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焱
1
各位,注意注意!現(xiàn)在,請跟著我做動作:拉起你的頭發(fā),越少越好,用力用力。對,就這樣。疼嗎?那么你確信不是在做夢了。一個優(yōu)秀的棗是不會說謊的,我就是這樣一個棗。
我有一個會思考的大腦。雖然穿著看似同樣的外衣,在一大堆呆頭呆腦的棗中間,但是我的智慧能亮瞎了你們的眼睛??上?,那些人的腦袋比棗核還要呆,誰也沒看出我有什么不同,他們在我的兄弟姐妹中選來選去,最終忽略掉了我。我和一群呆頭呆腦的兄弟擠在一起——那些也能稱為我的兄弟嗎?他們誕生在樹上,可我是從一大灘水里長出來的,那水有種怪味,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還想嘔吐。但呼啦啦懂我——呼啦啦穿著白大褂,喜歡異想天開,然后再去花很多時間實(shí)踐他那些沒用的想法。我被他掠來后放在一個瓶子里,在那種液體的浸泡下日漸聰明起來。這個人走路奇快,我能感覺到那白大褂掀起的呼啦啦的風(fēng),所以我就叫他呼啦啦。呼啦啦毛手毛腳的,我的前途就毀在了他的手里。那天,我正在打噴嚏,他過來用手摸摸我的身體,然后走開了。他走得太快,白大褂呼啦啦一甩,我被拋在空中,劃了個優(yōu)美的弧線,落到了一個籃子里。那里面沉睡著許多看起來和我一樣的家伙,只是他們沒有思想,是呼啦啦挑剩下準(zhǔn)備賣掉的。
人類當(dāng)中有個家伙說過,跟不懂自己的人生活在一起是很痛苦的。大家都沉睡著,唯獨(dú)我整天蹙著眉頭,想著遙遠(yuǎn)的未來。人類是看不出棗也會皺眉頭的,他們會以為我不夠新鮮。
我靜靜躺在筐子里,并乘著這個筐子來到市場。大概因?yàn)闂検茄a(bǔ)血的,所以筐一落地便引來了很多人??墒侨藗兛隙ú恢浪麄儜?yīng)該補(bǔ)的是腦子,更不知道在他們眼前有我這樣一顆聰明的棗,他們挑走了別的棗后,留下我和不多的兄弟在這個筐底。我仰望著天空,懷念起呼啦啦那白色的大褂,甚至怪怪的液體。
漸漸的,我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2
身體有了點(diǎn)溫度,睜開眼睛,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雙汗涔涔的小手里。我和我的兄弟很快被那雙小手洗凈,放在一個盤子里。
我一眼看出這是一個有著古怪夢想的孩子。凡是有夢想的孩子眼睛都亮亮的,安靜下來時會發(fā)出一種特別的光。
他拿起一顆棗,放到嘴邊,長長地嘆了口氣。
“為什么總是沒有人相信我能做一件大事呢?我的運(yùn)氣實(shí)在太糟了!”
從他的絮絮叨叨中,我弄清了這家伙夢想做大事卻又處處倒霉,有點(diǎn)自卑。
“胡說!我的運(yùn)氣比你糟多了!”我抗議,不過他聽不見。真的,如果不是那個呼啦啦,我現(xiàn)在不會躺在冰冷的盤子里。
男孩撇撇嘴,流下兩行人們稱為眼淚的東西?!拔沂裁匆沧霾缓??我一定要做一件大事給你們看看!”男孩說,然后慢慢地把棗送進(jìn)嘴里,莊嚴(yán)得像埋葬一個夢想。
我眨眨眼睛,想引起他的注意,因?yàn)樗鲆暳吮P子里還有顆智慧的棗。我用盡力氣翻了個身,可能是用力過猛,啪嗒一聲,我跳出盤子,掉在了桌子上。
男孩終于注意到我?!斑祝織椧矔汅w操?”他顯然對我很不滿意,用力掐掐我的身體,“別調(diào)皮,你看你皺巴巴的,肯定是沒人要,我就先吃了你吧,大個的留給爸爸。”
他捏起我,看了看,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毅然將我放進(jìn)他的嘴巴。我有點(diǎn)生氣,一個優(yōu)秀的棗進(jìn)了一個笨孩子的嘴巴,他還居然很不情愿?我想喊,可是還沒喊出來,一個尖厲的東西就劃破了我的衣服,咔嗤咔嗤,唾液攪拌著我的衣服鋪天蓋地襲來,把我的身體碾個粉碎。還好還好,棗是不知道疼痛的。
都說快樂是會傳染的,其實(shí)倒霉更是。跟著這個倒霉的孩子,再優(yōu)秀的棗也會變得懊惱。他嚼著嚼著放慢了速度,我能想象他皺著眉頭的樣子。果然,他喊道:“這個棗怎么有股怪味?”哈,我的營養(yǎng)水!我有種報復(fù)的快感。
“呸!”他張開嘴巴,將嘴里的東西吐了出去??墒俏衣斆鞯哪X袋卻留在了他的齒縫里,我撅起屁股拱了拱,那門已經(jīng)關(guān)得死死的,緊接著一股大水淹沒了我,可憐我還沒來得及發(fā)出一聲嘆息,就被水沖到了一個通道,像一條沒有鰭的魚迅速向深處滑去……
忽然,我停在一個很寬敞的大房子里,四壁柔軟平滑,也許是水太多了,我感覺有什么東西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身體也越來越無力……
突然,我的身體輕盈起來,我感覺自己漸漸膨脹,膨脹……一個東西從我的身體里伸展出來,經(jīng)驗(yàn)告訴我那是兩片葉子在我的身上搖曳。
“天啊!”我驚叫起來。
“奇怪,肚子好癢!”我聽到男孩說。
我咯咯笑起來:“種子發(fā)芽土壤也會癢的!”
可能是我笑或者說話的聲音太大了,男孩左看右看尋找聲音的源頭。棗核是不會說話的,但是一旦變成生命,一切就都不同了。
“誰在說話?”男孩伸著腦袋,對著空氣提問。
“我,偉大的棗核!”我響當(dāng)當(dāng)?shù)鼗卮?。我確實(shí)也只是個棗核了。
男孩找了半天,最后確信聲音來自他的肚子。
“我肚子里有個會說話的棗核嗎?天啊,天啊,天??!”男孩一口氣說了好幾個天啊。
“錯!我現(xiàn)在是一棵棗樹了,我將在你的肚子里長大,結(jié)出一顆顆大紅棗?!?/p>
“天哪!”男孩叫起來,“如果這樣,我的肚子該有多大??!”
“沒辦法,唯一的辦法是把我生出來,不過,得在我的果實(shí)成熟后?!蔽以谒亩亲永锫柭柤?。這個動作除了蛔蟲誰也看不見。
男孩忽然大哭起來:“嗚嗚嗚,我要生孩子了!”
哈哈!
可是這個小家伙怎么辦呢?他可是個男孩子啊,我的枝葉會越長越茂盛,我會小心地不弄痛他,可是不能讓它停止生長,同學(xué)要是看到他大肚子了,還不笑掉大牙。
我也發(fā)愁了。
男孩越哭越厲害,用手捶著自己的肚子。
“喂!你弄痛我了!”我搖搖葉子,示意他安靜一點(diǎn),“你不是想做件大事嗎?這就是個天大的事呢!”
男孩停止哭泣,顯然開始感興趣?!拔野?,”我咳嗽兩聲,“你把我生出來后,我可以幫你做成一件大事,讓大家對你刮目相看?!逼鋵?shí)我哪能做什么大事呢,逗小孩子罷了。
男孩顯然相信了,拍拍肚子跟我說話:“你真的可以幫我干成一件大事嗎?那我什么時候把你生出來呢?”男孩子的動作很輕柔,好像真的把自己當(dāng)成了一個孕婦。
這真是個問題。于是,我像個醫(yī)生一樣,掰著手指頭細(xì)細(xì)算起預(yù)產(chǎn)期來。
“還有7天,下個星期日就行了!不過這七天你的肚子會越來越大的,像真的要做媽媽一樣?!蔽液鋈挥悬c(diǎn)幸災(zāi)樂禍。
男孩哭了,大概是想到了自己挺著大肚子的樣子。
“別急……”我在他的肚子里嘰嘰咕咕地說著,出著餿主意。
3
男孩上學(xué)去了,從同學(xué)們的嘴里,我知道原來他是有名字的:嘆嘆。
按照我的吩咐,嘆嘆上學(xué)來抱了個大墊子。
一個尖聲尖氣的聲音響起來:“嘆嘆,你抱個墊子干什么?”
嘆嘆說:“我肚子疼,所以,所以媽媽讓我?guī)€大墊子?!辈?,是嘆嘆的肚子說,不不不,是我在說。
孩子們沒有注意到嘆嘆的聲音是來自他的肚子,只顧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他的墊子。還好,才一天時間,嘆嘆的肚子還不太大。
“男人生孩子壓力多么大?。 蔽腋锌?。
“嘆嘆,你在做什么?”老師進(jìn)來了。
我在肚子里語無倫次地重復(fù)了一遍肚子疼的理由,最后總結(jié)說:“這幾天,我媽媽說讓我每天帶個墊子來捂肚子,這樣就不會疼了?!?/p>
“奇怪,”老師看看嘆嘆,“你今天說話嘴怎么好像不會動一樣,聲音也這么?。克懔?,只好這樣了?!庇谑?,這個可憐的孩子一直將墊子緊緊地扣在腹部,死也不肯放松。
第四天,我開始伸展我的枝葉,需要的空間也越來越大,嘆嘆的肚子被我頂?shù)酶牧?。嘆嘆有個粗心的媽媽,可是再粗心的媽媽也能看出肚子與肚子的不同。
晚上,媽媽終于叫起來:“天??!你這是肚子還是氣球?”
“錯了,”嘆嘆一伸手掏出了墊子,“是美麗的墊子!班會上我要演大肚子的病人,需要裝個墊子體會角色?!?/p>
當(dāng)然,這是我的主意,要知道對媽媽是不能說自己生病的,否則后果會很嚴(yán)重。嘆嘆媽媽顯然接受了兒子的解釋,干笑兩聲走開了。
4
過了幾天,嘆嘆的肚子真的很大了,只比普通的孕婦小一點(diǎn)。他穿著肥大的校服,挺著大肚子走在校園里,脖子上還系著紅領(lǐng)巾,走到哪兒都有人追著看。于是,全校都知道了嘆嘆,他們左問右問,有的甚至還摸摸他的肚子。嘆嘆體會到了當(dāng)明星的悲哀,可憐的人只好對追星族說,他因?yàn)榕轮鴽觯园褖|子綁在了衣服里,那墊子里有中藥,過幾天肚子就好了。
“我不想做大事了,”嘆嘆生氣地說,“你快出來吧!”
我安慰他:“別急,你已經(jīng)快臨產(chǎn)了?!?/p>
最后一個晚上。燈下,我和嘆嘆商量生產(chǎn)的事情。
“要不要帶一些衣服去醫(yī)院呢?我小姨生孩子就是那樣的?!眹@嘆有點(diǎn)羞澀,那樣子好像真的要做媽媽一樣。
我拼命搖晃枝葉:“什么什么,你真以為你要生娃娃了嗎!”我們咯咯笑個不停。
“嚴(yán)肅!更不要害羞!”我說,“你要生的不是一個孩子,也不是一把棗,而是一個夢想,是一個想做大事的孩子的夢想,生夢想跟生孩子不一樣,知道嗎?”
嘆嘆特嚴(yán)肅地點(diǎn)點(diǎn)頭。
5
我不是誕生在醫(yī)院,我的后代當(dāng)然也不會在醫(yī)院誕生。星期天清晨,嘆嘆挺著他的大肚子出門了,我像一個隱秘的導(dǎo)航儀,左指右點(diǎn)將他領(lǐng)到了我生活過的地方。我知道,只要是星期天,呼啦啦必將在這里值班,這是個最好的接生婆。
我把嘆嘆帶進(jìn)去,想著怎樣開口才不會把呼啦啦嚇一跳。這時,我忽然聽到呼啦啦向門口走來,他的腳步很特別,啪拉啪拉地響,我好像看到他手里拿著瓶子,里面的液體如同鮮艷的雞尾酒。
“??!”嘆嘆大叫一聲。呼啦啦依然是毛手毛腳的,差點(diǎn)將瓶子里的東西潑到嘆嘆的大肚子上。
“哈,我知道你會來的。謝謝你哦,你真是個神奇的孩子!”呼啦啦好像會見老朋友一樣,一點(diǎn)也不覺得驚訝。
“呼啦啦,呼啦啦!”我在嘆嘆肚子里用盡力氣喊著,好讓他知道我在這里。
“噓!別叫!”呼啦啦湊過來。
“我要剖腹產(chǎn)嗎?”嘆嘆大概為生我做了不少功課。
我聽到呼啦啦命令嘆嘆向左走,坐下,安慰他說:“現(xiàn)在你什么也不要想,閉上眼睛就可以?!?/p>
一陣寂靜后,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漸漸發(fā)熱,仿佛變成了天上的星星,向周圍迅速散開,眩暈……
待到眩暈消失時,我的眼前一片光亮。
我被生了出來,我的身體已經(jīng)消失,變成了許許多多的棗。
呼啦啦是將我壓縮成光束后,從嘆嘆的百匯穴取出來的,而不是肚子。我知道嘆嘆一定很奇怪,可惜我已經(jīng)不能告訴他了,因?yàn)槊撾x了他的身體,我就不能再說出一句話了。
呼啦啦激動地叫起來:“成功了!成功了!基因重合!”他一把抓住嘆嘆:“謝謝你??!謝謝!你不知道吧,這個棗核是我花了很長時間,將特殊的基因放入培養(yǎng)液,才培育出來的。它是一個有智慧的棗核,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是必須在那灘怪水里呆足夠的時間,一旦離開,它很快就會變成一個普通的棗核,能量就不能釋放出來了。除非它遇到一個相似的環(huán)境, 并且有一個強(qiáng)烈的夢想給它能量,這個棗核才能長成棗樹,結(jié)出許許多多的棗。你就是那個特別的男孩,真是太巧了?!焙衾怖彩治枳愕?。
這些話本來我可以告訴嘆嘆的,可惜讓呼啦啦搶了先。
“哦,天??!”嘆嘆踢我一腳,“騙人的棗核,他還說要幫我做件大事情呢!唉,我沒有做大事的機(jī)會了?!?/p>
呼啦啦聳聳肩表示無奈:“這是你們的承諾。不過我可以把棗送給你,反正我的實(shí)驗(yàn)結(jié)束了,可以收工了。”
6
也許是嘆嘆還在生我的氣,也許是他不喜歡吃棗,還也許是他太有愛心,再也許是他覺得自己辛辛苦苦生下棗太不容易,應(yīng)該與人分享,總之他自己只留了一個,其余的全都送給了別人。他把棗送給了生病的老人,送給了考試不及格的學(xué)生,送給了生白血病的孩子,還有一個送給了參加比賽的運(yùn)動員……
最后,我被擺在嘆嘆家的茶幾上。
晚上,電視里播出這樣一條新聞:
“今天,本市西城區(qū)連續(xù)發(fā)生奇怪的事情:一個殘疾老人忽然疼痛消失,翻身下床;一個白血病少年癌細(xì)胞消失;一個成績平平的運(yùn)動員發(fā)揮超常,打破市運(yùn)動會長跑記錄;一個智障小女孩做出了哈佛數(shù)學(xué)題……令人稱奇的是,據(jù)他們稱,他們都吃了一個小男孩送的棗。目前,此事正在繼續(xù)調(diào)查中。”
嘆嘆終于做成了一件大事。我知道,我只有在他的夢想里生長才能具有神奇的力量?!拔沂嵌嗝磦ゴ蟀?!”嘆嘆很高興,“我不是做什么都會糟糕。我具有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神奇?!?/p>
嘆嘆又把我送給了呼啦啦,他們相約保守這個秘密。
我知道嘆嘆會保守秘密,因?yàn)檎l也不會相信一個男孩生了一棵棗樹,你也不會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