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月
萌芽將會繼續(xù)膨脹
綠色的瘋長將會爆炸
但你的脊骨已被粉碎
我輝煌的無主物,我的年代
——曼德爾施塔姆《我的野獸,我的年代》
1
夏末秋初時節(jié),良子回家了。
苦苦地熬了十幾年,良子終于從一座叫吉鎮(zhèn)的小城中學(xué)畢了業(yè),卻沒考上大學(xué)。名落孫山,榜上無名,說明他已經(jīng)被大學(xué)無情地拒之門外了,只得卷起鋪蓋回到牧村,隨身帶了一包書,是他讀過的一些課本,舍不得扔掉。良子搭一輛去北山腳下的鹽場運鹽的汽車,到離家最近的地方下來,再向南走十幾里小路,趁天黑做賊一樣溜進(jìn)自家屋里。良子進(jìn)門,說了聲我回來了,往土炕的角落里一倒,蒙頭就睡。正在煤油燈下吃飯的爹娘,還沒看清兒子的眉目,炕角的扯呼聲已經(jīng)山呼海嘯了,響得能夠揭掉房笆。
良子直挺挺地躺下沒動彈,躺下是個什么樣子,醒來還是個什么樣子,只是一雙鞋讓娘給悄悄地脫掉了,臭烘烘的破襪子里露出了腳后跟。良子就這樣一口氣睡了一夜,第二天頭重腳輕地坐起身時,頭發(fā)亂得像雞窩,眼睛腫成了羊尿泡,模樣極是駭人。當(dāng)娘的迷信慣了,只以為是兒子走夜路嚇著了,不小心丟了魂魄,就翻箱倒柜地找了幾張麻紙點燃,一邊呢喃著,一邊在兒子頭頂上繞了七七四十九回。良子還是迷迷瞪瞪的一句話不說,那樣子是不辨白天黑夜,不辨風(fēng)輕月明。兒子迷瞪,娘懵懂,再加上麻紙燃燒后留下的灰燼和特殊的味道,屋里的氣氛便古怪了,像一座充斥著妖風(fēng)的孤廟。
只有當(dāng)?shù)氖乔逍训?。爹也是一夜沒睡好,早早起來坐在炕頭上一個勁兒地抽煙,半天不說話。實在看不慣兒子這般軟不拉塔的模樣,跟抽了筋似的,就罵了一句:人活一輩子能叫屁脹死,莫非虧了你半肚子墨水不成?爹罵罷,提了立在門背后的牧羊鞭子甩得噼啪響,出去放羊了。
娘方才明白,就勸:命里有五升,強過起五更。
良子就抽抽搭搭地哭了……
2
牧村不大,很小。
小小的牧村就坐落在一片灘地上,距離那座叫吉鎮(zhèn)的小城百多公里。
四下里望去,灘地平展展的,視野開闊,無遮無攔。牧村的南面有一條山水溝。每逢下大雨,北山上來不及滲掉的雨水便順勢而下,沿著山水溝蜿蜒而去,幾天幾夜水流不斷。夜里,牧村的人聽著這樣的流水聲,睡得格外香甜。據(jù)說,當(dāng)初將這個小小的牧村安頓在這里,是請陰陽先生看過了風(fēng)水的,枕山蹬水。風(fēng)水好,不僅人畜興旺,而且還有可能出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铩2菀爸?,藏龍臥虎嘛。至于是什么樣的人物,文的還是武的,是雙手寫蓮花字的,還是舞槍弄棒的,卻不大好說,此一時彼一時,還要講究個運道和造化。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不能少。問題是多少年過去了,春夏秋冬,日月輪回,牧村已經(jīng)繁衍了幾代人,也沒有出現(xiàn)個有模有樣的人物。天卻越來越旱,天一旱,那條山水溝就無奈地閑置了,溝里不見一滴水,盡是饅頭一樣的堿泡子,腳踩上去噗噗地響,騰起的灰塵嗆得人直打噴嚏。灘上不長草,就成群結(jié)隊的死羊,有時候剝皮拔毛都來不及。牧人呼天搶地、日爹操娘,都不頂用。再遠(yuǎn)就是一道道沙梁,每逢夏天,空氣干燥,不斷蒸騰的熱浪將沙梁攪得起伏不定、搖搖晃晃,經(jīng)常出現(xiàn)所謂的海市蜃樓,牧人見怪不怪,不像城里人那樣少見多怪,驚驚乍乍的。
人家不多,相距不遠(yuǎn)不近。十幾戶,五六十口人。
村里人共飲一口井水。這井是口老井,剛開始的時候水很淺,能拿做飯的勺子直接舀,多年以后隨著天越來越旱,這口井的水便逐漸深了下去,村里人只好在井口旁邊架起一種很原始的臥桿,利用杠桿的物理作用打水。于是,那前面拴一只帆布水兜、后面吊兩塊青石板的臥桿從早到晚不閑著,升起落下,咿咿呀呀,一年四季唱一首古老蒼涼、單調(diào)寂寞的歌。不過,仔細(xì)想一想,這樣一首歌竟然唱了幾十年,倒是有些驚心動魄呢。村里人平時也不怎么來往,各忙各的事情,個別人家只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走動一下。因此,那口水井便成了村里人的公共場所,類似消息的集散地,一邊匯聚,一邊傳播開去。有道是,針鼻子大的眼兒,穿過駱駝大的風(fēng)。各種閑話往往是傳著傳著,就添油加醋、添枝加葉,改變了味道和模樣,就不是原創(chuàng)了,弄不好還引起糾紛,低頭不見抬頭見,誰的心里也不愉快。其實,牧村的大部分時光是安靜的,安靜得像一個空著的大房子。房子大,人少,空蕩蕩的。按說,還是熱鬧一些好,紅火一些好。熱鬧了,紅火了,說明人氣旺。長時間地靜著,空著,就顯得寥落了。時間長了,似乎也不是個事兒。
與水井對應(yīng)著,村里人頗費了一些功夫,在牧村的西頭挖了一個澇壩,聚集起一池清水,在晴空朗日下,有如一只水汪汪的眼睛,遙望蒼天,眷顧牧村,真是一處難得的風(fēng)景呢。牧村依托澇壩,開墾了十幾畝田,用沙棗樹枝叉了圍墻,種一些再普通不過的蔬菜,芹菜韭菜白菜、茄子蘿卜辣椒之類,夏秋之時,讓牧村人家的飯桌上有一點新鮮的綠色。原先種過西瓜,后來就不種了。種瓜費水費工,吃力不討好。尤其待到瓜熟蒂落的季節(jié),便有不安分的娃兒們錦衣夜行般地光顧瓜地,不分青紅皂白,亂扯秧子胡揪瓜,一片狼藉。娃兒們調(diào)皮搗蛋或可原諒,假如大人們參與其中,必定惹出事端,影響和諧,很不利于安定團結(jié)。圍繞澇壩和十幾畝田,有白楊樹、沙棗樹搖曳著,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嘛。這樣的地方最容易招麻雀。有樹做窩,有水解渴,有菜葉兒和蟲子果腹,澇壩那里就成了麻雀們的天堂,天一亮大會小會不斷,嘰嘰喳喳嚷個不停,比人過得熱鬧和灑脫。有誰家的娃兒閑來無事,拾一塊土坷垃朝著樹上扔去,一群麻雀騰空而起,先是一朵灰色的云,而后是四散發(fā)射出去的彈丸。過不了多久,麻雀們又飛回來了,落在樹上,蹭掉幾片葉子,接著開會,繼續(xù)熱鬧。
牧村是一個生產(chǎn)隊,主業(yè)自然應(yīng)該是放羊,那十幾畝田也就是個點綴,否則就不叫牧村了。與種田相比,還是放羊?qū)嵒?。說是放羊三年,給個縣長也不當(dāng)。這句話有個必要的前提,就是天不能旱,要夏秋有雨,冬天有雪,灘上有草,春天少刮風(fēng)。不然,這句話的合理性和真實性就要大打折扣,是經(jīng)不起推敲和琢磨的。另一句話是,家有萬貫,肚子底下走風(fēng)的不算。羊是肚子底下走風(fēng)的牲畜,遇上天災(zāi)和瘟疫,麻煩可就大了。將這兩句話綜合考量,互為補充,進(jìn)退有據(jù),便符合辯證法了,這就是牧人的生存法則,也是牧人的哲學(xué)。于是,牧村雖小,羊卻不少。家家都有一群羊,羊群或大或小,有山羊也有綿羊。山羊抓絨,綿羊剪毛,還有羊肉羊皮,賣了就是錢,是牧村人家維持生活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家境也都差不多,用他們的話說,席子鋪在炕上,誰也高不過誰,一個樣。話雖粗魯,卻是實情。
每天清晨,羊群以牧村為中心,呈輻射狀散進(jìn)四周的草灘上。
牧羊人用各種各樣的水壺背了水,走出自家的屋門,亦步亦趨地跟在羊群后面。往往這種時候,人和羊的關(guān)系就發(fā)生了轉(zhuǎn)換,羊反倒趾高氣揚,勝似閑庭信步,人卻不敢有絲毫懈怠。羊白,人黑,對比分明。到了草灘上,羊低頭吃草,緩緩地蠕動,是一朵云;人端坐在草灘上,半天不動一下,是一顆石頭。當(dāng)然,羊群已經(jīng)被調(diào)教得乖順了,一般不會相互串群,主人也就省下了許多麻煩和力氣。一旦串了群,那可熱鬧了,兩家的人全體出動,各牽各的羊,一時間羊咩人叫,羊跑人追,塵土飛揚。好在每家的羊耳朵上剪有不同的記號,不會搞錯的。早出晚歸,日落而息。一天下來,羊吃飽了,人卻餓了。黃昏時分,日頭將沉不沉之際,金色的光芒涂抹在小小牧村的身上,牧村就有了短暫的輝煌,呈現(xiàn)出一縷富貴的色彩。羊咩,雞鳴,沒有狗吠。有那么些年,上面有明確的規(guī)定,不讓養(yǎng)狗,至于為什么不讓養(yǎng)狗,語焉不詳。習(xí)慣成自然,之后的村里人便也不怎么養(yǎng)狗了。有十幾頭驢,很野性,很放浪,是牧村最自由的家畜,它們成群結(jié)隊,桀驁不馴,來去呼嘯,在草灘上吃飽了,天女散花般到處撒糞;在水井上喝足了,在牧村人家屋后的灰堆上翻來覆去地打滾,狼煙四起。
野茫茫,天蒼蒼。天像一座巨大的氈房,籠罩著牧村。天似穹廬,牧村則更顯其小。于是,就很寂寞。村里人好像沒有誰說過寂寞之類的話,于是,就不寂寞。
3
良子家的土屋處在牧村的最東頭,最先沐浴日出的光芒。
在小小的牧村里,良子家的土屋卻最低矮最破舊,看上去萎靡不振,一副衰敗的氣象。良子家屬于獨門獨戶,與牧村的其他人家不沾親不帶故,也極少相互走動。己掃庭院門前雪,何顧他人瓦上霜。良子家即便是逢年過節(jié),也是自娛自樂,在自家門前象征性地放一掛鞭炮,聽個響兒,動靜不大。這樣的人家,是很容易被輕視的。好在這樣的日子過慣了,也就無所謂了。良子的父母在這方面有著很好的心理素質(zh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日子平靜得像一汪清水。如果說有什么動靜,恰恰來自良子。良子就像一顆石子,盡管是一顆并不怎么起眼的石子。但是,無論什么樣的石子投進(jìn)水里,都會激起漣漪,漣漪一旦擴散開去,就會形成波動。
現(xiàn)在,良子就坐在自己家門口。
良子坐在自己家門口那個很有一些年頭的土墩子上,瞄那白的天空,白的沙梁。
一只鷹在牧村上空一圈一圈地飄,像一只老舊的風(fēng)箏。這是一只孤鷹,在牧村上空飄了多年。多年飄過來,這只鷹自己也老了,成了名副其實的老鷹,可誰也不知道它究竟在什么地方棲息,至少它沒有棲息在牧村西頭澇壩旁邊的大樹上。白天的時候,它從某個方向飛來,或東或西,或南或北,它飛來的方向并不是固定不變的;天黑之前,它便從某個方向消失了,消失的方向當(dāng)然也是有所不同的。這樣來來去去的,這只鷹的行蹤就顯得很神秘。尤其是它有如人里頭的君子,有著很好的思想境界和道德情操,不抓雞不逗貓,不啄食羸弱的羊羔,倒像是牧村的一個保護(hù)者,不惹是生非,而恪盡職守。村里人于是心照不宣地寬容了它的存在,有時候無意地抬頭,當(dāng)畫兒看。有鷹的天空,真的是一幅言簡意賅的畫兒呢。良子也看那只孤鷹,起先是百無聊賴的那種。境由心生,良子看著看著,就聯(lián)想到了自己現(xiàn)實的處境,心生落寞,幾多感慨。
這時,從良子眼前閃過一個人影。是一個穿戴樸素的圍著花頭巾只露出眼睛的小媳婦。為什么是個小媳婦呢?因為她身后還背著一個娃兒。這個小媳婦是誰?良子當(dāng)然不認(rèn)識,但能夠判斷出來是牧村的,大概結(jié)婚才一兩年,很快有了娃。由大姑娘到小媳婦再到年輕的母親,這就是一條現(xiàn)實主義的道路,對良子也是如此,只不過是需要轉(zhuǎn)換一下性別和角色罷了。由女而男,雖然角色不同,環(huán)境卻是一樣的。一直以來,這個小小牧村的人們,恪守傳統(tǒng),心無旁騖地放羊。但是,時世在流變,牧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人開始外出打工了,主要是幾個肚子里有幾滴墨水的不安分的年輕人。這個小媳婦原本走得匆匆忙忙的,經(jīng)過良子身邊時卻放慢了速度,腳步停頓了一下,也許是覺得良子蹲在土墩子上像一只孤鷹,模樣實在滑稽有趣。小媳婦烏溜溜的眼睛向他閃爍了幾下,然后揚長而去,留給良子一個漸行漸遠(yuǎn)的巧妙的背影。小媳婦身后的娃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安靜異常,大概是將母親的后背當(dāng)作搖籃,舒舒服服地睡去了。
良子看著這個陌生的小媳婦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無限地惆悵,全身打個冷戰(zhàn),心想要這么一輩子過下去,如何是好?良子曾經(jīng)夸下???,考重點大學(xué)不敢吹牛,考一個普通大學(xué)還不是隨便一個動作?三根指頭捏筷子,十拿九穩(wěn)。當(dāng)初,人們都信,因為這個牧村就良子初中畢業(yè)后,又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厣M(jìn)吉鎮(zhèn)唯一的高級中學(xué),表明距離大學(xué)的門檻又近了一步,甚至也可以說是一步之遙。實在是造化弄人,良子高中學(xué)滿,其間也勤勉刻苦,結(jié)果卻名落孫山,只揣個高中畢業(yè)證灰溜溜地回家,豈不遭人恥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繞了一個大圈子,又回到了原點,似乎是歸零了。這樣的結(jié)果,即便是別人不說什么,良子自己也會感到尷尬和羞愧的。
在牧村里,良子還是有幾個兒時的伙伴的。也就是說,兒時是,現(xiàn)在不是了,只能說是曾經(jīng)的伙伴。
良子回到牧村后,卻躲在家里不出門,更不和曾經(jīng)的伙伴打招呼。但是牧村太小,東頭放屁,西頭聽得見。消息不脛而走,都知道良子沒有考上大學(xué),卷鋪蓋回家了,而且是趁天黑回來的,偷偷摸摸的跟做賊一樣。如果良子果真考上了大學(xué),還不得衣錦還鄉(xiāng)似的,大搖大擺地從牧村招搖而過?確認(rèn)良子沒有考上大學(xué)的消息后,幾個曾經(jīng)的伙伴心理平衡了許多。心理一旦得到某種平衡,其言也善,就有幾個曾經(jīng)的伙伴主動找上門來,大熱的天,噓寒問暖,反倒使得良子坐立不安,手足無措,憔悴難對滿面羞,恨不得找個老鼠洞鉆進(jìn)去,從此不再見人。
看見良子幾個曾經(jīng)的伙伴主動找上門來,又是一臉誠懇地問這問那,良子的父母受寵若驚,先就被感動了,沏好放了白糖的涼茶端到炕桌上,借故躲了出去。良子父母的意思是,這樣也好,讓這幾個曾經(jīng)的伙伴給良子寬寬心,安慰安慰他,免得他一時想不開落下什么癔癥,往后的日子疙疙瘩瘩、別別扭扭的,一家人誰都不好過。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這幾個曾經(jīng)的伙伴不要說上大學(xué),就連高中都沒有上過,不也過得好端端的嗎?退而求其次,啥樣的日子不是人過的?良子父母生育得晚,良子又是獨生子。良子的父母不是不想再生個一男半女,而是生不出來,不知道是哪兒出了問題。人丁不旺,就成了良子父母的一塊心病。由此可見,良子在這個家庭里擁有怎樣特殊的地位,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單就傳宗接代、延續(xù)香火這一條,就容不得良子有任何閃失。顯然,現(xiàn)在處于人生低谷和尷尬境地的良子,還顧不上考慮這個傳承家族血脈的重大問題。現(xiàn)實的問題是,良子覺得自己已經(jīng)在幾個曾經(jīng)的伙伴面前丟盡了顏面,躲還躲不及呢,更不要說和他們握手言歡、重敘友誼了。因此,良子面對他們,一言不發(fā),面無表情。接下來就更顯得不可理喻了,以致不近情理,良子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受到刺激后,反倒很虛無地膨脹起來。
良子最終用沉默拒絕了曾經(jīng)的幾個伙伴的探視,那扇心扉關(guān)閉得緊緊的,嚴(yán)絲合縫,滴水不漏。
曾經(jīng)的幾個伙伴只能掃興地離去。熱臉蹭了別人的冷屁股,誰都不樂意。一段時間過后,有關(guān)良子的笑話便出來了,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像一鍋添油加醋的滾湯,沸沸揚揚地傳得滿世界都是。有好事者還很細(xì)致地總結(jié)了一下,是這么幾條:
其一,有一個曾經(jīng)的伙伴問良子:秀才,一只山羊兩年三個羔,一峰駱駝三年兩個羔,究竟是咋回事?良子吭哧了半天回答不上,臉紅得像猴子的屁股,然后說等他查一查書再回答這個問題,說是書上什么都有。后來,良子說書上沒有,是這個伙伴故意日哄他呢。這個伙伴就譏諷說,良子你念了十幾年書,反倒把書念進(jìn)狗肚子里了,狗肚子盛不住二兩酥油,狗肉上不了席面,你咋能回答上這個已經(jīng)存在了成千上萬年的問題呢?還是老老實實地問你爹去吧,你爹雖然沒有文化,放了一輩子牲畜,但你爹比你清楚。
其二,牧村是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生產(chǎn)隊。三級核算,隊為基礎(chǔ),每年都要統(tǒng)計生產(chǎn)成本和收入、牧民工分和分配什么的。有一天,隊長正兒八經(jīng)地找到良子,說原來的會計年老眼花,經(jīng)常算錯賬,要良子這個牧村唯一的高中生代司其職。良子卻當(dāng)場拒絕了。隊長很生氣,認(rèn)為良子驕傲自大,不給面子,就批評良子說這樣的好事別人打上燈籠都找不到,除非良子的腦子讓驢給踢了,不知天高地厚。良子不得不說實話,他不會打算盤,中學(xué)里教“愛克絲”“彎”“賽因”“靠賽因”,不教算盤。隊長聽得一愣一愣的。末了,隊長說,高中生不會打算盤,不懂“九歸架架”(算盤的一種數(shù)字演進(jìn)公式和方法),你日哄我呢?那好,敬酒不吃吃罰酒,這輩子你就端著個雞屎棍子(知識分子)的臭架子,戳羊溝子去吧。
其三,有一天早晨,良子的爹突然心血來潮,要考一考良子。良子的爹說,羊要到灘上吃草了,你去點個數(shù)兒。良子站在羊圈門口,只覺得眼前白花花一片,鬧嚷嚷一片,反反復(fù)復(fù)數(shù)了幾遍,幾遍下來幾個數(shù)兒,也不知道是數(shù)多了還是數(shù)少了,是數(shù)對了還是數(shù)錯了,就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取近似值向爹報告說,一百一十八。良子的爹沉下臉說,賊娃子,鬼日的啊,讓你當(dāng)家可不得了,搭上羊不說,把你爹也得活生生地賣掉。不是一百一十八,是一百二十九。
這三條笑話編得可謂有鼻子有眼、有胳膊有腿,村里人都當(dāng)故事聽。聽的人都心領(lǐng)神會,忍不住大笑,笑罷了胃口大增,說是一頓能多吃兩老碗干飯。村里人都說,良子的爹是花了個大價錢,買了個臊巴眼,良子連他爹也日哄呢。
這么不受人看重,惹得許多奚落,良子心里憋著火,肚子里含著委屈,眼睛看什么都不舒暢,都幸災(zāi)樂禍似的。
良子想:這日子可怎么過下去?
4
既然是日子,就得往下過。
良子接過爹遞上來的軟溜溜的牧羊鞭子,無奈地跟在羊屁股后面。
噢什,良子學(xué)著爹的樣子喊了一聲。由于不受任何干擾和阻擋,這一聲喊在空曠的草灘上特別響,立刻被放大了許多倍,也不像是從自己嘴里發(fā)出來的,良子心里慌張,就前后左右地看,才相信是自己的聲音。良子就覺得自己真是沒出息,忍不住想哭,可又哭不出來,憋在心里十分難受。噢什,噢什,良子就連著喊了幾聲。一群羊本來循規(guī)蹈矩地走得好端端的,突然受了驚嚇,草也顧不上吃了,狼攆似的騰起一股塵土,沖進(jìn)遠(yuǎn)處的沙梁下才停住,然后回過頭來,可憐兮兮地盯著腰來腿不來的良子慢慢騰騰地向它們走近,滿眼的困惑。等到羊群再折回草灘,差不多已經(jīng)到了中午,草葉上那點可憐的露水早干了,灼熱的陽光將草灘曬得又要冒煙。今年夏天的雨水少,草長得稀稀落落的,羊群又耽誤了吃草的好時辰,這一天只能混個半飽。
黃昏時分,羊群懶洋洋地回來了。
在井上打水飲羊時,爹見所有的羊都癟著肚子,走路無精打采地垂著頭,有幾只老山羊的長胡子還像笤帚一樣懶洋洋地拖在地上,就猜到了七八分。爹就陰沉著臉說,羊咋惹著你了,你咋折騰羊了?良子支支吾吾地不敢說實情,主要是不知道該怎樣表達(dá)自己當(dāng)時沮喪的心情。娘也在井上,見良子有口難辯的樣子,就打了個圓場,趕緊岔開話題說,你的眼睛咋腫了?良子說,日頭曬的。娘說,不是有草帽嗎?你咋就忘了戴了。良子低頭一看,手里的草帽當(dāng)了扇子,早讓他揉捏得齜牙咧嘴地卷了邊兒。爹狠狠地瞪了良子一眼,嘆口氣,不再說什么了,說也白說。黑窟窿里搗棒槌,誰的兒子誰清楚。良子在城里上了十幾年學(xué),腦子里跑馬走車,給一架飛機也敢開上滿天撒歡,早已經(jīng)看不上放羊這個古老的行當(dāng)了,卻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飲罷了羊,一家人趕起羊群往屋里走。羊群在前,人在后,緩慢悠然,像一幅淡定而自足的牧歸圖。其實,羊沒能吃飽草,空下的肚子全讓清涼涼的井水給填滿了,看上去卻圓鼓鼓的很富態(tài)。水多草少,羊在走路的時候,肚子里就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仨憘€不停,跟大肚漢子喝了稀粥一樣。良子聽見了,自知有錯,既然有錯,就該補過,便接過爹肩膀上挑著的一副水桶,直通通地朝前走去。桶里的水絲絲縷縷地晃蕩出來,灑了一路,等到挑進(jìn)屋里,滿桶水成了半桶水。爹沒有發(fā)火,只是神情憂慮地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煙。娘端來放了白糖的涼茶,良子喝不下去。望著爹娘瘦弱的身子、花白的頭發(fā)、滿臉的褶皺、混濁的老眼,良子就不好多說什么了。不怨天,不怨地,不怨爹,不怨娘,只能怨自己沒出息,良子就乖乖地喝掉了糖茶,感覺比湯藥還苦澀。
良子就一日一日地放羊。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俗話說,干啥的務(wù)啥,討飯的務(wù)棍。放羊有放羊的學(xué)問,其中的規(guī)矩正經(jīng)不少。能夠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羊倌,并非那么容易?,F(xiàn)實對良子而言,放羊是他長時間落下的一門功課,而且已經(jīng)很生疏了,必須老老實實、循規(guī)蹈矩地從頭學(xué)起,才能夠有一個好成績,才能夠?qū)π量嗔舜蟀胼呑拥牡镉幸粋€完滿的交代。當(dāng)然,放羊和上大學(xué)相比較,到底還是兩碼事,甚至風(fēng)馬牛不相及,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領(lǐng)域。不過,打一個不甚恰當(dāng)?shù)谋确桨?,即便是一個和尚,也不可能一輩子一本正經(jīng),還要念一些別的什么經(jīng)。反觀,對現(xiàn)實的良子而言,他就是要念好牧羊經(jīng),而且是一本正經(jīng)。
放羊的間歇,良子就坐在草灘上繼續(xù)瞄那白的天空,白的沙梁,以及那只孤鷹。那只孤鷹一如既往地早出晚歸,似乎永遠(yuǎn)不知疲倦,就在牧村上空不厭其煩地飄來飄去,遠(yuǎn)了,近了;近了,遠(yuǎn)了。有時候,孤鷹也越過牧村,飄到草灘上空,飄在良子的頭頂上,似是表示理解或者友好地振一振翅膀,像一張拉開的弓,然后無聲無息地飄遠(yuǎn)了。看著遠(yuǎn)去的孤鷹,良子也會海闊天空地胡思亂想一陣子,偶爾喊一聲,悠起一塊土坷垃,很自信地甩出一條優(yōu)美的拋物線,土坷垃便在頭羊的犄角上碰成一朵紛紛揚揚的花,然后塵埃落定。頭羊是一只資歷很深的公羊,情欲旺盛,閱羊無數(shù),兒孫滿堂,經(jīng)驗豐富,中流砥柱一樣,在羊群中起著舉足輕重的核心作用。頭羊得到指令后,很警惕地看了看良子,就停止了對母羊的騷擾,乖乖地站在一道隆起的土坡上,似在反思自己剛才的不良行為。良子學(xué)過拋物線什么的,放羊時來了個活學(xué)活用,練了幾次就掌握了基本要領(lǐng),八九不離十。良子當(dāng)然明白這樣的學(xué)問使用在放羊上,實在是大材小用,不倫不類,讓人啼笑皆非。至于應(yīng)該用在哪里,不得而知,恐怕他這輩子都沒有那樣的機會了。村里人原本說得就沒有錯,打算盤他確實不會,數(shù)羊他總是數(shù)錯。一只山羊兩年三個羔,一峰駱駝三年兩個羔,他至今沒有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情,也不想搞清楚,沒有任何興趣。搞清楚又能怎么樣,照例還是放羊。
有道是,誰和命運摔跤,誰就要被命運摔個仰絆子,最后頭破血流的還是他自己。耳聞目睹也好,感同身受也罷,一旦明白了這個道理,良子果然老老實實、循規(guī)蹈矩地放起了羊,學(xué)會了其中的基本程序。一段時間過來,良子不再像抽了筋似的,而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該吃吃,該睡睡,已經(jīng)不把那些有關(guān)他的流言蜚語,以及無厘頭的故事當(dāng)回事了,一副大智若愚的樣子。這樣就好,哪里的黃土不埋人呢。天有天道,地有地理,人有人倫綱常。放羊也有放羊的規(guī)矩、好處和樂趣,前面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嘛,放羊三年,給個縣長也不當(dāng)。有一群羊好端端地放著,就能往下過日子。
日子是什么?
日子,就是日子。
是日子,就得往下過。
就得一日一日地過下去。
爹那張松垮垮的老臉開始有了笑容。一笑,臉上的肉就擠到耳根下,露出被劣質(zhì)紙煙熏得焦黃的牙齒,陽光一照,滿嘴都是金子似的。爹這輩子就沒有刷過牙,娘也是,省下的牙膏錢大概能買一頭騾子了。騾子非驢非馬不能生育,如果能生育,就是一群騾子了。良子有時候看著爹的模樣,思想開了小差,腦子里會冷不丁地產(chǎn)生一些匪夷所思的聯(lián)想,想笑卻又笑不出來。這樣想過了,他又有一些后悔,怎么能這樣對爹,大不敬啊。爹當(dāng)然不清楚良子想了些什么,只是由衷地說,歲月不饒人,人老不中用,罵歸罵,為誰好?家還要由兒子來當(dāng),一群羊也裝不進(jìn)棺材里帶走。娘說,只要我們兩個老東西上了天堂,天堂里也有我們放的羊。爹的一席話,有交班的意思,讓良子將放羊進(jìn)行到底。良子裝糊涂,一聲不吭。娘隨便搭的一句話,讓良子聽了更是一驚,讓他的情緒又萎靡不振了。他其實還沒有完全想好,到底接不接這個班。良子如果接了,結(jié)果不言自明,爹的現(xiàn)在,就是他的將來,這是一條再現(xiàn)實主義不過的道路。
娘的想法更加具體,更加現(xiàn)實。在充分認(rèn)可爹的安排的前提下,娘的意思是男大當(dāng)婚,良子該說個媳婦了。良子如果看上了誰家的閨女,娘托人去說媒提親。娘這樣一說,爹立馬表示贊同,甚至將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樣老掉牙的古訓(xùn)都搬了出來,大有逼婚的陣勢。爹娘不識字,卻記住了不少古訓(xùn),運用得也恰當(dāng)。老兩口一唱一和,一個白臉,一個紅臉,跟演戲似的。好漢架不住旁人勸,何況是自己的親爹親娘,更何況句句說在點子上,都是雖然沒有腿卻能夠走遍天下的大道理。良子一邊聽,一邊笑,模棱兩可,照例陰陽怪氣地裝傻充愣。被爹娘說急了,良子就一個蹦子跳出屋門揚長而去,或者挑上水桶到井上去挑水。
其實,爹娘說得次數(shù)多了,良子也真是動了心思,是該找個媳婦了。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遲早的事情。但有一點很明確,他不要別人給他介紹對象,更不要父母給他包辦婚姻?,F(xiàn)在都什么時代了,這樣做也太封建了,太落后了,很不文明,對不起自己上過的那十幾年學(xué),對不起自己肚子里的那些墨水。他要自己找,自由戀愛,像城里的年輕人那樣。城里的年輕人怎樣戀愛?電影里有,電視里有,書本里有,他都看過,也曾經(jīng)想入非非,朦朦朧朧地設(shè)計過自己未來的愛情和婚姻。像城里的年輕人那樣戀愛,很浪漫,有情調(diào),有滋味,當(dāng)然也很文明。良子沒有考上大學(xué),也入不了城鎮(zhèn)戶口,成不了城里人,但可以做一個文明人。做文明人也并不是城里人的專利。無論在城鎮(zhèn)或者鄉(xiāng)村,做一個文明人應(yīng)該是很高尚的事情,值得提倡和鼓勵。良子的這種想法,無可厚非。
良子一心一意想做個文明人。因此,爹娘一再嘮叨良子找媳婦這事,良子一再拒絕。
良子說,不不不,我要自己找。
5
秋天如期而至。
牧人有一句很經(jīng)典的話,夏旱不算旱,秋旱連根爛。
今秋雨多。良子雖然沒有考上大學(xué),卻難得地趕上了一個多雨的秋天。良子記不清已經(jīng)是第幾場秋雨了。雨多草盛。草盛羊肥。羊肥毛厚絨多。羊肥了,毛厚了,絨多了,就意味著牧人的腰桿子要硬棒起來了,硬棒起來的原因再簡單不過,懷窩里揣著大把的票子。羊毛出在羊身上,羊群就是牧人的銀行,游動的銀行,自然也是靠天儲蓄的銀行。雨多了,草盛了,羊群壯大了,牧人的銀行就開源了;反之,則要節(jié)流,甚至退賠,連利息都要賠進(jìn)去??偠灾寥耸强刻斐燥埖?。天比祖宗大。天公作美,牧人的日子就好過,比縣長差不到哪里去;天公不作美,牧人的日子就過得羞澀,捉襟見肘,比縣長差遠(yuǎn)了,因為縣長被許多人養(yǎng)活著,伺候著,過的是旱澇保收、衣食無憂的日子。好在和普通老百姓比起來,縣長很少;假如縣長比草灘上的羊還多,就供養(yǎng)不起了,包括牧人在內(nèi)的普通老百姓是要遭殃的。
良子畢業(yè)的第一個秋天,就是這樣一個豐收的季節(jié),這也許是個好兆頭呢。
良子的心理在這樣一個郁郁蔥蔥的秋天里,不知不覺地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在這樣一個季節(jié)里,良子心情疏朗地坐在草灘上,圍繞他的是白花花的羊群。經(jīng)歷了幾場秋雨的沐浴和洗禮之后,這個秋天的羊群格外潔凈,也格外高貴。尤其是地處南邊不遠(yuǎn)的賀蘭山頂上,經(jīng)常堆砌著大團大團的積雨云。云是雨的家,風(fēng)是云的翅膀,說不定什么時候刮起了東南風(fēng),那些云朵就從賀蘭山那里飄了過來,又是一場或大或小的雨。南方水多,是因為雨多,雨落到地上就變成了水。小河流水大河滿,才形成了眾多的江河湖海。然后,云攜著雨乘著風(fēng)長途跋涉,翻山越嶺地從南方來,其中很少的一部分云就在賀蘭山上停駐下來,等待時機滋潤西北干旱的大地,包括這個小小牧村所擁有的草灘。秋天的草灘經(jīng)過雨水的多次眷顧后,如同鋪了一層綠毯,繡著各種各樣的花朵,紫藍(lán)的是馬蓮花,淡黃的是苦菜花,粉紅的是蒲公英花,粉白的是沙蔥花,深紫的是貓兒臉花,還有幾種叫不出名字的什么花,在草的葳蕤中搖曳有致,顧盼生姿。草灘上還有蝴蝶飛,有蜻蜓飛。西北的秋天其實是短暫的,所有的植物便不遺余力,競相生長,必須趕在冬天來臨的時候,播下自己的種子。如果仔細(xì)地嗅一嗅草灘上的空氣,是隱含了一絲悲壯氣息的,并不完全是鶯歌燕舞、鳥語花香。良子嗅到了嗎?不得而知。
良子覺得小小牧村的秋色,確實很美。
心緒大開的良子,觸景生情,坐在草灘上哼《馬蘭花開》《花兒與少年》《梁山伯與祝英臺》,自小在學(xué)校里聽的,調(diào)兒從頭到尾都會。哼到《梁山伯與祝英臺》時,良子的心情不再像先前那么開朗了,尤其是哼到十八相送和化蝶時,便有了憂慮和傷感,主要是聯(lián)想到了自己未知的命運,以及所謂的愛情。良子哼了一遍又一遍,一曲終了,臉上有淚,被微風(fēng)一吹,濕漉漉的,涼絲絲的。良子就知道是自己動了情了,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他卻不知道自己的那一半究竟在哪里,長的什么樣子,有沒有文化。通俗地說,是想媳婦了。怎么能夠不想呢,到了這個年齡了嘛,人生的必由之路,人之常情,不想才怪呢。又想,牧村太小,才十幾戶人家,姑娘更少,可供自己選擇的范圍太小。
良子這樣一琢磨,就覺得他的那一半肯定不會在眼下這個他生于斯,長于斯,也很有可能死于斯的小小牧村里,因為村子里年齡相仿的姑娘只有那么幾個,留給他的印象也不深刻,可心可意的更是沒有。到村子外面去找,于他而言也不現(xiàn)實。準(zhǔn)確地說,不是不現(xiàn)實,是良子不愿意。因為現(xiàn)實的依據(jù)和可能是,村子里的年輕人,包括良子那幾個曾經(jīng)的伙伴,都無一例外地到遠(yuǎn)在農(nóng)村的父母老家領(lǐng)回來一個姑娘做媳婦,有的本來就是親戚,親戚套親戚,甚至男女雙方輩分都不合適,還要堂而皇之地掩人耳目,美其名曰親上加親,這難道不是欲蓋彌彰嗎?這也太輕率了,太潦草了,兒戲一般。總之,是太不文明了。良子不想走這樣的老路,他要先戀愛,后結(jié)婚,再生兒育女。在人的一生中,真正的婚姻只有一次。真正的婚姻必須是以愛情為基礎(chǔ)的,因此愛情彌足珍貴。從婚姻到家庭,愛情就像是皇冠上的那一顆明珠,應(yīng)該一塵不染,永遠(yuǎn)閃閃發(fā)亮。
可是,良子的愛情在哪里?
6
秋天,往季節(jié)的深處一步步走去。
小小的牧村籠罩在秋天的氣息里,喝得醉醺醺的漢子也像雨后的青草,突然多了起來。
漢子們提了燒酒瓶子,開始挨家挨戶地亂串,熱情高漲的同時,腳下卻越來越不穩(wěn)當(dāng),走路跟拌蒜一樣;及至后來,連自己的舌頭都捋不直了。即便是過去有一些芥蒂而鮮有走動的人家,好像也在這個綠色的豐盈的秋天里,突然得到了神示般的啟發(fā),終于意識到再這樣別扭下去不是個事兒,因此變得空前的寬容了,不計前嫌了,例外地親近起來。女人們則大呼小叫,乘機在自己的男人面前撒一撒嬌,有幾多甜蜜,甚至幾多風(fēng)情。風(fēng)情得過了,大概就是風(fēng)騷了。有的漢子就有一些把持不住自己,醉倒在別人家的炕頭上,嘴變得比臉還大,臉變得比屁股還大,跑風(fēng)漏氣般地胡言亂語、放浪形骸。這家的主人也不多心,就讓醉漢胡說八道去,然后躺展了死豬一樣地睡去,等到睡醒了,再接著喝,喝醉了接著再睡。日月常在,何必忙乎?喝來喝去,總有個徹底清醒的時候,然后搖搖晃晃地回家去,找自己的媳婦去,愛咋折騰咋折騰去,哪怕把自己家的土炕折騰塌了呢。
這是牧村的風(fēng)俗,延續(xù)多年。只要能夠延續(xù)下來,就成為了傳統(tǒng),再上升到某種層面,或許就成為了一種文化。什么文化?俗文化,酒文化。
有意思的是,良子也加入其中了。
并不是良子自己主動的。按照良子的心性,他是不屑于與之為伍的。他寧肯像牧村上空的那只孤鷹守護(hù)著牧村一樣,沉默地守護(hù)著自家的土屋、父母和羊群。更準(zhǔn)確地說,他寧肯沉默地守護(hù)著自己的內(nèi)心。也許正是良子的不事張揚,反而格外地引起了村里人的關(guān)注。究竟是不是這樣的,良子還沒有來得及琢磨,就被幾個曾經(jīng)的伙伴連拉帶扯、身不由己地挨家挨戶地串起門來,不分東西南北,不論張三李四,隨心所欲,走到誰家是誰家,走到誰家喝誰家、吃誰家。良子根本來不及拒絕,更不容他解釋什么,幾乎就是被他們劫持的。因此,良子很被動。
這些日子,幾乎家家戶戶都?xì)⒘搜?,殺得不多,一兩只而已,嘗嘗鮮,解解饞。今年秋天的草場好,羊裝的是一肚子青草,羊肉的腥膻味兒就濃了一些。再者說了,秋天的羊正是蓄膘長肉的時候,殺了未免可惜,等到冬天它們吃上了黃草,不僅能夠多長十幾斤肉,而且肉的味道更香濃更醇厚,皮毛也更值錢。牧村人家的日子過得仔細(xì),細(xì)水長流。就怕一頓吃傷,十頓喝湯。那么,這一兩只羊的肉便要剔下來,抹上細(xì)鹽面子懸掛在陰涼處風(fēng)干,吃上許多天。于是,漢子們?nèi)宄扇旱刈呒掖畱?、進(jìn)門上炕后,一般都能吃上肉,盡管少了許多。就嚴(yán)格的意義來說,這不叫吃肉,叫嘗葷腥。因為即便是一只全須全尾的整羊煮好放在桌子上,也是經(jīng)不住像餓狼一樣的漢子們瓜分的,他們自小就是吃肉的好手。酒倒是可以盡情地喝,醉了才好,說明你喝透徹了,喝暢快了,喝舒心了。最好是讓主家也醉倒,若要喝好,主家醉倒。這樣的結(jié)局,主家才有面子,才能有好的口碑。村子里的漢子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男人娶媳婦為了睡,男人喝酒為了醉。這樣的說法實在是直白了一些,粗俗了一些,不文明,不宜提倡。
良子酒量很差,平時滴酒不沾,更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轟轟烈烈的陣勢,也就是所謂的酒文化,喝個酒跟打仗似的。再加上幾個曾經(jīng)的伙伴的熱情相邀,良子一時激動,之后漸入佳境,由被動而主動,早忘了他們編派下的專意奚落他的那些故事,就放開了喝,沉悶了這些時日,也應(yīng)該痛痛快快地醉上一場,不就是個喝進(jìn)肚子里胡日鬼的汽漏水嘛。有了這樣的心理暗示,良子的膽量猛增,酒量卻在一截一截地下降,喝到西頭那一家時,臉色蒼白、不省人事,和別的漢子一樣,終于直挺挺、軟綿綿地躺倒在了人家的土炕上,連鞋都不知道脫,呼呼大睡。幾個曾經(jīng)的伙伴一看良子不省人事的這個樣子,也就不管不顧了,丟下良子,搖搖晃晃地出門而去,蛇樣地蜿蜒前進(jìn),繼續(xù)進(jìn)行他們的俗文化和酒文化。反正屋里有人,良子已經(jīng)用不著他們幾個醉漢操心了。等到良子睡醒了,自然會回去的。掙錢養(yǎng)家,天黑找媽,天大的道理。
不,對良子來說,現(xiàn)在要緊的不是找媽,是找媳婦。
良子終于睡醒了。良子睡醒后,并沒有急于起身,和往常那樣,他認(rèn)為自己順理成章地睡在自己家的土炕上,心安理得。問題是在他大睡不醒的過程中,酒精的作用已經(jīng)減弱了,他的意識開始變得越來越清醒。良子睜眼一瞧,首先映入眼簾的卻不是自己家那長年累月被煙熏得黑漆漆的土墻,而是一面抹得光溜溜黃亮亮的土墻,墻上竟然貼著一張色彩鮮艷的畫兒,是電影明星的大頭照。這個電影明星不是別人,正是當(dāng)時炙手可熱的,令許多男人想入非非的劉曉慶。青春美貌的大腦門兒的劉曉慶定格在畫兒里,睜著一雙火辣辣的丹鳳眼傲視江湖,同時也對著良子微笑呢,那是一種堪稱經(jīng)典的似笑非笑又確實在笑的笑。屋里靜悄悄的,溢著一股淡淡的胭脂香。良子心里一驚,才知道自己醉了之后,睡在了別人家的土炕上,而且只有他一個人,幾個曾經(jīng)的伙伴已經(jīng)神出鬼沒一般,早就不見了影子。如果像電影里的故事情節(jié)那樣,他被丟棄在了戰(zhàn)場上或者一望無際的青紗帳里倒也罷了,可這是在別人家里,而且良子敏感地意識到,這家里有比其他牧人家要講究的女子,因為氛圍和環(huán)境明顯不同。良子不聲不響地扭頭觀察了一下,在一盞精巧的煤油燈的映照下,屋里整齊而潔凈,似乎不落一絲灰塵。
良子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被出賣的感覺,接下來的強烈反應(yīng)是,此處雖好,卻不可久留。
連羞帶愧,良子一著急,就昏昏沉沉地下了炕,稀里糊涂地往外走,腳下不穩(wěn),出門時打了一個趔趄,差一點栽倒。這時,有一只胳膊悄無聲息地從旁邊伸過來,及時地扶住了良子。良子感覺到有人扶他,就扭頭多看了一眼。這一看,令醉眼蒙眬的良子驚詫不小,但見燈影下,果然有一個女子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了。一個穿碎花褂子的女子扶著他往外走,照例是魂兒般悄無聲息。女子眼睛大大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始終不說話,半遮半掩地低著頭。女子出門送了良子一程,見他沒有什么危險了,才折回去。良子下意識地回頭,那女子剛好進(jìn)門,小巧的身子像是鑲嵌在鏡框里,在燈光的映襯下,一幅剪紙畫兒似的。遺憾的是,女子并沒有過多停留,門扇吱呀一聲,就被關(guān)進(jìn)屋里了,隨即一片漆黑。不知為什么,伴隨著那一聲吱呀,良子的心就很例外地顫抖了一下,雖然很微妙,卻被他準(zhǔn)確地感覺到了,酒也就緊跟著醒了。
良子知道,那個女子當(dāng)然不是什么魂兒,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那個女子攙扶良子出門的時候,良子通過她袒露的一截胳膊,微妙地領(lǐng)略了作為女性那暖暖的獨有的體溫,以及幽幽的鼻息。只是那個女子沒有和他說一句話。
恰恰是那個女子的沉默,讓良子覺得很特別,頗為心動。
7
良子是后半夜回到家里的。
良子雖然渾身酒氣,卻已經(jīng)清醒了,口渴得厲害,胃里火燒火燎的,進(jìn)屋就找水喝。娘心眼兒仔細(xì),早已經(jīng)把一壺涼茶放在灶臺上了。爹睡了,躺在土炕的一頭,在燈光照不到的炕角一心一意地打著呼嚕。
多年來,只要良子不在家,這面土炕就躺老兩口子兩個人,空落落的;良子回來后,這面土炕就顯得擁擠了,人氣更是比先前旺了不少。現(xiàn)在,良子是徹底回來了,不僅回來了,接下來還有個添丁添口、延續(xù)香火的大事情,也就是說,不僅有老兩口子,還要有小兩口子,兩代人要變成三代人。只樣一來,這一間屋子和一面土炕是不夠用的,應(yīng)該考慮給良子另蓋一間新屋子了。爹睡去前,和娘就這個問題進(jìn)行了初步商議,達(dá)成了一致意見,趁著這個雨水多,羊膘肥體壯、毛絨厚實的秋天,趕在天冷之前將良子的新屋子蓋起來。娘就在煤油燈下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等良子,要告訴給他蓋新屋子的事情。娘等到后半夜,便有些擔(dān)心了,越來越焦急。正焦急間,良子進(jìn)門,娘非但沒有埋怨,反倒笑了。
娘說,出去走一走也好,遠(yuǎn)親不如近鄰。一個男人家,還能一輩子窩在家里?醉了也不要緊,醒了,該干啥還干啥。不要像你爹,除了放羊,就知道窩在家里唉聲嘆氣,連個串門的人都見不著。也是的,誰家的門檻比你低?你家的門檻又比誰家的高?你不往,人家還不來呢。比方說蓋屋子這事情,總得有人搭手幫忙吧?就你爹那德行和脾氣,說不定到時候連個人影子都請不來。
娘說到這里,眼里便立竿見影地有了憂慮和不安。
良子抓起茶壺一陣猛灌,灌足了,嘴一抹,一點禮貌都不講,大大咧咧地往炕上一躺,這才想起問娘:你剛才說啥?看來是娘剛才掏心掏肺的一席話,全都白說了,他一句都沒有聽進(jìn)去。娘瞪了一眼良子,說,酒是汽漏水,喝進(jìn)肚子里胡日鬼。你把我的話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了,你到底是醒了,還是沒醒?
良子說,我已經(jīng)醒了。
娘一語雙關(guān)地說,啥醒了?酒醒了,還是人醒了?
良子含含混混地說,都醒了。
娘說,醒了就好。就怕你酒醒了,人還醉著。
良子自言自語地說,那是誰家?
娘說,哪家?
良子說,就是最西頭的那一家,離澇壩不遠(yuǎn),離菜園子不遠(yuǎn),門前好像還有一棵沙棗樹。
娘先是一怔,接著就笑了,說,還能是誰家?那是趙家。
良子說,那個女子是誰?
娘說,你莫非吃了驢腦髓?你忘性比記性差。趙家屋里的,自然是趙家的。
良子說,誰?
娘說,秀秀。
良子心里一驚,說,她還沒嫁人?
娘說,你也知道,秀秀小你兩歲。那女子心氣高,媒人都踏破了門檻,她就是不松口。都說女子大了不中留,越留越記仇。那趙家兩口子急得火燒眉毛鬼打墻的,秀秀就是不答應(yīng)。村里和秀秀差不多大的女子原本就沒有幾個,她們都嫁了,有的還生了娃。只有秀秀,恨不得把娘家的炕坐塌呢。
良子不再問了,躺在炕上半晌無語。
娘看著半晌無語的良子,先是愣怔,接著便笑了,像是明白了其中的什么奧妙,將那蓋新屋子的事情忘在了腦后。娘后來嘮叨了幾句什么,良子照例是一句沒聽進(jìn)去。
是啊,秀秀比他小兩歲,良子當(dāng)然記得的。
秀秀學(xué)習(xí)好,初中畢業(yè)后,按說能夠考上高中。她的父母死活不同意,認(rèn)為一個生活在牧村這種遠(yuǎn)天遠(yuǎn)地、窮鄉(xiāng)僻壤的女子,不是個睜眼瞎就行了,遲早要嫁人的,何必再念書。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在對待兒女的問題上,村里人有自己的賬算,小九九打得精明。愚昧也好,落后也罷,觀念一旦形成、成為傳統(tǒng),往往根深蒂固、冥頑不化,很難徹底破除。秀秀哭過鬧過,終究扛不過父母,只好卷了鋪蓋回家。秀秀至今沒有嫁人,在這個小小的牧村確實是個例外。十八九歲的姑娘一朵花,秀秀長大了,也出息得越來越漂亮了。良子和秀秀打小就相熟,還一起同過學(xué),只不過不在一個年級。秀秀那時候愛笑,笑的時候愛捂嘴,手一松開,滿臉羞澀。其實,秀秀是個性格開朗的女子。寒暑假的時候,他們結(jié)伴而行,為的是方便相互照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夠不上,關(guān)系還是不錯的,感覺也挺好。后來,秀秀不上學(xué)了,他們之間也就斷了來往,竟然幾年沒再見面。時間一長,良子對秀秀也就淡漠了,不知道秀秀這幾年是怎么過來的。村里人家的女子嫁得早,早嫁早省心。秀秀還沒有許配人家,用書里的話說,還待字閨中。那么,秀秀為什么至今還不嫁人呢?難道就因為心氣太高的緣故嗎?如果是這樣,秀秀到底想嫁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難道?良子心里咯噔一下,這一聲響動,像是沉沉的夜幕突然劃開了一道罅隙,讓他的眼前有了一點縹緲的亮光。良子循著這一點亮光,飄飄然,很輕盈,有了一種飛翔的快感。
回到牧村的良子,心上終于有人了。這個人近在咫尺。不是別人,就是被他淡忘多年的秀秀。良子一夜未眠。
哦,秀秀。
8
剪呀剪呀剪羊毛,牛犢子撒歡馬兒叫。有一首歌就是這樣唱的,歡快,明朗,幸福。
羊毛出在羊身上。羊毛剪了。家家院里就攢起一堆小山樣的羊毛,在陽光的照射下,雖然充斥著一股難聞的腥膻味,卻也像云朵那樣白得耀眼。如果說羊群是牧人流動的銀行,這羊毛就是票子呢,牧人嘴里吃的、身上穿的都有了。之前,他們和吉鎮(zhèn)的一家毛絨分梳廠訂了合同,這幾日運羊毛的汽車不斷,來來回回?fù)P起的塵土遮掉了半邊天,牧村更是裹挾其中,熱鬧非凡,盛大的節(jié)日一般。
牧村的婆姨媳婦們穿起大紅大綠的新衣服,坐在車樓樓(駕駛室)里或者車廂的羊毛垛上進(jìn)城去。回來的婆姨媳婦們則大包小包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惹得漢子們罵罵咧咧,說是咋不把城里的百貨商店也搬來?省得你們一趟趟地跑,磨破了鞋底和嘴皮不說,還在城里到處丟人現(xiàn)眼,讓城里人看不起咱牧村的人。婆姨媳婦們家里家外忙碌了一年四季,就痛快了這么一回,這節(jié)骨眼兒上也就不客氣了,反駁漢子們說,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前挺奶子后撅腚,有本事你們?nèi)ス匆?。漢子們說,當(dāng)我們不敢?有錢能使鬼推磨。婆姨媳婦們說,敢?讓你們進(jìn)不了家門,一個個變成孤魂野鬼,推那盤永遠(yuǎn)都推不轉(zhuǎn)的磨去。漢子們無奈,接過婆姨媳婦們的大包小包往家走,嘴里還在嘮叨,下不為例,小心打折你的干腿棒子。
爹也讓良子去,一來是散散心,二來是收了毛款。
良子最近的表現(xiàn)不錯,把一群羊放牧得很扎實,羊毛也收得比往年多。爹很滿意,終于從良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應(yīng)該是個合格的接班人。讓良子進(jìn)城,以此作為獎勵。良子毫不客氣地接受了,樣子是問心無愧,就該著他出去一趟了。其實良子早就盤算好了,要去一趟吉鎮(zhèn),他曾經(jīng)辛辛苦苦求學(xué)十幾年,卻名落孫山的傷心之地,但總覺得時機還不成熟。爹這樣一說,恰好提供了方便,等于是瞌睡遇上了枕頭,良子就來了個順?biāo)浦邸⒕推孪麦H。至于良子的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只有他回來后才能見得分曉。別人都是來去一兩天,良子一去五天,爹娘等得著急,繼而一想,也許是見他城里的同學(xué)去了,合情合理,就放下心來。
五天后,良子回來了。
城里回來的良子,從運毛的車上卸下好幾個大大小小、花里胡哨的紙箱,還有幾截長長短短、粗粗細(xì)細(xì)的鐵管子。爹繞來繞去地看了半天,卻兩眼抹黑,始終沒有看出個究竟,真不知良子搞的是什么名堂,就有了很深的疑惑,疑惑漸漸地變成了強烈的不信任感。不信任感逐漸發(fā)酵后,又變成了強烈的危機感。如果讓這種強烈的危機感持續(xù)下去,必將是一場風(fēng)暴。
爹說,去了五天才回來,日鬼搗棒槌的,你弄來個啥?
風(fēng)力發(fā)電機,電視機。良子回答得很隨便,很自信,然后表情淡然地從衣服兜里掏出剩下的錢遞給爹。其實,還有幾樣?xùn)|西,良子沒來得及說,電燈、蓄電池、望遠(yuǎn)鏡。
爹手蘸唾沫數(shù)了一遍,五百。再數(shù)一遍,還是五百。天哪,這還了得?還有好幾千呢?
良子理直氣壯地說,買了它。一邊指一指那幾個紙箱,一邊低頭看安裝風(fēng)力發(fā)電機的說明書。
于是,一場風(fēng)暴終于降臨了。
父子倆站在當(dāng)院,互不相讓,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吵起來:
賊娃子,鬼日的,把錢拿來。
不是已經(jīng)給你了嗎?
大天白日的,你給老子裝神弄鬼?
對不起,這個家我能做一半的主。
你做的啥主?敗家的主。
我要搞家庭革命。
革命不革頭,我是你老子。
苦死扒活一輩子,圖個啥?
老子不進(jìn)棺材,就容不得你胡日鬼。
錢不能帶進(jìn)棺材,不如享幾天清福。
老子不如你排場,天生跟羊溝子的命。
太封建,太落后,太愚昧,太頑固。
……
當(dāng)?shù)年癫贿^兒子,言語比舌頭還短,就只剩下個打,順手操起一根立在當(dāng)院的砍柴的斧頭。如若不是良子躲得快,如若不是娘奪得快,后果不堪設(shè)想,恐怕良子當(dāng)場就被劈成了兩半,一個良子變成了兩個良子,還血糊淋漓的。在父子倆爭吵的時候,圍了不少人看熱鬧,眼看著要出人命才好言相勸,連拉帶拽,終于平息了這場家庭革命。對于這個小小的牧村而言,這是一場空前的罕見的家庭革命,因而議論紛紛,基本上是貶,褒幾近于無。
都說,兒子哄老子,風(fēng)刮草帽子,這下有得熱鬧看了。
人們對新鮮事物總是很感興趣的,與植物具有趨光性同屬一理。牧村遙遠(yuǎn),偏僻落后。村里人原本出門就少,出遠(yuǎn)門的時候更是少得可憐,說他們孤陋寡聞一點都不過分。村里人對良子的家庭革命再怎么議論,再怎么貶大于褒,再怎么不認(rèn)可,這樣難得一見的熱鬧還是要看一看的。不看白不看,白看誰不看。看了也白看?這倒未必。接下來,村里人便看出了一些名堂。
第二天,就有人看見良子在自己家的屋頂忙上忙下地胡日鬼,像一只不安分的猴子似的。良子的爹天不見亮就起身,早早地趕著羊群去了草灘上,而且走得比往日遠(yuǎn)得多。眼不見心不煩,作為老子,他丟不起這份人呢。良子的娘則躲在屋里,始終不敢露面,也是覺得愧對村子里的人。有什么辦法呢?鐵板上釘釘,既然已成既定事實,就讓良子折騰去。說到底良子是他們的兒子,還真能拿斧頭給劈了?天大的笑話。怪就怪讓良子上了高中,腦子里跑馬走車??忌洗髮W(xué),那是另外一回事情,另當(dāng)別論。考不上大學(xué),就得乖乖地放羊,少胡思亂想。
折騰了一上午,良子將風(fēng)力發(fā)電機豎起來了。
風(fēng)力發(fā)電機是立在屋子后面的。一根鍬把粗細(xì)、五六米高的空心鐵管被三道斜拉的鐵絲固定住,鐵管上面舉著一個裝了三個葉片的怪模怪樣的東西,風(fēng)一吹就搖搖擺擺。有人問,良子解釋說,那上面的東西就是發(fā)電機,那三個葉片其實就是風(fēng)扇。村里人沒見過這么大,而且懸得這么高的風(fēng)扇,看上去挺嚇人的。他們心里雖然很疑惑,卻不說什么,有等著看笑話的意思。在人們的疑惑中,發(fā)電機的風(fēng)扇先是有氣無力地擺動了一陣后,突然頂了神般呼嗒嗒地轉(zhuǎn)動起來了,令人眼花繚亂。還有那根所謂的電視機天線,像一個被放大了幾十倍的蜘蛛網(wǎng),高高地挑起在屋頂上,與呼嗒嗒旋轉(zhuǎn)的發(fā)電機相守相望,很默契的樣子。這兩樣?xùn)|西在這個偏僻落后的小小牧村,有如橫空出世,使得良子家原本低矮破舊的土屋立時變得高大了,威嚴(yán)了,同時也不可理喻了,像一只莫名其妙的怪獸蹲在那里,頭頂上很突兀地長出了一長一短模樣古怪的兩根觸角,指向高遠(yuǎn)莫測的天空,然后俯瞰著小小的牧村,很傲然的樣子,有一股匪夷所思的霸氣。圍觀的人是沉默的,眼睛緊緊追隨著良子的身影,表情隨著良子的舉動而發(fā)生微妙的變化,從不屑、懷疑、好奇到驚異。
良子此時卻有著很好的定力,并不在乎別人的表情,只顧自己在那里旁若無人般地忙碌。也可以這樣比喻:這是一出戲,主角當(dāng)然只能是良子,而且演員只有他一個,唱的是一出獨角戲。好在還有大大小小十幾個觀眾,否則就太冷清了,顯得很不成體統(tǒng)。良子心里是怎么想的,這十幾個觀眾不得而知。有一點他們看得分明,在一心一意放牧羊群的這些天里,良子已經(jīng)被曬得黝黑,只有牙齒是白的,偶爾一笑,像電影里的非洲人似的。如果讓他扮演鐵面無私的包公,都不用化裝了。問題是,良子演的這出戲,不僅與包公無關(guān),甚至與放牧羊群也無關(guān)。那么,良子究竟演的是一出什么戲呢?
后來,良子看一看圍觀的人們,平靜地說,日頭落了,你們再來。
人們都滿腹狐疑地散去。
9
這個小小的牧村果然第一次亮起了電燈,果然第一次看上了電視。
只是電燈并不像城里人家的那么明亮,光線黃黃的;電視也是黑白的那種,小小屏幕上雪花多了些,里面的情景和人影清晰一陣模糊一陣,聲音還不錯,基本上能夠聽清楚,有男聲有女聲,有音樂有歌唱。無論怎樣,有影有聲,就比收音機優(yōu)越了許多,當(dāng)然也就奢侈了許多。面對這兩樣?xùn)|西,村里人覺得自己和那座叫吉鎮(zhèn)的小城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城里人的生活也不再那么遙遠(yuǎn)了。良子家里有了這兩樣?xùn)|西,一時間當(dāng)新聞傳開了。過去門可羅雀的良子家,開始非凡地?zé)狒[起來了,夜夜人不斷,先是娃兒,后是大人,個個將屁股粘在良子家的炕上和板凳上不后悔,一坐就是大半夜。
良子出盡了風(fēng)頭。
有人說,城里商店擺的電視機,買一個行不行?
良子說,不行不行,那是用交流電的,我這是用直流電的,必須和風(fēng)力發(fā)電機、蓄電池什么的配套。意思是說,電和電還不一樣,既有交流的,又有直流的。電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村里人對電沒有什么概念,缺乏最基本的常識。良子這樣一說,他們便不再在這個問題上纏繞了。也有人心生羨慕,動了心思,要良子幫忙給弄一個。良子說這事情難辦,他也是托了城里的同學(xué)走了后門才辦成的。那時候,風(fēng)力發(fā)電機和直流電視機剛剛出現(xiàn),屬于新生事物,遠(yuǎn)沒有達(dá)到普及的程度。這也說明了一個很實質(zhì)的問題,光有錢不頂用,還得有知識有文化。問的人便不好再問,滿臉堆笑,目光變得服帖。誰說不是?沒知識,沒文化,能夠制造出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嗎?沒知識,沒文化,會使用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嗎?
良子的爹也看。剛開始思想斗爭很厲害,起先不看,又想不看白不看,一年半載下來,看得有癮,瞌睡也少了。天傍黑,就叫良子開機子,他自己不敢動,生怕把電視機弄壞了,感覺這種東西總歸是嬌氣得很。娘也說到底是電燈比煤油燈好,屋里亮堂了許多,做針線活看得清,還省煤油錢。還有,那個望遠(yuǎn)鏡,爹也用得順手了,站在屋頂上四下里一照,羊群就在眼皮子底下,兩只羝羊打架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爹站在屋頂上手舉望遠(yuǎn)鏡的模樣,多少有些做作,有些滑稽。娘就看不慣望遠(yuǎn)鏡,說這才是真正花了個大價錢,買了個臊巴眼。良子并不生氣,就笑,說是下次給娘買個老花鏡戴上,穿針引線時,看見的針鼻子比筷子還粗,一穿一個準(zhǔn)。娘也笑,笑罷了,不無憂慮地說,兒子啊,莫不是叫娘一輩子都給你縫縫補補、洗洗涮涮、扒鍋抹灶?既然看上了人家,咋就不吭聲?娘的話外音,良子一聽就明白。
八字還沒有一撇呢,良子只能轉(zhuǎn)移話題。
良子說,爹,晚間可消閑?
嘿嘿。
爹,望遠(yuǎn)鏡可好?
嘿嘿。
良子不見得十分愛看電視。由于村子離得遠(yuǎn),信號還是弱了些,尤其是遇上刮風(fēng)的日子,電視的圖像效果就更不好了,只能看個大概而已。良子想的是,干什么事情都能夠占著個第一,才顯得不一般化。村里人編派他的那些故事,曾經(jīng)令他斯文掃地,無地自容,憋屈了好長時間?,F(xiàn)在,風(fēng)力發(fā)電機和電視機這幾樣?xùn)|西,算是給他挽回了面子,讓他有一種從先前那種強烈的失落中起死回生,找回自我的感覺。這是因為什么呢?說到底,是知識的力量,文化的力量。但是,知識和文化屬于精神范疇,很多時候往往是抽象的,良子就是要通過風(fēng)力發(fā)電機和電視機這種物質(zhì)的具象的方式,讓村里人耳聞目睹,感覺到知識的力量、文化的力量。尤其是要讓他們徹底改變對他的看法,對他產(chǎn)生由衷的佩服,包括羨慕。當(dāng)然,即便是有一些忌妒,也是好的。但是,到良子家看電視的這些人里面,始終沒有良子那幾個曾經(jīng)的伙伴,他們對良子這番處心積慮的所謂家庭革命,保持了高度的沉默,好像是集體失語了。同時,也沒有秀秀。這讓良子感覺很遺憾,以至五味雜陳。尤其是秀秀的無動于衷,更讓良子心里涼沁沁的。一段時間過去,良子的自信心又一次受到了打擊。
其實,良子無時無刻不想著秀秀,盼著秀秀。
有時候夜里夢見了,秀秀就活靈活現(xiàn)地站在良子身邊,長長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笑意盈盈。也還是多年前那樣,秀秀笑的時候,用手捂嘴,手一松開,滿臉羞澀。有時候夢見秀秀在哭,良子手足無措,剛要安慰幾句,秀秀卻突然消失了,眼前有一片奇怪的空白。良子也醒了,驚出一身冷汗。醒了,意識還在剛才的夢里繼續(xù)延伸著,良子就再也睡不著了,眼睜睜地等到天亮。夢里的秀秀,說笑就笑,說哭就哭;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一陣風(fēng)似的,一張紙似的,縹縹緲緲,既真實又虛幻。這樣的夢,究竟昭示著什么,意味著什么,是福還是禍?一旦陷入這種虛無縹緲的夢境,進(jìn)行這種沒有答案的思考,是很折磨人的。
良子盼著真實可感的、有血有肉的秀秀來看電視,天天來,天天看,而不是像個影子那樣虛幻縹緲地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之所以冒著很大的風(fēng)險買電視機,說白了,其實就是為了秀秀。秀秀看電視,他看秀秀,兩情相悅,相互吸引,應(yīng)該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很溫暖的事情??墒牵搧淼牟粊?,不該來的卻來了。
于是,良子這場轟轟烈烈、熱熱鬧鬧的家庭革命,也就在很大程度上宣告失敗了。
10
草青。草黃。
晴朗的天空開始有大雁在往南飛,它們時而人字形排列,時而一字形排列。嘎咕嘎咕,踏上浪跡天涯的漫漫旅途,還叫得那么莊重。大雁飛過之時,草灘上的各種花朵已經(jīng)凋謝,它們各自孕育出了豐滿的果實,甚至能夠聽得見它們的子房在陽光下噼噼啪啪炸響的聲音。這無疑是愛情成熟的歡樂,盡管它們在千姿百態(tài)的自然界,只是普普通通的植物,是不起眼的草,生命也很短暫。
有道是,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有一種叫霸王的植物更加有趣。良子在放牧羊群的間歇,仔細(xì)地觀察過這種植物,并且觸景生情地產(chǎn)生了諸多聯(lián)想。霸王這種植物,應(yīng)該是介于草木之間的。說是木,它的植株過于低矮,高不過一米;說是草,它的莖稈又過于粗硬了一些,葉片渾圓肥厚,胖嘟嘟的。霸王這種植物在草本的群落里,如同它的名字一樣,居高臨下,確實是有著一股霸氣的。木本分喬木、灌木和半喬半灌,霸王這種植物看來是灌木,也有可能屬于半喬半灌。它的果實有人的手掌心那么大,從上到下有三道十分規(guī)則的凸起的棱子,模樣像精致的荷包,在母體的生長過程中緩慢地由綠轉(zhuǎn)黃。黃色自然意味著成熟,成熟之后,它的果皮是透明的,薄如蟬翼,不僅果皮上的脈絡(luò)清晰可辨,就連里面的籽實都看得清清楚楚。微風(fēng)吹拂時,果實鈴鐺似的唰啦唰啦響個不停,好像一個懷春女子的絮叨,頗有一番情趣。其實它的里面原本是充滿了氣體的,一旦被熱烈起來的陽光照射之后,就嘭的一聲爆裂開來,黑色的籽實便借助氣體膨脹所產(chǎn)生的力量,四散彈射出去,尋找新的棲息地,然后在土壤里靜靜地蟄伏下來,等到來年春暖花開、雨水降臨的時候,生根,發(fā)芽,開花,繼續(xù)繁衍后代,生生不息。這同樣是愛情成熟的歡樂。
是啊,即便是一棵普普通通的草木,也是有愛情的。先有草木,后有人類。人類關(guān)于愛情的表情達(dá)意,很有可能是從草木的身上首先獲得啟發(fā)的。
愛情綻放花朵。
愛情催生果實。
愛情延續(xù)生命。
愛情釀造甜蜜。
愛情彌漫芬芳。
愛情播撒歡樂。
那么,良子的愛情呢?
11
云飛揚,秋草黃。
說著,說著,一年一度的打草時節(jié)就到了。今年秋天和往年秋天一樣,村里人照例要去北邊沙漠的湖道里打草。那里的湖道是這個牧村共有的湖道。如果說羊群是村里人流動的銀行,湖道就是村里人固定的銀行,存儲的期限是一年,一年一取,整存整取,取的時間是在秋天。這是規(guī)矩,不能有任何逾越,這或可稱為道法自然。只有固守這個規(guī)矩,順其自然行事,牧村的人們才能夠相安無事,過和諧的日子。
所謂湖道,就是沙漠里面自然而然形成的濕地,有大有小,大的有幾千幾萬畝,小的還不到一畝。濕地的周圍是一道道沙梁,高低不等。湖道地勢低洼,有如鍋底,有的還會形成大大小小的湖泊。逢了雨水充足的年景,湖道里的草就長得格外旺盛,或曰葳蕤,書面語稱綠洲,聽上去文縐縐的,當(dāng)然也是很詩意的。牧人們不講究,沒有那么多的繁文縟節(jié),干脆叫湖道,也很貼切。湖道里生長的植物主要是蘆草?;蛟S是蘆草的命賤,有點雨水就不遺余力地生長,大面積地擴散開去。就像窮人的孩子,好養(yǎng)活。蘆草穗子成熟的日子里,湖道里漂滿了潔白的花絮,五黃六月下大雪似的,煞是壯觀。這樣的場面說悲壯也可以,畢竟是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了嘛。也有少量的沙竹糜子摻雜其中。顧名思義,沙竹糜子莖稈挺拔,葉子修長,乍一看確實像生長在南方的竹子。沙竹糜子的優(yōu)勢在于擁有發(fā)達(dá)的根系,牧人稱為蓄根。蓄根竄到哪里,沙竹糜子就生長在哪里,沿著長長的須根延伸而去,無風(fēng)的時候,像一排排挺立不動的哨兵,忠實地守護(hù)著湖道。沙竹糜子同時具有很好的實用價值,用途廣泛,被當(dāng)?shù)氐哪寥耸崭盍耍幊婶せ?、籮筐或者篦子之類的家具。湖道里沒有狼蟲虎豹這種兇猛的動物,只有鳥雀、野兔、狐貍、獾豬、刺猬什么的小動物出沒草叢里,發(fā)出各種各樣的叫聲,它們按照各自的生存法則,繁衍生息。于是,秋天的湖道里,總是彌漫著這些小動物們求偶的歡愉和生殖的氣息。
秋天的湖道,幾多風(fēng)流,幾多倜儻。
打草的工具是鐮刀,和農(nóng)人的鐮刀一模一樣。只不過是,農(nóng)人收割的是麥子,牧人收割的是蘆葦或者沙竹糜子什么的牧草。古人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家家磨刀霍霍,將磨好的鐮刀掛在墻上或者立在屋門背后。晚間,這樣的鐮刀在煤油燈的照射下,就會發(fā)出賊人目光一樣锃亮的光芒,看準(zhǔn)目標(biāo)后,隨時準(zhǔn)備出擊。還是按照以往的規(guī)矩,每家都出勞動力,一家一個,既不能多,也不能少。個體的力量懸殊也不能相差太大。因此青壯年居多,幾乎是清一色的漢子。
在廣大的西部牧區(qū),在天高云淡的秋天到湖道里打草,是最浪漫的一件事情,也是最能夠展示自己豪情壯志的一種體力勞動。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集體勞動就是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完美結(jié)合,然后盛開勞動之花,收獲豐收之果。打草時節(jié)同樣又是快樂的時節(jié),甚至是一種集體狂歡。從早到晚,歡聲笑語,除過放牧羊群,到湖道里打草,便意味著牧村這些年輕人充沛的精力找到了另一種宣泄的通道。之前,他們就在精心準(zhǔn)備了,心照不宣。沒幾天,湖道里就架起了幾頂白色的帳篷,在綠草的葳蕤中,像幾棵巨大的蘑菇突兀而生。遺憾的是,男多女少,女的少得可憐,使得這一年一度難得的集體狂歡陽剛有余,陰柔不足,比例嚴(yán)重失調(diào)。還要說明的是,這幾頂帳篷圍繞著一間低矮的黃土小屋,眾星捧月般。小屋專供打草的人們熬茶做飯用,也就是廚房。這種格局已經(jīng)延續(xù)了多年,習(xí)慣成自然。
出乎意料或者在意料之中,秀秀就在小屋里。秀秀的任務(wù)很單純,也很溫暖,充滿了人間煙火,給大家熬茶做飯。十幾個漢子,只有秀秀一個女子。秀秀真的成了一枝獨秀,也太惹眼了。
是大家極力推舉的結(jié)果。秀秀沒有推辭,可能是盛情難卻吧。都說,秀秀你就給我們熬茶做飯吧,別人有啥,你也有啥,啥也不少,你的那一份草,完美包圓了。還有人調(diào)侃說,秀秀的手氣好,熬的茶做的飯格外香,就連你腌的咸菜疙瘩都比別人家的清脆,咸淡正好,我們吃了格外有精神。你看今年的草長得多好,我們一定要多打草,打好草。過幾天,我們再打幾只野兔,美美地吃上一頓。潛臺詞是,細(xì)皮嫩肉的秀秀,漂漂亮亮的秀秀,你天生就是曬不得日頭的,打的哪樣草?待在屋里最合適。有你秀秀陪在我們身邊,已經(jīng)很不容易呢,我們看著就喜歡。更深層的意思,就不大好說了,誰的心里都明白,鏡子似的。這樣一來,秀秀就不能拒絕了。否則,就是不近人情。這種不近人情的事情,秀秀是做不出來的。秀秀心里當(dāng)然也很明白,也鏡子似的。明白對明白,就是明明白白。
在沙漠深處,湖道是一道風(fēng)景。
秀秀走進(jìn)了湖道,秀秀便成了湖道里的另一道風(fēng)景。
照此說來,到湖道里打草的漢子們真的是有福了。什么福?眼福??春?,看湖道里的秀秀,物的風(fēng)景和人的風(fēng)景,兩樣風(fēng)景一起看,豈不是大飽眼福?
小屋卻很簡陋,只有一門一窗,窗子小得僅容得一只狗出入。遠(yuǎn)遠(yuǎn)地看上去,小屋就像一只獨眼豁嘴的怪獸蹲在湖道里,寂寞而無奈地仰望著天空。人去屋空,小屋閑了整整一年。小屋的門窗遮擋得不夠嚴(yán)實,不僅又經(jīng)歷了一年的風(fēng)吹日曬雨淋,而且里面堆了不少沙土和野物們的排泄物,主要是它們的糞便。這很好理解,人去屋空之時,小屋便成為一些野物們遮風(fēng)避雨的臨時居所?,F(xiàn)在人來了,這些野物們只得撤退,離開小屋到草叢里去。都不用秀秀多說什么,漢子們個個爭先恐后,不消一時三刻,就將小屋打掃得干干凈凈、像模像樣了。鍋臺、灶眼和煙囪都重新盤了一遍,散發(fā)著新鮮的泥土味?;鹑计饋砹耍还纱稛熢谖蓓斏巷h飄搖搖地攀升。沉靜了一年的湖道,又有了人間煙火。
氣氛很好。
秀秀難得地笑了。
秀秀一笑,所有幫忙的漢子們也都笑了,笑出許多內(nèi)容。
給秀秀幫忙的漢子里沒有良子。給秀秀幫忙的漢子里有良子那幾個曾經(jīng)的伙伴。良子一聲不吭,袖手旁觀,站在旁邊傻呆呆地看著。他插不上手,也不知道該怎么插手,像個甩手掌柜,更像個局外人。其實,他是很想像其他漢子那樣,像他那幾個曾經(jīng)的伙伴那樣,實實在在地幫秀秀一把。給秀秀幫不上什么忙,這讓良子感到尷尬和不安,心里很是過意不去。不過,看見秀秀笑了,良子也笑了,不由自主,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笑了沒有。秀秀笑得很輕,幾乎不出聲。良子也不出聲,心里卻很響,咚咚咚,敲著一面小鼓。在這個鬧鬧嚷嚷的過程中,包括良子那幾個曾經(jīng)的伙伴在內(nèi),他們都不怎么看良子,更不和他說話,就像他是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進(jìn)入湖道的第一天,良子就被莫名地冷落了,成了孤家寡人。良子很委屈也很生氣,心想,一個大活人站在旁邊,竟然沒人理睬,難道我連一個泥塑的樁墩子都不如嗎?泥塑的樁墩子上還時不時地拴一匹馬或者驢子什么出氣的活物呢,或者落一只鳥雀。
秀秀竟然也沒有看良子一眼。
天漸漸黑下來的時候,良子的心也跟著西沉的落日涼了冷了,他只能轉(zhuǎn)過身去,悄無聲息地回到自己的帳篷里去。
湖道的夜晚,斷斷續(xù)續(xù)地吹過清爽的風(fēng)。蘆草和沙竹糜子被夜風(fēng)拂得一波一波的,在湖道里低吟淺唱。間或,沙竹糜子修長的葉子擦著地面時,又發(fā)出一種獨特的沙沙聲響,猶似大合唱中一個特殊的聲部。偶爾傳來一陣鳥雀們的嘰喳,之后,就安靜了下來。鳥雀們安靜了,草叢里的蟲子又叫得發(fā)瘋,此起彼伏。大漠之夜的天空高遠(yuǎn)而深邃,星星又稠又密,大星亮閃閃,小星也亮閃閃。沒有月亮,沒有云朵,無遮無攔,星星就格外地亮,亮得令人心悸,甚至是亮得不懷好意,令人無端地產(chǎn)生一些不祥的聯(lián)想。星夜之下的沙梁劃著一道道弧線,很柔和的樣子,卻不能盯得太久。盯得太久,那沙梁好似一條條巨蟒,在夜空下睜開了睡眼,龐大的身軀緊跟著扭動起來了,起伏著伸向遠(yuǎn)方。
良子坐在帳篷門口,盯了一會兒沙梁,就再也不敢繼續(xù)了,就抬頭仰望星空。星空浩瀚。銀河是通天長廊,沒有盡頭。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丁,據(jù)說星星和人類之間存在著古老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良子能夠辨識那幾個著名的星座,但始終不能夠確認(rèn)自己究竟屬于什么星座,尤其是自己未來的命運究竟會怎么樣。在那個叫吉鎮(zhèn)的小城里上中學(xué)的時候,他曾經(jīng)從同學(xué)那里借閱過相關(guān)的一本書,按圖索驥地對照過,最后還是不了了之了。據(jù)說,人的星座比血型更能夠準(zhǔn)確地說明性格特點,包括預(yù)見自己的命運。想起學(xué)校,良子的心里止不住又一陣撲騰。他的好幾個同學(xué)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舜髮W(xué)。這就是分野,命運的分野。他們雖然同窗多年,但自此天各一方,恐怕再也不會謀面。而他自己呢,泥牛入海無消息了。不,比泥牛入海更加不堪,他是一粒沙子,被命運的風(fēng),無情地吹回大漠深處。沒有哪個同學(xué)會留念他,更不會在若干年后還能夠記得他。他也一樣,隨著時光的流逝,會忘卻經(jīng)歷中的許多事情,就像一篇文章被刪除了許多段落,變得面目全非,不忍卒讀。
鬧鬧嚷嚷的漢子們鉆進(jìn)帳篷,點了煤油燈或者蠟燭,三五一伙地湊在一起,大呼小叫地玩了一陣撲克,喝了一些酒,就早早地睡了。原本潔凈的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絲淡淡的酒香。自從那次大醉后,良子再沒有喝過酒,而且是滴酒未沾。他對酒實在是提不起什么興趣,甚至很厭惡。玩一玩撲克嘛,還說得過去。尤其是現(xiàn)在,在湖道里,在寂寥的夜里,玩一玩撲克什么的游戲,的確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可以消磨無聊的時光,盡管他平時很少玩。這樣一想,良子就有了這種渴望,也在靜靜地期待著了。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良子懂得這個淺顯的道理。如果他們發(fā)出邀請,良子是不會拒絕的,甚至還很愉快呢。然而,沒有誰邀請他,喝酒或者玩撲克。他們的冷漠,讓良子覺得自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那么,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主動地參與其中呢?想來想去,他還是放棄了這種打算。良子沒有主動參與其中,不是不想,而是抹不開自己的面子,萬一被他們拒絕了怎么辦?一旦出現(xiàn)這種尷尬和難堪的局面,他該怎樣應(yīng)對和收場?良子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一種潛在的危險,并且就是針對他的,卻說不清道不明究竟是怎么回事。當(dāng)然,他們都不敢玩得太瘋,不敢喝得太多,明天要起早,趕在日頭出來之前這個寶貴的時段多打草,這同樣是規(guī)矩。清早的蘆草是脆的,打起來輕快順手,也不怎么費刀刃,能夠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除了良子,牧村的漢子在這方面經(jīng)驗豐富,個個都很老練,個個是打草的一把好手。本來嘛,按照以往的慣例,這次到湖道打草,良子爹要來的,卻被娘給制止了。娘為什么要更弦改轍,要良子到湖道打草?良子心里明白,爹心里也明白……
這時,吱呀一聲,小屋的門開了。秀秀出屋了。
嘩啦一聲,秀秀倒掉了一桶洗鍋的泔水。
良子這才意識到,在湖道打草的時節(jié),只有秀秀睡得最遲,起得最早。她要趕在大家出工前熬好茶做好飯,等大家吃喝罷了,再洗鍋刷碗,繼續(xù)準(zhǔn)備下一頓餐飯。說來說去,起早貪黑的秀秀其實最辛苦。
吱呀一聲,秀秀進(jìn)屋了。
小屋里的燈光,亮了很久……
12
良子幾乎一夜未眠,聽了一夜的蟲鳴。
天要亮了,東邊露出了一絲魚肚白。蟲鳴終于歇息,良子才睡著了,而且睡得很死。醒來,薄薄的白布帳篷在陽光的照射下像一只透亮的燈籠,說紅不紅,說白不白。這時辰,就剩良子一個人還在帳篷里。其他帳篷里都空了,大家都走了。再看湖道里,已經(jīng)靜悄悄地呈現(xiàn)出一副勞動的場面。十幾張脊背彎得很低地分散開去,與地面平行地在草叢里往前蠕動著,每個人的身后是一溜兒裸露的沙土,像剃光了頭發(fā)的青湛湛的頭皮,然后是一排排躺倒的蘆草。感覺是許多人在給一顆碩大無比的腦袋剃頭,猛地看上去有些驚心動魄,當(dāng)然也很壯觀。陽光下,十幾把鐮刀深深地扎進(jìn)草叢,再張揚地?fù)]舞起來,就刺眼地閃閃爍爍,星光垂落了一般。草被燙疼了那樣紛紛躲避著鐮刀,躲避不及的草只能俯首聽命,就在滾燙的鐮刀下淪陷了,倒伏了。像挨宰的羔羊一樣,這就是草的命運,在這樣的秋天里終其一生。青草和鐮刀,本來風(fēng)馬牛不相及,一個滿含新鮮的水分,一個凝結(jié)古老的鐵元素,一柔一剛,在這種特殊的境遇中,卻剛?cè)嵯酀?,共同演繹著一場莊重的游戲。打草打草,一個打字,細(xì)心琢磨起來,形象而生動,樸素而貼切。已經(jīng)熱烈起來的空氣中,飄浮著蘆草分泌出的那種清甜的草香味。清甜中,甚至還有著淡淡的鐵腥氣。
一旦開了鐮,打草的人便保持著少有的冷靜和沉默,心照不宣地展開了競爭。他們心無旁騖,無暇左顧右盼,思想和行為在舉起鐮刀的一剎那,立刻變得單純而迅捷,直奔主題,絕不旁枝側(cè)逸?,F(xiàn)在,他們的眼里都是草,綠色的草,搖曳的草,風(fēng)姿綽約的草,洋溢著生命芳香的草。寄托著牧人憧憬和希望的草。十年九旱,他們逢上了不旱的一年。這是天空和大地給予他們的饋贈和恩賜。作為牧人,他們沒有理由,也不敢輕易地放棄天空和大地給予他們的饋贈和恩賜。這種饋贈和恩賜是慷慨的,是神圣的。牧人必須接受,否則就是一種罪過。看吧,風(fēng)吹草動,風(fēng)是秋風(fēng),草是秋草。秋風(fēng)知勁草,路遙知馬力。
看著這一幕,良子被感動了,也羞愧了。羞愧大于感動。
良子猛地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誤,不能再這樣觀望下去了,更不能患得患失,必須丟掉一切煩惱和私心,必須振奮精神,立刻融入到眼下這壯麗的勞動中去,毫不吝嗇地?fù)]灑自己的汗水,包括自己的青春。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卻也不合時宜地出現(xiàn)了,良子找不見自己的鐮刀了。一共兩把鐮刀,前幾天已經(jīng)被爹蘸著鹽水磨得鋒利無比,準(zhǔn)備輪換著使用的,卻一把都找不見了。良子清楚地記得,那兩把鐮刀就立在帳篷門口的一側(cè),昨天晚間睡覺的時候,他還看見了的。兩把鐮刀并排在一起,模樣極其相似,雙胞胎似的,就連木頭把兒都無有二致,一樣的長度,一樣的彎度,良子因此笑了一聲。這無疑是爹的杰作,可見爹是一個多么細(xì)致的人。就是這樣一個心思縝密、謹(jǐn)小慎微的人,卻將日子過得稀松平常,總是趕不上牧村里的其他人家。這樣一想,再盯著那兩把鐮刀時,就覺得那兩把鐮刀靜靜地立在那里,無聲地發(fā)散著一種嘲弄的意味,良子笑不出來了,便有些凄然。后來,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良子像只無頭蒼蠅圍著帳篷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好幾圈,還是沒有找見那兩把鐮刀。
后來,良子看見帳篷旁邊多出了幾行陌生的腳印。風(fēng)吹草低,風(fēng)吹沙動,那幾行腳印已經(jīng)變得模糊了。雖然辨不清鞋底留下的紋脈,但良子完全能夠肯定,這腳印不是他自己的,是別人的。這表明鐮刀的消失與這幾行陌生的腳印密切相關(guān),構(gòu)成了因果關(guān)系。是有人在和他開玩笑嗎?也許是的,這并不奇怪。某種潛意識卻告訴他,不是。既然不是開玩笑,那又會是什么呢?良子的腦子嗡地響了一聲,肯定是有人搞惡作劇,趁他睡著后將鐮刀拿走了,或者藏在什么地方了??傊牵牭恫灰娏?。聯(lián)想到大家對他的冷漠,對他的不屑一顧,以及那些編排他的笑話,良子更加確認(rèn)了自己的判斷。
良子腳下生風(fēng),氣喘吁吁地往湖道里走去。
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良子走進(jìn)湖道里時,已經(jīng)是晌午了。晴朗朗的天上高懸著一顆燃燒得灼白的太陽。湖道里濕漉漉的,沒有風(fēng),空氣就有些悶熱,再加上心情煩躁,良子的臉色十分難看。良子穩(wěn)定一下自己的情緒,在那幾個曾經(jīng)的伙伴面前站了很久,一聲不響,意思是玩笑可以開,現(xiàn)在該收場了??墒?,效果并不理想。那幾個曾經(jīng)的伙伴頭都不抬,只亮給良子幾張裸露的起伏的脊背,沒有人吭聲,一個個都保持著高度的沉默,然后是汗流浹背。良子認(rèn)為自己再不能沉默下去了,就粗聲大氣地說,你們誰看見我的鐮刀了?那幾個曾經(jīng)的伙伴照例是頭都不抬,對良子的問話充耳不聞,只顧彎腰打草。
沉默。還是沉默。
良子只能看見他們汗津津的脊背,看不見他們的臉。在一片沉默中,良子看見幾只隱蔽在草叢里的蟲子沒有躲過一劫,被鋒利的鐮刀給攔腰折斷了。它們身首異處,一片狼藉,不忍目睹。有一只蟲子,不,只能說是半只蟲子仍然扭動著小小的腦袋,在那里做著垂死的掙扎,看上去十分恐怖。后來,它不掙扎了,從被切開的小小的剖面那里流出了一些草綠色的黏液??膳碌某聊?。良子被眼前的場面刺激了一下,突然有了一股莫名的悲憤。
你們把我的鐮刀交出來。
你們把我的鐮刀交出來。
你們把我的鐮刀交出來。
……良子一個個地問過去。
問到第三個曾經(jīng)的伙伴時,這個曾經(jīng)的伙伴終于停止打草,抬起頭,滿頭大汗地面對著良子,笑嘻嘻地明知故問,良子,你不在帳篷里待著,你找啥?
良子鄭重地重復(fù)了一遍,鐮刀,我的鐮刀,你們把我的鐮刀交出來。
這個曾經(jīng)的伙伴直起身,向左右兩邊看了看,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們誰看見他的鐮刀了?沒有人應(yīng)答,依然是沉默,只有唰唰的打草聲不絕于耳。這個曾經(jīng)的伙伴說,你的鐮刀上有什么記號嗎?良子被問愣了,無法回答。他的鐮刀上究竟有沒有記號,他真的不知道。進(jìn)湖道的時候,爹也沒有這樣告訴過他。再說了,給鐮刀做記號,有這個必要嗎?又不是長著腿到處流竄的活物,馬牛羊什么的牲畜。顯然,良子已經(jīng)處于一種非常尷尬的境地。這就是說,他的鐮刀沒有記號,那么尋找起來就會很困難。不過,良子畢竟是高中生,腦子轉(zhuǎn)得快。良子想了想說,你們的鐮刀上都有記號嗎?這個曾經(jīng)的伙伴說,我們的鐮刀上也沒有記號,但是我們拿的是自己的鐮刀。良子說,你們的鐮刀上沒有記號,怎么能夠確定是你們的鐮刀?這個曾經(jīng)的伙伴說,這很好解釋,我們的鐮刀現(xiàn)在就在我們自己手里,難道你能確認(rèn)我們手里的鐮刀不是我們自己的鐮刀,而是你的鐮刀嗎?良子當(dāng)然不能確認(rèn)。至此,良子知道自己不僅僅是處于一種尷尬的境地,是已經(jīng)落進(jìn)一個圈套里去了。而且他還準(zhǔn)確地意識到,不能再這樣毫無意義地辯論下去了,表面上看像一個類似白發(fā)三千丈的語言游戲,其實就是一個陷阱。再這樣辯論下去,他會越陷越深的,以致難以自拔,甚而自取其辱。仿佛是專意證實良子此時此刻的所思所想,幾個曾經(jīng)的伙伴例外地停止打草,都一律地直起身,迎著白花花的灼熱的陽光,浪聲浪氣地唱了起來:
錢呢?
掉井里了。
撈呢?
撈不著了。
咋呢?
越撈越深了……
浪聲浪氣的諧曲子唱罷了。良子呆若木雞。
呆若木雞的良子,竟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急出了一身汗,恰好有一絲風(fēng)悄然地吹來,讓他在白花花的灼熱的陽光下覺出了一絲莫名的冷。良子本能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yīng)該怎么辦,留下還是離開。手里沒有鐮刀,自己打不了草,留下有什么用?那么,就離開湖道,拂袖而去。去哪里?卻是一個新的棘手的問題。接下來,良子想的是,即便是離開,也應(yīng)該是理直氣壯的,而不是縮頭縮尾的,因為自己并沒有做錯什么事情。但是,這樣做,實際上也不妥當(dāng),就像俗話說的狗皮襪子沒反正那樣,理直氣壯也好,縮頭縮尾也罷,反正是等于承認(rèn)了自己的失敗和無能。落荒而逃。等于是把人丟大了,日后不知又被他們編排出什么新的不堪入耳的笑話和故事呢。就在良子進(jìn)退維谷的時候,有人說話了,依然是先前說話的那個曾經(jīng)的伙伴。
這個曾經(jīng)的伙伴依然笑嘻嘻地說,你的鐮刀在哪里,我們咋能知道?或許是不小心埋進(jìn)沙子里了。你想想,這是很有可能的。一把鐮刀算個啥呢?就是一只羊臥在沙地上,也會被埋得無影無蹤的。你也不要太著急,等到打完草收工后,我們幫你找,不就是幾把鐮刀嘛,還能突然長了膀子飛到天上去?再說了,你是知識分子,抓的是筆桿子,都多少年沒有摸過鐮刀把子了,一天能打幾捆草?有我們這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伙伴們在,已經(jīng)夠了。
良子癡木地說,我要打草。
這個曾經(jīng)的伙伴說,這樣吧,你先到小屋那里去,給秀秀幫幫忙。今年雨水多,草好,活重。我們?nèi)硕啵艹?,都是大肚子羅漢。一日三餐,秀秀一個人忙不過來。
旁邊幾個曾經(jīng)的伙伴也停止打草,抬起頭,說,就是就是。
沉默。這下輪到良子沉默了。
良子還想爭辯什么,這個伙伴說,去吧。
另幾個曾經(jīng)的伙伴也說,去吧。
去吧去吧。
13
良子垂頭喪氣地站在了秀秀面前。
秀秀沒有任何思想準(zhǔn)備,大吃一驚,說,你咋來了?你咋不去湖道里打草?
天熱,屋子小,一大鍋開水沸沸揚揚地翻著跟頭,小屋里大氣喧天,熱得像蒸籠。時辰不早了,秀秀正在做中午飯,臉被灶膛里的火烤得汗涔涔紅撲撲的,越發(fā)地光彩照人。良子終于面對了他朝思暮想的秀秀,卻心情復(fù)雜地豎在地上,不知是禍?zhǔn)歉!H绻歉?,來得突兀了一些,尤其是隱隱約約地覺得被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暗處操縱著,有一種說不出的別扭,使得他的心里并不怎么踏實,腳下有一種懸空的感覺。在這種古怪心情的影響下,良子自己的舌頭短了半截,很不靈便,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秀秀不明就里。見良子呆頭呆腦、魂不守舍的樣子,秀秀就等。秀秀等了半天,良子還是不說話。這樣沉默下去不是個事兒,誰知道良子心里想的是什么,被別人看見了也不好。秀秀只好說話了。秀秀說,你啥時候變成個悶嘴葫蘆了?說罷,秀秀就笑了。秀秀一笑,良子受到了些許鼓舞,在一旁僅容得一個人睡的土炕邊坐了。很顯然,秀秀晚間就睡在這里,伴著一屋子的煙火。秀秀哦了一聲說,你早上沒吃東西。良子說,氣都?xì)怙柫恕P阈闫婀值卣f,大清早的,哪來的氣受?
情緒終于穩(wěn)定下來后,良子講了丟失鐮刀的事情,還說了那幾個曾經(jīng)的伙伴的意思。
秀秀聽了,沉吟一陣,突然又笑了。
良子很敏感,思維大幅度跨越,說,你笑我沒有考上大學(xué),窩囊,丟人,沒出息?
秀秀善解人意地說,天底下的人都能考上大學(xué),大學(xué)也就不是大學(xué)了,叫小學(xué)還差不多。天底下的人都能考上大學(xué),誰當(dāng)牧民,誰放羊?誰打草?良子說,那你笑什么?秀秀說,放心吧,你的鐮刀沒有丟。良子說,為什么?秀秀卻又答非所問地說,你不是已經(jīng)到處找過了嗎?也問過了嗎?急也沒用。良子說,我還得打草呢,我不去打草,豈不又要遭人笑話?秀秀說,你連自己的鐮刀都看不住,還打的啥草,拿手拔?。考热凰麄冞@樣安排,你就給我?guī)蛷N吧。事情已經(jīng)是這個樣子了,良子就不再堅持了,還自圓其說,也許有一場風(fēng),就把鐮刀給刮出來了。秀秀聽了,沉默了一陣,若有所思地說,那得多大的一場風(fēng)啊。
良子說,那天喝酒去你家,你沒認(rèn)出我?
秀秀說,早認(rèn)出來了。
你為什么不和我說話?
因為你喝醉了。
你不想看電視?
想。
想,為什么不去?他們都去。
我爹不讓去。
你爹和我爹一樣,老封建,老頑固。
兩個人就又沉默了。
秀秀悶悶地看灶膛里的火苗兒舔著鍋底。鍋底上有大片火星兒精靈般地繞來繞去。秀秀看著灶膛,良子則看著秀秀,看著看著,心潮澎湃,蠢蠢欲動,突然想伸手摸一摸秀秀那張紅撲撲的臉,想搓掉秀秀手掌上的面疙疤。良子思想斗爭很激烈,腦子里像有一汪湖水,按進(jìn)葫蘆浮出瓢,七上八下的。再看秀秀,端端正正地坐在旁邊,和他保持著一定距離。良子斗爭了一陣,還是忍住了。良子不敢,一旦被秀秀拒絕,往后就不好辦了,凡事都得講究個循序漸進(jìn)。就像寫作文一樣,順理才能成章。良子懂得這個,好歹也是個高中生,寫了很多永遠(yuǎn)發(fā)表不出去的作文。從書本到實際,從理論到實踐,活學(xué)活用,挺好的。關(guān)鍵是良子目前還不能確認(rèn),秀秀是不是也同樣喜歡他。好在他們都到湖道里來了,可以天天見面。天天見面,機會多多。小河流水大河滿,感情也一樣,是需要一點一滴培養(yǎng)的。
照此說來,真要感謝那兩把丟失了的鐮刀,盡管丟失得莫名其妙,丟失得匪夷所思。也要感謝那個曾經(jīng)的伙伴,一番天衣無縫、滴水不漏的大道理之后,指使良子給秀秀幫廚,盡管同樣蹊蹺。人非圣賢,良子顧此失彼,在這兩件事情上沒有靜下心來認(rèn)真琢磨,什么莫名其妙啊,什么匪夷所思啊,什么蹊蹺啊,都被他暫時丟到了腦后。良子現(xiàn)在是觸景生情,寧肯相信是因禍得福,是失而復(fù)得。具體地說,就是雖然丟失了兩把普普通通的鐮刀,卻得到了和朝思暮想的秀秀獨處的大好機會。比較而言,和秀秀獨處的機會更加難得,更加重要。既然得到了,就不應(yīng)該輕言放棄。
因為良子要戀愛了。
戀愛,是良子目前壓倒一切的頭等大事。
良子心想,既然是給秀秀幫廚,就該做些什么,空口大白話,難免讓秀秀看不起,必須給秀秀首先留下一個踏實肯干的好印象。良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殊途同歸,這和寫作文也是一個道理,良子有這方面的體會。良子在幫秀秀干活這件事情上倒是開始琢磨了。一日三餐,揉面蒸饅頭他不會,切菜炒菜他不會,洗鍋刷碗又不合適,琢磨來琢磨去,認(rèn)為拾柴和拉水最恰當(dāng)。男人嘛,就該干一些力氣活。于是,良子說,我去拉水。秀秀說,水桶是滿的,夠用好幾天。良子說,我去拾柴。秀秀說,你看那柴垛,夠燒好幾天的。良子說,我到底能干些什么?秀秀說,你就坐著,陪我說說話。
良子就坐著沒有動。
秀秀起身去,從屋門背后拿過來一只布袋子。
布袋子用裁剪之后所剩的各種碎布頭拼接縫合而成,村里人叫它掐花布袋子,有大有小,樸素、厚實、耐用。這種掐花布袋子,曾經(jīng)像手工的繡花枕頭一樣流行,讓牧村的大姑娘小媳婦樂此不疲,既打發(fā)了寂寥的時光,又給單調(diào)的生活增添了許多樂趣。和繡枕頭一樣,做掐花布袋子,也是她們展示自己女紅的重要手段。曾幾何時,牧村的大姑娘小媳婦人人拿著五彩繽紛的絲線或者形狀各異的碎布頭,三五成伙地坐在誰家的土炕上,一邊繡枕頭或者做掐花布袋子,一邊張三李四、家長里短,其樂融融。人們也還記得,她們就這樣坐在一起,有時候伴著一臺小小的百聽不厭的收音機,輕輕地哼唱過不少歌曲。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曾經(jīng)有一首很流行的民歌《繡金匾》,一繡毛主席,二繡總司令,三繡周總理什么的。她們很虔誠,唱著唱著,就有人被感動得流了淚,甚至聯(lián)想到了自己苦澀的身世和生活中的種種不如意。她們并不清楚這是一首古老的民歌,曾經(jīng)流行于陜甘寧地區(qū),她們也不清楚陜甘寧是一個怎樣的地理概念。她們同樣不清楚這首旋律深沉、曲調(diào)委婉的民歌因為某種政治需要,被改了歌詞。她們唱的其實就是已經(jīng)被改了歌詞的《繡金匾》。即便是這樣,這一首被改了歌詞的民歌,它的旋律和曲調(diào)仍然是深沉的,仍然是委婉的,甚至是憂傷的。這就是音樂的魅力。凡此種種,這樣一道世俗的風(fēng)景,是很令人感慨的。后來的秀秀是不是曾經(jīng)加入其中?不得而知。良子對此沒有什么興趣,他的興趣在眼前的秀秀身上。
秀秀將掐花布袋子打開,從里面掏出了幾樣?xùn)|西:沙棗子、胡蘿卜干、鎖陽干。
良子有點多余地說,哪兒來的?
秀秀說,沙棗子是我從西頭澇壩旁邊的沙棗樹上打的,胡蘿卜是我自己種的,鎖陽是我在刺疙瘩下面挖的。我打的,我種的,我挖的,我曬的,咋樣?秀秀的潛臺詞,良子一聽就明白,是挖苦他城里念了十幾年書,忘了他們兒時的許多樂趣和嗜好,包括這些土里土氣的日常零食。牧村里流傳的一則笑話是,進(jìn)了三年城,不認(rèn)爹和娘,分不清騷胡和羝羊。
良子不好意思地哦了一聲。
秀秀說,你還想問啥?
良子說,不問了。
秀秀笑了。
良子也笑了。
他們就吃起了沙棗子、胡蘿卜干、鎖陽干。
牧村的人從小時候開始,就愛吃這幾樣?xùn)|西。這是他們的日常零食,也可以說,平民的美食。這幾樣零食都集中了共同的特點,澀、苦、甜。澀中帶苦,苦中有甜,往往是苦和澀大于甜。在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初發(fā)生的那場曠日持久的自然災(zāi)害期間,這幾樣?xùn)|西曾經(jīng)代替極其金貴的糧食,拯救了許多西北人的生命,可謂功德無量。作為大自然的饋贈,它們同樣深受牧村人的青睞,并且逐漸沉淀演變?yōu)樗麄冇肋h(yuǎn)無法抹去的溫馨而感傷的記憶。
良子對這樣的零食當(dāng)然記憶猶存,只是自從到城里上學(xué)后,便不大接觸了,時間一長,多少有點兒淡化了。現(xiàn)在重新咀嚼這幾樣樸素的零食,無疑會勾起良子的許多記憶,尤其是他和秀秀從小到大的一段友情,質(zhì)樸、單純、潔凈、誠懇。事實上,味覺記憶是一種很奇特的心理感受,往往妙不可言,在親情和鄉(xiāng)情中具有不可替代的功能,它的強大和持久,足以讓一個漂流在外的游子刻骨銘心、沒齒難忘。譬如你小時候饑餓難耐,吃了母親做的一碗粗茶淡飯,到你終于走完自己的一生,行將就木的那一瞬間,很可能唯一回味的就是母親的那一碗粗茶淡飯。
難道秀秀是在用提醒味覺記憶這樣的方式,不動聲色地向良子暗示什么嗎?
如果是這樣,秀秀不簡單。
吃著吃著,良子就想,秀秀真是可憐,這樣一個端端正正、漂漂亮亮的女子,偏就落草在了這個小小的偏僻落后的牧村,只能用苦澀的沙棗子、胡蘿卜和鎖陽什么的,滿足作為一個女子日常喜歡零食的嗜好和愿望。當(dāng)然,還有沙米涼粉和堿柴籽兒炒面什么的。城里的女子自小就吃各種各樣包裝得花花綠綠的零食,包括各種各樣的水果。同樣是女子,城里的女子和牧村的女子差別為什么就這么大呢?這很不公平。良子替秀秀難過,替秀秀打抱不平,突然就有了一種崇高的感覺。感覺一旦崇高起來,很容易自我膨脹,很容易忘乎所以,膽子也就大了起來。
良子很想對秀秀表達(dá)些什么。
這樣一想,良子就情不自禁了。情不自禁的結(jié)果是,光天化日之下,良子鬼使神差地捧起了秀秀那張紅撲撲的臉,然后是親吻。秀秀應(yīng)該是沒有任何防備的,在良子面前放松了警惕。秀秀被良子蝎子般突如其來的舉動蜇得手足無措、全身僵直,繼而渾身顫抖。出人意料的是,秀秀竟然沒有反抗,沒有拒絕,由著良子親吻,由著良子擁抱,嬌巧溫?zé)岬纳碜榆浀孟駝偝龌\的發(fā)面饅頭。在良子忘乎所以的親吻和擁抱下,秀秀哭了,淚水漣漣,濕了胸前的衣襟。
在秀秀無聲的哭泣和流淚中,良子終于清醒了。
良子說,秀秀,你扇我耳刮子吧,扇上十個耳刮子。越疼越好,往死里扇。
秀秀沒有扇,反而止住了哭泣。
良子說,秀秀,自作主張買電視機,是要收攏你的心,你一次都不看我真?zhèn)?,我知書達(dá)理,你有什么不稱心?良子這一激動,倒把話說得挺順口,雖然凄惶,卻像唱歌,無意地顯示出他畢竟是個高中生的一番學(xué)問來。
秀秀聽良子這樣一說,實在忍不住了,破涕為笑。
秀秀說,以后再不許你這樣。
良子說,大城市里的男女談戀愛都這樣,沒有這個還叫什么戀愛?上海有條黃浦江,黃浦江上有座橋。天一擦黑,橋上就有人一對一對地談戀愛,擠擠挨挨的,沒人管。良子眉飛色舞,那樣子好像他親自到上海黃浦江的那座橋上考察過一遍。上海很遠(yuǎn),遠(yuǎn)得都上了大海,所以才叫上海嘛,恐怕良子今生今世都去不了,秀秀就更不用說了。不過,盡管牧村人孤陋寡聞,卻也知道上海出產(chǎn)的東西很有名,尤其是上海牌手表、鳳凰牌自行車、海鷗牌照相機、大白兔牌奶糖什么的。還是那句話,良子考上大學(xué),則是另外一回事情,去上海的可能性就要大得多;如果在牧村里放一輩子羊,那就很難說了,幾乎沒有去上海的可能性。你想啊,一個放羊的人,到上海這樣的國際大都市干什么去?除非你腰纏萬貫,去旅游。
秀秀說,羞死人。
良子說,你還是個初中生呢,封建。
丟人敗興。
你還到城里上過學(xué)呢。落后。
你在城里找一個女人,不封建,不落后。
良子一下子噎住了。他恨城里人,包括男人和女人,尤其是女人。城里的女人都不是好東西,眼睛長在腦門上面。他不會忘記上學(xué)時,班里的女同學(xué)都不愿意和他坐一張課桌,都叫他沙老鼠、土鱉子。盡管良子也像城里人那樣,每天早晚刷兩遍牙,可他們還說他身上有一股騷烘烘的羊膻氣什么的。
良子說,城里的女人都是些什么東西,驢糞蛋子面面光。還是你秀秀好,不用打扮就能氣死她們。
油嘴滑舌的,人家都說你不實在。
什么叫不實在?我知書達(dá)理,勞動也踏實。你也這么想?
我沒有這么想,才愿意跟你好。
這就對了。我們是自由戀愛,受法律保護(hù)。
良子還想往下說什么,秀秀突然制止了他,說,你趕緊走吧,打草的人要收工了。
是他們讓我給你幫廚的,怕什么?良子不愿意離開。
秀秀說,你是不知道,他們啥話都能說出來。
良子說,我已經(jīng)說過了,我們是自由戀愛。
秀秀說,等他們吃喝罷,去了湖道里,你再來。
良子明白秀秀是為他好,就離開了,回到自己的帳篷里。
…………
14
一個月滿。打草的人們統(tǒng)統(tǒng)撤出湖道,回到牧村去。
人去湖空。人去屋空。紅紅火火、熱氣騰騰的小屋又一次完成了它的使命,吹燈拔蠟,熄火封門,又開始像一座廢棄的古老的烽火臺一樣,寂寥地守望著空蕩蕩的湖道。鬧鬧嚷嚷的湖道便徹底安靜了下來。打草的人三五成伙牽著毛驢,馱著帳篷、鋪蓋什么的,一撥一撥地離去。良子是最后一個離開的。良子離去的時候,竟然有些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別人都走遠(yuǎn)了,甚至秀秀也走遠(yuǎn)了,他還磨磨蹭蹭地站在一道沙梁上,向湖道里張望。良子之所以有這樣的舉動,是可以理解的。這個湖道,是他初戀的出發(fā)地,在這里,開始了他別樣的人生之旅,愛情之旅,意義非凡。良子是那么火熱地感覺到了生命的澎湃、激蕩,愛情的浪漫、溫馨。當(dāng)然,這一切都是因為秀秀的存在。
已經(jīng)變得空蕩蕩的湖道里,留下了一個大草垛。巍峨,壯觀,出類拔萃,誘人遐想。
良子說,大草垛,你要為我和秀秀的愛情做證。
大草垛像個睿智的老者,沉默不語。
15
所謂失而復(fù)得。
良子丟失的那兩把鐮刀也神秘地出現(xiàn)了。
離開湖道的這個早晨,良子看見自家的那兩把鐮刀靜靜地立在帳篷門口。
只是,鐮刀已經(jīng)有斑駁的銹跡了。
16
回到牧村。
良子的自由戀愛蒙上了一層濃密而恐怖的陰影。
牧村里到處流傳說,良子去了一個月,竟然吊兒郎當(dāng),不務(wù)正業(yè),不到湖道里打草。起初,也有人表示懷疑地說怎么可能呢?一家出一個勞動力,冬天喂羊的時候,那個大草垛每家都有份,很公平的。如果良子不打草,那個大草垛就沒有他家的份,他家的羊群該怎么過冬呢?誰都清楚,那可是寒冷而漫長的冬天啊。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良子再不實在,再不正經(jīng),再是個二桿子,畢竟是個高中生,喝了多年墨水,不會不明白這樣一個淺顯的道理。傳話的人說,讓事實說話嘛,所有去了湖道的人都能夠證明。良子去了一個月,連鐮刀把子都沒有摸過一下,還說鐮刀丟了,找不見了。后來完工的時候,他的鐮刀又出現(xiàn)了,豈不是咄咄怪事?他的鐮刀都生了銹。有人說,他良子不去湖道里打草,還能干啥,莫非躺進(jìn)帳篷里睡了一個月的大頭覺?還不把頭給睡扁了。傳話的人說,你們?nèi)绻幌嘈?,去問秀秀嘛。有人說,這和秀秀有啥關(guān)系呢?傳話的人說,秀秀啥都知道。聽話的人興趣大增,就緊著問傳話的人。傳話的人說,良子從早到晚鉆在小屋里,和秀秀黏糊在一起。還說良子和秀秀黏糊來黏糊去,就那個了。聽話的人和傳話的人隨后就笑,笑得呱朗朗的,像一群爭風(fēng)吃醋的呱呱雞。
有人去問良子。
良子說,我確實沒有打一把草,我的鐮刀丟了。我的鐮刀直到收了工,第二天回家的早晨才找到,是別人悄悄地立在我?guī)づ耖T口的。我現(xiàn)在都在懷疑我的鐮刀為什么莫名其妙地丟了,一個月后又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了。鐮刀確實已經(jīng)生了銹。有人說,才一個月,鐮刀咋會生銹呢?良子說,我分析鐮刀是埋在湖道里了,湖道里濕氣重,鐮刀被水濕了才生的銹。如果埋進(jìn)沙子里,不會這么快就生銹,說不定早讓風(fēng)給刮出來了。有人說,你不會借上別人的鐮刀打草?十幾個人幾十把鐮刀呢。良子說,他們不讓我打草,讓我給秀秀幫廚,說一日三餐,秀秀一個人忙不過來。有人說,你就老老實實地給秀秀幫了一個月的廚,沒干點別的?良子說,什么意思?有人就極其曖昧地笑了,一邊笑,一邊伸手做了一個極其下流的動作。良子很無奈,很氣憤,說,我和秀秀是自由戀愛,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信不信由你。有人說,兒子哄老子,風(fēng)刮草帽子,你連自己的爹都日哄呢,誰信?也難怪,湖道里一定有千年修行的狐貍精在作怪,要不年年都出這碼子丟人現(xiàn)眼的事?
有人說罷,揚長而去。
至此,良子才確認(rèn),他一步步地掉進(jìn)了一個早就設(shè)好的圈套。
不過,良子滿不在乎。
早些年,湖道里是出過一起所謂的男女茍且之事,傳得沸沸揚揚、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女的三十幾歲,是個寡婦,叫許金花;男的是個光棍,村里人都叫他田大。至于他的名字真正叫什么,無人知道。他是從賀蘭山南邊的河套地區(qū)輾轉(zhuǎn)來到牧村的,牧村之所以收留他,是因為他是個趕馬車的好把式,將一桿長鞭甩得花枝招展、風(fēng)生水起。許金花和田大他們兩個人確實是在湖道里打草的時候偷偷好上的,卻做得滴水不漏,打草的人誰都沒有看出來。許金花做得一手好飯,就在小屋里抹鍋上灶。田大倒沒有給許金花幫什么廚,而是和其他人一樣,早出晚歸地去湖道里打草,很勤勉的,從不偷懶,不僅是一個趕馬車的好把式,還是一個打草的好手。也許正是這一點,讓許金花最終看上了年齡比她大好幾歲的田大,心有所屬,決定兩個人鋪鋪蓋蓋地合伙過日子?;丶业那皫滋欤潞陲L(fēng)高的一個深夜,有人出去撒尿,聽得草垛里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便心生好奇。于是,他們兩個人在大草垛里一絲不掛地被捉住了,捉奸拿雙,證據(jù)確鑿。在那樣一個階級斗爭高于一切的人性嚴(yán)重扭曲和缺失的年代,他們兩個人后來的處境可想而知,被當(dāng)作流氓分子雙雙批斗,然后采取隔離的方式接受勞動改造。沒有幾年,許金花和田大錯前錯后地死了,也沒有被埋進(jìn)本家墳場,只在很偏僻的地方立了兩座孤墳。他們兩個人至死也沒有走到一起。后來,政策松動了,許多人的冤假錯案開始平反了。由于許金花和田大已經(jīng)死了多年,恐怕早就變成了四處游蕩的孤魂野鬼,便無人提及。
關(guān)于許金花和田大的故事,良子不是不知道。鑒于他們兩個人你情我愿,屬于自由戀愛,良子早就在心里給他們平了反。
良子可以給死人寡婦許金花和光棍田大平反,活人卻不給良子平反,使得他的自由戀愛蒙上了一層巨大的陰影,這也很不公平。逢見良子的人都古模怪樣、擠眉弄眼地笑,好像是他的臉上突然爛了鼻子少了眼睛長了麻子,變成了一個令人惡心的丑八怪。良子說,你們都是封建意識,狹隘落后。聽的人并不去琢磨這幾個字包含的歷史與現(xiàn)實的內(nèi)容,認(rèn)為是罵人的話,也不示弱,極其惡毒地回敬良子說,你是女人褲襠里裝糜子,溜×呢。良子被給了當(dāng)頭一棒,翻一翻眼睛,舌頭又短了半截,一句話說不出來。旁人笑得更加開心。別看良子是個在城里上了十幾年學(xué)的高中生,知道不少書本上的知識,一旦和村里的人理論起來,一下子就被他們脫口而出的不堪入耳的俚語打倒了,打得落花流水,幾無招架之功,更無還手之力。真正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既然說不清,那就不說也罷,惹不起,躲著走。過了些日子,良子便也無所謂了,全當(dāng)是耳旁風(fēng)。
令良子傷感的是,他不能和秀秀見面了。
秀秀家沒有養(yǎng)狗。秀秀的那個爹比狼狗還要氣勢洶洶,白天晚上不離屋門,死守著秀秀。秀秀一步動不了。良子設(shè)計過不下十種和秀秀見面的方式,都失敗了。良子沒有辦法,給娘說了,盡管娘很支持良子和秀秀處對象,卻也沒有辦法讓他們兩個人見面,就給爹說了。爹這些天里被良子所謂的自由戀愛折騰得六神無主、七竅生煙,不敢出門,像一只掉了毛的老雁窩在家里的炕上唉聲嘆氣。見良子還要繼續(xù)折騰下去,就再也不買這個風(fēng)流加糊涂的賬了,罵得佛跳墻鬼吹燈,兒子敗家,老子跟上羞先人。無奈之下,娘豁出去一張老臉,低三下四地請求牧村里一個平時處得還不錯的老姐妹遞過話去,正式提親。意思是多說些軟話,將錯就錯。秀秀終究是要嫁人的,良子好歹是個高中生,模樣也不差。再說了,全家人都喜歡秀秀,讓她進(jìn)門就當(dāng)家,不受一絲委屈。
那個老姐妹帶著良子娘的旨意和期待去了,又很快傳過話來,說是好話說了幾籮筐,秀秀爹死活不同意。嫌良子不實在,念了幾年書到處張狂,丟人敗興,不是個正經(jīng)過日子的。去了湖道一個月,竟然一根草都沒打,還說把鐮刀丟了,這不是紅口白牙說胡話嗎?沒有打下草,自家的一群羊冬天咋過?他家的屋頂都開了窟窿,夜晚數(shù)星星,那土墻酥得咳嗽一聲往下掉泥皮,咋不說補一補抹一抹?買的啥發(fā)電機電視機,耍的啥排場?這叫光屁股追狼,死要面子不要命。秀秀嫁給這樣的二桿子,算是睜著眼睛往窮坑里跳。秀秀的爹出口成章,妙語連珠,把良子數(shù)落得有皮沒毛。不,是沒皮沒毛,里外不成形。那個老姐妹像是還有話沒說出來,問得緊了,才說因為秀秀和良子在湖道里做下的那碼子見不得人的事情,挨了她爹的打,躺在炕上動不了身。良子渾身一激靈,像打在自己身上。
不中用的爹。
不中用的娘。
不中用的媒人。
良子要自己去,去的時候神情很悲壯,單刀赴會。他不信秀秀的爹真的是老糊涂了,成了一塊劈不開的榆木疙瘩。爹娘勸不住,也就作罷。只怪自家養(yǎng)了個不爭氣的貨,屎把臉糊了。不消一時三刻,良子搖搖晃晃地回來了,臉白得駭人,像裱了一層麻紙,眼神瓷登登的,黯淡無光。良子去了,實際上是等于沒去。良子根本就進(jìn)不了屋門,遠(yuǎn)遠(yuǎn)地就被秀秀的爹堵在了半道上。秀秀的爹還是那個老姐妹學(xué)說過的幾籮筐話,然后惡狠狠地補了一句,再敢走近我家的屋,敲折你的干腿棒子。
狗日的秀秀爹。
老不死的秀秀爹。
……
17
深秋。
秋深了,天也就一日一日地冷了。
秋天的一只腳已經(jīng)踏進(jìn)冬天的門檻。
牧村上空的那只孤鷹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某天,小小牧村還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沉睡,偶爾的一聲啼哭,不知是誰家的娃從夢中突然醒來,隨即又睡著了。接著是長久的靜謐。牧村最東頭那座低矮破舊的土屋里,卻早早地亮起了燈。因為沒有風(fēng),風(fēng)力發(fā)電機停止了轉(zhuǎn)動,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屋里燈光昏暗,隱隱地回旋著一絲鬼魅的氣息。其實,這一家三口徹夜未眠,一邊包餃子,一邊嗡嗡嚷嚷地說了許多話,還夾雜著娘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天快要亮了,良子也吃罷了餃子。餃子很好吃,里面放了切得細(xì)碎的干羊肉和沙蔥花,輕輕地咬一口,滿嘴流油,香氣撲鼻,余味悠長。
良子說,我該上路了。
爹娘沒有再說什么,也沒有出門,怕著什么似的,不愿意驚動這沉寂的夜,清涼的夜,冷冰冰的夜。
屋門吱呀一聲開了。
從屋里走出來了良子。屋門又吱呀一聲關(guān)上了。良子沒有回頭。良子能夠感覺出來,爹娘那滄桑的目光早已經(jīng)穿透薄薄的陳年的墻壁,滿含憂傷和悲戚地落在他的脊背上。爹娘的目光盡管滄桑,卻也像刀子,柔軟的刀子。良子身背他在城里上學(xué)時用過的一卷鋪蓋和一個書包。良子要去的地方,正是他上了十幾年學(xué)的那個叫吉鎮(zhèn)的小城,那個熟悉而陌生的小城。他要離開爹娘,離開秀秀,離開小小的牧村,到那個叫吉鎮(zhèn)的小城打工去,用自己的汗水和血水一邊養(yǎng)活自己,一邊治療情感的創(chuàng)傷。
良子經(jīng)過寡婦許金花和光棍田大的墳頭時,天際正好露出了魚肚白。良子突然停下腳步,站在兩座孤墳之間,默默地注視許久。墳頭上枯草凄凄。此時此刻,看著這兩座孤墳,良子究竟想了些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責(zé)任編輯 趙蘭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