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楊絳談往事

石晶晶

2013年，楊絳在《文匯報》副刊發(fā)表新作《憶孩時》，包括《回憶我的母親》《三姊姊是我“人生的啟蒙老師”》《太先生》《五四運動》《張勛復(fù)辟》等五則隨筆。楊先生雖已逾百歲高齡，文章依然字真句實，流暢清晰，細節(jié)生動。

楊絳說：“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現(xiàn)稱青年節(jié)。現(xiàn)在想來，五四運動時身在現(xiàn)場的，如今只有我一人了。”然而，不論“五四運動”在中國歷史上占據(jù)如何卓爾不群的地位，在八歲孩子的記憶中無非是很多高大的學(xué)生在路上跑來跑去，舉著小旗子念整齊劃一的口號，“沒什么好看的”，何況爸爸媽媽正等著她回家。

楊絳睡前會翻看舊書，找見孟森著的《明清史論著集刊》，上面有錢鍾書圈點打勾的地方，都折著角。她饒有興味地細讀，忽然想起這部論著的作者恰是自己小時鞠躬行禮的“太先生”。楊絳說：“可是我無法告訴鍾書了，他已經(jīng)去世了。我只好記下這件事，并且已經(jīng)考證過，我沒記錯?！泵鑼戝X鍾書、楊絳伉儷情深的文章鋪天蓋地，都抵不過當(dāng)事人淺白平淡的一句陳述。

人世間不會有小說或童話故事那樣的結(jié)局：“從此，他們永遠快快活活地一起過日子?！比碎g沒有單純的快樂?？鞓房倞A帶著煩惱和憂慮。人間也沒有永遠。我們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個可以安頓的居處。但老病相催，我們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盡頭了。

——《我們仨》

楊絳在女兒錢瑗和錢鍾書先后離世之后，以文字回憶了一家三口共同經(jīng)歷的喜悅與艱辛，含蓄、節(jié)制地記錄了夫妻一世的風(fēng)雨同舟以及難以言說的哀慟。在世人眼中，楊先生飽經(jīng)世事、命途坎坷、老邁孤獨，可她卻寫：“人生四苦：生、老、病、死，可是‘生有什么可怕呢？我至今該說我還沒懂呢?！彼畹貌患辈辉?、有滋有味，甚至可以說責(zé)無旁貸，她要把錢鍾書大量的中英文手稿、讀書筆記整理出版，她譯注了柏拉圖的《斐多》，她有條不紊地出版了《我們仨》、《我們的錢瑗》及《走到人生邊上》。楊絳在追問生死，人生的價值與靈魂的去向是她最為關(guān)注的問題，她依靠生活交給她的那些事以及知識分子獨立思考、判斷的能力，自問自答，解惑并存疑。

楊絳先生創(chuàng)作廣泛，平實簡練的小說、白描淺淡的隨筆、精彩嚴謹?shù)淖g作、妙趣橫生的話劇劇本，均對人間世象寄予相當(dāng)?shù)耐橛肿粢詼睾偷闹S刺，呈現(xiàn)出一種靜觀的智慧。靜水才能深流。

躺在醫(yī)院病床上，我直在思索一個題目：《走到人生邊上》。一回家，我立即動筆為這篇文章開了一個頭。從此我好像著了魔，給這個題目纏住了，想不通又甩不開。我尋尋覓覓找書看，從曾經(jīng)讀過的中外文書籍——例如《四書》《圣經(jīng)》，到從未讀過的，手邊有的，或請人借的——例如美國白璧德的作品，法國布爾熱的《死亡的意義》。讀書可以幫我思索，可是我這里想通了，那里又堵死了。

——選自《走到人生邊上·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