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原以為,人心有其自然的規(guī)律。我們原以為,人死了還被強分功名尊卑,乃是對死者的最大不敬。
這些天有一些朋友很憤怒,他們發(fā)明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奇怪對比:將軍張萬年和歌手姚貝娜同時逝世,而在手機上,悼念前者的人要少很多。
然后他們很不開心:“一個為國為民的將軍,到頭來還不如一個戲子!”最后得出結論,這是“道德滑坡”、“國魂缺失”、“民族脊梁坍塌”。
作為一名金庸迷,對于這些人士的批評,我真的感到很慚愧。
因為他們批評的這個毛病,在我們金庸迷里很嚴重。比如,我們悼念程靈素小姐,總是遠遠多于悼念王重陽先生。
程靈素死的時候,許多讀者流出了傷心的眼淚。但當金庸寫到王重陽先生仙逝的時候,哭的人大概很少。網(wǎng)上懷念程靈素的帖子,也比悼念王重陽的要多得多。
論級別,程靈素是個鄉(xiāng)下小姑娘,連村長股長都不是;而王重陽先生是武林宗主,天下第一大門派的創(chuàng)始人,兩個人真是天差地遠。
論對國家和民族的貢獻,程靈素最多也就是在中醫(yī)藥學上有點探索,而王重陽先生是抗金志士、民族英雄,曾經(jīng)和女真侵略者英勇戰(zhàn)斗,為人民作出了難以磨滅的貢獻。
論輩分,程靈素是清朝乾隆年間的晚輩,王重陽先生是南宋孝宗年間的人物,早了600多年。
再往下想,我們金迷更感到惶恐。
《神雕》里,我們哀悼公孫綠萼,居然多于哀悼洪七公;《笑傲》里,我們哀悼岳靈珊,居然多于哀悼紅葉禪師。
《倚天》里,我們哀悼紀曉芙,居然多于哀悼覺遠大師;《天龍》里,我們哀悼阿朱,居然多于哀悼玄慈方丈?!讹w狐》里,我們哀悼馬春花,居然多于哀悼李闖王。
甚至小妹子郭襄終身孤獨帶給我們的痛,竟超過了大俠郭靖的為國殉難;甚至霍青桐所托非人帶給我們的酸楚,超過了的陳家洛的壯志難酬。
進一步深究,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金庸書上的那些正面人物,也是完全經(jīng)不起推敲。
丘處機那么喜歡作詩詞,還巴巴地給小龍女寫了一首《無俗念》,“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苞堆雪”;然而,對于像父親般養(yǎng)育了他、教導了他的恩師王真人,書上從沒見他寫過半句感恩的詩詞,真是天性涼薄。
楊過更不用說了,慈母死了他不發(fā)瘋,義父歐陽鋒死了他不發(fā)瘋,偉大的革命者洪七公死了他不發(fā)瘋,偉大的民族英雄郭靖死了他不發(fā)瘋,結果老婆十幾年沒回來,他就發(fā)瘋了去跳崖,真是國魂缺失。
不敢再舉例了,再舉下去,國家和民族的脊梁真要坍塌了。
我們原以為,人心有其自然的規(guī)律。我們原以為,人死了還被強分功名尊卑,乃是對死者的最大不敬。我們原以為,“戲子”這種詞兒早就被掃進了漢語的歷史垃圾堆。現(xiàn)在看來我們錯了。
最初想到把這兩件事拿來比較的人,真的很牛,想象力很豐富。他晚生了四十年,我很替他遺憾。
最后,轉我的兩位朋友的說法:
一位叫達娃的藏族朋友,被你們關于“不紀念英雄卻紀念戲子”的論調(diào)搞瘋了,抓狂地跑來問我:
“生命的逝去,誰輕誰重真的很重要嗎?難道不是同愿他們在另一種層面的輪回中,往生離苦嗎?”
有個叫“熊太行”的朋友則習慣性唱反調(diào)說,姚貝娜是2009年轉業(yè)的一名軍人。紀念姚貝娜,也算是擁軍行為。反倒是不紀念普通一兵、只紀念高級將領的做法更值得商榷。
摘編自“六神磊磊讀金庸”微信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