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曙明
英國與法國打了幾輩子的仗,若說世仇,早該是世仇了,可他們今天好像并不怎么互相仇恨,還經?;ハ啻蹬?,國民也安之若素,沒去罵那些說對方好話的人是賣國賊、帶路黨。日本與美國也該是世仇了,日本先是被美國的佩里將軍欺負了一回,被迫打開國門,后來又成功偷襲珍珠港,最后被美國扔了兩顆原子彈,不得不屈辱投降。這種血海深仇,如果換了勾踐,每天吃十個苦膽也不夠。但是,日美兩國現在勾肩搭背起來,似乎也沒什么心理障礙。
中國的胸襟也是十分寬闊的。今年是甲午戰(zhàn)爭120周年,媒體也有許多的紀念文章,許多媒體人都在絞盡腦汁,想弄一個新鮮的角度來評論這場戰(zhàn)爭。但是,什么清軍腐敗,海軍大炮晾衣服,挪用經費修園子,清流派空談誤國,這些角度都寫濫了,我覺得至少還有一個角度值得去寫,那就是甲午戰(zhàn)爭以后,朝野對中國戰(zhàn)敗的反應。
我發(fā)現,真正令朝野人士痛心疾首的,是割讓臺灣這件事,而不是戰(zhàn)敗。就戰(zhàn)場上的輸贏而言,中國人并不覺得太丟面子,因為你器械不如人,后勤不如人,通信不如人,醫(yī)療衛(wèi)生不如人,訓練不如人,戰(zhàn)術不如人,這些差距都是一目了然的,暮氣已深的老淮軍敢硬拼上一場,已經很不簡單了。
在許多中國人寫的筆記中,都對日本軍隊的戰(zhàn)斗力由衷稱贊,并指出中國軍隊的不足,而不會以為編造什么手撕日兵的神話,就能為國人爭回面子。比如,我看過當時的一篇文章,就很客觀地分析說,日本軍隊行動時鴉雀無聲,而中國軍隊則嘈雜得像個圩場,所以,夜晚天再黑也沒關系,日本軍隊根本不用看見中國軍隊,朝著人聲鼎沸之處開槍,保證尸橫遍野。
讓我覺得中國最有希望的是,戰(zhàn)敗之后,國內的知識分子沒有一味憤世嫉俗,呼天罵地,沒有做天下人都欠了他的怨婦狀,而是興起了一股學習日本的熱潮。大批年輕人為了振興中國,負笈東渡,到日本留學,就是從那時開始的。直到日俄戰(zhàn)爭前后,進日本的軍事學校學習軍事,是青年人最時髦的選擇。后來從事革命的黃興、秋瑾、宋教仁、胡漢民、廖仲愷等,革命宣傳家陳天華、鄒容等,都是留日學生。
按某些人的思維,日本是仇人啊,怎么能拜仇人為師呢?難道戰(zhàn)敗還不夠丟面子,非得把自己的熱臉貼上人家的冷屁股不可?然而,兩千五百年前的孫子說:“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有些人偏偏既不屑于知己,也不屑于知彼,以為喊幾句“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就能證明自己雄起了。
甲午戰(zhàn)爭讓我們在盡情嘲笑當年的中國人如何無能、如何愚昧的同時,別忘了也贊揚一下那些自強不息、不怕丟臉、愿意拜敵人為師、向對手學習的中國人。
(摘自《晶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