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
時差減覺,天未亮就醒了。窗外的西湖仍沉在一片古寂之中,看看手機五點不到,微信卻提示有新訊息。瞄一眼,吃了一驚:是廣州姐姐昨晚發(fā)來的—一位五十年前的中學(xué)同班同學(xué),此時正在杭州出差。世界之大又世界之小,時光之長又時光之短,一瞬間都聚焦在這條微信上面了。一個激靈躍起:會議議程今早恰沒有安排,何不,就此來一場五十年老同窗的“西湖奇幻”之聚?
—五十年。說長,真長;說短,也真短。這次落榻杭州的這座矗立西湖邊的新新飯店,叫“新新”,卻剛剛過完了她的一百歲老生日。癡愚若我,已經(jīng)在款式古久的旅舍廊柱之間,與冥冥中在此盤桓過的胡適之、蔡元培、徐志摩、豐子愷、巴金以及杜威、芥川龍之介等等華洋先賢的足音魂魄,遇合把晤過了??墒?,飯店門前不遠的白堤、蘇堤—蘇東坡和白居易在此地的時空遇合,相距了多少年?你我在此地與白、蘇、林逋、岳飛、武松、蘇小小……的遇合,又遙隔了多少年?斷橋上許仙與白娘子的相遇呢?還有,倒下去又重新立起來的雷峰塔,與五代吳越王錢俶相關(guān)的保俶塔,又已經(jīng)在時光之流里,站立綿延了多少年?
握手相擁。阿B和我的身影投漾在湖波晨霧之間,竟恍惚有若黑白默片里的殘缺剪影。
“做戲,都編排不出這么巧!”阿B抹著被晨風吹亂的花白鬢角,一邊步上旅館臺階,一邊感慨著,“怎么竟然就會這樣子,隔著大半個地球,兩個大半個世紀前一起流鼻涕的同學(xué),忽然就在西湖邊碰頭相聚?”
“為了這一刻,”我夸張地大笑,“西湖已經(jīng)等了我們至少一千年?!?/p>
“不不,怎么敢讓西湖等?”阿B的反應(yīng)更快,“是我們早就跟西湖約定了,這么一個千年之聚!”
“呵呵,什么千年之聚?”我趕緊說,“也就五十年吧,跟西湖比,我們還沒那么老,年輕著呢!”
借著大話調(diào)侃,我們都在笑,卻隱隱見出彼此眼波里的異樣。
歷史,將西湖聚焦為一只時光的巨眼,凜凜打量著每一位過客。任是再顯赫的旅人行者,再戲劇性的聚合相逢,在她面前,都要顯出渺小、卑微。
共進早餐后,沿著西湖邊漫步。
斷橋,柳絲拂面,隱隱聽見遠處的絲竹裊裊,是晨起的大媽們在弄弦歌舞。白堤,淡蕩的晨靄間人影綽綽,不時從湖面上傳來幾聲水鳥的啼叫。一縷淡淡的桂花香氣,則夢一樣魂一樣地,在我們身邊忽隱忽現(xiàn)。我們倆像回到了少時,一時疾步跳走,拉開距離,遙聲應(yīng)答;一時又緩步徐行,吟吟低語,相對苦笑。
“太神奇了!太神奇了!”眼前的良辰美景,刺激得阿B的感慨如同止不住的咳嗽一般的重回反復(fù),“大老遠的西湖邊,天那邊的耶魯,幾十年前的紀中老友,忽然就這樣碰頭相聚,你說奇不奇???”
西湖。耶魯。紀中。五十年。這樣幾個本來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字眼,忽然“混搭”在一起(據(jù)說“混搭”正是目下最“潮”的時尚流風呢)。一通微信波流的小轉(zhuǎn)折,就讓這茫茫大千世界里兩個游塵似的顆粒,接上了頭—高科技,就是那雙掌控人世離分聚合的“上帝之手”吧?五十年前我和阿B就讀的紀中—廣東中山紀念中學(xué),坐落在國父孫中山的故鄉(xiāng)翠亨村,也剛剛度過她建校八十周年的生日;而我此刻寄居棲身的美國耶魯大學(xué),則已經(jīng)是三百一十多歲的高齡了。當年,阿B是班上每科必“A”的“學(xué)霸”,卻陰差陽錯,至今為無緣于大學(xué)教育而頓足抱憾;而我,這位從小偏科、數(shù)學(xué)總是不及格的“科盲”,卻在下鄉(xiāng)失學(xué)十年后因禍得福,不單擠上“文革”后恢復(fù)大學(xué)招生的頭班車,而且隨即負笈留洋,至今更忝為“常青藤盟校”之教員。彼此的個性、聲口依舊,而彼此的際遇、容顏早已不復(fù)當年。當年,我陪著無端罹罪的姐姐批斗游街,在落難時始終陪伴著我的,就有這位彼時算是“根正苗紅”因而無須強送下鄉(xiāng)的阿B;這些年間,我在諸般時代風潮里載浮載沉,無論在臺上,在路上,光環(huán)耀眼或者跌落低谷,始終遠遠的在身后用溫煦的目光、有形的呵護默默撐持著我的,就有眾多位如同阿B一樣的“糟糠”老友們。人世的繁華滄桑,情義的彌久愈新,大概莫甚于此了吧。
要了一壺龍井,就傍著西湖邊,坐在平湖秋月的亭子下?!笆抢喜璋?,都快要入冬了?!蔽译S口說?!安唬切虏?,是十月剛下來的秋茶,”遞開水的伙計搶著說,“我們前頭柜臺賣的茶葉,都是新上市的秋茶呢,就像遲桂花一樣。”
“秋茶?遲桂花?”聽著頗新鮮,我和阿B對視一眼,“什么是遲桂花?”
“遲桂花,就是最晚一茬開的桂花。”伙計帶著咬字細碎的江浙口音,“今年當季的桂花已經(jīng)開過了,你們現(xiàn)在西湖邊聞到的桂花香,就是遲桂花香,就像晚一茬的秋龍井,產(chǎn)量不多,也很香的?!?/p>
秋龍井。遲桂花。透過湖光,我舉起茶煙裊裊的玻璃杯,茶水中浮沉垂立的旗槍葉芽,不像老茶,果真還是蔥綠可人。呷一口,口感香淳,雖不若明前、雨前龍井的香氣清銳逼人,卻也茶湯細滑,淡香縈頰,余韻回甘。
“你別說,雖然綠茶品類繁多,我最喜歡的,還真的就是龍井,”我大口品咂著茶湯—敝人人其實有愧“茶人”雅號,雖半生須臾離不開茶,可喝茶從來都是大杯大飲的,屬于“牛飲”一派,“都說綠茶必須喝新茶,可放了些日子的老龍井,喝起來,也別有一番特殊的豆香韻味……”
“你這是以茶喻己吧,”阿B想點破我,“說的是我們這些老家伙,老友鬼鬼,”他冒出一句粵語,“還是不服老,也不顯老,就像這西湖的秋龍井,遲桂花,老也有老的韻味,遲也有遲的精彩?!?/p>
“呵呵,這倒是你的聯(lián)想豐富了,”我連忙辯解,“咱們算是秋龍井,遲桂花?這比喻不算高明,我可沒有這么想?!?/p>
“哈哈,就算是我的專利吧,”朗聲笑著,阿B給我杯子里又續(xù)上熱水,“你看這西湖,把我這個粗人,也變得像你一樣的酸文假醋了呀!”
“呵呵呵……”
笑聲在湖波間抖顫??吹靡姴ü獗恍β曆鷦拥牟y,如同我倆臉額上的皺紋一樣。
我知道阿B是有感而發(fā)。按說在國內(nèi)已該是“退下來”的年齡,他這回到杭州的出差,其實是先到上海參觀一個德國紡織品的年展,然后再繞到杭州來探訪合作十幾年的老客戶?!拔夷昴甓家苓@么一趟的,這個年展一次也沒錯過,”湖光映著阿B略有白鬢,卻還是黑蓬蓬的一頭茂發(fā),“不然,你的產(chǎn)品就跟不上趟呀……”
天色晴好。湖面,湖畔,游絲一般地,仍舊裊動著遲桂花的淺淡香氣。
我大概算是西湖邊罕有的“龍井豪客”,又往自己的空杯里,續(xù)上了不知第幾輪的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