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
身后的世界
1926年,俄國女詩人茨維塔耶娃,在得知里爾克病逝之后,悲痛難抑地寫下了一封悼亡信:“一年是以你的去世作為結束嗎?是結束?是開端!你自身便是最新的一年……親愛的,既然你死了,這就意味著,不再有任何的死(或任何的生)?!碑斝膼壑怂篮?,我們面對的將是怎么樣的世界?他們去了哪里?對我們來說,哪一個才是更好的世界?我們該如何繼續(xù)生活?別胡扯些什么生活將繼續(xù),這并不能減輕一絲一毫的痛苦,也不能給以后的生活帶來任何希望。英國作家C.S.劉易斯在痛失愛妻后,經歷了生命中最為悲慘黑暗的一段時光。他發(fā)現之前學過的所有知識與生活的體煉,都無法讓他承受這份巨大的傷痛。這傷痛猶如恐懼,卻遠比恐懼持久且深深插入心靈深處。作為一個忠實的信徒,他并非恐懼上帝對他的離棄,最讓他徹夜難眠的是發(fā)現這一切喪痛都是上帝存在的證明。死亡從未像真正來臨后,讓他如此難以忍受。所謂死亡不是哲學意義上的長篇大論,對他來說,就是再也見不到愛人的容顏,聽不見她的聲音,觸摸不到她的體溫,這就是死亡的全部意義。就是這死亡,讓他隨時隨地可以變成一個失聲痛哭的小男孩。
親人離去后,那種空空如也的世界,該如何用鏡頭捕捉?在《幸福已逝》中,得知妻子陣亡后,斯坦利·菲利普呆坐在沙發(fā)上。特寫強調了他緊蹙的眉頭和憂傷的雙眼,正像是劉易斯所說的那種“如心有淺淺的醉意,或腦受微微震蕩的感覺”。外界的聲音漸漸消失了,只剩下幾個散落的音符,掉在空蕩的房間中。緊接著由斯坦利的面目特寫切換到一個全景,空間在瞬間的放大,呈現出他心靈上所受的巨大沖擊,難以言喻的孤獨感。之后,鏡頭是一個中景,保持著一定距離,觀察他的舉動。電話響起,答錄機的留言是妻子錄制的,聲音回蕩在房間里,突然間刺痛了斯坦利的心。多么荒唐,愛人已經不在這個世界,而她的聲音又以其他方式重現著,他笑了笑,玩弄著無名指的戒指。取下,又戴上。仿佛在說,死亡也無法奪走她在他心中的位置。他走上樓,無助地躺在地上。接下來是幾個空鏡,餐桌、走廊、客廳、臥室的雙人床——一切都整潔、安靜,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空間的寧靜反襯出此刻情感上巨大的動蕩,令人感受到胃里隱隱的絞痛。這種手法,是導演鐘愛的表現方式之一。在德國電影《櫻花盛開》里,當安葬好亡妻的丈夫回到家中,一個人坐在凳子上。平時擁擠的房間變得冷清起來,導演也是用幾個空鏡勾勒出丈夫的心境,那些寧靜和空曠感令人發(fā)狂。
愛人遠去,留下身后的世界,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人們要學會繼續(xù)在沒有他(她)的世界中繼續(xù)生存。畢竟,像雪萊寫道的那樣,“生命可以轉移,但不會飛跑;希望可以消失,但不致死掉?!笔O碌囊粋€人,要繼續(xù)完成兩個人未走完的路。
在路上
在《幸福已逝》中,男主人公斯坦利的情感歷程也是影片的靈魂所在。約翰·庫薩克一個人撐起了全片的主要表演和情感的表達,把一個原本平淡的劇本演繹出了神采。他所飾演的斯坦利,是一個家用商店的主管,自從妻子遠赴伊拉克戰(zhàn)場,就變得失意落寞,自我封閉,壓抑內心的感情,拒絕與外界交流。當他說話的時候,似乎只是機械地完成任務,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他對生活懷著消極、懷疑的態(tài)度,從他的走路姿勢就能看出來:每跨出一步,都將身體的大部分重量放到前進的那條腿上,并甩動腳腕,將它拖過來,仿佛鞋子太沉,導致腳不太聽使喚一樣。應該說,他不是在走路,他是在拖著身體前行,而這無形的重量正是來自于他內心的羞恥與恐懼。他時時刻刻都在擔心遠在前線的妻子,恐懼終有失去她的一天。而他羞恥是因為本來去戰(zhàn)場的本該是自己,就像大多數家庭那樣。當一群女人聚在一起思念自己身在伊拉克的丈夫時,只有斯坦利沉默不語,他帶著羞恥、懊惱、不耐煩,對別人提出的問題,一概回應粗魯。就連對女兒的態(tài)度也極其生硬。家里不允許看有關伊拉克戰(zhàn)事的任何報道。他對于自己的感情不愿意面對,大多數時候選擇逃避。比如當看到站在門口,告知他噩耗的軍官,他不知所措地不肯讓他進屋;面對鋪天蓋地的悲傷,他選擇低下頭,把痛苦埋在心中;他不知道如何將妻子的死訊告訴孩子,只好開車上路,試圖在沿途找到答案。
影片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公路上拍攝的。凱魯亞克曾經在《在路上》中寫道,當生活變得令人難以忍受,他就拿起背包,起身上路,尋找生活。只有在路上,他才能從心靈的黑暗漩渦中抬起頭,看到自己的各種夢想。與其說,斯坦利一家的目的地是“魔法花園”,不如說他們在尋找希望,尋找那已然消失,但不曾死掉的希望。這就好像在黑夜中的公路上開車,看不到路的盡頭,只能看到車燈照射下的有限空間,但是只要堅持一直走下去,太陽總會升起來,總會到達終點。只有愛是不夠的,還要懷有信念。這種信念也是斯坦利一直在試圖找尋的東西,以前,他總覺得如果他去了戰(zhàn)場,他們的生活會好一點。但是,生活沒有如果,你得先去面對這個令人厭煩的生活,才能找到出路,不再迷失。正如歌詞中唱到的:“如何面對明天?我還在繼續(xù)。我想我學會了,你活在我心中。你拋在身后的世界,并不是死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