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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虛愛記

    2015-05-27 10:17:21劉汀
    小說界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小獸虛構(gòu)旅行

    我叫英屬,是一篇名叫《城市,愛情和死亡》的小說之主人公,今年二十八歲。

    我在北京,在北京這座國際大都市中,我是一個忙碌的蟻族,每天掙扎著想融進這座城市。

    寫小說的人叫隸仁,今年二十九歲,一個報社的記者,賺的錢比我多,但也是北漂,他沒有戶口。他的戶口在老家的村子里,他的理想就是成為城里人,這也是他祖上幾輩人的理想。

    他說,我身上有他的影子,他會把小說寫完,在小說中給我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

    在他最初的構(gòu)思里,今年10月,我會和相戀已久的愛人小獸結(jié)婚,然后我的工作將取得突破性進展,我們將會在郊區(qū)貸款買一套四十平米的房子,從此過上幸福而平淡的城市生活。我想,我會按著他的筆,走一條平坦而寬闊的路。他還答應(yīng)我,在路上,將有一個姑娘等著我,我們相愛。

    但這都是隸仁的詭計,他欺騙了你們。實際上,我是個失意人。

    我還在小說中追求小獸的時候,隸仁已經(jīng)成功地讓小獸和他住在了一起。他的未婚妻小獸——我多么不想用這個稱呼——也就是我所追求的小獸,是一個醫(yī)院見習護士,他們住在一間半地下室里,沒有廚房,沒有衛(wèi)生間,只有一小塊窗戶在地面上,太陽落下高樓的半小時里,陽光會照進屋子。而這時他倆都奔波在路上,他們撿的一只流浪貓獨享了唯一的自然光明。

    無論怎么看,都是我和小獸認識在前,但因為我是一個虛構(gòu)人物,隸仁是我的創(chuàng)造者,他后來居上,強硬地改變著我們的命運。事情是這樣的,去年的春天,他在一趟地鐵列車上萌發(fā)了寫《城市,愛情和死亡》這篇小說的念頭,靈感來自于對面的女孩——小獸。才過兩站,他已經(jīng)想好了故事的主人公英屬(我)和女主角(小獸)將有一段感人的愛情,并終成眷屬。不過,是在寫了幾千字之后,在第二次遇見她之后,隸仁也愛上了小獸。地鐵里的小獸和小說中的小獸,對他來說是一個人,他決定去找她。為此,他修改了自己的構(gòu)思,因為無法忍受小獸和另一個男人發(fā)生愛情,他把我鎖在一個加密的word文檔里。

    我充滿憤怒,但無能為力,我只是一個虛構(gòu)人物,只能活在小說中。

    所幸在已經(jīng)成型的幾千字里,我已經(jīng)吻過了小獸,這是隸仁無法改變的事實,是他心中的隱痛,是把小說鎖起來的原因之一。他能改變小說的結(jié)局,但改變不了已經(jīng)寫過的文字。他把《城市,愛情和死亡》鎖起來了,但我知道這一段的全部細節(jié),一字不差,我講給你們聽:

    那天,英屬開著車從動物園過來,穿過中關(guān)村去小獸所在的醫(yī)院。她上夜班,清晨換崗。英屬決定帶小獸去吃一個舒服的早餐,然后讓她到自己家里兩米寬的大床上去睡一覺。醒來后,他們可以發(fā)會兒呆,然后去公園享受陽光。

    走出醫(yī)院門口的小獸很疲憊,眼睛紅腫,情緒低落:

    “一個病人死了?!彼煅手f。

    “醫(yī)院總有這種事發(fā)生。”

    “我已經(jīng)照顧他三個月了,昨天晚上8點,我去查房,他還開我玩笑?!?/p>

    “總有人是突然離開的,就像有些人到來時靜悄悄那樣?!?/p>

    “他說小獸,有婆家了沒?我?guī)湍憬榻B一個?!?/p>

    “那你怎么說?”

    “我說好啊,李叔你幫我介紹一個吧。”

    “他又說了什么?”

    “他說,小獸丫頭,我還真想介紹啊,可惜不能,我那個兒子不爭氣,不學(xué)好,配不上你。你要是做我的兒媳婦多好?!?/p>

    “……”

    “我說,李叔,您要是年輕二十歲,我就嫁給你了?!?/p>

    “哈哈,小獸,你可真會說話?!?/p>

    然后他真的就死了,小獸說,我后來才知道,他生活得有多痛苦。他本來事業(yè)發(fā)達,有妻有兒,可后來妻子外遇,事業(yè)失敗,兒子飆車撞人進了監(jiān)獄。他就整天唉聲嘆氣,借酒消愁,身體每況愈下,終于一病不起。他死了我很難過。

    英屬走過去,握著她有些發(fā)涼的手說:咱們?nèi)コ栽绮汀?/p>

    英屬帶小獸去永和豆?jié){吃早餐,給她點了梅菜包子、咸菜絲和熱豆?jié){。

    小獸吃完,就高興起來,說我們?nèi)ザ碉L。

    你得回去睡覺,英屬說。

    他把她載回自己位于十七層的家,明亮的落地窗外,能看到很遠的中央電視塔。那張大床,就在落地窗不遠處。她喜歡這張大床,因為可以自由伸展四肢,像游泳時躺在藍色的池水中一樣。

    小獸累了困了,倒頭就睡,在睡夢中輕輕啜泣。

    英屬看著不忍,又去握她的手。小獸醒過來,拉近他面對面問:我們都會死,是嗎?

    會的,可我們現(xiàn)在活著。英屬說。

    你親親我吧,我怕明天突然死掉還沒有被親過。

    英屬親吻了小獸的唇,唇上有咸味,有點像鹽水。

    我不知道隸仁寫這一段時是什么感受,他寫得很好,這些文字寫出了我內(nèi)心的不忍和憐愛。其實他還有許多話可以寫下來,可以把我的內(nèi)心表現(xiàn)得更豐富些,而小獸,也應(yīng)該在文字中更值得去愛。

    可是他突然停住打字的手,把我和小獸空置在情緒的高潮——如同掛在風里的燈籠,有微弱的光,卻不知道為什么而亮。

    隸仁穿上衣服去乘地鐵,來來回回坐了十幾趟之后,他終于看見了戴著耳機的小獸。那個安靜的女孩其實并未聽音樂,但她總是戴耳機,與世隔離。隸仁走上去,說:你好,我寫了一個故事,你是主人公。她吃驚地看著他,繼而笑了,繼而摘掉耳機。很快隸仁要到了她的電話號碼、微信號、QQ號、博客地址。讓我難過的是,她竟然全部告訴他了,毫無戒備,小獸,你是要吃苦頭的。

    我會為你寫一個好故事的,隸仁說。

    后來,隸仁不斷約小獸出來,都戴著大耳機,逛街,瞎走,或者騎電動車去吃各種小吃。終于有一次,他把小獸帶到自己的家里,并親吻了她。為了避開那段文字,他把時間、場景、氣氛都選擇得與我的完全不同,可是他吻小獸的體驗,和我的是那么相似。這讓他下定了改變故事的決心。接下來,他這么寫道:

    小獸看著眼前的英屬。

    我不想在醫(yī)院干活了,她說,每次有人離開,我都很難受。

    小獸,我想告訴你一件事。英屬突然變得很沉重。

    你要說什么呢?她問。

    啊,這是怎么回事?

    因為有一次,你說你從小就沒有睡過大床,小時候家里人多,擠在一炕鋪上,初中和高中的時候,學(xué)校的床總是又小又窄;后來工作了,與人合租在一起,睡覺的地方更小。你一直夢想著有一張大床,躺上去就陷進去,漂浮在上面。

    我真的想有一張大床,小獸倒下去說,就像現(xiàn)在這張一樣。

    我找了好久才找到這樣一間房子,一張大床,用五百塊錢租了一天,又托朋友租了一輛二手車,只為了帶你來這,睡一覺。

    她坐起來,撫摸著柔軟的床墊。

    我們得走了,小獸,對不起,我只能給你做一個夢的時間。

    不,我很好,謝謝你。隔了一會,英屬說:我?guī)闳ヒ粋€地方。

    他們只有電動車了,她坐在電動車后,抱著他的腰。

    他們到了離隸仁住地不遠的一家正在拆除的銀行前,銀行搬遷了,留下一臺廢棄的提款機。

    我能取出錢來。隸仁跟小獸說,你信不信。

    這么做要犯法的。我知道。小獸說,我在網(wǎng)上看到過,一個人從提款機里取了幾萬塊錢,差點被槍斃了。

    不一樣,這個是廢掉的。

    難道他們沒有把里面的錢拿走嗎?

    等著瞧,英屬說,然后煞有介事地掏出一張銀行卡,他撿來的,插進去,煞有介事地按了幾個按鈕。

    天哪,這臺機器真的動了起來,發(fā)出吱吱的聲音,和其他提款機往外吐錢的聲音一模一樣。

    小獸驚呆了,瞪著眼睛看著英屬,含著調(diào)皮的喜悅。

    吱吱的聲音停止了。

    你把手伸進去,英屬對小獸說,看看有什么。

    真要伸進去嗎?會不會是青蛙?你是不是要嚇我一大跳?我膽子很小。

    是好東西,你拿出來就知道了。

    小獸猶豫而期待地把手伸進去,她真的摸到了一疊錢,還有一枝——小獸拿出來看——是一枝紅色的玫瑰,玫瑰身上的刺被拔去了,綁著一疊零零碎碎的紙幣,真的是錢。

    小獸有些不知所措,但繼而歡欣起來,捧著玫瑰嗅了嗅。好香啊,她說,像玫瑰花一樣。

    小獸,和我在一起吧。英屬把錢解下來,遞到小獸面前。和我在一起,我已經(jīng)存了六千塊錢,租房子和車花去了一千,還有五千塊,我們拿著這筆錢去旅行,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這真是你的錢,不是……偷來的?

    是我的錢,我攢了好幾年了,有一百的,五十的,十塊,一塊的。一共五千,我們可以去旅行。

    那我們?nèi)ツ膬汉媚??小獸已經(jīng)靠在了英屬的肩膀上,他要吻她,可她歪著頭逃開了:你說我們?nèi)ツ膬汉媚兀?/p>

    英屬走過去,抓住她的手: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我們先去爬山,然后翻過大山,去海邊看海,然后去草原。她說。

    好,我們先去爬山,然后翻過大山,去海邊看海,然后去草原。他說。

    小說到這里,開始發(fā)生轉(zhuǎn)折了,這轉(zhuǎn)折完全是因為隸仁,他違背了我的意愿左右著這個故事的走向??墒钦l能知道,我設(shè)想了自己和小獸接下來的生活,按照小說的發(fā)展和我們的人生,它應(yīng)該是這樣的:

    英屬賣了電動車,又買了一輛二手改裝摩托,沿著一條公路向東走,帶著小獸離開了北京。一路上,他們住在農(nóng)舍里,和偶然遇到的人一起吃飯睡覺,有時候幫他們捉小雞或帶幾封信給下一村的人。也有小孩圍著他們看,拍手,笑。

    半個多月后,他們到煙臺。英屬不知道煙臺,但聽人說過,煙臺的海離人很近,離山很遠,他就一路打聽帶著小獸來了。他們?nèi)ズ_叺臅r候,小獸生病了,是真的病了,身體虛弱,總是咳嗽,但她的臉是紅撲撲的。

    大海就在眼前時,小獸感到了失望。

    “大海不是藍色的嗎?”她看著帶著微微淡黃色的海水說,“可看上去并不藍啊?!?/p>

    “你往遠處看,最遠的地方?!庇俑嬖V她。

    她就用手遮住光,往海平面的最遠處看:那兒是白的,也不是藍的。

    可能是因為今天的天空不夠藍吧,還和天是一個顏色的。

    看完海后,他們就要去草原的,雖然大海不如想象的美好,但他們依然對下一站充滿希望,他們又向草原進發(fā)了。

    這才是我的故事應(yīng)有走向,我沒把它設(shè)想得那么完美,就像微微發(fā)黃的海水一樣,我只是沿著公路開車,一直到達目的地。但是,作為作者,隸仁完全不這么認為,他不希望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和小獸相愛,在他和小獸越來越親密的時候,他正想著把這篇小說寫成一個愛情悲劇。而且,他不在乎我要好生活,他只想著自己能寫城市、愛情和死亡。除了這個,別的都不重要,看看吧,他是這樣繼續(xù)的:

    英屬欺騙了小獸,他確實很窮,但那棟房子和車,不是他租的,而是一個老板借給他的。就在他接小獸那天的前一天,有位朋友給他介紹了一個老板,找他幫忙干活,老板可以給他很多錢,更重要的是,他能給他買一個戶口,讓他變成一個真正的城里人。

    英屬沒有理由不答應(yīng),他不在乎干什么,在他眼里,只要能變成城里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他可以做任何事。

    終于有一天,小獸問他:我們什么時候去旅行?

    英屬說:我們現(xiàn)在只有五千塊,等我們攢夠五萬塊,我們就去旅行。

    好吧,小獸說,好吧。

    幾個月后,他有了五萬塊,都讓小獸存了起來。

    我們什么時候去旅行?小獸問。

    哦,英屬說,需要更多的錢。

    我們現(xiàn)在只有五萬塊,等我們有更多的錢吧,有更多的錢,我們就去看外國的海,外國的草原和沙漠。

    一年多后,英屬真的有錢了,不是幾千塊,也不是幾萬塊,而是幾十萬塊。他住進了一大間房子,有一張大床,床前是透明的落地窗。他每天開著車,懷里揣著刀子,去向別人討錢,有時候是借錢,有時候是送錢,他搞不懂這些復(fù)雜的關(guān)系,只是知道每做成一次,他就能分一些。

    我們什么時候去旅行呢?小獸忍不住,又問。

    我現(xiàn)在很忙,真的很忙,忙著去解決我的戶口,等我的戶口下來,等我走在大街上不怕警察查身份證,等我成為真正的北京人,我們就去旅行。

    小獸沒有說話,眼睛里的失望比什么都深重。最初的五千塊錢,一直藏在她的書包里,她幾乎每周都要數(shù)一遍。

    五千,她說,不多不少。

    有一天,小獸去英屬工作的地方找他,看到他和一個年輕女子勾肩搭背,親親熱熱。她沒有喊他,只是目送他們鉆進一輛車,車冒著煙離開了。

    晚上,小獸問英屬是怎么回事。

    我也是沒辦法啊,英屬說,這是工作的需要,我的工作很復(fù)雜,我需要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

    你可以不理她的,小獸說。

    不,我不能不理她,英屬說。

    那你還愛我嗎?小獸問他。

    我愛你,英屬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難道你不明白嗎?

    第二天晚上,英屬醉醺醺地回到家,一打開門,發(fā)現(xiàn)滿屋子的鈔票,他急忙忙去看,有一百的,有五十的,更多的是十塊和一塊。他痛哭起來,知道小獸離開了他。

    可是他不能沒有小獸,他確實愛這個人,并且一直相信自己現(xiàn)在所得的一切都是小獸帶來的,是認識小獸之后,他的人生才變的。他一定要找到小獸。

    我需要停頓一下,心里難受極了,因為我無力再接著講隸仁寫的這個故事,他把我寫成了一個壞人,而我不是。

    你會相信隸仁寫的東西嗎?你覺得我英屬是這樣一個人嗎?不,完全不是,我其實還是一個打零工的蟻族,沒有成為上班族,依然住在郊區(qū)的地下室里。而這時,他自己卻帶著小獸去旅行了,他們?nèi)チ撕芏嗟胤?,看了海,騎了馬,走了沙漠?,F(xiàn)實中的小獸已經(jīng)對他愛得很徹底了,他向她求婚,她毫不猶豫地便答應(yīng)了。他在現(xiàn)實中,已經(jīng)得到了小獸,還想在小說里也要把我們拆散。

    你們活在現(xiàn)實中的人都不會明白,一個虛構(gòu)人物的無奈和絕望。好了,不管怎樣,我還要復(fù)述一下他寫的東西:

    在那個廢棄的提款機里,英屬找到了昏過去的小獸,他把她抱起來,輕得像七月里干枯的蒲公英。她在大床上沉睡了兩天,醒過來,英屬痛哭流涕地向小獸道歉。

    等你恢復(fù)體力,我就帶你去旅行。英屬說。

    哦,小獸半信半疑地回答。

    但是你不要再逃掉,絕對不要,我不允許這樣。

    可是英屬沒有帶小獸去,因為他有麻煩了,是大麻煩,他辦砸了一件差事,老板很生氣,他即將批下來的北京戶口被老板壓了下來。這個打擊對英屬是沉重而巨大的,他每天都在彌補問題,根本無暇顧及旅行的事情。

    為了防止小獸再次逃走,他每天出去時都把門鎖上,小獸被英屬關(guān)在家里,像熊貓一樣照顧起來,她有食物,有衣服,有貓和她在一起,但是她不快樂。

    很快,小獸漸漸消瘦了,生了一場大病,幾乎快要死了。

    現(xiàn)在,就算英屬放她出去,她也無力出去。

    啊,他竟然希望小獸在小說里死去,這個兇狠的家伙,我恨不得從文檔里跳出來,和他走到大街上面對面決斗。他寫完這一段話,就開著自己剛剛貸款買的車去接現(xiàn)實中那個小獸,他們要去看婚紗了。

    隸仁和小獸在婚紗店里試了很多款婚紗,她手上戴著閃耀的鉆戒,一臉的幸??鞓贰K麄兠刻煊懻摰亩际腔槎Y的細節(jié)?,F(xiàn)實生活的幸福,讓這個人對虛構(gòu)的故事更加狠心,讓他對虛構(gòu)的我毫無憐憫之心。但是,讓我和隸仁都沒有想到的是,現(xiàn)實的小獸,真的病了。

    隸仁大概從來沒有想過,就在他改變我的人生的時候,他的人生也會被別的力量改變。

    有一種嚴重的傳染病流行起來。小獸是一個護士,每天在醫(yī)院里照顧病人,被傳染上了這種病。她被隔離在病房里,隸仁看不見她,連電話也只能是偶爾打一次。

    小獸每天打三針,一針就是四百塊錢,一周做一次全身檢查。小獸和隸仁的積蓄很快都花在了醫(yī)院里,可她的病卻毫無好轉(zhuǎn)。隸仁把自己的房子賣了,所有的錢都用在給小獸治病,他把他的愛,他的一切都給了小獸,即使是用生命去交換,他也愿意。但是,在某一天清晨,小獸還是痛苦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那天早上,隸仁同時收到了兩樣?xùn)|西:小獸的死亡通知書和婚紗。他緊攥著單薄的紙,撲倒在白色而柔軟的婚紗上,淚流滿面卻無法出聲。

    小獸被火化安頓后,隸仁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有一天晚上,他打開電腦,打開《城市,愛情和死亡》,終于寫完了這篇小說:

    英屬終于解決了所有問題,拿到了自己的戶口??墒切~F已經(jīng)奄奄一息,這一次,他知道小獸可能真的要離開自己了,是她的靈魂要離開,他關(guān)不住,也阻止不了。

    在他們約定兩年之后,終于踏上了旅行的飛機。在飛機上,小獸肺部大量出血,每一次咳嗽,都是一口血,還沒下飛機,她就失去了意識。離開機場,英屬讓出租車去最近的醫(yī)院,出租車的顛簸,讓小獸醒了過來。

    我們?nèi)ツ膬海克龁枴?/p>

    去醫(yī)院,小獸,你一定要活著。

    不,不去了,我們?nèi)ズ_叞伞?/p>

    英屬要去醫(yī)院,但小獸堅持先去海邊,他只能聽從她。

    他們已經(jīng)遠遠地看到遠處的大海了,出租車卻停了下來,司機說:

    這個女人要死了,我的車不拉死人,你們下去吧。

    就送我們到海邊,英屬央求他,只有一里地了。

    不去,不去,太晦氣了。

    我給你錢,我把我身上的錢都給你,英屬喊著說。

    快下車,我不要你的錢。司機拼命地按著喇叭,一群人圍了上來,叫叫嚷嚷。

    他們只能下車,再打車的時候,卻沒有一輛車經(jīng)過這里了。

    英屬背起小獸,慢慢地往海邊走。

    小獸,你一定要堅持,英屬說,我們到海邊了。

    是的,他們到海邊了。

    英屬把小獸放下來,讓她坐在海灘上。她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嘴角還掛著血。

    小獸大概望見了大海,但終于沒能摸到冰涼的海水。英屬想,小獸這樣走,比死在醫(yī)院的病房里要好吧?,F(xiàn)在,小獸的靈魂應(yīng)該邁開了步子,向她的下一個旅行地點去了。

    隸仁,他失去了小獸,也讓我失去了小獸,我們一同失去了心愛的人?,F(xiàn)在,我無法恨他,因為他也沉浸在痛苦里。他的生活繼續(xù)著,將來他還會遇見其他女孩,其中一個是另一個小獸,會和他結(jié)婚生子,過完一生。他應(yīng)該還會寫其他小說吧,應(yīng)該有喜劇也有悲劇,有另一些虛構(gòu)的人物和他們的愛情。

    但是對我而言,小獸的離去不但帶走了我的愛情,也把我的生命畫上了休止符。小說結(jié)束了,我也死了,我死在隸仁所給予的悲傷和絕望之后。如果不是他,我不會三番五次地食言,我會帶著小獸去她想去的地方,做一個漫長的旅行。如果不是他,我將在小說中和小獸一起繼續(xù)生活,我們結(jié)婚,生孩子,變成老人,自然地死去。但是在小說中,我變成了可恨的人,我的小獸死了。是我害死她的。

    小獸大概望見了大海,但終于沒能摸到冰涼的海水。英屬想,小獸這樣走,比死在醫(yī)院的病房里要好吧?,F(xiàn)在,小獸的靈魂應(yīng)該邁開了步子,向她的下一個旅行地點去了。

    這最后這一段話,只能是他對自己人生悲劇的寬慰吧,我無法這么去想,我的所有想法都源于他。難道他從來沒有想過,我和所有人一樣,也有生命,也有追求美好的生活和愛情的權(quán)利。沒有人想過,虛構(gòu)人物的痛苦,也是真正的痛苦。

    我叫英屬,是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隸仁不知道,他也是。那個作者叫劉汀。

    沒有人會在意,也沒有人會理解,一個虛構(gòu)人物的絕望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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