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與茹志鵑

鐘桂松

茅盾茹志娟

茅盾在評論《百合花》之前并不認識茹志鵑，在茅盾認識的人中，也沒有人告訴茅盾，茹志鵑是誰。茅盾是讀了一九五八年三月《延河》文藝雜志上的小說《百合花》后，才知道有個作家叫茹志鵑。同樣，茅盾也只是覺得這篇小說風格清新俊逸，才寫評論，充分肯定這篇小說的。然而，殊不知，因為茅盾的評論，已經(jīng)蔫倒的百合花又煥發(fā)青春，讓處在人生低谷的茹志鵑又振作起來，成為新中國的著名作家。

茅盾的一篇評論，挽救了一個作家，成為當代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

《百合花》茹志娟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

《百合花》發(fā)表時，茹志鵑的丈夫在南京部隊被打成“右派”，開除軍籍，開除黨籍。所以，這對十八歲就參加新四軍、二十二歲入黨的年輕編輯茹志鵑來說，不啻是晴天霹靂，面對這樣的政治蒙難，茹志鵑感覺自己的人生已經(jīng)掉入深淵，遑論一篇小說的發(fā)表與否，況且《百合花》也是經(jīng)歷了反復(fù)退稿才在《延河》上發(fā)表的。一九五八年的春天，恰恰是“大躍進”的開始，各行各業(yè)，轟轟烈烈，文藝界也不例外，中國作家協(xié)會書記處給全國作家寫信，發(fā)動全國的作家討論文學工作如何實現(xiàn)“大躍進”，并且還組織討論文學大躍進的條例草案，一派熱氣騰騰豪情萬丈的局面！而茅盾作為文化部長、作家協(xié)會的主席，也不得不參加作家協(xié)會組織的這些會議，不得不布置傳達中央大躍進的精神，甚至此后不久，還參加作家協(xié)會組織的大煉鋼鐵大會戰(zhàn)，親自上陣砸鍋子燒鐵水，參加大辦鋼鐵這樣的荒唐事。

年輕時的茹志娟

不過，茅盾畢竟是茅盾，在一九五八年的春天，牢騷發(fā)過以后，依然努力在崗位上履行一個國家文化部長的職責：召開并參加全國文化廳局長會議，寫應(yīng)景的文章，還要讀新出版的《林海雪原》等等長篇小說，寫長篇文藝論文《夜讀偶記》，同時還要閱讀各地的文藝雜志，了解全國此時的文藝發(fā)展狀況。所以，當茅盾讀到《延河》文藝雜志一九五八年三月號上茹志鵑的小說《百合花》時，眼睛一亮，像在沙漠里突然發(fā)現(xiàn)了綠洲，非常欣喜。他五月十二日讀完《百合花》后，說，《百合花》“是我最近讀過的幾十個短篇中間，最使我滿意，也最使我感動的一篇。它是結(jié)構(gòu)謹嚴、沒有閑筆的短篇小說”。茅盾在讀過各地大量文藝雜志上發(fā)表的作品之后，專門寫了《談最近的短篇小說》一文，詳細分析了丁仁堂的《嫩江風雪》、申蔚的《洼地青春》、愿堅的《七根火柴》、勤耕的《進山》、綠崗的《憶》、管樺的《暴風雨之夜》和茹志鵑的《百合花》等等短篇小說。其中，茅盾用相當?shù)钠治隹隙ê透叨荣潛P《百合花》，認為《百合花》是“結(jié)構(gòu)上最細致嚴密，同時也最富于節(jié)奏感的”。連用兩個“最”字來肯定《百合花》的結(jié)構(gòu)和節(jié)奏感。至于人物形象，茅盾也給予高度評價：《百合花》里的“人物形象是由淡而濃，好比一個人迎面而來，越近越看得清，最后，不但讓我們看清了他的外形，也看到了他的內(nèi)心”。同時茅盾還充分肯定了茹志鵑《百合花》“清新、俊逸”的創(chuàng)作風格，稱贊《百合花》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善于用前后呼應(yīng)的手法布置作品的細節(jié)描寫，其效果是通篇一氣貫串，首尾靈活”。在“展開故事”和“塑造人物”兩個方面，“盡量讓讀者通過故事發(fā)展的細節(jié)描寫獲得人物的印象;這些細節(jié)描寫，安排得這樣自然和巧妙，初看時不一定感覺到它的分量，可是后來他就嵌在我的腦子里，成為人物形象的有機部分，不但描出了人物風貌，也描出了人物的精神世界”。

當茹志鵑在一九五八年六月的《人民文學》上第一次讀到茅盾的這些評價，非常激動，說：自己這個“已經(jīng)蔫倒頭的百合，重新滋潤成長，一個失去信心的、疲憊的靈魂，又重新獲得了勇氣、希望。重新站立起來，而且立定了一個主意，不管今后的道路會有千難萬險，我要走下去，我要挾著那小小的卷幅，走進那長長的文學行列中去”。茹志鵑的興奮和決心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一個對前途一片茫然、對生活失去信心的年輕編輯，在心灰意冷的時候突然得到著名文學家的充分肯定，能不激動嗎？

茅盾的《談最近的短篇小說》發(fā)表一個月后，應(yīng)出版社要求，將《談最近的短篇小說》以及評論到的七個短篇小說編成一個小冊子，由作家出版社在一九五八年七月出版。在這部書里面，編排上，茅盾格外青睞茹志鵑的《百合花》，作為殿后的小說，還寫了《百合花附記》?？吹贸?，小說《百合花》在茅盾心中的分量。但是，茅盾對當時茹志鵑看到他的評論時的激動和興奮，卻渾然不知，沒有信息傳遞到茅盾那里。

《讀書雜記》茅 盾著作家出版社1963年版

一九六○年的秋天，茅盾因事到上海，茹志鵑所在的《文藝月報》社的領(lǐng)導葉以群告訴茹志鵑，茅盾先生來上海了，住在上海國際飯店，并專門安排茹志鵑去茅盾下榻的飯店見茅盾。第一次見到扶持自己的前輩，據(jù)茹志鵑自己回憶，當時自己興奮得忘記了是哪個賓館，而且見面后竟然沒有話說，一路上想好的“訴說、討教、感謝”，見了面，“最終，就連一句最普通的謝謝也沒有說，就告別了”。這是當時茹志鵑見茅盾的一個真實場景。這里，茹志鵑回憶說是一九六○年的夏天，但是，筆者查了一九六○年的茅盾年譜，發(fā)現(xiàn)一九六○年，茅盾只有在去杭州迎接波蘭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黨組第一書記普忒拉曼特先生時到過上海。具體說，茅盾于那年十月十九日從北京坐飛機到上海，第二天他就坐火車到杭州;二十九日陪同客人又從杭州到上海，在上海待了幾天，再回北京。離開上海時已經(jīng)是十一月初了。所以，估計茹志鵑第一次見到茅盾，就是在這次公務(wù)出差期間。可惜在茅盾一九六○年的日記中，也沒有記載。

兩年以后，即一九六二年五六月間，也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茅盾集中時間將全國一九五九年、一九六○年發(fā)表的上百篇小說讀了一遍，以札記的形式寫下了幾萬字的《讀書雜記》。其中，茹志鵑又是十分幸運，她的《春暖時節(jié)》《澄河邊上》《如愿》《三走嚴莊》《阿舒》《同志之間》等六篇短篇小說進入茅盾的視野，茅盾對茹志鵑的這六篇小說每篇都有精辟的點評。這讓茹志鵑又一次沉浸在興奮之中。茅盾評《春暖時節(jié)》，認為茹志鵑“寫靜蘭（女主角）思想發(fā)展的過程很細致”，“特點在于細膩地刻畫了女主角的思想發(fā)展而不借助于先使矛盾尖銳化，然后講道理，說服、打通思想等等通常慣用的手法”，肯定茹志鵑突破公式化的寫作痼疾，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清新的寫作特色;對小說《澄河邊上》，充分肯定“《澄河邊上》寫自然環(huán)境、故事發(fā)展，都緊密相扣，前后呼應(yīng)，既寫戎馬倉皇，也寫宜人風物;全篇節(jié)奏有起有伏：而這一切只用了七千余字，筆墨之精練即此可知”;對《如愿》，茅盾認為其中的主人公刻畫得非常成功，出場時“有挺胸向前的氣概”，在寫作上有“爽朗凌厲”的感覺;對《三走嚴莊》，茅盾寫了近千字的評論，認為“這篇小說的女主角是作者所寫的女性中間最可愛也最可敬的一個”。茹志鵑“活畫出一個嫻靜溫柔但看得清、把得穩(wěn)，時機到來時會破樊而出的一位青年婦女—收黎子”……我們知道，茅盾是描寫時代女性形象的高手，塑造了一系列的現(xiàn)代女性形象。所以，茅盾的這些評論，自然給茹志鵑以極大的鼓舞。但是，茅盾對茹志鵑作品的這些評論包括對所有新中國成長起來的作家的評論文字，已經(jīng)為一些人所覬覦、關(guān)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里的一些人開始尋找機會，找茅盾秋后算賬。

一九六四年，是中國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開始風起云涌的一年，也是茅盾極為郁悶和無奈的一年。從茅盾一九六二年寫完茹志鵑等一批青年作家的作品評論之后，就開始糾結(jié)起來，動輒得咎，奉命出國參加會議，被說成犯了投降主義錯誤;去大連開一個專業(yè)的小說創(chuàng)作會議，立刻被說成宣揚中間人物，反對英雄主義;一九六四年，茅盾在事實上已經(jīng)成為文藝界批判的對象。一九六四年九月，一份《關(guān)于茅盾的一些文藝觀點》的內(nèi)部報告材料中，收集、羅列了茅盾從一九五七年到一九六四年之間對青年作家作品的評論觀點，包括對茹志鵑作品的肯定和贊揚，變成了茅盾宣傳資產(chǎn)階級文藝思想的罪證，認為茅盾對“那些所謂描寫日常生活、思想內(nèi)容不深厚、時代氣息不濃，或者屬于所謂‘清淡‘輕巧，內(nèi)容單薄的一類作品，則總是不厭其煩地津津樂道，極口贊揚”。認為茅盾“以這種資產(chǎn)階級的美學觀點，作為評價一切作品的標準”。一九六四年九月的這份報告，估計茅盾當時不會看到，但茅盾在上半年就已經(jīng)明顯感覺到這種不正常的氣氛，所以他在一九六四年五月寫了《冰消春暖》的作品評論后，不再寫評論文章，從此封筆十余年。

“文革”后，茅盾開始全身心地撰寫回憶錄。同時又活躍在中國的文壇上，參加一些社會活動和會議，過去多年沒有聯(lián)系的作家，也陸續(xù)聯(lián)系上并且有了書信往來。所以，從一九七七年開始，八十多歲的茅盾又成了文壇忙人。“文革”以后的中國，各行各業(yè)都是熱氣騰騰，一種你追我趕的緊迫感彌漫在人們心頭，茹志鵑的創(chuàng)作熱情也同樣十分高漲，創(chuàng)作了小說《剪輯錯了的故事》，又將自己多年創(chuàng)作的作品進行整理，編了一部短篇小說集。小說集編好后，她想到曾經(jīng)扶持過自己從而改變自己命運的茅盾先生，她想讓茅盾為自己的這部小說集寫個序并題寫書名，留作紀念。一九八○年十月，茹志鵑給茅盾寫了一封信，向茅盾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茅盾對茹志鵑的創(chuàng)作風格一向喜歡，而且印象深刻。所以，接到茹志鵑的信以后，茅盾立即在十一月九日回信：

志鵑同志：

來信讀悉。我將勉力為您的短篇集寫一篇序，并題書名。

來信所列各篇所發(fā)表的刊物名單，我想我這里大概都有。讓我查一下，如有缺少，再請您補寄。

因為要讀十幾篇作品，然后能下筆寫序，恐怕今年內(nèi)寫不成了。手頭有回憶錄寫開了頭 預(yù)計本月可以寫完，然后再讀您的作品，再寫序（那倒一二天可成，主要是讀作品花的時間多），大概要到明年一月內(nèi)做完這些事。預(yù)先奉告，請勿著急。

匆匆即頌

健康

沈雁冰

十一月九日

當時的茅盾身體已經(jīng)大不如前，而回憶錄的寫作工程量非常大，此時回憶錄的寫作才只寫到了上世紀三十年代初，他這里講的回憶錄“本月可以寫完”，估計是其中的某一節(jié)。茹志鵑收到茅盾的信以后，非常感動，又立即回信：

沈先生：

回信敬悉，非常高興。其實先生也不必每篇都看，給我寫點囑咐就可。我即將先生愿意為我寫序，并題書名這一好消息，轉(zhuǎn)去百花出版社，我想他們也會非常高興的。

想到先生要花許多寶貴的時間來看拙作，內(nèi)心甚感不安。時間放在明年一二月份都可以。

作品集內(nèi)的一篇《三榜之前》是我給《人民文學》明年二月號女作家專輯寫的，我當寫信要他們把小樣打出，即給先生送去。

謝謝了，太謝謝了。

祝

健康

茹志鵑

十一月十六日

然后，茅盾本來安排在一九八一年的一二月份完成的事，卻在百忙中完成了。他將茹志鵑寄給他的十篇小說全部讀了一遍，還像過去一樣，為她的每篇小說寫下了讀書札記，三言兩語，言簡意賅。如對《家務(wù)事》，他認為寫出了“文革”時的“虛偽做作”;《兒女情》中的人物如尤梅“性格鮮明”，四五千字的短篇卻寫得“波濤起伏”，充分肯定茹志鵑的寫作手法之經(jīng)濟。其他如《剪輯錯了故事》《一支古老的歌》《離不開你》《冰燈》《草原上的小路》等等，每篇都有介紹和點評，總共寫了近五千字的讀書札記。此時已經(jīng)是一九八○年的隆冬季節(jié)。緊接著，茅盾又騰出手來，用詩的語言為茹志鵑的小說集寫序。茅盾開篇寫道：

如在暑天，火傘高張，居斗室者揮汗如雨，坐立不安，忽然烏云蔽日，而悶熱更甚;俄而狂風大作，電雷交加，沛然下雨，終于是傾盆大雨，剎那之間，暑氣全消。正是人人都有過的經(jīng)驗。我以為小說也有這樣的。

又如靜夜不眠，忽有簫聲，自遠而來，傾耳聽之，簫聲如小兒女絮語，又如百尺高樓，離人懷念遠方的親人，又有如千軍萬馬，自近而遠。這不是人人經(jīng)常都有，但偶然會有的經(jīng)驗。我以為小說也有像這樣的。

……

茅盾用詩一樣的語言寫序，是他為他人作品作序中不多見的。他稱茹志鵑的小說“就像是靜夜簫聲”，同時認為：“小說的風格倘近于靜夜簫聲，初讀似覺平凡，再讀則從平凡處顯出不平凡了，三讀以后則覺得深刻，我稱這樣的作品是耐咀嚼的，有回味的。”而茹志鵑的小說，就有這樣的回味。這個序，茅盾寫于一九八○年十二月十日，說明茅盾在一個月不到的時間里，讀了茹志鵑的十多篇小說，并且做了幾千字的讀書札記，寫了文采斐然的序，又一次給予茹志鵑莫大的鼓勵。當時茅盾為茹志鵑的小說集寫好序后，又給茹志鵑寫了一封信，連同寫的序一起寄給她。至于他為寫序而作的讀書札記，茅盾生前沒有發(fā)表，身后編入《茅盾全集》，才和世人見面。茅盾在信中說：

志鵑同志：

委寫之序，已經(jīng)寫好，奉上，請斟酌能不能用。至于取其中一篇之名為書名，我以為《冰燈》寓意深遠，《紅外曲》則指“四化”，尤其是老干部鉆研科學。究用哪一個，請你自己斟酌罷。匆匆 ?即頌，撰祺！

沈雁冰

十二月十五日

而茹志鵑收到茅盾如此高度評價的序言，自然十分欣喜，她立即給茅盾回信，表示感謝：

茅盾先生：

收到先生寫的序，當即讀了好幾遍，鼓勵多矣！我當作為一種鞭策，來努力達到先生所說的“靜夜簫聲”的意境。實在太感謝了。我當即奉出版社，并告訴他們先生所定的書的題名《冰燈》?！都t外曲》是一篇報告文學，所以還是《冰燈》好。

天氣驟冷，望先生多多保重。再次的感謝了。

致

敬禮

茹志鵑

十二月十五日

這里，茅盾來信的時間和茹志鵑回信的時間是同一天，為什么是在同一個時間？據(jù)茹志鵑回憶，她是在十二月十二日收到茅盾“寫的序文及親筆回信”的。所以，可能是茅盾的回信日期落款在手稿上打了提前量的緣故。

三個月以后，即一九八一年三月二十七日，茅盾逝世。茹志鵑十分悲痛，兩天后寫了一篇懷念茅盾的文章—《說遲了的話》，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謝茅盾對她的無私提攜，披露了因為茅盾的提攜才改變自己命運的往事。一九八五年七月四日，烏鎮(zhèn)茅盾故居開放，茹志鵑風塵仆仆來到烏鎮(zhèn)參加典禮，并與茅盾兒子韋韜先生見面，表達自己對茅公的懷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