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國
家鄉(xiāng)有句俗話:“蹲正月混臘月,莊稼漢忙的二八月?!?/p>
上世紀七十年代是我上學的童年時代,那時候,在鄉(xiāng)下務農(nóng)的父母辛苦一天掙的工分得到年底也就是臘月里才能搞決算,遇到收成好的年景,一個勞動日能攤五角錢,遇到災年收成不好,一個勞動日只能分攤二三角錢,許多人家給生產(chǎn)隊披星戴月勞動一年,決算下來倒欠生產(chǎn)隊二三百元,有些男子漢當場就眼淚溢出眼眶,也讓許多領到錢的人心里一陣酸苦。有的當場就借給一二十元,說:“拿著,給孩子買件新衣裳,買包紅糖好好過個年,開春了再作打算。”就這么普普通通的一句話,令在場的人熱淚盈眶。
一過臘八節(jié),遠遠就聽到令人亢奮的喧天鑼鼓,不是社火隊排練社火,就是戲班子排練秦腔。小的時候每個大隊都有一個修好的戲臺,平時用來開社員大會、放電影,到了年頭節(jié)下就唱秦腔。村里的戲臺在那個年代就是一個村的標志性建筑,戲臺中間是寬敞的舞臺,兩邊分別有配樂用的耳房,舞臺后側(cè)還有存物室、化妝室。臺口左右各立一個高桿,用來掛高音喇叭。臺前是一大片供觀看用的露天大場子。場子中間立著一個高高的旗桿,無論寒暑,五星紅旗迎風飄揚。
那時候由于物資匱乏,一進臘月我和我的小伙伴都是扳著手指算過年。過年好啊,可以喝紅糖茶,吃油果子,穿新衣裳,等父母舅舅姑爹姨爹發(fā)一角兩角的壓歲錢,好去買鞭炮,買豆豆糖,買小人書(連環(huán)畫)。還可以鉆到人堆里看社火中倒騎驢的張果老,看大頭和尚戲柳翠,看踩高蹺,看那農(nóng)官即興編唱表演哪家的媳婦孝敬公婆,哪家的兒孫考上了大學,哪家的清潔衛(wèi)生做得好,哪個婆媳的茶飯第一流。一過大年初二,村戲就開演,太陽剛下山,戲臺兩邊的高音喇叭就開始唱歌,唱《東方紅》、唱《我的祖國》、唱《紅色娘子軍》。這些歌曲就是唱大戲的前奏,于是,大人小孩提著小板凳趁著夜色急匆匆地往大隊部的戲臺前走,好占個看戲的最佳位置,來得早的一看,前面中間一片早已坐滿了人,只好找一個地方坐下和熟悉的人們互相敬煙,靜候秦腔開場。那時年少,擠在人群中,在臺下看看老人沉浸在秦腔中放著紅光的臉,再抬頭看看臺上濃妝艷抹、鳳冠霞帔的、紅臉花臉黑臉的“花旦”“武將”。那抑揚頓挫、字正腔圓的唱腔,我有時能聽懂三兩句,有時連一句也沒聽懂,我只是一個湊熱鬧的不安分的小家伙,看煩了,就擠出人群,在戲臺邊放幾個鞭炮,體現(xiàn)自己的存在。為此沒少受到大人的呵斥。每逢唱戲,我和我的調(diào)皮的小伙伴們都樂得屁顛屁顛的,早早地趕到戲臺后邊的化妝室看演員們化妝。負責后臺的民兵背著槍,他們是不允許我們在那里的,但我們總有辦法留在那里。有時,我們擺著虔誠的臉,前一聲叔叔好,后一聲阿姨好,叫得甜甜的,并且重復了無數(shù)次的保證,說只是站在邊上靜靜地看,絕不亂走,絕不亂動,于是便名正言順地留在那里了。有時遇到嚴肅的管理人員,被攆了無數(shù)次,仍然百折不撓地用敏捷的動作溜回來,然后,死皮賴臉地蹲在那里癡癡地看。有時候被攆下戲臺,我們便來耍我們的絕活,爬到戲臺邊的白楊樹和柳樹上,仍然悠然自得地看著秦腔,令那些大人對我們又氣又恨,但沒有一點辦法。
站在臺下往臺上看,皺皺褶褶的幕布是我們眼里最美的東西。紫紅的、藏藍的、杏黃的、長的、短的,看似很隨意,很雜亂,卻總能顯現(xiàn)出另一番神秘莫測的繽紛之美。最初,我是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溜上臺,輕輕地捏了一下,柔柔的,生怕捏重了就會把這幕布的美麗揉碎。后來,在演出結束休場的時候,我就和伙伴們用力爬上高出我們半截的戲臺,模仿著戲中人物的步法大搖大擺地在臺子上學唱戲,那份歡樂,那份情愫至今仍然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F(xiàn)代文明的高速發(fā)展,城市化的快步推進,使那些扎根在鄉(xiāng)土的秦腔村戲逐漸離我們遠去,那些活躍在鄉(xiāng)村的秧歌隊社火隊由村村社社都有日益銳減到只個別村社有,那些信口就能編唱的農(nóng)官已經(jīng)很少看見,他們大多已經(jīng)告別了人世,僅存的也年事已高,已無法從事演出活動,這手絕活面臨失傳,令人扼腕嘆息。
少了鄉(xiāng)村的社火和秦腔,鄉(xiāng)村就淡了那份濃濃的年味,因為它少了秧歌中震天的鑼鼓,還有那歡快明朗的節(jié)奏,它少了社火中舉著的霸王鞭的威風和莊嚴,還有龍騰虎躍的典雅吉祥,少了秦腔中包公的三把鍘刀的正義之劍,還有那抑揚頓挫、字正腔圓的唱腔,如今那些鄉(xiāng)音永遠飄蕩在農(nóng)家的田園上空,歷久彌新,永留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