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紹龍
姜瑞軍最后一個投遞點是離申通快遞公司向西五公里外的羅浮村。村莊現在成了一個孤村,四周被寬闊平坦的水泥路圍起來了。水泥路外圍是一片整齊的平房、洋樓,一派車水馬龍的繁榮景象。
村巷里行人絡繹不絕,涌動著幾乎是清一色的身穿工作服,頭戴安全帽相貌各異的農民工。他們有的手提瓦刀,有的手拿泥板,有的干脆把工具別在屁股后,隨著走動,它們就跟著扭動的屁股一起一伏的拍打著,有的手里舉著油條豆?jié){之類的早點邊吃邊走,有時大聲說幾句話,也不怕被東西噎著,有的手里夾著半截劣質香煙,把高談闊論送進飄在身后的淡淡煙霧中,但更多的安全帽則是把沉默鋪灑在去工地的砂石路上。身前身后響起了喇叭聲,松散的人流被擠得緊湊起來,而后又是不同口音帶著孩子的女人修飾一新地粉墨登場了。
一天中午,姜瑞軍在村子里送完快遞準備騎上摩托車時,背上被人重重地擂了一拳。他心想這大熱天是誰這么平白無故地給自己一拳頭,心里突然就冒出了火。這股無名之火躥上來后就怒不可遏地燃燒著,他轉過身,轉身的同時,“媽”字就在口里旋轉起來完成了沖出口腔前進行最后加速度的動作指向面前的人。當他看清楚了安全帽下那張疲憊不堪的渾身沾滿水泥漿點的笑臉,那張沒有多少改變的嬉皮笑臉時,他就張大了嘴,后悔這么貿然地罵出了口。你小子裝大呀。對方突然收斂了笑容,也張大了嘴,“媽”地一聲罵出來了。好哇!你也竟敢大街撒野罵起人來,看老子今天如何收拾你。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不自在!老子今天教訓你成定局了。于是,對方抬起了沾滿水泥漿的高筒水靴,向姜瑞軍橫掃過去,姜瑞軍躲閃了幾下,也高高地抬起皮鞋向對方一陣猛踢,雙方拳腳并用,拳來腿擋,好一番熱鬧勁兒,就連對方同路的工友也被這突然的舉動驚疑了一下,準備上前拉架勸和,發(fā)現又不對勁,于是索性站在一旁隔山觀虎斗。雙方戰(zhàn)了一會兒停下來,兩人就拉著手彼此抱住了對方的脖子親熱了一番,彼此問候。對方喊著姜瑞軍的名字說,老同學,高中畢業(yè)后,這幾年躲到這里發(fā)財來了,也不給咱通個信兒,長大了,長大了,真是貴人多忘事,狗眼看人低。
姜瑞軍就一直笑著。他想了好一陣子,才回憶起站在眼前的這個高大個子的名字,大聲喊著說,程茂江,這幾年又在哪兒發(fā)財?
發(fā)啥財哩。今年這里一槍,明年那里一炮,不停地搬地方,掙啥錢呀,程茂江轉口說,嗨,你呢?開了申通快遞公司,你小子變化大呢,沒想到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姜瑞軍說,哎呀,馬尾巴穿豆腐——別提了。這幾年,快遞公司遍地都是,前幾年就我們一家做快遞生意,現在不行了。
程茂江說,你們這些人,烏龜有肉在肚子里,一心想著往高處走。我們呢,山大無柴燒,牛大使不得,沒有出息,這輩子就這樣了,你有奔頭,怎敢跟你相比呢?
姜瑞軍說,茂江,話不能這樣說,其實呢,當初不該想這想那,不該跑出來。與你們在一起掙錢快活。幾年下來,銀行里也有我的幾塊銀子了。現在想辦啥事兒,說辦就能辦,我如今辦這個小公司就靠的是貸款。
程茂江說,你的路子是走對了的。早找門路早得實惠。搞建筑,能搞一輩子嗎?那是沒辦法的辦法才去干那個苦力,稍微有門路的就去打通關系找輕松掙錢了。唉,這年月,你不是不知道,出力不掙錢,掙錢不出力,坑蒙拐騙詐,你不是沒有經歷過。程茂江嘆息一陣后又說,看你今天的精神勁兒,就知道你小子走紅運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前途旺,事業(yè)成。想當初,老氣橫秋,十足的青年老頭,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就有二十個小時在唉聲嘆氣,愁眉不展。家里生了幾個超生娃,罰得直不起腰來了。
姜瑞軍哈哈大笑,不斷地問自己,我真的改變了自己?罰了幾個超生娃,就是那副邋遢相?
程茂江說,信不信不由你說。變化了,還變多了。我在看著你呢?其實,我還非常羨慕你呢。有啥想法,有啥心事,不用對人說,就刷刷刷地整出來,多有意思。唉,我們現在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三天打不濕兩天曬不干的人,現在只想發(fā)了工資就趕緊寄回家,女人就不愁心不焦慮,安心照顧好老人,帶好兩個娃,讓娃們去實現我的理想?,F在最想的是每個月多上幾個班,每年多建幾層樓,年底多拿幾個子兒。
姜瑞軍就說,你的想法很實在。其實,我也沒啥好羨慕的。這些年在外面鬼混,我都覺得對不住自己,更談不上對得起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了。生活中煩著、惱著,有時想找別人說說話,人家就是不給面子,愛理不理的。拿一雙怪怪的眼光瞧我。就說在送快遞的路上,哪有時間停下來與人閑扯。本地人多,就說幾個外地人吧,他們都成老員工了,對新去的外地人,看著是有些不順眼。我給自己也找不出原因。反正就是那種上眼皮看事,下眼皮看人。
程茂江說,看不起就看不起,獨來獨往也好。你自己就喜歡獨來獨往。我們在一起讀書那會兒,你不就只有我一個朋友嗎?也和獨來獨往沒有什么兩樣。現在環(huán)境變了,空氣好了,氣也喘得均勻了。才幾天,你就看不起我們這窩囊相,走在村莊里,也讓人笑話。程茂江說著就展示自己穿在身上的工作服,摘下安全帽用拳頭擂著,上面密密麻麻地濺滿水泥漿點,幾乎完全改變了帽子的顏色。出門逛大街,也是另類人,我們一身臭汗,那些流香汗的干凈人皺著眉頭,避得遠遠的。沒事兒就不出去,干脆也懶得出去,免得遭人嫌,逗人恨。工棚里耍紙牌,一起與大伙兒找樂,自個兒躺在鋪板上睡覺,想老婆,想孩子,也怪有意思的。白天滿眼里鋼筋林,混凝土,滿耳里響不完的工地噪聲,晃來晃去的人影,晚上閉上眼睛后,白天那些東西老在眼前,誰讓那些天天打交道的東西同自己有了感情。
程茂江不說了。他隨著姜瑞軍走走停停,忽然又笑起來說,家鄉(xiāng)人總愛說,木匠住的是沒屋檐,石匠住的是毛料石階沿,我們蓋的是高樓大廈,住的是簡易工棚房。
姜瑞軍意味深長地說,城市,不應該鄙視滿身流臭汗的,建設時,有他們,享用時,遠遠地拋棄他們。要不,為什么說安得廣廈千萬間,中國人民住上高樓大廈心里都歡笑。
在村莊南口,姜瑞軍向程茂江告辭。程茂江攔住摩托車說,百年難逢金滿斗,咱倆好不容易見了面,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去喝一杯。這幾天澆灌混凝土,白天晚上連軸轉,現在暫時完了,有的是時間陪你。反正你還欠我三杯酒,幾年不見,這利滾酒算下來,恐怕早就是三缸酒了。我還想聽的酒歌呢。
利息酒,酒肉朋友不再有;利滾酒,事業(yè)靠酒發(fā)展久;酒滾酒,友誼長存結伴走。
我就是有三頭六臂,拿十條命來也喝不了你的利滾酒。姜瑞軍心里清楚地記得他們的酒歌,酒滾酒,友誼酒。誰要是上了你的賊船,完了。改個時間吧,無論姜瑞軍怎樣解釋,一根腸子只認一個理兒就一條道走到黑的程茂江就是不松手。無法脫身的姜瑞軍就說,我誤了這快遞的事兒,咋辦?你能替我承擔起責任嗎?這樣吧,我們約個時間,一醉方休,咋樣?姜瑞軍想了想,說的言之鑿鑿。
姜瑞軍趁程茂江愣神時,掙脫他的手跨上摩托車一溜煙地沖向前,回過頭笑著甩給程茂江一個飛吻。
這小子大樣沒變,就是胡子濃了,頭發(fā)深了,臉上有了皺紋。姜瑞軍腦海里快速地閃現著老同學的身影,一塊兒從老家出來讀書,高中畢業(yè)后,又一塊兒在工地上跌跌撞撞兩三年,后來又到周城東部山區(qū)的國道上,一呆又是對過年,山里度過了一個冬天,從國道上下來后,他們就分手了,彼此杳無音訊。
路口,一輛滿載貨物的輕卡側翻,高高的貨物散成一地,一輛摩托車躺在地上不起來。旁邊圍了許多人看熱鬧。車速太快,轉彎避讓行人沒有及時剎車。明明有紅綠燈,也要開英雄車。真是撞見鬼了。這條路的幾個路口發(fā)生交通事故最為頻繁,僅姜瑞軍看到的就有七八起了。
姜瑞軍下車往里瞟了幾眼,很快就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自從邂逅了程茂江,姜瑞軍就知道了跟在程茂江屁股后面一大串連成了線的老鄉(xiāng)。隔三差五地,老鄉(xiāng)們就把電話打過來同姜瑞軍擺龍門陣。
有一天,姜瑞軍又接到程茂江邀請他喝酒的電話。程茂江說,每次你都踩假水,罰你是罰不完的。
姜瑞軍說,哪一次不是被你們灌得要死不活的?我不踩假水,早就被你們整死好幾回了。
程茂江說,我不手下留情,你有那么快活?實話實說,我看你就沒醉呀。
姜瑞軍說,你說我沒醉就沒醉,沒醉就沒罪。未必喝醉還有罪?說句心里話,我樂在心里,醉在酒里。與你們在一起,酒不醉人人自醉,你小子醉了不在酒。與你們相處,醉也高興。
程茂江哈哈大笑著。你小子也充當起冒牌醉翁來,也不怕捶你假小子的皮?我是你肚子里的一條蛔蟲,不知道你在想啥看啥做啥?那就常來走走,坐坐,看看,聊聊。
姜瑞軍開玩笑說,我每天都路過你們身邊,還看不夠呀?
程茂江說,今天與昨天就不相同。不信,你每天路過下面時,朝工地上看一看,有什么不同?
姜瑞軍說,其實,與你們在一起,心里最高興,一句話當十句話說。多做事,少說話,我都快成一個啞巴了。
程茂江說,沒那么嚴重吧。來來來,我會讓你話不夠說,知心話兒滿口走。
就在姜瑞軍打算一兩天后去喝酒的時候,料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天,姜瑞軍在橫穿羅浮村南面十字路口的時,一輛嶄新的乳白色轎車橫沖直撞過來,當人車分離,姜瑞軍就在轎車蓋上畫了半個圓弧飛了過去。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著的地,他努力掙扎著。轎車遠遠地停了下來。司機搖下車窗玻璃探出半個腦袋望見馬路上還躺著一個人,過了好久司機才從車里鉆出來,斜靠在車門子旁看著姜瑞軍。
姜瑞軍掙扎幾次后勉強站立起來走過去扶正摩托車推到馬路邊。姜瑞軍自己站立起來后第一個反應他要給馬路騰地方讓道,自己橫臥在馬路中央不是占道堵塞交通嗎?這個時候的姜瑞軍才感到右臉火辣辣地劇烈燒痛。手機也不知去向,他捂著半邊臉到路邊商店給公司打了電話就挪動身子一瘸一拐地來到司機旁邊。
還愣著干什么?還不趕緊送人去醫(yī)院?幾個路人紛紛指責司機。
姜瑞軍痛的不能說話,他的右臉腮上鼓起了鴨蛋大的包。
他坐在醫(yī)院里的儀器前接受醫(yī)生檢查。
檢查,拍片,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很快,公司的人也來了。一名同事攙扶著姜瑞軍勉強地從一樓上到三樓,又從三樓下到一樓。不久,結果出來了。萬幸,萬幸,沒有傷筋動骨,只是皮膚擦破,臉部血腫。
從醫(yī)院里出來,姜瑞軍完全變了一個人,頭部纏裹著好幾圈繃帶,只有兩個眼珠子露在外面。
每天一次青霉素掛鹽水吊針,姜瑞軍按時去醫(yī)院前要給司機打電話。司機就安排一個水蛇腰似的女人過來。開始一兩天,隨叫隨到。每次水蛇腰都以我在單位上班沒帶錢為由,抽絲剝繭般地拿走部分押金。一個禮拜后要拆繃帶了。一個電話,水蛇腰照樣及時趕來,以同樣的理由拿走了最后的押金。
去醫(yī)院前,水蛇腰對姜瑞軍說,你能吃能跳,病也好了,今天拆了繃帶,就此了斷。
姜瑞軍說,沒那么簡單。
繃帶拆后,醫(yī)生說,再恢復一段時間,血腫自然就完全消下去了。
姜瑞軍摸摸右臉頰上的大肉疙瘩,說這就算好了?我還想盡快地好起來,早點上班。
醫(yī)生建議作理療。一個療程,十天,肉疙瘩明顯消失。
一打聽理療費用,水蛇腰堅決不同意,大喊大鬧又蹦跳起來,做理療就不賠償,賠償就不做理療。
姜瑞軍提高了嗓門,堅持說,理療與賠償,是兩碼事,我不找你,喊你男人來。
水蛇腰說,你以為錢是那么容易得來的?你站在我這個處境想一想?
姜瑞軍說,你知道我這幾天是怎么痛過來的嗎?不能吃不能喝,活罪難受呀!就依你說,我們換個位子想一想。我開車把你撞了,你又該怎么辦?如果我就是這城里人,有你輕松日子過?你們城里人就愛欺負外來人。欺生呀。
姜瑞軍搶白著水蛇腰。
水蛇腰無言以對。她想盡快脫身,可又脫不了身。于是,水蛇腰就說,我給我男人打個電話。
一會兒后,水蛇腰走過來蠻橫地說,到此為止。
姜瑞軍也語氣強硬地說,我的誤工損失打了水漂,找你沒完沒了。
水蛇腰交過治療費以后,似乎就在城里消失了,甚至被蒸發(fā)了。手機打不通,不是無人接,就是關機。就在姜瑞軍想著法子怎么讓司機現身的時候,一個更為可怕的消息擊懵了他。
這個消息不亞于晴天霹靂。那天下著小雨,后來轉成中雨。在澆筑外梁混凝土時,料斗上的鋼絲繩被外架勾住,程茂江和另外一位老鄉(xiāng)發(fā)生了意外,倆人隨同泄出的混凝土料從八層樓上墜下。倆人被緊急送到醫(yī)院,經過一番搶救,老鄉(xiāng)保住性命,而程茂江還是走了。
姜瑞軍趕到高新醫(yī)院。從醫(yī)院大門口到四樓,一路上斷斷續(xù)續(xù)灑下片片殷紅的血跡,在可以照得見人影兒的大理石的地板上,是那樣的醒目,是那樣的觸目驚心。
姜瑞軍坐在病床前無比悲慟。老鄉(xiāng)醒過來了,姜瑞軍緊緊抓住老鄉(xiāng)的手,雙眼噙滿淚水聽著老鄉(xiāng)講述事發(fā)經過。
老鄉(xiāng)喘息著說,事發(fā)前,我們還在一起開你的玩笑。老程還說,澆完這班混凝土,就喊你過來喝酒。咋整的,每次喝完酒,你都欠他三杯兒。
姜瑞軍說,我和老程有緣分,一對好伙伴。從小就生活在一起,后來又一起上學,再后來又一起出來打工,在城市里流浪?,F在不在一起上班,又總是找個時間在一塊兒高興高興。每次喝了酒,就又盼望著留在了下一次的這幾杯酒。唉,老程走了,沒有人陪我一起喝酒了,老程,你走得好快呀!
老鄉(xiāng)問,你的事情處理了?
姜瑞軍嘆了一口氣,先沒答老鄉(xiāng)的話,憤然地說,狗眼看人低!要是我們是城里人,司機也會吃不了兜著走。
從醫(yī)院回來后,姜瑞軍一方面準備上班,另一方面還在為自己的賠償忙碌奔波。他一想起來頭就痛,甚至有些泄氣了。但又一想,放棄了,那不便宜了水蛇腰?
姜瑞軍只好再去交警隊,當初辦案的警官不在。姜瑞軍跑了三天才見到那位警官。
警官十分驚訝地說,你們不是私了嗎?他翻開案卷,找了半天,說,沒有你們的案卷記錄。你還是找司機談吧。
姜瑞軍軟纏硬磨,警官總算答應協調。
肇事司機來了。
經過警官的協調,雙方最終達成協議。來來去去,反反復復,得不償失呀,姜瑞軍自認倒霉。
姜瑞軍又出現在送快遞的路上,每天一絲不茍地把快遞送到客戶手中。每次給高新醫(yī)院五樓行政辦送完快遞后,總要停留幾分鐘去住院部看看那位老鄉(xiāng)。從一樓到四樓可以映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板上,依然可以模糊辨認出殷紅的血跡,任憑清潔工如何拖地擦洗,血跡依然浸潤在大理石的紋理間。還是那樣地醒目,還是那樣地觸目驚心。
幾天后,在一幢大樓的樓道間,正在吃午飯的民工們端著飯碗圍踴在一起看貼在墻上的工地新聞:兩位民工從八層高樓飄然墜下。
民工們輕輕嘆息著,又一個兄弟走了。
生命,是如此之重,又是如此之輕。生命,來得如此艱難,去得又如此容易。生命,曾經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了。不堪一擊地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
姜瑞軍停下車來,遠遠地望著前面衣衫不整汗?jié)n斑斑狼吞虎咽的民工們思忖著……
姜瑞軍心在哭泣,眼在流淚,心在滴血。他無言應對,也無法作答:面對車水馬龍的大街,飽含艱辛四處恓惶的農民工,姜瑞軍只有用沉默來面對自己每天的工作,希求解脫自己心靈上沉重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