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讓我在四十歲時重新成為浪游人吧!這是我在三十九歲的今天,看完《在路上》電影(2012 Walter Salles導演版本)最大的感慨,也是發(fā)愿。凱魯亞克的小說《在路上》其實我早在十九歲就讀過,而且在二十九歲前后予以踐行,那種隨興所至四海為家的生活。然而現(xiàn)在,是家為四海的年紀,成為全職奶爸三年來,我距離凱魯亞克越來越遠,倒是有點像小說和電影里的“老李”:威廉·巴勒斯,困守于孩子的甜蜜監(jiān)獄中,以書籍和酒精聊以自慰。
做爸爸是律宗,做游子是禪宗。凱魯亞克一代偉大的是結(jié)合了兩者,禪中有律,放蕩中持戒,這是吊詭又神奇的。看《在路上》,一般人無論是道學家還是騷動少年,首先看到的肯定是那些混亂的性、縱欲和超驗的生命實驗,它們吸引了多少生活在規(guī)矩中的人,無論他們反對還是向往,都意識到當中不受羈束的魅力。更何況,這些身體與頭腦中的實驗,直接指向頓悟,也就是他們的先師赫胥黎所說的通向感官新世界之門,禪宗與密宗接軌,性愛都是雙修—— 一代頑皮青年找到了最理直氣壯的理論支持,這沒有什么不好的。
他們守的戒,僅僅是堅持瘋狂地寫作。那個年代,縱欲的人很多,但寫出《在路上》和《達摩流浪者》的杰克·凱魯亞克只有一個;嗑藥的人很多,寫出《赤裸午餐》的威廉·巴勒斯也只有一個;憤怒的人很多,寫出《嚎叫》的也只有艾倫·金斯伯格。
當然這里面有靈感,所謂的靈感,其實是保持極度敏感的一種自律,當一個大時代在你眼前展開,甚至直接施加火焰在你身上,你必須要做的就是全身心地體驗它。體驗還不夠,接下來是更嚴格的戒律,像薩爾(凱魯亞克本人化身)一樣,把打字紙的長卷接得更長,坐下來把這些體驗寫下來,以超越生活原本就有的激情、更深的激情去創(chuàng)作,因為你不但要在未來的讀者眼前重新喚起這個時代的幻境,你還要讓他們從中得到能量和秘訣,去開啟他們自己身處的時代的幻境。
何其有幸,我也是領(lǐng)受那一代人傳承下來的力量的一人?!对诼飞稀冯娪袄镒钣|動我的一幕,是并不會寫作的迪恩(尼爾·卡薩迪)執(zhí)著地要求薩爾:教我寫作吧,馬上開始,讓我看看寫作是怎樣的。這簡直像一個孩子遇見過路的馬戲團魔術(shù)師,執(zhí)著地要求看到魔術(shù)背后的秘密一樣。然而迪恩注定只能用自己的肉身歷練去寫作,于是薩爾/凱魯亞克的書寫便又多了一層意義,為迪恩而言說。我的寫作,也可以說是為了另一個我而寫,那個我是九十年代的遺孑,是上一個世紀的遺孑,是那個依然在路上的迪恩。
凱魯亞克三十九歲時,已經(jīng)寫完大多數(shù)作品,并在那一年完成了最重要的后期作品《孤獨天使》和《大瑟爾》,隨后他開始了人生最后的浪游:精神上的煉獄,九年后死于壯年。他的知交尼爾·卡薩迪早于他一年死去,《在路上》的另一位主角詩人艾倫·金斯堡則活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為學院所招安。凱魯亞克才是真正的勞動者詩人,他就像從惠特曼詩中走出來那些男人,經(jīng)歷過棉花地里、火車卸貨場上的勞動,因此在文字上的收獲更飽滿。
上路,勞動,寫作——用另一位垮掉派詩人加里·斯奈德的詩句說,就是:“學習花朵,輕快前進?!边@不只是上一代人的遺言,也不只是給未來一代的期望,而是我自己永遠的座右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