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二十世紀的一面鏡子

阿多尼斯（1930年1月1日-），敘利亞著名詩人、思想家、文學(xué)理論家、翻譯家、畫家。他出生于敘利亞拉塔基亞一個阿拉維派家庭，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創(chuàng)作詩歌，迄今用阿拉伯語共寫作出版了20多部詩集與論文集。他曾榮獲布魯塞爾文學(xué)獎、土耳其?？嗣诽匚膶W(xué)獎、馬其頓金冠詩歌獎、阿聯(lián)酋蘇爾坦·阿維斯詩歌獎、法國的讓·馬里奧外國文學(xué)獎和馬克斯·雅各布外國圖書獎、意大利的諾尼諾詩歌獎和格林扎納卡佛文學(xué)獎等國際大獎。近年來，他還一直是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熱門人選。

2009年3月作品首部中譯本《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由譯林出版社出版。

門后的童年

*

自童年以來，我就感到，我走的這條路的目的地依然令我糊涂。夏日的陽光盡管明亮，還是另一種模糊。我的路——始于Qassabin，那朵哭泣的玫瑰，我就是在它陰影中出生的——是一次尋找，其標志是遲疑、謹慎和迷惑。我還記得，我以冷水洗過早晨的臉后不久，就帶著近似于祈禱的文字音樂步出門外。

我曾一度變得幸?！皇窃诂F(xiàn)實中，而是在想象中——以為我聽見聲音在說，這兒的樹木聽見他的腳步時，就伴著一個情侶在散步。或者在另一次幻覺中說，它們看著家里的一個情侶，就幸福地跳起舞來，看見他走過它們的一扇扇窗戶。

至于說到那條路，它堅硬，滿是疤痕，即使沒長腳，長的是山羊蹄，它也很硬。

*

我們當時沒有花園。面對我們屋子的田野總是抱怨口渴。除了冬天之外，它的嘴唇總是干的，它的喉嚨嗆滿灰塵。

*

當我此時想起我童年的日子，我感到驚異。我在樸素農(nóng)村環(huán)境的村民中長大。我從未聽他們?nèi)魏稳苏f到死亡時，好像死亡令他們擔憂或他們怕死。他們說起死亡時，都把死亡當成另一個春天。而且，他們之中有些人——那些在生活中體驗到不同形式死亡的人——都只是把死亡看作一種無害的偶然，或一種普通的事件。

*

我說我感到驚異，我問，它怎么為我找到了這種神經(jīng)分布，這種對死亡的意識？我為什么還是孩子的時候，就經(jīng)常怕死，仿佛它每一步都等著我，每一動都等著我？

我不知道這是怎么發(fā)生的，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一點點地理解了村民們在不知不覺中掌握，而我也開始獲得的那種智慧。當時我想，也許對他們來說，存在是一個單一的結(jié)構(gòu)，或像詩歌一樣的單一肉體：生命是開始，死亡是結(jié)束，就像詩歌中的序曲和終曲是一個單一的波浪一樣。

莫非我的天性像冬天，而其他季節(jié)只是形象和即興嗎？

我問，因為我想到死亡時，把它看作創(chuàng)造的冬天，而且，因為古老的憂慮又會回來，特別是在夏天。

*

夏天的這一時刻，在這株樹下，在村里的孩子中間，使我想起了春天的一刻——春天開始的時候，那時我們常常會沖出去，趁著彩虹的腳在田野上落地，試圖把它抓住。

我在房前煙草地上看見了它。彩虹站在兩根柱子上，一根柱子從田野升起，另一根在遠方，我當時就是這么想象的。太陽戴了一層透明的面紗，只遮住半邊臉，一襲灰色的面紗，飾以黑線和白線。

沒有野兔或蛛網(wǎng)，能讓我想起蘭波說他在一個從未說出名字的地方看見彩虹時說的那番話。

煙草已經(jīng)收割。

只有稀少的草和植物，躺在田野赤裸的身體上。

彩虹的顏色和周圍的顏色混合在一起：綠色、紅色、灰色、黃色和赭色。

一切都在聚集在一起看彩虹的孩童的眼里混合。

云的墨水池中落下了輕霧，那是捎給田野的信息。

這時，彩虹消失了。

我惆悵，開始尋找起它來。我想象它第一根柱子的地方，徒勞地試圖找到它的痕跡。

云接管了天空，太陽跌落在床上，再不起來，直到翌晨。

我花了一整天等待彩虹回來，但它不回來。我想象，天氣本身變成了一座淚湖。

*

農(nóng)夫像樹，太陽到樹蔭中休息的樹——早些時候，他們攜帶著早晨，在田野上廣播，盡管這一天是圣日。

圣日不是一次抵達，他們之中有一個人說。

圣日是另一次旅行，進入我們無法不想象，也從未發(fā)生的事物。

圣日不是一次回答，另一個農(nóng)夫說，接著又補充說，它實際上是一個問題，它的形狀是一只喉嚨。

圣日是我們的另一個肉體，在我們的肉體中流放。

圣日是一片田野。

農(nóng)夫，他們的腳步是抹在道路傷口上的油。

*

我的童年還有什么仍在門后等我。任何時候我只要回到我的村子Qassabin，我就能感覺得出，但我從未看見它。

你曾告訴我，我會在門后等你——你會跟我的童年混合。那我怎么把你倆分開呢？我回答。

我什么也不指望時間，只期望它成為一只殼，包在意義的珍珠上。意義取代了時間，洪水般泛濫盤旋。時間是一只儲存器，就這么回事。

把我和你融進去，親愛的形象。

今晨，大海沒有一個字抵達我。

黑夜沒有一個斑點留在我床上。

對 話

“你在哪兒？

你眼中哭出來的這種光是什么？

你在哪兒？

你寫了什么？給我看看。”

我沒回答她。我一句話也沒說

因為我已經(jīng)把紙撕了

因為我穿過墨水的云彩

找不到一顆星星。

“你眼中哭出來的這種光是什么？

你在哪兒？”

我沒回答她。黑夜是貝都因人的

帳篷，蠟燭是一個部落，

而我是一個瘦削的太陽

下面的大地改變了皮膚

迷路的人遇見了他無盡的路。

道路之始

夜是紙，我們是

墨水：

“你畫了臉，還是石？”

“你畫了臉，還是石？”

我沒回答

她也沒回答。我們的愛

我們的沉默——沒有進路

就像我們的愛——無路可入。

東方的樹

我成了一面鏡子。

我映出了一切。

在你的火中，我改變了水和植物的儀式。

我改變了聲音和呼喚的形狀。

我開始把你看做兩個，

你和我眼中游動的這顆珍珠。

我和水成了情侶。

我以水的名義出生

而水在我體內(nèi)生出。

我們成了雙胞胎。

動

我在我肉體之外旅行，在我體內(nèi)，有著一 座座我不認識的大陸。我的肉體

在自身以外涌動。

我不問：來自何方？你以前在哪兒？我問：我去哪兒？

沙子看看我，把我變成沙，

水看看我，它兄弟了我。

真的，黃昏什么都沒有，只有記憶。

對 話

“你是誰，你選誰，米哈雅？

無論你去過哪兒，找過上帝，還是魔鬼，

一座深淵來了，另一座深淵走了，

而世界是一個選擇。”

“我一個都不選，

兩個都是墻

兩個都是百葉窗，關(guān)上了我的眼睛。

我干嗎要以一墻代替另一墻

當我的憂傷屬于

帶來光明者，

知道了一切的憂傷?！?/p>

歌頌死亡

死亡從后面抵達

哪怕它本來是從我們前面來的。

只有生命當頭對面。

眼睛是一條路

路是一個交叉口。

孩子玩耍生活，

老人倚著生活。

舌頭因說話過多而生銹，

眼睛因缺乏夢境而發(fā)干。

皺紋——

在臉上留下溝槽，

心臟中的坑洞。

肉體——半個門階，

半面傾斜。

他的頭是一只蝴蝶

僅有一只翅膀。

天空讀你

在死亡寫你之后。

天空有兩個乳房;

所有的人都在上面哺乳

所有的時刻，所有的地方。

人是一本書

生活持續(xù)地讀著，

死亡只讀一瞬，

只讀一次。

那這座城市呢？

這座城市里，黎明出現(xiàn)，像一支拐杖

在名叫時間的黑暗中。

春天來到房里的花園，

把他的手提箱放下

開始把它們交給樹

在他膀子墜落的雨下。

為什么總是誤讀詩人？

春天把葉子給他

他把葉子交給墨水。

我們的生存是一面坡

我們生活就是為了爬它。

祝賀你，沙子。

你是唯一能夠把水

和海市蜃樓

倒進同一個碗中的人。

給貝魯特的鏡子

1.

大街是一個女人

她憂傷時讀法蒂哈，

或畫十字架。

她乳房下的夜晚

是一個奇怪的駝子

他把袋里裝滿

銀色的哀號的狗

和已經(jīng)熄滅的星星。

大街是一個女人

誰經(jīng)過就咬誰，

她乳房邊睡著的駱駝

為石油（每個路人經(jīng)過時都要唱）

而歌

而大街是一個女人

她的床上落下了

日子和害蟲

甚至還有男子

2.

鞋子上畫的花

以及大地和天空

一盒顏料——

地窖里

歷史躺著，像一具棺材。

在一顆星星或一個將死女奴的呻吟中

男人、女人和孩子躺著

身上沒蓋毯子

也沒穿衣服。

3.

一座墓地：

金制

皮帶上的一只肚臍眼，

以及一個罌粟花的女人睡著了——

一個王子和一把匕首在她胸口打盹。

給二十世紀的一面鏡子

一具棺材，戴著孩子的臉，

一本書

寫在一頭母牛的肚腸中，

一頭野獸向前跋涉，握著一朵花，

一塊石頭

在一個瘋子的肺中呼吸。

這就是它。

這就是二十世紀。

烈士

當我看見黑夜在他腫脹的眼瞼

并在他臉上看不到

棗椰樹

星星

我繞著他的腦袋發(fā)飆

仿佛風

并像蘆葦樣折斷

米海雅國王

米海雅國王

最高統(tǒng)治者，夢是他的宮殿、他的火花園。

一個聲音曾向文字抱怨他

結(jié)果死了。

米海雅國王

生活在風的領(lǐng)土

統(tǒng)治著一個秘密的國土。

男人和女人

——你是誰？

——一個瘋狂的神秘主義者，沒有家

天上掉下來的一塊石頭，生于魔鬼

——你是誰？

你在我肉體里旅行嗎？

——多次旅行了

——你看見什么了？

——我看見了我的死

——你戴著我的臉嗎？

看見我的陽光是陰影嗎

看見我的陰影是陽光嗎

滑到我的床下、顯露了我嗎？

——你顯露了我嗎？

——現(xiàn)在我們互相反光，你找到了確定嗎？

——沒有

——你被我治愈，依然害怕嗎？

——沒有

——你現(xiàn)在知道我了嗎？

——你知道我嗎？

霹靂

綠色霹靂，

我太陽和瘋狂的配偶，

石頭落在了眼瞼上

而此時，你必須重新繪制事物的地圖

我從無天的大地向你走來

它充滿上帝和深淵

長著蒼鷹和狂風的羽翅，

把沙粒攔起、推入

種子的凹處，

向著來云鞠躬。

重新繪制事物的地圖，

太陽和瘋狂的可愛形象，

我的綠色霹靂。

給情侶肉體的鏡子

每天，情侶的肉體

在空中融化，成了一縷香氣

旋轉(zhuǎn)，喚起了各種香水。

他來到他的床前

覆蓋了

他的夢境，像乳香一樣溶解，

像乳香一樣聚攏。

他第一批詩是一個疼痛的孩子

迷失在迷宮般的橋中。

他不知道如何在他們的水中生活，

也不知道如何橫渡。

挽歌

1.

我父親是一個明天

漂浮著向下，朝我們而來，

一個太陽，

而我家的房子上空，云在升起。

我愛他，一個很難的已埋的秘密，

一張塵封的前額。

我愛他，他已生朽的骨骸和泥土。

2.

我家的房子上空，沉默在起伏，

而一聲安靜的哭泣在上升……

而我的父親倒地死去

一片田野干枯了，一只麻雀已飛走。

七天

對我的愛和鄙視

進行嘲笑的母親

你也是在七天里做成。

波浪也是那時做成，地平線也是

還有歌之羽，

而我的七天曾一度受傷、離異。

那你當時為何那么不公平，

當我也是風塵做時？

天空的終點

他做夢也想把他的雙眼扔進

即將到來之城的井中，

做夢也想舞蹈著走向深淵，

忘卻他已吞噬事物的日子，

創(chuàng)造事物的日子，

做夢也想升起、也想崩潰

就像大海一樣——逼著秘密自己出生，

在天空的終點開始一個新的天空。

敘述之始

鉛彈颼颼掠過

孩子是彈片或旗幟。

——這兒是肉體，燒死的

屠殺的

為自由而死的肉體。

太陽斑

而此時的文字，所有的文字

已經(jīng)成為阿拉伯。

音樂

烏有、烏有——一縷輕風彈奏著樹的吉他。 烏有、烏有。

空無。無法讓文字充滿它。

我夢、夢

夢是烏有，但現(xiàn)實在它的嬰兒期。

那就問問你自己，別問我——

沒有封鎖地平線，除了在你腦中。

但，幾乎可以確定的

是，一首詩升起，仿佛空中晃蕩的一幢屋。

在這幢房里，住著一個移民，他名叫意義。

憂郁的樹

樹葉翻來覆去，然后在寫作的陰溝中憩息， 攜帶著憂郁的花

言語這才成為

回聲

在黑暗的皮中交媾。

樹葉漫游，到處滾動，尋找魅力之地，

一座又一座森林，

攜帶著憂郁的花

我跟你說過

我跟你說過，我聽見大海

向我背誦它們的詩。我聽見

鈴鐺在貝殼中敲響。

我跟你說過，我在

撒旦的婚禮、神話的盛宴中歌唱。

我跟你說過，我在

歷史的雨水中

地平線的輝光中

看見一個寧芙和一座屋子。

因為我揚帆我自己的眼睛，

我跟你說過，我看見一切

在距離的第一步中。

獻血

在一個古老的疼痛的洞穴中

當我愛過神祗

愛過宮殿的名妓

我曾在洞穴居住——我，跟我的朋友瘋狂， 我失落在月份中

于是我跨越沙漠

啊 道路留在身后。

以一個寫書的神祗的名義

在一個古老的疼痛的洞穴中

我把這朵火焰舉起

犧牲了一只蒼蠅。

以朝我走來的復(fù)數(shù)太陽的名義

我開始這一次守靈。

欄目責編：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