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歐陽子是20世紀60年代臺灣現(xiàn)代派的代表女作家,其小說以冷峻、精微的心理描寫見長。本文以歐陽子短篇小說集《秋葉》中男性人物隱秘復(fù)雜的心理描寫為研究對象,分別運用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精神分析法”中“兩類本能”的相互作用、“俄狄浦斯情結(jié)”以及“自我、本我與超我”等學(xué)說,解釋歐陽子筆下男性人物內(nèi)心扭曲、變形的原因,為其失常的言行進行合理性求證。
關(guān)鍵詞:歐陽子 小說 弗洛伊德 精神分析法 男性人物 心理
一、引言
歐陽子,原名洪智惠,是20世紀60年代臺灣現(xiàn)代派文學(xué)陣營中十分具有代表性的女作家。她深受西方現(xiàn)代主義思潮的影響,其小說擅長以細膩、冷峻的筆調(diào)剖析人物的隱秘心理,被白先勇譽為“成熟精微的人類心理之分析”①。歐陽子的短篇小說幾乎都收錄于《秋葉》集中,像一面面心理透視鏡,映出各種最不為人所知的復(fù)雜心理,正如歐陽子自述其小說,“我差不多的小說題材,都是關(guān)涉小說人物感情生活的心理層面,以及他們的自我覺悟過程”②。由此,對歐陽子小說的解讀,人物的心理描寫是尤為重要的部分。
更令人嘆服的是,身為女性作家,竟能將男性的隱秘心理剖析得如此深刻。另一方面,不得不承認《秋葉》集中男性人物隱秘且復(fù)雜的心理活動十分讓人迷惑不解,然而,當我們運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去解讀時,卻可以得到較為清晰的解釋。況且,歐陽子也曾提到,“弗洛伊德的學(xué)說對西洋近代文學(xué)的影響很大,我當然很感興趣,在寫作上也相當受影響”③。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是奧地利著名的精神病醫(yī)生、心理學(xué)家,精神分析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中,以潛意識為基礎(chǔ)的“本我、自我與超我”(簡稱“三我”)人格學(xué)說是核心,本能學(xué)說以及泛性論為基礎(chǔ)的人格發(fā)展階段說等是其重要的組成部分。本文以歐陽子短篇小說集《秋葉》中男性人物隱秘復(fù)雜的心理為研究對象,分別運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中的“兩類本能”“俄狄浦斯情結(jié)”以及“自我、本我與超我”等學(xué)說來解釋小說中男性人物內(nèi)心扭曲、變形的原因,為其失常的言行進行合理性求證。
二、難以調(diào)和的“兩類本能”:愛恨交加
弗洛伊德認為,“本能是人的生命和生活中的基本要求、原始沖動和內(nèi)驅(qū)力”④。他在晚期將“本能”分為兩類:第一類是“愛欲或性本能”,既包括性本能或性沖動,又包括自我保存本能,即自衛(wèi)本能。其目的是把里面分散著的生物物質(zhì)粒愈來愈廣泛地結(jié)合起來,從而使生命復(fù)雜化。愛欲(又譯“原欲”libido)本能,如饑餓一樣,若長期得不到滿足亦或是喪失其應(yīng)用能力,心理、精神問題乃至行為的失常便隨之而生。第二類本能是“死亡本能”,其任務(wù)是把有機的生命帶回到無機物狀態(tài),以“施虐狂”“恨”等為第二類本能的代表。弗洛伊德宣稱“一切生命的最終目標乃是死亡”。這兩類本能的作用相反,卻始終同時并存,這似乎便是人類生命活動中一切矛盾斗爭的根源所在。⑤
歐陽子小說《花瓶》的男主人公石治川,正是在愛欲本能與死亡本能嚴重失衡的情況下,對妻子又愛又恨,以“施虐狂”的心態(tài)時時報復(fù)、戳傷妻子。小說中提到,石治川最大的毛病就是“他愛太太,愛到了發(fā)恨的地步”。為何會“愛到了發(fā)恨的地步”?弗洛伊德認為,愛欲本能與死亡本能總是同時并存,愛總是以意想不到的規(guī)律性伴隨著恨,不僅在人類關(guān)系中恨常常是愛的先河,而且在很多情況下,恨會變成愛,愛也會變成恨。⑥石治川對太太的“恨”掩蓋了“愛”:“他要傷她,戳她,向她報復(fù)。啊,他多愛她,多恨她,多想懲罰她”,甚至變成“施虐狂”,“她(太太)這脖子真是出奇的細小。輕易一扼,即可一切解決。不過是幾分鐘的事”,石治川儼然成了一個“瘋子”!
而石治川這種因愛生恨,進而變成“施虐狂”的病態(tài)心理是如何形成的呢?這是愛欲本能與死亡本能互相沖突之下失調(diào)引起的。過程大致是這樣的:首先,石治川“太愛太太”,巴不得把太太“裝在口袋里”,只為自己獨享,強烈的愛欲本能與占有欲充斥在石治川的內(nèi)心深處。然而,這種強烈得快要溢出的愛欲沖動卻在太太那里受到了更為強烈的“抵抗”(resistances),愛欲本能的沖動便進入了“壓抑”(repression)的狀態(tài),使愛的行為失效。⑦太太對石治川愛欲本能沖動的“壓抑”是極為致命的:太太因美麗而產(chǎn)生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在家中,太太最擅長之事就是控制丈夫。漸漸地,石治川喪失了男性的尊嚴,因為自卑,他不敢像男人一樣對太太實施愛的權(quán)利,他的愛欲沖動被“壓抑”到只有通過酒醉才敢發(fā)揮出來。于是,愛欲本能沖動極為強烈,但長期遭受太太以及自己的“壓抑”,進而變得極為軟弱,此情況下,死亡本能沖出來填補了這一塊“軟弱”,因愛生恨的過程由此完成并不斷變化著。
因“兩類本能”難以調(diào)和而生的“愛恨交加”,對身心的摧殘程度,簡直難以想象。而歐陽子在《花瓶》的結(jié)尾處,以極為冷峻的筆觸,將這種摧殘與傷痛在石治川的身上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石治川,一個大男人,竟“全身癱軟”趴在地上,“像個無助的小孩,哇哇地放聲哭了起來”。
三、“俄狄浦斯情結(jié)”:戀母亂倫
弗洛伊德運用古希臘神話中俄狄浦斯(Oedipus)“弒父娶母”的故事,說明男孩戀母情結(jié),即“俄狄浦斯情結(jié)”。弗洛伊德在1923年《自我與本我》中提道,“在年齡還很小的時候,小男孩就發(fā)展了對他母親的一種對象貫注,它最初和母親的乳房有關(guān),是在所依賴的原型上最早的對象選擇的例子;男孩子用以父親認同的方法來對付他的父親。這兩種關(guān)系一度曾同時存在,直到對母親的性愿望變得更加強烈,而把父親看作是他們的障礙;這就引起奧狄帕斯情結(jié)(Oedipus Complex,又譯為“俄狄浦斯情結(jié)”)。⑧
歐陽子短篇小說集《秋葉》中,《近黃昏時》與《秋葉》均涉及“俄狄浦斯情結(jié)”這種隱秘的心理,并通過不同的敘事技巧,展現(xiàn)人物患此病癥之下異常痛苦的內(nèi)心。
《近黃昏時》,采用“復(fù)調(diào)”技巧,通過不同的敘事視角表現(xiàn)人物病態(tài)的內(nèi)心。除了王媽的敘述比較符合邏輯外,不管是麗芬(母親)還是吉威(兒子),均通過近乎精神病患者似的胡言亂語來表現(xiàn)。母親麗芬重復(fù)最多的一句話是“麗芬沒有兒子”“麗芬沒有丈夫”“麗芬孤零零一人”;兒子吉威的話更加讓人迷惑,“余彬是我,我是余彬,我們是一體”“麗芬我愛你余彬說”“麗芬麗芬麗芬”。歐陽子似乎故意用支離破碎的話語,又像是潛意識中的夢囈,來描寫吉威紊亂的內(nèi)心。吉威顯然患有“俄狄浦斯情結(jié)”,他對母親麗芬有著無法抑制的愛欲,這種愛欲使他時時刻刻地窺視著母親,甚至把自己幻想成與母親偷情的余彬,變相滿足自己對母親的愛欲。正如弗洛伊德所說:“戀母和仇父這兩種傾向總是同時出現(xiàn),他就很容易幻想著母親的不貞。那些在幻想中與母親有私情的情夫,又總是有著與男孩自己相同的性格。”⑨《近黃昏時》所刻畫的與母親偷情的余彬,正是與吉威有著十分相似的性格,增強了戀母情結(jié)的程度與效果,為后文吉威砍傷余彬這一非理性的行為,提供了可釋性預(yù)設(shè)。
《秋葉》則沒有如此強烈的戲劇性沖突,情節(jié)好似落葉先紛紛揚飄蕩,在一陣疾風(fēng)中互相碰撞發(fā)現(xiàn)了對方,還沒來得及互相溫存卻又被另一股急風(fēng)掃落,各自飄零。從小缺乏母愛的敏生,對母愛一直十分渴望。當比自己大九歲的繼母宜芬走入他的生活中時,對母親的依戀得到了彌補。受原欲(libido)的驅(qū)使,有那么一刻,性欲曾掙脫一切禮教束縛,但敵不過轉(zhuǎn)瞬而來的道德的抵抗。患有俄狄浦斯情結(jié)的男子,雖然生理上成長了,但是心理上仍對母親有著過分的依戀,心理的不成熟使他以母親為原型進行性伴侶的選擇,甚至如《近黃昏時》的吉威與《秋葉》中的敏生愛上自己的母親或繼母。亂倫帶來的不僅是外界社會的道德譴責與遺棄,還時刻遭受內(nèi)心“自我”的理性批判以及“超我”的良心鞭笞。
四、“三我”的撕扯:欲愛不能
以潛意識為基礎(chǔ)的“三我”人格學(xué)說是弗洛伊德學(xué)說的核心。弗洛伊德認為,人格是由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三部分所構(gòu)成。(1)本我(id):指最原始的、與生俱來的、非理性的、潛意識的結(jié)構(gòu)部分,它充滿著本能和欲望的強烈沖動,按照快樂原則,一味追求滿足。(2)自我(ego):指人格中的意識結(jié)構(gòu)部分,代表理智與常識,處于本我與超我之間,充當調(diào)節(jié)者。(3)超我(super-ego):指人格中最文明最道德的部分,代表良心、自我理想,按照至善原則,指導(dǎo)自我,限制本我,達到自我。在弗洛伊德看來,上述三者保持平衡,就會實現(xiàn)人格的正常發(fā)展;如果三者失調(diào)乃至被破壞,就會導(dǎo)致神經(jīng)癥。⑩
透過歐陽子小說集《秋葉》,我們看到不同人物痛苦的內(nèi)心里,都存在著這“三我”的撕扯。在小說《秋葉》的男主人公敏生的身上,或隱或現(xiàn),或明或暗,充斥著“自我”面對“本我”與“超我”時的搖擺不定,陷于“多重人格”(multiple-personality)的困惑之中,欲愛不能,痛苦不堪。
在歐陽子的筆下,敏生的“三我”撕扯,既源于外部的家庭社會文化帶來的影響,又源于“本我”的強烈欲望如同“野馬”一般牽引著“自我”。
《秋葉》中寫道:“我(敏生)就開始了長期的探索自我的掙扎。我問自己:我是誰?……是東方人?是西洋人?……我真是那個每天拘拘謹謹,少言寡語的君子?如果是的話,為什么我不快活?而我心中極欲放縱的感情,極欲表達的思潮,又算得什么?怎樣解脫?”這一連串的問號,道出了敏生內(nèi)心對自我認知的不確定性。中國父親的嚴苛,在敏生內(nèi)心充當著“超我”的角色,時刻監(jiān)視著敏生,“自我”被“應(yīng)該如此如此,而不應(yīng)該如此如此”的條條框框限住,“本我”受到壓抑,因此,他不快活。美國母親在敏生的血液中注入浪漫多情的種子,“自我”受“本我”的欲望驅(qū)使,他快活的同時,卻受父親所設(shè)下的“超我”的嚴厲苛責。于是,敏生痛苦,“兩股力量,在我胸中,相扯相鬧,輸贏難分。我有被撕裂的感覺,永遠痛苦,得不到安寧”。
弗洛伊德將“自我”對“本我”的調(diào)節(jié)關(guān)系,喻為騎手駕馭強壯有力的馬。要控制馬的方向,“自我”必須足夠強大;但當馬不聽話想亂跑時,“自我”很有可能反被馬牽著跑?!肚锶~》中的敏生,同樣配有一輛“野馬”牌汽車,這輛“野馬”象征著敏生對年輕繼母強烈的愛欲本能沖動,是“危險的本我”。小說中,敏生用“野馬”載著繼母在美國的公園、酒巴中享受快樂的二人世界,當兩人在公園里如情侶般手牽手時,兩人拋開了“自我”與“超我”的束縛,進入永恒的“本我”之中,“在這一片刻,他們消失了自我……這一片刻,他們接觸到永恒”??墒牵敗耙榜R”載著他倆回家,“一進家門,她立刻松開他的手”,“自我”暫時控制住“本我”。但是,當深夜來襲,“本我”中的性欲沖破理性的“自我”羈絆,野馬帶著兩人即將躍入深淵的那一刻,“超我”出現(xiàn)了:道德與良心命令他們懸崖勒馬,雖然拯救了彼此,卻因“本我”受壓抑而痛苦不堪。新的一天,當“野馬”朝著“自我”引導(dǎo)的方向行駛時(敏生離開家回學(xué)校),“本我”欲愛不能,內(nèi)心復(fù)歸“死寂”。敏生在“自我”“本我”和“超我”無休止的撕扯中,欲愛不能,痛苦萬分。
五、結(jié)語
歐陽子短篇小說集《秋葉》,以隱秘的心理困境為題材,吸收了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小說創(chuàng)作方式,在20世紀60年代的臺灣文壇上開辟出一股奇特的“心理分析”文風(fēng)。如白先勇所說,“她的小說人物并不是血肉之軀,而是幾束心力(psychic force)的合成。這幾束心力,在心理的平面上,互斥互吸,相消相長,替作者演出許多幕各式各樣的心理劇來”{11}。
在這些“心理劇”中,男性人物往往以一種扭曲、變形的心理姿態(tài)上演一幕幕令人費解卻又為之動容的情感糾葛。而當我們運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去解剖這些男性人物的隱秘心理時,這些扭曲的心理之迷得以一一解開?!痘ㄆ俊分械氖未▽μ謵塾趾?,絞盡腦汁戳傷太太的同時,把自己也傷得最深。這種病態(tài)心理源自“兩類本能”無法調(diào)和,以恨為代表的“死亡本能”占了上風(fēng);《近黃昏時》中的吉威,無法自拔地愛上自己的親生母親,竟幻想自己是與母親偷情的男子,這是“俄狄浦斯情結(jié)”發(fā)展的極致;《秋葉》中的敏生,遭受“本我”“自我”與“超我”的撕扯,欲愛不能,痛苦不堪。綜上所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確實能幫助我們解開歐陽子筆下各類男性人物的內(nèi)心困境之謎。另一方面,歐陽子較為成功地運用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來描寫人物隱秘的內(nèi)心,精細入微,亦是其小說價值與意義的重要所在之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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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1} 歐陽子:《秋葉·序》,爾雅出版社1985年版,第1頁,第3頁。
②③ 歐陽子:《臺灣作家創(chuàng)作談·關(guān)于我自己——回答夏祖麗女士的訪問》,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173頁,第170頁。
④⑤⑥⑧⑩ [奧]弗洛伊德:《現(xiàn)代心理學(xué)大師弗洛伊德文集·超越快樂原則》(共8冊),楊韶剛等譯,知書房出版社2000年版,第19頁,第19—240頁,第142頁,第228頁,第17—222頁。
⑦ [奧]弗洛依德:《弗洛依德之精神分析論》,楊韶剛譯,百善書房出版社2004年版,第85頁。
⑨ [奧]弗洛依德:《弗洛依德之性愛與文明》,楊韶剛譯,百善書房出版社2004年版,第109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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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歐陽子.臺灣作家創(chuàng)作談·關(guān)于我自己——回答夏祖麗女士的訪問[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
[3] [奧]弗洛伊德.現(xiàn)代心理學(xué)大師弗洛伊德文集·超越快樂原則(共8冊)[M].楊韶剛等譯.臺北:知書房出版社,2000.
[4] [奧]弗洛依德.弗洛依德之精神分析論[M].楊韶剛譯.臺北:百善書房出版社,2004.
[5] [奧]弗洛依德.弗洛依德之性愛與文明[M].楊韶剛譯.臺北:百善書房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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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樊洛平.在人心的原始森林中探索——臺灣女作家歐陽子小說解讀[J].鄭州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3,36(6).
[8] 潘亞茹.對歐陽子作品的解讀[D].福建師范大學(xué),2007.
[9] 朱紅杰.探尋心靈的秘密——試述精神分析學(xué)說在歐陽子小說中的映射[J].語文學(xué)刊,2008(3).
作 者:韋黃丹,華中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中文系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