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浩
踏上河口開往昆明的K9828次紅白相間快速列車,我開始坐在火車上回看自己走過的路。過了紅河谷,山洞一個個襲來,像極了我第二天走的18個隧道。信號時有時無,許多人只好向窗外不遠處的另一條鐵路張望,它就沿著墨綠色的南溪河一直蔓延,卻幾乎看不到火車經(jīng)過。相反,不停有運輸香蕉和菠蘿的“馬幫”停留。而只消打一個盹的功夫,窗外的熱帶山林就變成了南盤江的懸崖峭壁,梯田和紅土旁,耕牛和羊在鐵路上恣意穿梭,活生生一條“country road”,這是我用十五天時間逐一丈量過的。而一路上接觸到的人,構(gòu)成了這條鐵路最靚麗的風景。
在尚未出昆明市內(nèi)的陽宗海站,站長郭寬告訴我們他見過1931年的鐵軌。于是,我們跟著他去備用鐵軌上尋找。驚喜的是,我們不僅找到了1931年的,還把1904年字樣的法國產(chǎn)鐵軌找到了,站長說他也是頭一次見到。1904年,正是滇越鐵路動工的日子。111年過去了,幾十米外平行著的準軌上火車飛馳而過,這里的站長卻說沒有人來調(diào)查過這里的老鐵軌。歷史就靜靜地躺在幽暗處,等待一個個后人去發(fā)現(xiàn)。
如果在準軌上徒步,無疑是有風險的。但我們走在這條滇越鐵路的米軌上,卻幾乎不會擔心火車會突然來臨,或者導致火車緊急制動,因為這里一天最多只有四五趟車經(jīng)過,還是以30公里的速度“緩行”,我們有足夠時間走下鐵軌,拍攝帶有鐵銹的“東方紅”火車頭。而一旦遇上下雨,這些上年紀的鐵軌就會因鐵銹而變成金黃色。難怪云南著名詩人于堅寫道:在別的鐵路你永遠都是乘客,但滇越鐵路,卻有可能使你成為一位詩人。
這條鐵路對于不同的人的意義,恰恰構(gòu)成了它的歷史文化地位。如果是一個鐵路沿線的昆明人,這條鐵路是他們健身散步的地方,或許周末還能坐個小火車,在鐵路周圍的高樓林立中感受下慢生活?;蛟S,這正是昆明的城市氣質(zhì)。
但最舍不得這條鐵路的,還是一些小站的居民,它們中有好幾個因集市繁榮而被叫做“小香港”。曾經(jīng),列車一來,車站便瞬間成為一個集市,沿線居民立即可以趕集?;疖嚥粌H帶來了物資,也帶來了對沿線人民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文化和生活方式,讓他們接觸到咖啡和西餐。
如今,人們卻必須繞遠道到公路上才能走出大山。比如,隸屬昆明市管轄區(qū)的徐家渡站居民,要走一小時山路,到玉溪市轄區(qū)去坐車才能回昆明城里。
在徐家渡,有因鐵路興起而隨之產(chǎn)生的百年渡口,當年,就是因為一個徐姓船夫在山下的南盤江擺渡而得名。小鎮(zhèn)上還有幾個大家族的百年宅院,他們的后人都已經(jīng)離開了,將這里著名的特產(chǎn)帶到昆明去發(fā)揚光大,只剩下難以撥開的蜘蛛網(wǎng),其中還有一些繁體字。這個村莊緊鄰鐵路,村民出門就是鐵軌。當火車停下的時候,距離最近的村民房屋不足半米。如今,渡口已不在,而鐵路依然在運行著貨車。
而在滇越鐵路通客運的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徐家渡幾乎每天都是街天(趕集日)。挨著鐵路有七八家飯館,客車一停,旅客坐在車廂直接就可以從飯店買飯吃。村里有個在車站賣煮雞蛋和酸蘿卜的村民,每個雞蛋五角一塊的賣,都蓋起了一座二層小樓。
為了解滇越鐵路歷史,我們都提前翻閱了一些資料,但走起來后才發(fā)現(xiàn),每到一個車站,準能找到一個個“活歷史”,特別是一些鐵路職工。他們有的是從一上班就在同一座車站,有的退休20年了還天天穿著鐵路制服。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水塘站的職工郭漢文。他原是一名軍人,1981年退伍后回到了家鄉(xiāng)——水塘站旁的新發(fā)村。此時,在鐵路上工作的父親退休,讓他繼承“衣缽”成為一名鐵路工人。自那時起,他在水塘站呆了34年。
小時候,郭漢文就經(jīng)常跟著父親來到鐵路上,對他來說,這條鐵路承載著一生的情感。郭漢文說,他父親當年是一名扳道工,火車來的時候,不但要扳道,還要爬上燈桿掛煤油燈作為信號,設(shè)備更是大為落后。但當時的火車速度卻比現(xiàn)在快?,F(xiàn)在設(shè)備老化,和出于安全考慮,火車只跑20來公里/小時。
2003年,滇越鐵路客運停運,昔日繁忙的車站變得寂靜起來。如今水塘站每天僅有11對車在通行,郭漢文的工作顯得十分輕松,但是在這個孤寂的站點里,他仍然要兢兢業(yè)業(yè)做好每一輛車的調(diào)度工作,空閑時間里,就看看火車管理制度,打發(fā)時間。不遠處南昆鐵路上飛馳的貨車,來往穿梭,開向他兒子工作的車站昆明東站。
作為一名老鐵路人,他有自己的擔憂?!瓣P(guān)吧,太可惜;不關(guān)吧,虧本嚴重!”郭漢文說,對于這條滇越鐵路的未來,他感到糾結(jié)。
除了站臺工作人員,巡道工也一樣讓人敬佩,他們是這條鐵路上孤獨的“哨兵”。徒步時,我總會發(fā)現(xiàn)路旁時不時的出現(xiàn)草棚,里面放著一張簡易小床,大一點的則是幾塊石棉瓦簡單搭起的小棚子,旁邊放著燒得漆黑的水壺或鍋。原來,峭壁上的巖洞中都有巡道工在里面休憩,洞口煙頭堆積如山。見到有人搭話,他們都會很熱情、很樂意講,分別時都會顯得有些不舍。對憨厚的巡道工來說,最大的難度在于他們沒事情做的時候,看著山下車水馬龍,自己卻坐在懸崖半中腰獨自發(fā)呆。
云南一方面確實適于詩人心境,但從鐵路修建的角度看,它卻是危險、可怕的地區(qū)。上萬名工人在修建這條鐵路中不幸去世,在山腰站甚至有恐怖的“萬人坑”,難怪當年的《泰晤士報》說這是當年除巴拿馬運河、蘇伊士運河之外的世界第三大工程。而我在途中也時有膽寒,因為有些地段是修筑在垂直的懸崖絕壁之間,下面是深達一兩百米的山谷。如今,山谷里湍流的南盤江里已經(jīng)建起了一些水電站。而當上游的水電站開閘放水,下游的人們會過節(jié)般趕往江邊。人手一只撈網(wǎng),“渾水摸魚”。江流泥沙俱下,大魚都會被嗆死。捕魚歸來時,村民還會穿越這條鐵路。
我是跟隨村民從熱鬧的捕魚現(xiàn)場走到徐家渡村的,卻只有一家飯店兼旅社還在繼續(xù)經(jīng)營,我在其中聽老板講過去客滿忙碌的經(jīng)歷,85歲的高奶奶則蹲在旁邊,她在這條鐵路旁住了一輩子,夕陽將她帶有褶皺的雙手映射成了金黃色。她延續(xù)著從父輩繼承下來的習慣,每天早起就要喝一杯咖啡。不遠處,兩幢黃色墻面的法式建筑墻體已經(jīng)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