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畫家的保羅·德爾沃更像是一名游吟詩人,他用一種晦澀難懂的語序來詠誦著來自心底的詩篇。他又仿佛是一幕荒誕派戲劇的導(dǎo)演,畫面中所有的一切無疑都是舞臺上有著暗喻身份的演員,他們在一同講述著一個謎語般的故事,而這個故事的主角永遠是畫家本人。與生俱來的孤獨感與憂郁感相伴畫家的一生,超然的浪漫情懷也總是與寂寥和清愁共存。他像個孩子一樣始終游走于現(xiàn)世與幻夢之間,他又是一個真實的篡改者,把諸多現(xiàn)實景象重新組合進畫面里,進而將現(xiàn)實與夢境交織成為另一種陌生的真實,并以此發(fā)掘出那些隱秘已久的真情實感,把過往的憂傷與憧憬釋放在未來的時空里。
在擔(dān)任了比利時皇家美術(shù)學(xué)院院長的1965年,德爾沃完成了這幅大型油畫作品《影子》。這是典型的德爾沃式繪畫風(fēng)格,畫作上集中了許多他所偏愛的繪畫元素,諸如火車、女子、樹木、大海、建筑、房門、道路等等,這些主觀元素組成了一個奇異的場景,既不是某一個繁華的現(xiàn)代都市里,也不是某一個偏僻的鄉(xiāng)間小鎮(zhèn)。單從繪畫的角度來看,整幅畫面既有著古典主義的靜美,又有著浪漫主義的灑脫,古典浪漫與現(xiàn)代激情已然被愛好古典音樂的畫家完美地結(jié)合一處。
自從德爾沃的藝術(shù)風(fēng)格正式確立起來以后,他就打破了繪畫類型的界定,既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風(fēng)景畫,也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肖像畫或是靜物畫,他也從此被藝術(shù)史學(xué)家歸納成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如果從繪畫風(fēng)格上來說,他的確是在運用具象的繪畫語言來描繪潛意識下的自我體驗,發(fā)掘內(nèi)心深處私密的情感和人性中被壓抑的欲望,的確屬于超現(xiàn)實主義的范疇,可是在他的畫作間卻總是多了一些暗含的象征主義因素。
如果從個人意義上來說,火車就是德爾沃的繪畫象征物,是承載著幻想和回憶的標志物,他曾經(jīng)這樣坦言“火車就像是一位天使,每當它駛過的時候,就是在我心里面充滿了茫然的懷舊之情的時候?!碑敾疖嚨膱D像又一次出現(xiàn)在畫面上的時候,那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也再次浮現(xiàn)出來。符號化的火車依舊是被刻畫得精細入微,火車左側(cè)的狹小陰影并不是針對現(xiàn)實的寫生,只是以烘托的方式來強調(diào)物體的遠近空間感。我們看不到車頭在哪里,只看到灰蒙蒙的車廂里面空空蕩蕩,而且只有相互分開的三節(jié),看來它們注定是要滯留在鐵軌上。從視覺角度上來說,在這里具有動感的是鐵軌而并不是火車,這一點是尤其令人驚訝的。從畫面左側(cè)出現(xiàn)的鐵軌在車廂下交錯,之后馬上就并成一列蜿蜒在海岸線上。盡管這條鐵軌堅實有力,卻沒有引領(lǐng)著童年的火車駛進期望中的車站,也沒有駛向夢想所及的遠方,而是悄然地抵達海邊,在甩出了一條精巧的弧度之后,轉(zhuǎn)而消失在一座濱海建筑的身影里。也許,曾經(jīng)滿載童年幻想的火車已經(jīng)駛進了現(xiàn)實的海洋,或者,作為一段時光載體的火車又回到了它的起始點,在那里重新連接起現(xiàn)實與虛幻。其實,這就如同一段人生旅途,無所謂起點也無所謂終點,哪里是回憶的盡頭哪里就是旅程的終結(jié)。
這幅畫作是德爾沃作品中少有的晴空萬里的景致,但也始終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孤獨感彌漫其間。畫面從左側(cè)的火車橫向延伸開來,寬闊的大海和天空橫亙左右,一條平直的線也由左至右劃開天際,也拉開了畫面的縱深空間。灰藍色的海水近在咫尺卻又仿佛遠在天涯,一望無際的海平面上空無一物,深藍色的天空中掛滿了紡錘狀的云朵,在寧靜之下只有波浪在兀自涌動著。這片海水又仿佛是一塊流動的土地,裹挾著白色浪花從海平線的另一端把清冽的光芒傳遞過來。畫面中央并立著五棵大樹,在這道奇異的光芒照射下拉伸出兩道斜長的倒影,在淺黃色的土地上分毫畢現(xiàn),真的好似一對依偎的戀人,也許這就是題目名稱的由來。黑黢黢的樹干作為中心線平分了整幅畫面的左右,樹冠上干枯的枝杈連接起畫面最右邊的另一棵樹,仿佛組成了一座羅馬式的拱廊,弧度之下是一座沒有墻體依托的門楣豎立其間。兩扇敞開的房門只是象征性地規(guī)劃出了一個假想的室內(nèi)空間,房門外,一根孱弱的路燈在發(fā)出最后的微弱光芒,似乎是想要照亮些什么卻又力不從心,仿佛只是在守望著幻想中遙遠的孤獨。門扇的下方是一座簡易木制小碼頭,寬度相同的木板筆直地伸向海水中,已經(jīng)缺失的木板和有意刻畫的鐵釘帽頭表明這里荒廢已久,早就沒有了實際功用,只是一條路的意象。木板和鐵軌一起依據(jù)焦點透視法則交匯于遠方,看不見的消失點也是在海平線上。這樣的精心安排雖然不如古典主義般嚴謹,但也拉開了繪畫的空間,同時又把我們的好奇目光吸引到了畫面深處,引領(lǐng)我們在迷茫中尋找著遠方的真正所在。
如果說火車在德爾沃的畫作中是一種陽性的代表,那么女子就是陰性的象征。這幅畫作的女主角正是位于畫面右下方的女子,她穿著白色長裙獨自一人出現(xiàn)在空無一人的海邊,以優(yōu)雅的姿勢坐在古典樣式的梳妝凳上。身邊的一切似乎都與她無關(guān),她緊閉雙唇默不作聲,只是低垂著迷惘而黝黑的雙眼在凝心靜思,仿佛是在寂靜里回憶著什么。她有著一頭洋娃娃般的金色長發(fā)和曼妙身材,連衣裙V字型的領(lǐng)口顯露出渾圓的雙乳,就這一點點隱約的情色意味也早已被畫家升華為一種視覺的美感和詩化的格調(diào)。其柔美的身姿介于現(xiàn)實與夢幻之間,時而像精致的雕像,時而像躍動的舞者,時而迷惘、時而清醒、時而沉寂、時而煽情,是擁有神秘之美并且兼具典雅端莊和性感嫵媚的曖昧混合體。
這樣一幅寂寥、冷清的場景中,無論是誰都會感覺到一種深入心扉的孤獨。這位女子來自哪里,是一位鄰家少女還是一名專職模特,或者干脆就是畫家的憑空想象。其實她究竟是誰并不重要,德爾沃想要的只是一名的屬于畫中世界的理想女子,尤其他在畫面中摒棄掉了許多的寫生感之后,更加強了對夢幻感的寄托。這名孤獨的女子承載著畫家所想要表達的情愫,她不在宏大的歷史事件當中,卻是一段過往歷史的見證者,她不在大自然的懷抱里,卻是大自然中落寞的精靈,她作為一位無言的沉思者來見證那片海的孤獨,也引領(lǐng)我們的思緒飄蕩在記憶中的世界里。
畫作里的女子身著夏裝出現(xiàn)在秋季的海邊,身旁還聳立著冬季的樹木。也許,在德爾沃所描繪的謎一般的世界里真的存在著某種魔法,畫面中的人和景物往往都會超脫季節(jié)的限定,以便讓時間停滯在某一個既定的時刻,那些細如蛛絲的電線、低矮的柵欄以及散落在海邊的小石塊,都是時間停滯后的見證者。莫名的光是最后一個使人費解的謎團,光線可能是來自畫作中的海平線,又可能是來自畫面的左右兩側(cè),既曖昧地不置可否又清晰可鑒地照映出樹干的輪廓,既憑空增添了神秘感,也再次渲染了這個幻夢的世界。
時間似乎在德爾沃的筆端凝固了起來,畫家也依舊執(zhí)著地停留在一如既往的幻夢里,依舊以含蓄、內(nèi)斂的筆觸來表達源自內(nèi)心深處的對于時空、生命的思考,以及對于命運的終極追問。在具象的畫作間不是閃耀燈光的都市,也不是流淌月光的小鎮(zhèn),甚至不是一個現(xiàn)實中的場景,這種奇異的場面也許只是他所精心編織的一個故事。那些著力刻畫的人與景物始終游蕩在過去與未來之間,徘徊在現(xiàn)實與夢幻之間,或許畫家已經(jīng)把對現(xiàn)實世界的回憶安插進了夢幻的情境里,在沒有聲音回蕩的寂靜里,在失去晝夜更迭的時光里,也許只有夢境才是最真實的,我們眼前的世界只不過是一場夢幻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