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想說一聲：珍惜

郭玉山

翹首以待的專注，濃郁了山巔的肅穆。

長老峰觀日坪上觀日臺，散立著近百號“追日者”。男女老少，最大者古稀老叟，比我還年長幾歲，最小者苕齡稚童。與生俱來，每個人都有一雙追尋美的眼睛?；蛟S，沐浴霞光，欣賞壯美，是人類生命的共同情結共通憧憬，在這般寒風凜冽、幾近零度的冷中，還有這么多人，千里百里，舟車勞頓，履難踏險，引頸瞻望，只為了那個瞬間：擁抱日出。

冷風中，我仿佛看到一顆顆熱的心悄然打開。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太陽。

“那該不是霾吧？”一個脆嫩的女聲問。

峰影凝重，霧籠幽谷，白氣氤氳。僧帽峰下那山埡口，紅日將從那兒露臉。而此刻，那兒卻鋪陳一抹厚重的灰色云翳，像化不開的凝脂，渾沌、冷漠、麻木，更像橫鎖著一層照不透的鐵幕，難怪有人疑之為“霾”而憂心了。

這回丹霞觀日，于我，非為“蓄謀”，實乃一次即興。凡即興，多為環(huán)境觸動，誘引。我正在撰寫環(huán)境報告文學，《環(huán)境》雜志策劃農業(yè)源減排專題報道，邀我同行。白天，在丹霞山周遭的山溝溝里鉆，踏訪養(yǎng)牛場、養(yǎng)豬場、禽畜糞污中心等。很高興看到野天野地里的野性養(yǎng)殖自覺地籠上了減排的理性籠頭，很高興看到環(huán)保理念這樣深入，在山溝溝里萌芽生長。山間顛簸，很累，卻整日泡在現(xiàn)實的也是想象的環(huán)境的綠中：綠樹，碧水，青山，藍天，心曠神怡。夜宿丹霞山下，自然閑聊丹霞。丹霞我游過幾次，不算陌生。那柱“陽元擎天”，鬼斧神工令人驚嘆。此外，歷來就有丹霞十二景之說：什么濤澗松風、竹坡煙雨、玉池倒影、虹橋擁翠、雙沼碧荷、螺頂浮屠等等，最佳首推丹霞日出……

這一說開倒勾起年輕同行的動議：當回早行人，登丹頂觀日。

我有點忐忑，畢竟老胳膊老腿了，但又不想掃年輕人的興。其實，丹霞日出，我30多年前就觀過一回。那時，夜宿半山，凌晨攀“丹梯鐵索”登頂?，F(xiàn)在有纜車了，聊發(fā)一回少年狂罷，在同一輪朝日下，晚年回眸壯年，也蠻詩意的。

畢竟是“即興”，沒有縝密籌備，出閘纜車站，驀然驚覺，出了要命紕漏：還有近千米的石磴險道，天黑地暗，步深步淺，卻誰都沒帶手電筒。抓瞎了，一番惶急，有人靈機一動——手機。好在有一位的手機有照明儲備。在黑暗絕地，一燈如豆，片熒之光，恍如一場瑰麗的日出。生命和生活，要有光，就有光了，真好。寒冷中的一星爝火，絕望中的一手慰憮，瘸行中的一支拐杖，都是光。天空無處不在。太陽無處不在。

觀日出，一場盛大的光的洗禮。內心鋪開一種信仰的莊嚴。

據(jù)說 ，這時節(jié)丹霞日出的時間是7時10分。都7點了，橫鎖在天邊的那抹凝脂的鉛灰，依然不動聲色，依然一副要囚住光脈動光噴涌的冥頑不靈的鐵幕。

有人弱聲地問了句：今天會有霾嗎？

心里一凜?！蚌病?，少年時只知道它是匿在字典里的深筆字，深藏不露，還曾誤讀成“貍”，不知其為何物，也不曾識見。原本孤僻幽渺的東西，不成想時下卻這樣大地域地泛濫，彌漫，作祟得這般日常，掛在唇上也這般日常。在觀日出的片刻，人們竟不止一次地扯到這廝，儼然陽光的天敵！或許，人們都在縈憂環(huán)境，眼前無霾，心中有霾。

紅日，終于浮頭了。先是那鉛灰凝脂融開一孔罅隙，淺金色的奶油從那笑唇溢出，繼而一抹桃紅，一眉脂紅，一弧殷紅，半輪鮮紅……顫顫然，巍巍然，像在寒風中顫抖，像要抖落身下的重墜，頑強掙扎，最后一哆嗦，終于掙脫了羈絆，脫穎而出。這場日出并不轟轟烈烈，并不金輦萬騎，踢踢踏踏地雄壯。倒像一程艱難的跋涉，或者，莊嚴的分娩。

忘記了仲春時節(jié)日出時間，卻依稀記得30多年前的那輪紅日：活潑，甚至有點頑皮，潑剌剌一個金鯉打挺，躍然亮相。流云如絮，輕遮柔拂，凸顯動感。半天錦鱗斑斕，活力四射。那時，我也年輕，登頂時熱血沸騰。

我曾看過海上日出，“光明的蓓蕾，蒸蒸，轟然綻放/金色輻輳叢茂天宇，巨輪踏浪”——浪隨之騰升，像蓮花座托舉巨大的燃燒。海沸騰了，天沸騰了，開放出無數(shù)金色道路……

我也曾在戈壁觀日?！帮恋你~鼓，鏘鏘，大音搖蕩/天馬巡行，呼嘯，穿越沉寂”要喚醒色彩、芬芳，喚醒冰冷沙礫內部的火焰，一種舍我其誰的磅礴氣勢。

相形眼下這輪初陽：羞澀，內斂，凝重，鉛灰背景上，一輪懸浮的孤寂。

“咸蛋黃?！比藚仓杏腥颂子昧藗€很大眾的比喻。

它冷凝著油光，倒真像被什么腌過，被“霾”腌過嗎？都說陽光無敵，陽光不老，陽光不銹。不錯，應該是這樣。而此刻，我卻聯(lián)想到“霾”，那人為放縱的非自然的存在，可謂陽光殺手，真的可以累日經(jīng)旬地銹住天空，腌囚太陽。那些PM2.5、PM10什么的，看不見的牙齒，能嘈嘈切切地嚙蝕陽光，嚙蝕陽光下的生活與生命。太陽也有軟弱的時候。孤寂地懸浮。

款款相望，我鶴發(fā)，它酡顏，愛憐之情，油然而生。我在心里祝福：噢，襁褓中的寧馨兒！

寧馨兒，希望的象征。創(chuàng)造的生命力蒸蒸茁長——陡然一個深呼吸，便見抖擻精神，光華煥發(fā)，煌煌大氣從高貴的額頭迸射。

觀日出，在群山之巔，也是一種洗滌肺腑的深呼吸：釋放積郁，吸納曠遠，渾然忘塵，忘機。云涌空谷，霧裊幽林，若年輕時，會忍不住一番嚎嘯，目空一切地發(fā)泄，現(xiàn)在老了，顧人及物，噪聲也是一種污染。山有靈性，木石有耳，何以要承受突如其來的尖叫的傷害。此刻，我更愿意俯首聆聽它的寂靜，諦聽天籟，在靜默中共鳴萬物和太陽的莊嚴。

太陽是唯一。又不是唯一。太陽之下，有萬物。它俯首與峰巒、湖海、村莊和城市依依相望，它傾情與泥土、犁鏵、谷粒和羽翎娓娓交談，在上升的過程中煥發(fā)騰騰熱度，以透明的力量把整個世界提升。太陽照耀萬物。太陽不是唯一，又是萬物膜拜的唯一……

此刻，我唯一想說一聲：珍惜！

陽光也是易損的，易耗的。

珍惜每縷晨光，珍惜每寸天空，珍惜每條山谷，每片綠葉，每階石蹬……

學會珍惜，學會欣賞。

懂得欣賞，懂得珍惜。

天空無處不在。太陽無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