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克獻
溝西村的倔子是村里村外眾戶喜愛的木匠。眾人喜歡他,并不是因為他手藝好,而是他從不講究吃喝,只講隨茶便飯,吃煙只吃“團結”牌,那是當?shù)剞r(nóng)民普遍抽的大眾煙。他做木活方式,材料都是主家供應。他收費的標準合理并且公正,都是老價錢。比如做一面窗收十元,做一梁叉收二十元,他收實價,沒有虛頭,因而也從不談讓錢。早些年,相鄰的后錢村有一位他同祖父的姐姐請他去做木活,也照樣按價收取,依然是老價錢,姐姐逢人便說她弟六親不認,真是個倔子。從此倔子的綽號就在村里傳開來。
倔子做活收工錢分文不讓人情,確實倔了點,但相比村里其他兩個會吃會喝的木匠,請倔子做活還是劃算。因此,眾鄰有木活仍請倔子先做。
倔子是個單身漢,早去的父母留給倔子青磚墻草搭的屋子,他四五天才能回來一次?;貋硪矐械淖鲲?,他唯一的親人就是一個弟弟,弟弟家要吃飯了,他端個碗就去,偶爾也有弟媳讓孩子來喊的。他從來沒有給弟弟家湊過糧份,據(jù)說連一分錢的小糖也未買給孩子吃。弟弟是同胞娘養(yǎng)的,好歹不說,弟媳不滿就說了出來:“他大伯,那倔子,一分錢也是命,省錢都為了帶棺材里的?!?/p>
村里人都估計倔子積蓄了幾萬元。有的說他的錢裝在壇子里埋在地下,有的說他的錢都縫在被套和枕頭里,眾說不一。一天傍晚,倔子從鄰村回來,發(fā)現(xiàn)門鎖被人撬開了,他沒聲張,但還是被弟媳看出了,便問了少了什么沒有,倔子嘿嘿一樂說,被子和枕頭被劃了口子,多日未掃的地上多了幾個鞋印。弟媳把倔子的話往外一說,眾人都不解倔子收錢的謎了。
倔子仍是倔子,每天放心在外做活。
倔子畢竟還是倔子,還是不盡人情。因而村里村外,即使是好多事的婆娘也不愿給他提親,說他這輩子斷子絕孫理所當然,倔子就這樣熬過了四十四歲仍然孑身一人。公元一九八四年秋后的一個傍晚,一個出操著湖南口音的外鄉(xiāng)男人帶著一個半老徐娘來到溝西村,男人說女人是表姐,原來嫁于湖南一個偏僻山溝里,勞動都是鍬挖肩扛,很苦的,去年丈夫上山砍柴不小心失足摔死了。她不能生養(yǎng),未留得一男半女,想嫁到這淮北平原沃土之家里。男人這么一說,村里人就想讓那女人如意,但都是有家事的男人,于是讓他們?nèi)e處,剛要走出村子,忽一婆娘想到倔子,無論如何,倔子還是村里最純的一個男人哩,于是眾人捧月似的把倔子推出來,那婆娘就跑上去追回了湖南人。找倔子一說,沒想到他出口成章:
“沒肉吃辣子也是好的,沒媳婦不生養(yǎng)也是好的?!?/p>
倔子拿出三千元給了那表弟,那表姐也就留給了倔子。
一連十余天,倔子除了每天去集市上買雞魚肉蛋之類,一回家,就關上門。這時,男婚女嫁,正是農(nóng)村辦紅事的火熱的季節(jié),打家具做門窗也正是旺季,來找倔子的人是不少,但是都被倔子拒絕在門外。倔子家的炊煙裊裊不絕,鍋里煮肉煎魚的香氣卻抑制不住地往外冒。好事的婦女溜到倔子家門前,然后竊竊笑著走開了。
倔子打開房門讓村民進屋的時候,村民們都看到倔子的臉比原來白了許多,但是明顯的瘦了,且顯示蠟黃色。眾婦女就有意當湖南婆的面開倔子的玩笑,倔子一律不應,只默默的笑,但倔子仍不外出做活。
秋后一天涼于一天,秋風掃落樹梢上最后一片黃葉時,湖南婆突然從溝西村消失了,人們每天早晚都能看到倔子在村里巡索,滿村亂轉,村人連小孩子都知道湖南婆走了,就有婆娘故意問倔子:“倔子,你湖南婆子呢?”
倔子不吱聲。
“你怎么讓他跑了呢?”
“都是鴨子,騙你錢的東西!”
倔子被騙了,倔子開始沉默下來,他一連三天關門睡覺,弟媳說她也未見他生火做飯,也不知這三天他是怎么過來的。走了湖南婆對小村來說相安無事,失去了婆娘的倔子仍然要做活,于是又見倔子外出做工了。倔子從此做工于男人少言寡語,于婦人多了話題。不論在誰家做工,工完了收錢時,只要女人付他錢,他都會讓十塊八塊。這個驚奇的發(fā)現(xiàn),一傳十,十傳百,凡是做完工付錢時都是婦人付錢。
于是話又在村里村外傳開了,說倔子自從接觸了湖南婆受到了女人性情點化,有點人味了,不倔了。
開春明媚的一天,溝東村外號“疙瘩”的兄弟請他給快要結婚的二女兒做嫁妝,他便每天三頓飯在他家吃。
開春農(nóng)活也開始忙碌起來,疙瘩一家只在要做飯時婆娘回家做飯,留下倔子一個人,但疙瘩家每天都有一個人看門,這就是疙瘩大閨女小弟,疙瘩家共四個孩子,都是女孩。生小弟時,小弟先天是個瞎子,本想把她丟到滿湖里,又不忍心,就留下來。起名小弟就期望下胎能生個小弟弟,生第二胎時又是女孩,這時小弟又得了疾病,半身不遂,說是鬼風掃的,小弟就每天躺在門口曬太陽,算是一個看家的人。倔子木活干累了,就喝碗茶,抽支煙,他想找個人說說話。就與小弟說了起來,小弟這年二十六歲。倔子一找她說話她就說個不停。倔子說我怎么聽你爹媽喊你啞子呢?小弟說我平時不說話,我不認識誰,誰也不和我說話,誰也不會聽我說話,你是和我說話最多的人,我也愿意和你說話,能說說話,能說說心里的話是多么暢快呀!可誰也沒有讓我暢快過。
倔子聽到幽幽的嘆息聲,從這個瞎子、一個半身不遂的姑娘嘴里發(fā)出的嘆息,這讓他想起與女人有關的許多知名和未知名的情節(jié)。
春天明媚的陽光,從豆葉大小樹葉間斑駁地落在小弟臉上。
“小弟,我知道你叫小弟,你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道,但我聽得出,你是給我妹妹做結婚家具的人?!?/p>
“我知道你二十六歲,你知道我多大嗎?”
“不知道,我不問你多大,我只知道,你是和我說話最多的人?!?/p>
倔子對小弟的話沉思了很久,倔子的心里感到春天般的溫暖。
第四天,倔子得了感冒,他全身松松搭搭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一點精神也沒有,但是,他有足夠的時間回味小弟的話。
第七天,他的病好了,他就去溝東繼續(xù)做他的沒做完的木活,這天正是陽光最明亮的時候。
“你是做木工活的人嗎?我聽出是你的腳步聲,你這些天哪去了?活干完了嗎?”
倔子剛在小弟面前立住腳就聽到小弟一連串的疑問。
“我感冒了。”
“我想和人說說話,我心里都悶死了?!?/p>
說些什么事呢?倔子想了想他已經(jīng)沒什么話對她說了。
“說什么呢?”
“隨你說什么都行?!?/p>
倔子真正感到確實沒什么話可說了,就說出:
“你找個婆家,不就有說話的人了嗎?”
“婆家?我沒有婆家。人家都不要我。我是個瞎子,又有病身。”
倔子又聽到小弟的嘆息聲,看到小弟用手指在地上畫了一個方形。倔子猜到她很可能在畫一個房子或家具。但小弟是先天的瞎子,她從未見過啊,她在想什么呢?
“沒有人要我,沒人?!?/p>
“你過來。”小弟一會兒又說。
倔子順從來到小弟面前。
“蹲下?!?/p>
小弟摸到了倔子的身子,又摸到他的頭和臉。她從上到下摸了三遍。
到第十天嫁妝做好了,小弟的妹妹在五月的一個晴朗的日子出嫁了。疙瘩來請倔子去喝喜酒,他沒有去,不僅如此,在以后,溝東村其他人請他去做木活,他也沒有去。
秋天來了,當又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到來的時候,溝東村傳出一個爆炸性的新聞,小弟的肚子大了。疙瘩和他的媳婦就問小弟,這肚子是被誰弄大的?小弟什么也沒說。小弟被痛打了一頓,盡管如此,她也沒說出一個字。疙瘩家沒有男孩,商量之后便定下讓小弟生下孩子。到了二月,飄雪的日子里,小弟進了醫(yī)院,由于難產(chǎn),小弟和孩子都斃了命。小孩是個男孩。因為小弟未出閣,不能入棺,不能行禮事,就草草埋了。疙瘩和媳婦只可惜了那個男嬰,背地里多少次還提起。
村里有人看見倔子在幾個清晨和傍晚來到小弟的墳上,于是人們便懷疑上了他。小弟的父母便背地里找倔子。倔子默認了,從堂屋里挖出個罐子,拿出他所積蓄的一萬多元錢給了疙瘩,疙瘩家也就無聲了。
倔子暴病于第二年春三月。他沒留給弟和弟媳一分錢,弟媳婦阻止丈夫過問倔子的喪事。疙瘩出面了,將他埋在小弟的墳旁。
村里人常常木然的看著那個墳頭。
責任編輯 ?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