞察我心:“許顏你在介意什么?吃醋?”沈煜歪著腦袋看我,眨巴眼睛,似乎在說,真的嗎?我無所適從,幸虧上課鈴及時響起?;艁y中瞥了一眼沈煜,是錯覺么,他好像在笑。
也許我錯了,他其實并未當真,只消一節(jié)課,便又恢復了原形。
大課間,課代表催交作文。
沈煜慢悠悠的問我:“你知道什么叫‘心有猛虎,細嗅薔薇嗎?”聽到這兒,我立刻停止了四處尋覓作文本的雙手,仇人一般瞪他:“作——文——本,還——給——我!”
見我較真了,他怔住,緩了一會兒從屁股底下抽出本子,委屈地還給我,嘟嘟囔囔:“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用錯了而已……”我當時很生氣,條件反射似的炮轟他:“你別以為自己文采好就數(shù)落我水平爛!別再碰我東西了!”我像拉了閘泄洪的壺口,而沈煜則是被淹沒的游客。
沒想到,受過我那么多次“河東獅吼”的沈煜,這次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拽著我的衣角道歉。他眸色轉淡,受了傷似的。安安靜靜地坐著,如藍色沙漏。
不過第二天他立馬就忘了,高興地遞給我鮮奶,嘴角還留著笑。有時他與我的親近不同于別人,所以我常莫名放肆。
徵
我們喜歡同樣的事物,沈煜卻常在我先。比如學小提琴,比如愛上文藝。
某個午后,狂風掀開了沈煜桌上的筆記本。我瞥見名字是“SY”,好奇如貓撓心,不知不覺翻完了。里面有很多是已經發(fā)表了的文章。好笑的是,我從??险浀哪承┖镁渚谷怀鲎运?。
曾經我篤信:長久陪伴是最深情的告白。然而我錯了。
偶然一次回頭,我發(fā)現(xiàn)辛陽的馬尾變成了披肩直發(fā),大大的眼睛透著羞澀的光。只要沈煜走進教室,她和我聊天的聲音都會變小。模樣也會隨之溫柔三分。
下午上課前,他湊來問,嘿,辛陽是不是喜歡我?我輕笑,你怎么這么問?他說:“我感覺她經常偷偷看我?!闭f完又恢復了兒時的羞赧。這表情令我生氣,索性夸張笑到:“對對對,人家喜歡你呢!”
高三時,幾乎全班都知道辛陽喜歡沈煜,總愛拿他倆開玩笑。雖然辛陽佯怒,可我看得出來,她很開心。沈煜并未解釋,任由大家紛說。我獨生悶氣,連坐他旁邊也覺得不自在,有些束縛、尷尬。于是,月考換座位時,我徹底搬離了他身邊。
那搬離,意味著放棄。
青春時節(jié),聚合疏離都像是沒有由來。其實,只是藏在心底的執(zhí)念發(fā)生了變化,自己不肯承認而已。若有風來,那粒桃花種子不但不會開,反而可能被卷來的塵沙掩埋。
很多個疲憊午后,我常停留在某個點,沈煜似表揚似歡喜的模樣,他笑,逆光,對我說:乖,摸摸頭。我多想多想坐回他身邊,就算彼此互不說出那份悸動,也可以一直保鮮,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晚了。
羽
離愁別恨是心的潰瘍。
我眼中的,心里的女孩,如今又在何方呢?
從媽媽開始念叨她的名字,我便留心了那個叫許顏的姑娘。我去過她的音樂教室,她拉琴時沉醉的模樣和我真像。高中開學第三天,我才見到她,沒有多大改變,依舊簡單秀麗。
我們互相熟識的時間很短,大多時候,竟出奇地默契。同桌兩年,她一直都在包容我。偶爾我也害怕,有一天她會不會突然討厭我?而這一天,恰是高三。月考過后她突然搬走了??恐鴫叄雌饋砗芄聠?。每次我偏頭看她,她總會把頭埋得很低很低。
我們曾很親近,親近得我產生了錯覺。偷偷以為,她是喜歡我的。為了應證,我旁敲側擊,問她辛陽是不是暗戀我,她不急反笑。那一刻,我欲試探的心思立刻煙消云散。
人說距離產生美,可我和許顏之間卻是溝壑。時光偷走了我們的無聲陪伴和長久執(zhí)念。六年過去,彈指之間,枯藤復抽新芽,曾經的眷戀如同一片片凋零的時光,落入泥土,只待消亡。
高三后期,許顏忙碌得瘦了,愈變寡言了。辛陽向我告白時,大家在班上起哄。我看著許顏,多想問問她:你真的不介意嗎?最終因猶豫而沒能問出口。班上刮起一陣臺風,她端坐在那兒,平靜得像在臺風眼。
疾馳而來的高考,帶走了我身邊的許顏。漸漸地,我失去了她的消息。
她去了北城,我卻執(zhí)著留在本地。
我等著,盼著,年復一年,可她卻不像候鳥遷徙一樣如期歸來。后來,有個叫九把刀的作家,他的書被拍成電影。幾個兄弟拉我去看,末尾我忍不住淚流滿面。旁人不解,紛紛笑我。沒有人知道,我的年少,我彌足珍貴的舊時光,在那一天和著淚水都被埋葬了。
尾音
畢業(yè)后,我?guī)е械挠職饣氐借骼铮诮j繹不絕的車站見到沈煜。他高了瘦了,熟悉的手接過我的行李。就這樣,我結束了斑駁青春里的懦弱逃離。我走在巷末,彌望沈煜的背影,恍如隔世。
那一刻,我知道,我永遠地失去了他。
漫長又短暫的十年流景,就算我日夜兼程趕來,也無法追憶。我們長大了,懂得了太美麗的東西不能輕易染指。
夜幕牽起了霓虹,我聽他說完彼此錯過的那些年,怔怔不知所以。淚,就這么落了。他輕輕環(huán)住我。無言相對。
星光十年,是小提琴奏出的悲歌,是一場絢麗煙花似的凋落。有些話,年少時不說,便被時光掩埋,待到想說了,卻隔著萬水千山。那些美好,終結成時光琥珀。
幸好,今夜因有你在身旁,所有悲傷都閃閃發(f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