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地狗草

周衍輝

地狗草是家鄉(xiāng)的一種野草，我至今也不知它的學(xué)名叫什么。小時(shí)候，拔地狗草是我們常玩的一種游戲，孟小可是我最好的童年伙伴。

那時(shí)，也就五六歲吧，正是花一樣的年齡。小可一家是外來戶，在村里有些受人歧視。但我們卻是很要好的哥們兒，幾乎天天泡在一起。春天來了，燦爛的陽光下，村里村外，大街小巷到處都有我們快樂的身影。物質(zhì)生活的匱乏，卻在某種程度上豐富了孩子的想象力，我們玩的很多游戲，對現(xiàn)在的孩子來說恐怕是匪夷所思的。拔地狗草就是其中的一種。地狗草是一種很不起眼的草，長在路旁、溝邊，一大片一大片的，葉形纖細(xì)、挺拔，密密地簇生在一起?！暗毓?，地狗，上山喝酒。”我們嘴里哼著童謠，用手捏住草的上部，順勢輕輕一拔，“吱”的一聲，草莖從根部分離開，斷處是鮮嫩的淺白色，放進(jìn)嘴里一咬，有一股不易察覺的甘甜和青澀味道。這其實(shí)是一種單調(diào)、乏味的游戲，地狗草又是那般卑微，連牛羊都不吃，長在貧瘠的角落里，自生自滅。然而，對于孩子來說，喜歡是沒有理由的，我們喜歡那首古老童謠的韻律，喜歡聽那“吱”的一聲，喜歡地狗草那淡淡的青澀味道。因?yàn)橄矚g，所以快樂。

有時(shí)玩得累了，我們便在草地上躺著，看天空中的白云，看頭頂上輕快掠過的小鳥，下午四五點(diǎn)鐘的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有種說不出的舒服和慵懶。小可提議說：“我們比賽射擊吧？”說完，他撩起上衣，抽出插在腰間的彈弓。那是一把做工極其精致的彈弓，彈弓叉是柳樹杈做的，打磨得光滑、圓潤，還上了一層桐油。皮筋是兩根黃色的橡膠軟管，彈弓兜是軟牛皮的，皮筋纏在木柄上，小巧得像一件工藝品。而我掛在脖子上的那把，灰不溜秋的，彈弓叉還不對稱，皮筋是用自行車內(nèi)胎剪成的，兩根的粗細(xì)還不一樣，跟小可的比起來，簡直就是一只丑小鴨。

我們的目標(biāo)是二十米開外的一棵老榆樹，每人打10下，以射中多少定勝負(fù)。小可的彈丸是用黃土搓成的，在陽光下曬干了，大小均勻，平時(shí)裝在褲兜里。只見他端起彈弓，幾乎不用瞄準(zhǔn)，“嗖，嗖，嗖……”10顆彈丸飛射而出，“啪，啪，啪……”泥丸在樹干上撞得粉碎，竟然是彈無虛發(fā)。打完，小可得意地看著我，仿佛在說：“看你的了?！蔽夷闷饛椆?，閉著左眼瞄了半天，打出一顆石子，偏了; 再打一顆，還是偏了……結(jié)果，10顆石子，無一命中。我垂頭喪氣地看著手中的彈弓，恨不得扔到腳下踩個(gè)稀巴爛。而小可則在一邊“啪啪”地空拉著彈弓，一副勝利者的模樣。我有些生氣，準(zhǔn)確地說叫氣急敗壞。剩下的時(shí)間，我們又開始拔地狗草，小可的興致特別高?！暗毓罚毓?，上山喝酒……”他不停地哼唱著，拔了一根又一根，得意得很，甚至忽略了我的存在。

不知不覺間，夜幕降臨了。不遠(yuǎn)處傳來了小可母親喚他回家吃飯的聲音。小可母親是個(gè)很厲害的女人，小可一向怕她，一聽到叫聲，他馬上站起身，拔腿就往家跑。這時(shí)，“啪”的一聲，從他身上掉下一樣?xùn)|西，由于跑得急，他根本沒察覺到。我定睛一看，不由得心頭一跳，是彈弓，小可的寶貝彈弓。我前后左右看了看，沒人，就迅速撿起來，揣進(jìn)衣兜里。回到家，我正在吃飯，小可一頭大汗進(jìn)來了，問我有沒有看到他的彈弓?？吹剿钡臉幼?，我本想告訴他是我撿到了，但下午比賽的挫敗感卻讓我改變了主意，我堅(jiān)決地?fù)u了搖頭?？吹剿刈吡?，我竟產(chǎn)生了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快感。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來了。在院子里，用小凳立起一塊磚頭，然后拿著小可的彈弓，瞄準(zhǔn)，射擊，打了有二十多顆石子，一次也沒命中目標(biāo)。我不甘心，再一次拉開彈弓，屏住氣，一松手，彈丸激射出去，“啪”的一聲，磚頭應(yīng)聲倒下。我剛想歡呼，卻聽見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回頭我就呆住了，是小可！他瞪大了眼睛，盯著我手中的彈弓，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他的手中是一把帶著露水的地狗草，想必是剛才去找彈弓時(shí)順手拔的。

我懵了，看著他，下意識(shí)地把彈弓藏到身后，囁嚅著：“我，我……”這時(shí)，只見小可的臉漲得通紅，好像瘋了一般沖過來，一把奪過彈弓，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同時(shí)將手中的地狗草摔到我的臉上，然后頭也不回，“噔噔噔”地跑了出去。

我愣在那兒，好久沒回過神來。我的衣服上貼著幾根地狗草，綠綠的，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huì)干枯，不復(fù)有生命的活力，就像我和小可的友情，被連根拔掉了。果然，從那天起小可再也沒來找我玩，我也羞于見他。

大約半年后，小可一家搬回了老家。那天，我得知消息后，飛快地跑到村北的大道邊，可惜還是晚了一步，小可坐在一輛大卡車上，匆匆而去。他好像看到了我，向我揮著手，或許沒有，那只是我的幻覺。我哭了。

再一次聽到小可的消息，已經(jīng)是上世紀(jì)的九十年代初了。我參加了工作，有一次回老家，飯后跟母親在炕上說話，母親說：“你還記得以前住在村北的孟大叔吧？”我一激靈，腦海中馬上浮現(xiàn)出小可的影子，急切地說：“記得啊，小時(shí)候我和他家小可是最好的朋友呢?！蹦赣H嘆了一口氣，說：“前些日子你孟大叔回來了一趟，處理房子。小可去年出車禍死了，對你孟大叔打擊很大，五十多歲頭發(fā)就全白了?！?/p>

我張大了嘴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慢慢地，淚水涌滿了眼眶。那個(gè)瞬間，我的眼前展現(xiàn)出一片廣袤的原野，在路旁、溝邊，生長著一片片地狗草，平凡，普通，無人過問，卻有著頑強(qiáng)的生命力，在春風(fēng)中搖曳生姿。同時(shí)，有一股濃烈的青草氣息蒸騰上升，縈繞不去。我知道，那是童年友情的味道。

“地狗，地狗，上山喝酒?！被秀敝?，耳邊又響起了這首古老的童謠，那么遙遠(yuǎn)又那么真切，仿佛就在昨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