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來森
一個人閑處時,就常常想到母親。而每次想到母親,頭腦中映現(xiàn)的,又總是母親晚年煢煢孑立的影像:瘦瘦的母親,一個人在庭院中站著,或者只身行走在大街上。
父親比母親早去世幾年。最后的幾年里,母親一個人待在家中。她說,她不愿意跟著我們居住,不習(xí)慣,更愿意守在鄉(xiāng)下的老屋里。我想,那幾年里,母親心中唯一的牽掛,就是我們。她把牽掛融注到孤獨中,讓思念流淌在寂寞的河流里。
她力所能及地做著一些事情,一些為我們而做的事情。
她知道我和妻子喜歡吃野菜。每年春天,先是薺菜,然后是苦菜,然后是白蒿芽……采挖多了,就打電話給我們,要我們回家取。那幾年,我一直在教高中畢業(yè)班,很少回家,多數(shù)情況下是讓妻子回家取。而妻子每次回家,母親總會問一句:“他爸爸怎么沒來?。俊?/p>
妻子把這話轉(zhuǎn)述給我,我們相對凄凄。
妻子從母親手中取回的野菜,總是擇洗得很干凈;有時候,母親擔(dān)心我們會嫌苦菜太苦,就事先將苦菜在清水中浸泡一夜。浸泡過的苦菜特別清凌,仿佛映著母親一生的清苦,映著母親那顆清澈的心。
庭院中,有兩棵樹:一棵是枸杞樹,一棵是杏樹。
枸杞樹栽植于堂屋門邊上,主干有拳頭般粗大,婆娑一架,瑩瑩可愛。一年結(jié)兩次籽,初夏一次,秋末一次。深紅色的枸杞子,飽滿潤實,生一院喜氣。有幾年,我的工作單位距家較近,我?guī)缀跆焯旎丶摇h坭阶映墒斓臅r節(jié),我就摘枸杞子泡茶喝。母親記住了我的喜好。后來,當(dāng)我的工作單位遠離家鄉(xiāng),不能經(jīng)常回家時,每當(dāng)枸杞子成熟,母親總會為我采摘一些,陰干,制作成“枸杞茶”。
我知道,寧夏的枸杞子最好,而且在商店里都能買到;但那幾年,我都是喝母親制作的枸杞茶。只因,那里面,有著母親對兒子的眷念和牽掛。
杏樹,是一株“麥黃杏”。小麥收割了,杏子也就成熟了。按照農(nóng)村的風(fēng)俗,這個時節(jié)要上“夏麥墳”——祭告祖先,小麥已經(jīng)收獲了。這時候,我和妻子必得帶上孩子回家祭祖。這一天,也是母親最高興的一天。一回到家,母親必定把我們領(lǐng)到那棵杏樹前,說:“你們不回家,我是不準任何人采摘的?!蔽抑溃谀赣H心中,兒女永遠是放在第一位的。我們和母親一起采摘最飽滿、最成熟的杏子,作為祭祖的供品。
杏樹上,拴有好多紅色的布條,風(fēng)吹之下,獵獵作響。我知道,那就是母親對我們的召喚……
那一年,正是畢業(yè)班沖刺階段,我連續(xù)好幾周沒有回家。高考一結(jié)束,我即刻趕回家中。按照慣例,我把本家的幾位遠房哥哥叫到家中吃飯。飯間,談起我好長時間沒有回家了。在一旁的母親笑著對我說:“你知道嗎?你整整兩個月零九天沒有回家了?!蹦且豢蹋殷@呆了……母親是一天天地計算著、等待著我??!
那一天,我喝了不少酒。臨走,我對母親說:“娘,讓我抱抱你,以后我會?;丶业?。”我抱著母親瘦小的身體,悲從中來,啜泣成聲,眼淚滾滾而下……
母親看我哭了,一邊自己抹著眼淚,一邊說道:“哎,我的兒子就是孝順……”
母親去世的前一年,秋末,我們回家看母親。臨走,母親忽然拿出一個枕頭,交給我,說:“聽說你睡覺不好,我給你做了一個枕頭?!蔽医舆^枕頭,沉甸甸的,晃動一下,還唰唰作響。我問母親:“填的什么東西?”母親說:“荊樹花籽?!蔽殷@訝地看著母親:“你怎么采的?”母親說:“一點兒一點兒地采的?!蔽蚁?,采這么多的荊樹花籽,年邁的母親要跑多少山路???僅僅是因為她的兒子睡眠不好。哎,我的母親!
母親去世后,我一直枕著那個枕頭。只有枕在那個枕頭上,我的心才踏實,才能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