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煒
第一章:本文作者描述
一只苦哈哈的鳥
首先,他的姓。
“Uccello”直譯是“鳥”。不管這別號是誰起的,他顯然覺得比自己的原名好,要不然也不會用它署名。于是,保羅·迪·多諾(Paolo di Dono)成了“保羅·烏切洛”(Paolo Uccello) :一個人心甘情愿地把自己變成了鳥。
借用藝名留芳青史的畫家比比皆是。即便如此,烏切洛的綽號還是別具一格。為了闡釋它的淵源,藝術史學家瓦薩里(Giorgio Vasari)講了個故事:
烏切洛貧苦,養(yǎng)不起寵物,只好在家里擺放諸多動物畫像,用以描繪百獸。他偏愛鳥類,因而得有“百鳥保羅”之雅號。
至于他為何貧苦,瓦薩里自然也有一套說法:畫家“癡迷于難上加難甚至無法解決的透視問題”。
為了做研究,他避世獨處,少與外人接觸,一連數(shù)周都不露面……時間、精力如此耗盡,終其一生他無法與名譽親近,只得和貧困交往。
第二章:本文作者一不小心
讓配角搶了戲
無論乍聽之下有多通情達理,瓦薩里的闡釋揭露最多的,其實是自己。
這確實是他的老毛病。資料欠缺時,他會情不自禁地添枝加葉,仿佛自己在繪制一幅幅繁茂的風景畫,容不得一星半點的空白。
不過,脫離現(xiàn)實的確是藝術的特權(quán),而他也的確是大師級的藝術家,不僅能畫,還會建筑,完全可以和他的筆下人物比肩。
遺憾的是,在一個大部分藝術家還目不識丁的年代里,瓦薩里在寫作方面也極有天分,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寫出了一部恢弘大作。他有板有眼地描繪了中世紀后大量歐洲藝術家的生平,犀利地評判了他們的作品,同時解說了他們的風格演變。雖然無心插柳,瓦薩里卻開辟了美術史的花園,奠定了它的基礎,劃出了它的范圍。
這恰是問題所在。要是他的名字還會被后人提及,一般就只是《藝苑名人傳》的作者。五百年前—當他還在世時—他卻是意大利的泰斗人物。誰也沒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會淪落到僅僅被視為一名作家。
天賦不一定導致驕傲,但很難不激起野心。瓦薩里便是如此。他拒絕不了任何有可能帶來榮譽的工作,哪怕他得依賴越來越多的助手。“在你的朋友們看來”—有名好心人士及時給他敲了警鐘—“你攬下的任務也未免太多了;你無法親手完成,它們也無法讓你名至實歸?!?/p>
不消說,這種勸告只被當成耳旁風。瓦薩里渴求的不全然是財富或名譽,還有更稀有的權(quán)勢。這也是為什么他只接受權(quán)重位高之人的委托的原因。一旦當上了佛羅倫薩最顯赫的美第奇家族的藝術顧問,他的影響力也隨之激升到空前絕后的制高點。通過著作,他可以在紙面上轄制任何藝術家;借著關系,他又得以在現(xiàn)實生活中讓他們隨時待命。沒有人敢不買他的賬,連米開朗琪羅都得把他當一回事。
第三章:本文作者解釋貶抑
其實是最佳的稱贊
在一個野心如此之大的人眼里,烏切洛自然是個游手好閑的家伙—雖然瓦薩里也看到了畫家的才華,還把他歸入十五世紀早期英雄榜。正是這群人—布魯內(nèi)萊斯基(Filippo Brunelleschi)、吉貝爾蒂(Lorenzo Ghiberti)、多納泰羅(Donatello)和馬薩喬(Masaccio)—讓佛羅倫薩躍升為西方藝術的重鎮(zhèn)之地。
但這盛譽是瓦薩里在撰寫英年早逝的馬薩喬時給出的。在烏切洛本人的傳記里,他反而拿不定主意。作家為久辭人間的畫家獻上一束束鮮花,卻又不肯行任何禮:
烏切洛或許能成為自喬托(Giotto)后最雅致、最稀罕的天才,如果他在人物和動物形象上也能像他在透視的細節(jié)處理上一樣殫精竭慮。
瓦薩里承認這些“透視的細節(jié)處理”并不乏“獨創(chuàng)性和美感”,但他堅稱:“在細節(jié)上鉆牛角尖無異于浪費時間、荒擲才能;滿腦子想著難題,一個人會走火入魔,把潛力扭轉(zhuǎn)為束縛,豐盛縮減為貧瘠”。
要是這個人繼續(xù)執(zhí)拗于此,他的舉止還會變得“笨拙生硬,因為他想細致入微地摸清一切物事,更何況,他頗有可能把自己弄得孤僻、怪異、憂郁和貧窮—就像烏切洛那樣”。
最后那四個詞—瓦薩里顯然把它們當作貶義詞用。但一旦整合在一起,它們卻起到了反作用,不但能喚起惻隱之心,還能激發(fā)好奇。誰不想多認識幾個孤僻、怪異、憂郁且貧窮的藝術家?
第四章:本文作者默認自己
其實相當欽佩歹人
事實上,那四個特征都不是烏切洛給人的感覺;在他所有作品里充溢著的,是天真無邪的氣息。不是孩童般的純真,而是一種遠離邪惡的貞潔。就連他的戰(zhàn)爭場面都帶有一絲溫和的色彩,仿佛暴力只是一種游戲。
雖然瓦薩里還提到了烏切洛的一部分明顯具有陰暗基調(diào)的作品,比方說一幅描繪了“渡鴉把死尸的雙眼叼啄出來”的畫,但這些作品都已佚失;畫面本身可能遠不如瓦薩里描寫的那樣恐怖。
他最出名的《圣羅馬諾之戰(zhàn)》三部曲正是如此(圖1);只有聽起來才鮮血淋漓。實際上,這組畫非常典雅。或許這正是美第奇家族的洛倫佐(Lorenzo de' Medici)想擁有它們的原因:難得見到幾件藝術作品跟他自己的風格剛好相反。在一個月黑風高夜,他派了幾個狗腿子去搶奪。
如此極端的收藏手段確實證明烏切洛的作品能激起欲望,但也反映出他所生活的時代。他長大成人的歲月剛好吻合佛羅倫薩—以及美第奇家族—的崛起階段。新興城市嶄露頭角,自然要內(nèi)外兼修,一方面打造城市形象,一方面抵御眼紅的對手。這兩點佛羅倫薩都做到了;它改建了一座又一座老房子,打敗了一個又一個新敵人。
一四三二年就爆發(fā)了一次戰(zhàn)役。雖然佛羅倫薩人在距離城門不遠的圣羅馬諾打贏了這場仗,卻沒有得到任何利益;它的勁敵得了教訓,但也沒有損失什么。它不過是任何一個國家在統(tǒng)一前都會經(jīng)歷的無數(shù)次的爭戰(zhàn)之一(可憐的意大利要熬到十九世紀才會迎來統(tǒng)一)。
和委托他用圖畫紀念佛羅倫薩這場勝仗的富商大不相同的是,烏切洛沒有參戰(zhàn)。老實說,他一輩子大概都沒上過沙場。在《圣羅馬諾之戰(zhàn)》中,他明智地把這個缺陷轉(zhuǎn)換成優(yōu)勢。拋棄了歷史,他仰仗虛構(gòu)。為了讓自己的想象無拘無束,他還放松了用透視法算出的空間網(wǎng)格。在他的妙筆之下,圣羅馬諾之戰(zhàn)幾乎成了一場歡鬧的盛會。身穿锃亮鎧甲的士兵昂首挺胸,胯下的戰(zhàn)馬瀟灑躍立,武器熠熠閃光,旗幟迎風飄揚。美國詩人柯索(Gregory Corso)在一首以畫家為名的詩歌中概括了這幅畫的整體精神:
你會覺得,誰也不可能死
每個參戰(zhàn)者的嘴里都含著一首歌
每只鐵拳都如夢中的鑼 武器敲打武器
像金幣一樣回響
我多渴望加入這場戰(zhàn)爭??!
一個人穿戴銀甲,騎著黑馬,高舉紅旗和帶有條紋的
長矛 永遠不會死
戰(zhàn)爭中逍遙永生的金色王子
至于逍遙一世的那位王子,因為畫主不肯出讓就強行搶來三部曲之后,洛倫佐繼續(xù)為所欲為;哪怕是藝術珍品他也不會下手留情。杰作一到手,他立即命人砍削了三幅畫的半月形頂部。
當然,這是為了讓畫作匹配他的室內(nèi)裝潢。不過,考慮到洛倫佐一向居心叵測,事情應該沒這么簡單。一旦去除了畫作的頂部,士兵們高舉在手的旗幟也不見了蹤影。這樣一來,就很難分辨出爭戰(zhàn)雙方的身份了?;蛟S這才是洛倫佐的真正意圖。那時候,佛羅倫薩的一個昔日勁敵已成盟友,洛倫佐當然不想在自家宮殿里高高掛起三幅大畫,提醒他們當年的慘敗。
第五章:本文作者巧妙地
揭穿一則神話
關于烏切洛的史料文獻少之又少,瓦薩里的傳記幾乎是唯一可循的文本。但后者一口咬定畫家一輩子“只得和貧困交往”—這一點依然值得懷疑。
在佛羅倫薩政府的官方檔案中,確實存在一份可以證明瓦薩里沒有信口雌黃的文件。烏切洛幾乎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告知稅務機關:“我又老又缺乏經(jīng)濟來源,既不能再工作,也無法靠生病的妻子養(yǎng)活?!?/p>
那時烏切洛已七十有余,可能真的放下了所有的活兒,雖然也有一些線索表示,直到彌留之際他還在作畫。
他的妻子也可能真的病倒了。但同樣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年紀。當烏切洛在一四六九年報稅時,他的妻子只有三十五歲。況且,他們還有一個二十一歲的兒子,顯然可以幫忙維持家計(事實上,兒子就是畫室助手之一)。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哭窮?或許烏切洛不過是在做一件和吃喝嫖賭一樣歷久彌新的事:逃稅。
只不過,這未必是出于貪婪之心。他可能只想多攢點錢,給家人圖一個更高枕無憂的未來。差不多三十年前,布魯內(nèi)萊斯基也會無病呻吟,時年六十五歲的建筑大師口口聲聲向稅務部門強調(diào)自己“年事已高,無力謀生”。詭異的是,從來沒有人說布魯內(nèi)萊斯基窮。
如此一來,瓦薩里的大部分論斷—依然是當今藝術界對烏切洛的看法—都得改寫。雖然烏切洛挑的筆名似乎在暗示自己高飛在天,無需與凡人同流,事實上他卻是個懂得精打細算的家伙。
第六章:本文作者嘗試在無聊透頂?shù)?/p>
透視問題上荒擲時光
說到試圖逃稅的布魯內(nèi)萊斯基就不得不提,正是他在一四一三年左右發(fā)現(xiàn)直線透視的。不過,還得再過十來年藝術家們才會在作品里用上它。原因很簡單。就算布魯內(nèi)萊斯基樂此不疲地展示了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恐怕也沒有透露原理。但凡涉及到技巧上的問題,他都諱莫如深。發(fā)現(xiàn)透視法沒多久,他就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佛羅倫薩的圣母大教堂上了。一百多年來,這座教堂一直沒造完;誰也想不出該如何給這么龐大的建筑造一個不會塌下的屋頂。當布魯內(nèi)萊斯基解決了這個看似不可能解決的工程難題時,他同樣緘口避談,生怕別人剽竊了他的點子。
當然,使創(chuàng)新延誤的還有傳統(tǒng);十五世紀初的藝術家已經(jīng)有了不少突破二維平面的辦法。一百多年來,先鋒派畫家挖空心思朝這方面發(fā)展。喬托就很清楚,想要制造立體幻覺,一幅畫中低于觀者視線的橫向線條越是遠離前景,就越得向上揚;高于觀者視線的線條則相反(圖2)。誰也沒想到的是,這些線條的延長線都得聚集一點(如今所謂的消失點)。少了這微妙的細節(jié),再怎么畫也不可能真實。
喬托過世后不到一百年,還是個新手的布魯內(nèi)萊斯基當眾制造了一場奇跡。他用透視法繪制了一幅佛羅倫薩洗禮堂的畫,然后在畫作上鉆了一個小洞。透過這個孔,面朝八角形洗禮堂的觀者便能直視著它。為了證明畫中建筑和實物毫無二致,布魯內(nèi)萊斯基請觀者做兩件事:從畫作的背面觀看洗禮堂,同時拿一把鏡子對著自己照。這么一來,他們能同時看到反映在鏡中的畫。不管他們怎樣擺布鏡子的方位,畫面和真實景象都能天衣無縫地連接在一起。
奇跡背后的科學原理,卻要等到一四三四年,一個名叫阿爾貝蒂(Leon Battista Alberti)的年輕人搬回佛羅倫薩后,才會得到詳細解釋。
第七章:本文作者不幸陷入
存在主義的焦慮
他媽的,一篇臭文章怎么需要講這么多人?
第八章:本文作者借助于一頭獅子
英勇地寫下去
阿爾貝蒂終于踏上家鄉(xiāng)的大地時,年僅三十,功名卻遠遠超越了塵與土。四個世紀后,鉆研文藝復興的瑞士歷史學家伯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會提名他為世上第一位全能型天才。美中不足的是:只有阿爾貝蒂本人見證了自己的諸多業(yè)績,而伯克哈特雖然滿腹學識,卻是個典型的書呆子,只要是讀到的東西他都信。
但這些都無關緊要。關鍵是阿爾貝蒂是個私生子,生在一個家道中落又慘遭流放的貴族家庭。他迫切地想要證明自己的價值。這番雄心光從他給自己起的名字便可見一斑:“Leon”,意為獅子。怪不得他動不動就為自己的才華叫囂一番。
其實他無需張揚。就算是在高手如林的意大利,能跟他一決雌雄的人也沒幾個。不過,哪怕是他這等級的大才子,一時也應付不了佛羅倫薩。每一件藝術品都讓他嘆為觀止;整座城市讓他大開眼界。還鄉(xiāng)的頭幾個月里,被震撼得目瞪口呆的阿爾貝蒂發(fā)誓要把一切興起的藝文新知弄明白。第一個成果便是《論繪畫》。這本頁數(shù)雖薄影響力卻遠大的專著不但詳解了透視法則,還替在佛羅倫薩已經(jīng)蔚然成風的人文思潮和藝術趨向樹立了一個理論基礎。阿爾貝蒂猜到這股新風很快便會席卷其它城市。后人口中的文藝復興已經(jīng)誕生了。
烏切洛的繪畫生涯剛好落在這個時間點上。那時的藝術家為了突顯自己的才華,廢寢忘食地努力畫出更逼真的世界。要做得像模像樣,他們就得仰仗幾何學。透視法的時代終于到來。
不消說,大多數(shù)畫家只希望成就于工,他們不像烏切洛那樣窮究于理(圖3)。但無論是工是理,大家都得拜讀《論繪畫》。
離開此章前,再讓阿爾貝蒂吼一聲吧。
第九章:本文作者提及四只臭烏龜,
差點導致文章水平大幅下降
無論烏切洛的興趣有多與眾不同,剛出道時,他依然得替人賣命。那個人是吉貝爾蒂。
如果后人只記得吉貝爾蒂在雕塑方面的成就,這純屬意外。他出道的時候參加了一場比賽,獲勝者得以設計洗禮堂的雙開大門。他的雕塑竟然比布魯內(nèi)萊斯基提交的還要出色(多年后布魯內(nèi)萊斯基會選擇在洗禮堂前的廣場做實驗,多少也是為了一雪前恥)。
結(jié)果看似一輸一贏,實際上卻是兩全其美。輸了比賽,布魯內(nèi)萊斯基一氣之下去了羅馬,研究古跡,從此踏上建筑之路。一個世紀后,瓦薩里會歌頌布魯內(nèi)萊斯基,說他“是上天派下來的,為迷失了數(shù)百年的凡間建筑尋找新方向”。
可惜就算是死后,布魯內(nèi)萊斯基還是要和老對頭平分秋色。吉貝爾蒂打造的第一對大門獲得交口稱贊,立刻為他贏得第二次委托。一個世紀后,米開朗琪羅會奉這件新作為“天堂之門”;它們美到足以作為天國的入口(圖4)。
正是在吉貝爾蒂擔綱第一對門的雕塑時,烏切洛在他手下當學徒。仿佛一眨眼的工夫,工作室便吸引來了城里最有才華最有抱負的年輕藝術家,包括多納泰羅。
尚處于青春期的烏切洛可能正式拜師學畫,也可能從多納泰羅以及其他師兄那里學來了幾招。不管導師是誰,終其一生,他都不會偏離自己年輕時定下的方向;他的作品將一再融合中世紀和文藝復興這兩種近乎水火不容的風格(圖5)。
二十世紀末,多納泰羅的名字會被一只卡通烏龜霸占。不但如此,這只烏龜還能和另外三只名叫米開朗琪羅、達·芬奇以及拉斐爾的烏龜分庭抗禮?;奶频竭@等地步,完全是因為在十五世紀初,多納泰羅本人的成就很快就超越了吉貝爾蒂,躍升為佛羅倫薩—整個歐洲—不妨說全世界—最富創(chuàng)新精神的雕塑家。
可惜他的風頭也會被蓋過。不過,即便是瓦薩里這樣的行家都無法確定:米開朗琪羅能如此優(yōu)秀,難道不就是因為多納泰羅附體于他嗎?甚至在裝扮、舉止、談吐方面兩位大師也極其相像,皆是不修邊幅、不拘禮節(jié)、不忌粗口的莽漢。
還有一點。多納泰羅對繪畫似乎完全起不了勁兒;米開朗琪羅的興趣其實也不大。雖然后者繪制了不少幅畫,但前者運用的許多浮雕技法在繪畫上也一樣可行。
最好的例子莫過于《圣喬治像》。這無疑是藝術史上最稀有的作品之一:它的基座比雕像本身更出名(圖6)。多納泰羅用來裝飾基座的是自己發(fā)明的“淺平浮雕”(rilievo schiacciato),也就是在石頭表面淺淺的雕琢,仿佛在用刀畫畫。
多納泰羅的作品有多創(chuàng)新,可以拿同時期吉貝爾蒂的雕塑作比較。在第一對大門的浮雕裝飾上,吉貝爾蒂用來制造立體效果的辦法幾乎都來自中世紀??臻g上的關系基本上由肉眼估計;縱深感的形成往往靠前景形象大量突出畫面。多納泰羅的浮雕可不。他試圖用消失點來建立整個場景。就憑這一點—這個消失點—他徹底告別了昔日導師的哥特風格。
可以這么說:雖然不久之后吉貝爾蒂會建造“天堂之門”,但多納泰羅已為所有藝術家打開了通往未來的道路。
第十章:本文作者決定背水一戰(zhàn),
跟剩余的神話拼了
多納泰羅的淺平浮雕震驚藝界,烏切洛想必首當其沖。沒多久,他也開始吟誦喬治屠龍記。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的那些龍都能與今日大片里的怪獸媲美:不但以“特效”制作,仿佛還用3D放映(圖7)。票房想必不差;他一次又一次拍攝續(xù)集。好萊塢所在的加州還是一片荒郊野地時,烏切洛已經(jīng)是電影大亨了。
既然賺了大錢,烏切洛的經(jīng)營手段肯定低劣到無法想象的地步。不然,瓦薩里豈有可能說他在貧困潦倒中死去?
根據(jù)現(xiàn)存的稅務文獻,烏切洛既不窮也不傻,更不是坐吃山空的廢物。他屢次購置地產(chǎn)卻不曾出售。這說明他沒有套現(xiàn)的需要。換言之,生意應該很興旺。
至于默默無名,可能性同樣不大。阿爾貝蒂在《論繪畫》中確實沒有提到烏切洛,但他只舉了寥寥幾位當代藝術家。更何況書出版時,烏切洛還沒有推出自己最優(yōu)秀的作品。
半個世紀后,一切都改變了。拉斐爾的父親桑迪(Giovanni Santi)寫了一首長詩,其中一段向當時最優(yōu)異的幾位藝術家表示敬意,烏切洛也被列在其中。一個“成名于本世紀令別的時代都遜色”的畫家(桑迪的說法),怎能算是籍籍無名呢?
第十一章:本文作者泄露抵御
女人誘惑的秘訣
既不貧窮也不無名,他應該也沒那么孤單。至于怪異,誰認為和自己意見相左的人不奇怪?
說烏切洛不孤單,是因為吉爾貝蒂和他的關系就不錯,時不時在幕后推他一把。多納泰羅也一直是他的朋友。應該是在昔日師兄的建議下他才去了趟帕多瓦。也許前者給他介紹了一份工作,也許只是需要他協(xié)助。
事情是這樣的。帕多瓦之行的前幾年,佛羅倫薩政府想替一名傭兵大將建立一座豐碑。但因為資金匱乏,承擔不了塑像的費用,他們只好退而求其次,請烏切洛畫一幅(圖8)。多年后,當多納泰羅在帕多瓦也接到類似的委托時,他應該立即想到了烏切洛。雖然《騎士像紀念碑》不是用青銅打造的,為了讓整件作品看起來有模有樣,烏切洛還是仔細研究了古羅馬遺傳下來的雕像。因此,這幅畫稱得上是古代文化和早期文藝復興的一個重要連接。
雖然瓦薩里滿腔熱忱地表揚了《騎士像紀念碑》,但總的來說,他不甚滿意烏切洛畫的人體。他認為畫家對透視太過執(zhí)著,以至于“嚴重妨礙了他表現(xiàn)人物形象;隨著年紀增加,表現(xiàn)力也越差”。
看來,連烏切洛最大膽的嘗試也沒能打動瓦薩里(圖9)。他對畫家的總評可用四個字概括:浪費天賦。不去追求榮譽、權(quán)利甚至財富,烏切洛寧可“整夜待在書房里,尋求透視的解決方法”。
當烏切洛的妻子央求他就寢時—瓦薩里還說—畫家無動于衷,只是喃喃自語道:“哦呀,這透視法真是個好東西?。 ?/p>
第十二章:本文作者千辛萬苦想出
一個不會丟光顏面的結(jié)論
瓦薩里的本意肯定不是捧紅烏切洛,但他的惡評的確讓畫家成為了一個典范,甚而一種理想化的人物。
再次搬出瓦薩里的文字:
據(jù)說,烏切洛得到委托,在老市場的圣湯瑪斯教堂門上描繪該圣徒撫摸耶穌傷口的景象。烏切洛全力以赴繪制畫作,聲稱要以此盡顯他的畫藝和才識。
為了避開閑雜人等的眼目,杰作進行中,烏切洛用一道木柵遮掩了大門;即便是對多納泰羅這樣的老友他也不愿多說。一天早上—瓦薩里寫道:
多納泰羅去老市場買水果,看見烏切洛打開柵欄,便過去問候;烏切洛自己也想聽評價,就問他有何感想。多納泰羅凝視畫作許久,終于說道:“唉,烏切洛,與其公之于眾,你真該把它遮掩起來!”
雕塑大師明顯不以為然。這讓烏切洛“心如刀割”。
他沮喪不已,缺乏勇氣出門,故而把自己關在家里,全心全意投入透視研究,直到他在貧窮、失意中辭世。
這樣的橋段當真發(fā)生過?抑或,又是瓦薩里憑空捏造,只為了讓故事引人入勝?
從很多層面看,真假并不重要。故事有可能—甚至應該—這樣收場。因為烏切洛確實像一個常被誤解的藝術家。因為沒有其它選擇。因為不被誤解反而更慘、更糟。這意味著一個人太自滿,太怯懦,太缺乏想象;他沒興趣嘗試新事物,沒勇氣孤注一擲,甚至沒能力挑戰(zhàn)慣例。
即便如此,烏切洛的故事里還是少了兩個要素,兩個《藝苑名人傳》中幾乎所有人物都具有的動機:競爭力和嫉妒心。烏切洛真的那么神隱于世,以至于沒有一個對手或嫉妒者?他自己真有那么溫和,一輩子都沒被這兩種情緒征服過?
或許真相極其簡單。他從不跟別人競爭,因為他一直忙著與自己比賽。畫得更好:這是他給自己定下的唯一目標,所有其它干擾因素都被排除在外。不正是因為這樣,他才能開創(chuàng)那么多透視技法,從最簡單優(yōu)雅的到最復雜驚人的(圖10)?
若擁有這樣成就的代價是在他人眼里顯得孤僻、怪異、憂郁和貧窮,哪個以藝術為使命的畫家會不愿付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