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生于北京,在清華園中長大。1978年考入武漢大學中文系,1982年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了15年,后來擔任過三聯(lián)書店(香港)有限公司總編輯和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總編輯。
幾個熱心的清華大學教授子弟,編寫了一套書,題為《清華名師風采錄》,第一輯出版了,又要出第二輯。因為我是做編輯的,他們把書稿目錄寄給我看,希望我提一點建議。我注意到,他們列出的清華大學外文系的名師里面,有錢鍾書、曹靖華、吳達元,也包括王佐良、李賦寧、周玨良,總共16人,個個都是“老清華”,而1952年院系調(diào)整后留在清華的卻一位都沒有,自然,名單中也沒有我父親李相崇。我對這套書的主編說,你們提到的外文系名師,有的在清華任教只是一個短暫的過渡,有的只待過兩三年,但我父親,從1946年進入清華,到1986年離休,一直在外文系任教,他是院系調(diào)整后第一任外語教研室主任,是80年代清華恢復外語系時的第一任系主任,直到2004年他90歲時,還在擔任《大學英語》和《英語教學與研究》兩個雜志的主編。他還不夠清華名師資格嗎?
那主編聽了我的話,連說這是疏忽。正好,他在為第二輯約稿,希望我馬上寫一篇收進來。我婉言謝絕了。我說,如果寫,我也不會按照你們的要求去寫。我另外有話要說。我會像周啟博寫他父親周一良那樣寫我父親,我要幫助他反思自己的一生。
事后,我想,這本《清華名師風采錄》沒有收錄我父親,可能也沒有錯。他的名氣確實不像已經(jīng)收錄的16人那樣大。但是之所以如此,恐怕還是因為他把一輩子奉獻給了清華。這真是個悖論呢。
1912年8月6日,在當時被稱為“東亞第一館”的青島亨利王子大酒店,一場盛大的婚禮在此舉行。新郎李濤,新娘周沅君,他們就是我的祖父和祖母。參加婚禮的來賓,多是辛亥后云集青島的滿清時期的達官貴人,規(guī)格極高,場面熱鬧。并非我的祖父祖母有多么出眾,而是因為他們的聯(lián)姻的背景引人注目。我祖父李濤,是前清廣東水師提督李準的胞弟,而我祖母,是前清兩廣總督周馥的孫女。提督的弟弟迎娶總督的孫女,捧場的人自然不會少。
婚禮過后,李準攜家眷返回香港。后來又遷居廣州、天津等地。祖父祖母始終隨行。我曾祖父去世得早,而李準又年長我祖父23歲,是為“長兄大過父”,祖父不僅跟著這位大哥長大,而且一直到1936年李準去世,他的家始終依附著大哥的大家庭。祖父自己沒有很大的出息,后來在天津市政府做小秘書,靠一手漂亮的書法,給政府官員做些抄抄寫寫的工作,收入微薄。他自己的小家,總要依靠李準的錢。
李準這個前清舊官僚,一輩子做了三件大事。
首先是李準任職廣東水師提督期間,英國侵略者多次竄入南海非法測量,掠奪海洋資源。清廷提出抗議,英政府仗著“堅船利炮”而置若罔聞。宣統(tǒng)元年(1909年),李準率官兵170余人,乘二艦前往西沙查勘,探明島嶼15座,逐一命名,升旗鳴炮,宣告西沙群島為中國領(lǐng)土。同年,在巡海時發(fā)現(xiàn)有日本商人在東沙群島私自開采,遂提請清政府對日交涉,終將日人驅(qū)逐。
其次是作為前清官員,李準曾率部鎮(zhèn)壓1902年廣州洪全福起義、1907年潮州黃岡起義和廣西欽廉起義、1910年廣州新軍起義,特別是參與鎮(zhèn)壓了1911年廣州“三二九”起義(也就是著名的黃花崗七十二烈士起義)。
第三是辛亥革命時,他于1911年11月初宣布反正起義,還派員說服在惠州據(jù)城頑抗、與陳炯明等民軍激戰(zhàn)的清廷陸路提督秦炳直開城投降。此后胡漢民赴廣州,就任都督,從而廣東全省得以兵不血刃而宣告獨立。胡漢民曾在一份文告中公開宣布,“粵東省城九月(指舊歷)反正,以李直繩君之功為最。”李直繩就是李準。
李準就是這樣一個功過相兼的人。辛亥以后,為了避免革命黨與他的舊時積怨惹禍上身,袁世凱請他出來繼續(xù)做官,被他婉拒;后來溥儀建滿洲國也有意請他出任偽職,他亦堅辭不受,守住大節(jié)無虧。整個晚年,他超脫于各種政治勢力和權(quán)力之外,明哲保身,變成了一個文人,整天寫戲看戲,演練書法,著書立說。
我父親李相崇出生于1914年12月7日,他和我祖父一樣,也是跟著李準長大的。從出生一直到讀大學前夕,都是李準供養(yǎng)。這種情況,致使解放以后,各種政審的表格需要填寫家庭出身這一欄時,父親犯起難來。因為我祖母是周家大小姐,周家人經(jīng)商,給了她三萬塊錢股票,她便是有產(chǎn)者。所以父親填表時若是隨祖父填,那就是“職員”;隨祖母填,那就是“資產(chǎn)階級”;隨實際撫養(yǎng)他的李準填,那就該填“舊官僚”。父親后來告訴我,他這三種出身,在不同的表上都填寫過。
父親到了上學年齡時,李準的家已經(jīng)搬到了天津。李準用自己手里的積蓄,在今天天津和平區(qū)某處買了一塊地,在那里蓋了八座歐式二層別墅型洋樓,稱為泰華里1—8號。其中1—3號,李家自用,4—5號,租給了我祖母的三哥周叔弢先生(此人后來是著名工商實業(yè)家,曾擔任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和天津市副市長),6—8號外租。后來我聽說,著名書法大師鄭誦先(前中宣部常務(wù)副部長鄭必堅之父)曾租住過8號。
因為和周家住在一起,父親和周家的幾個與他年齡相當?shù)谋硇值苤芤涣肌⒅塬k良等一起長大。父親和周家兄弟都沒有進過小學,而是由家庭教師在家授業(yè)。周家殷實,且重視教育,所以不惜重金,聘請的都是滿腹經(jīng)綸的文人。周一良晚年回憶起來,唯一的遺憾只說他的家教沒有教會他做舊體詩,致使他不會“用詩罵人”,但是“四書五經(jīng)”,他是早早就熟讀的。而我父親的家庭教師就沒那么有學問了。畢竟時過境遷,李準此時家業(yè)破落,千金幾乎散盡,不能再像20年前那樣,把能詩能文的前清秀才、后來的革命黨人汪精衛(wèi)聘到家里,給他自己的兒子李相枚和我祖父二人做家教了。所以父親童年時代,沒有得到像周一良他們那樣的國學基礎(chǔ)訓練。以至于幾十年后他成了外國文學翻譯家,卻堅持翻譯文藝理論,不大敢涉足文學創(chuàng)作。他一輩子沒有翻譯過詩和小說。他總是說,自己的中文底子不行。雖然,在我看來,他們這一代人的中文修養(yǎng),比起我們這一代人還是要高一些的。
父親是從中學階段開始接受西式教育的。他起先進過兩所教會中學,從初三起轉(zhuǎn)到南開中學,他的南開同學中,著名的有韋君宜(那時名叫魏蓁一)和何炳棣。但是他家教時期的基礎(chǔ)不好,可能也還不懂得用功,成績是無法與韋、何相比的。上高中一年級時,居然還留級。李準在這一年的《自編年譜》中記錄:“相崇侄以不及格留級一年班,”在慨嘆了其他幾個子侄讀書也不努力之后,他說:“是期總共交學費三百余元。余力竭矣!倘再不好好讀書,何以對吾乎?”
和周一良、周玨良從小跟著專門的外教學外語不同,父親兒時在家里只讀過一本很簡單的英語課本。教會學校的初中,大多以英語授課,他聽不大懂,學得一塌糊涂,所以頻頻轉(zhuǎn)學。到南開后,高中一年級下學期,英語考試還是不及格。考試等級分為A、B、C、D四級,D級就是不及格,但是老師居然給他判了一個E!一次在課堂上老師提問,點到他回答,他張口結(jié)舌,被老師用英語罵道:“A Piece of Wood (一塊木頭)!”這句話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他從此發(fā)奮。在一個暑假里,他幾乎拿出全部的時間,精讀了幾本不太難的英文小說,總共有1000多個頁碼,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精讀不僅可以提高理解能力,而且可以提高寫作能力乃至聽力。再回到學校時,他發(fā)現(xiàn)原來他聽不懂的英語講授課程,例如《西洋歷史》之類,現(xiàn)在都聽懂了。從這以后,他從一個差生搖身一變成了優(yōu)等生,令老師和同學刮目相看。
1933年他被保送進了南開大學英語系,此后幾年他的成績一直名列第一。他的老師、英語系主任柳無忌和教授趙紹熊都非常賞識他。上大學那年,李準的《自編年譜》里記載,“川中仍不來一錢,窮困達于極點”。但是父親從此年年擁有獎學金,不需要再花李準的錢。在大學期間,父親認識了同班的漂亮女生劉佩錦。她的功課不好,父親常常幫助她補課。很快他們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
“七七”事變以后,南開大學遭到日本飛機轟炸,舉校南遷,和清華、北大一起成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這時父親尚有一年學業(yè)沒有讀完,為了免于跟隨學校搬遷的一路折騰,1938年,他和劉佩錦一起,到上海滬江大學借讀。滬江大學在上海的法租界,那時的租界是“孤島”,日本人尚未進入。他們利用孤島的安寧,在一年里完成了大學學業(yè)。
大學畢業(yè)時,西南聯(lián)大已經(jīng)輾轉(zhuǎn)在昆明辦學。父親寫信給他的南開老師柳無忌先生,表示希望到聯(lián)大去任教。柳無忌回信說,聯(lián)大的外語系被清華的陳福田把持,排擠外來戶,咱們南開人在這里受氣,你不必來了。父親只好另想辦法。為找工作,他曾到香港待過一年,也無功而返。
1941年,他和我母親劉佩錦在天津結(jié)婚。一年以后,他們的大女兒出生了,那就是我的大姐李維琪。
為了工作,他們帶著女兒來到北京,父親在一家銀行里面當柜員,一干就是好幾年。整天的工作,無非就是打算盤、記賬。所以他的手指撥算盤,永遠技法嫻熟。“文化大革命”時清華大學開門辦學,派他到工廠勞動,有一天工廠里忽然需要做一點計算。工人拿來算盤,他上來噼啪幾下搞定,把大家看愣了。人家覺得這個老教授怎么會有這個絕活,其實他是正經(jīng)的專業(yè)出身呢。
銀行的工作很輕松,父親就動了抓緊時間學習的念頭。雖然沒有擔任外語方面的專業(yè)工作,但是這幾年恰恰是他在外語方面功夫下得最深的幾年。上班時一有空就看,晚上熬夜學,居然是幾門外語一起學。原本英語是自己的專業(yè),法語學過一些有基礎(chǔ),他利用這段時間先攻法語,再學日語和德語。他自己研究了一套速成的學習方法,居然可以在一兩年里搞定一門外語,達到讀書基本無障礙的程度。后來,一直到1960年,他始終在堅持學習新的外語語種。又陸續(xù)學了俄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葡萄牙語、波蘭語、捷克語,一共九門 。國內(nèi)的外語學者,很少有他這么“博”的。上世紀八十年代,有個叫王同億的,號稱自己用背字典加閱讀訓練的方法,掌握了十門外語,一時報上廣為宣傳,人稱“王十國”。父親知道此事后,淡淡一笑,說這有什么可宣傳的?不過是為了多賣幾本他編寫的詞典而已。父親從來不對外人講他是“李九國”或者“李八國”,但外語界很多人對此是了解的。在一次會議上,他見到著名的英語專家許國璋。許先生和他握手時說,“跟你比起來,我們這些人只能叫作英語教授,你才是外語教授。”
他開始學習俄語稍晚,那是1943年4月的事,當時蘇聯(lián)剛剛在反法西斯戰(zhàn)場上取得斯大林格勒保衛(wèi)戰(zhàn)的勝利,他崇拜和尊敬蘇聯(lián),希望更多地了解蘇聯(lián),于是開始學習俄語。他學得很快,只一年,已經(jīng)可以看書。但是比起其他語種,他后來在俄語上功夫下得最深,堅持時間最久。當時是日本人占領(lǐng)時期,因為蘇聯(lián)是共產(chǎn)黨國家,所以日本人禁止中國人學習俄文。但是父親已經(jīng)懂了日文,他就到書店里買來日俄對照的書來讀。若有人查問,這樣當可掩人耳目。可是這樣一來,他把兩門外語同時學好了。他又找到一個白俄老頭兒,這種人是俄國革命時為了逃避蘇共來中國避難的。與白俄接觸,日本人沒有什么戒心,所以父親便與那白俄交換學習,他教對方中文,對方教他俄語,并練習對話。這樣學習,幾年以后,他認為自己的俄文的聽說讀寫的全面能力比他在大學當作專業(yè)來學的英文還好。后來他到清華任教后,原本是教英語,但曹靖華來了開俄語課,沒有人當助教,他就主動去幫忙改俄文作業(yè),有時曹先生不在,他也給代課。曹靖華對他極其欣賞,一再說他“絕頂聰明”。上世紀五十年代以后,父親搞了大量翻譯,是當時知名的翻譯家,但是他譯的書,基本都是俄文書,很少有英文書。
日本占領(lǐng)時期,父親的家庭生活是相當清苦的。父親一人在外工作,靠微薄的收入養(yǎng)活三口之家。他不敢讓母親出去找事做,甚至不敢讓母親上街,因為他親眼看到日本人在街上毆打和抓捕中國人,野蠻粗暴。他害怕母親出門受欺負。有一次,母親路過一個水果攤,忍不住買了一斤京白梨。那在當時也是很便宜的水果,而且只有寥寥幾只。拿回家后,父親大發(fā)脾氣,對母親說,你吃了白梨,咱們拿什么錢吃飯?母親委屈得嗚嗚哭。這件事,在母親心頭留下陰影。到了新中國成立后的1954年,母親執(zhí)意要出來工作。那時我二姐李維文剛剛六歲,我還不到兩歲,父親覺得家里離不了人,便不同意。父親那時收入已經(jīng)很高,就對母親說,我養(yǎng)得起你呀。母親說,你有錢可以雇人看孩子,但我一定要出去工作。沒有白天的工作,就去教夜校;沒有正式的工作,就去當臨時工,態(tài)度非常決絕。后來母親對我說,那一斤白梨一直是她一個心結(jié)。女人要在家庭中有地位,一定要經(jīng)濟獨立。
父親是從1938年開始接觸馬列主義的。那一年,他認識了南開大學外語系比他高一班的同學吳炎。吳炎是旅居日本的圍棋大師吳清源的哥哥,他當時還不是地下黨員,但思想傾向革命,追求正義和進步,常常介紹一些進步書刊給父親讀。后來,吳炎投身革命,抗戰(zhàn)時期,曾經(jīng)打入偽軍內(nèi)部勸降,成功勸說河南一部分偽軍放下武器,投靠國軍;解放戰(zhàn)爭剛開始,他與另一位中共黨員深入河北省國軍高樹勛部,又成功策反高樹勛將軍率部起義,投奔中共。此事獲得中共和毛澤東的高度評價,極大地動搖了國民黨的軍心。從1938年起,吳炎與父親的聯(lián)系從未間斷,他們成了終身的密友。
在吳炎影響下,父親開始閱讀馬克思主義著作,他讀過英文版的《資本論》和《馬克思傳》等,開始懂得剩余價值學說、階級和階級斗爭理論,思想上深受影響,傾向于社會主義。學習俄文以后,他用俄文讀了列寧的許多著作,還讀了高爾基、法捷耶夫等人的革命文學作品,內(nèi)心里越來越向往革命。他懂得理論,卻并未急于付諸實施,對此吳炎曾批評他“缺少激情”。這種性格原因,使他最終沒有和吳炎一樣投身革命隊伍,奔向解放區(qū)。
抗戰(zhàn)勝利的時候,他的打算是去蘇聯(lián)留學。他的朋友,很多人選擇到美國、英國去鍍金,但他沒有這種興趣。他要學習革命文學。他的白俄老師與北京蘇聯(lián)領(lǐng)事館的領(lǐng)事齊赫文相熟,便介紹他認識。但齊赫文說,現(xiàn)在戰(zhàn)爭剛結(jié)束,蘇聯(lián)國內(nèi)多年來因為戰(zhàn)爭影響了很多人的學業(yè),現(xiàn)在他們紛紛要求復學,大學里人滿為患,肯定不能騰出有限的名額招收外國人。父親又問,自己可否到領(lǐng)事館來工作?齊赫文說,蘇聯(lián)的北京領(lǐng)事館還不是正式機構(gòu),不能招人。但他說,父親可以在領(lǐng)事館給蘇聯(lián)官員教中文。他自己算一個,他又介紹了兩個人,一個是克格勃郭督可夫,另一個叫季托夫。這樣父親就有了三個學生。
他工作的小銀行解散了,他還是需要一份正式的工作,而且,他想搞專業(yè)。他自己沒有門路,只能求我母親的家人。當時,國、共、美三方為和平談判,在北京成立軍調(diào)部,那里需要大量翻譯。我母親的姑夫韓文信,是中央醫(yī)院的著名牙醫(yī),蔣介石和周恩來都請他看過牙,特別是他的夫人,也就是我母親的姑姑,在天津讀書時是鄧穎超的同學,所以韓文信也和周恩來成了朋友。不久前,韓文信曾把自己的一個侄女介紹給軍調(diào)部中共方面當打字員,父親若想給中共當翻譯,也是可以走這條路的。另一條線索,則是我母親的伯父劉瑞恒。此人早年是中國第一個哈佛醫(yī)學博士、協(xié)和醫(yī)院的首任華人院長。當年孫中山患肝癌,手術(shù)的主刀醫(yī)生就是他。他后來做了國民黨高官,長期擔任中央衛(wèi)生署署長。若請他從中介紹,那么到軍調(diào)部國民黨方或美方,應(yīng)該都無問題。但父親不喜歡國民黨,首先把它排除了。至于中共方面,父親擔心一旦加入,談判過后全家都要跟隨中共調(diào)動,而孩子太小,怕經(jīng)不起折騰。最后他選擇了給美方擔任翻譯。
雖有人介紹,也要考試,他在應(yīng)聘者中考第一,而且考官告訴他,歷次應(yīng)聘的人,從沒有考得這么好的。他心里覺得好笑,這幾年他忙著學習多門外語,而英語已四五年不碰了。美方翻譯的要求,也不過如此。業(yè)務(wù)上無問題,他在翻譯組很受信任。但是為美國人干事,他心里還是不太舒服。他是同情中共的,看到美國人在準備幫助國民黨打內(nèi)戰(zhàn),他極為不滿,和同組的一個親美派談起自己的觀點,發(fā)生爭執(zhí),當那人說出“還是要由國民黨代表中國時”,激憤之下,他甚至動起手來,伸出雙手掐住對方的脖子,直到對方告饒。事后察覺自己失態(tài),便不敢在軍調(diào)部議論時政。他攢下很多話,去和蘇聯(lián)領(lǐng)事館的官員說,他認為蘇共自然會支持中共的。但是他不知郭督可夫是個克格勃,見他表露親蘇親共思想,便打起他的主意。一次,他要父親寫一份軍調(diào)部美方人員的思想情況報告,父親照辦了;接著他向父親攤牌,說他將來會給父親布置工作,可以按月付錢,當場交代兩人的接頭暗號。此事遭到父親的力拒,令郭督可夫十分不解。他不知道,父親心里有個底線,哪怕你是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讓我出賣中國的利益也不行,絕不能給外國人做間諜。
在這個時期,經(jīng)吳炎介紹,他加入了民盟,可以算是北京市民盟的早期成員之一。他清楚記得,他參加過三次民盟北京市支委會,在會上認識了當時的北京民盟主委吳晗。但他確實沒有參與過民盟領(lǐng)導工作,他是新人,地位不夠,資歷也淺,是夠不上當領(lǐng)導的條件的。但為什么陰差陽錯、鬼使神差地參加支委會,他也無法解釋。以至于后來吳晗懷疑他是特務(wù)時,對他參加過三次支委會也一概否認,好像他是有意偽造歷史似的,弄得他很委屈。這是后話。
在軍調(diào)部工作六個月后,父親的表弟、在天津與他一起長大的周玨良來找他。周玨良說,他現(xiàn)在清華大學外文系任教。抗戰(zhàn)勝利,清華大學從云南回京復校,缺少師資,問父親這里有沒有合適的人才?父親說,那還不是現(xiàn)成的?我去吧。周玨良說,清華的工資,可能比軍調(diào)部低一半呢。父親表示不在乎,他不想再給美國人辦事了。他聽說,清華就是一個“小解放區(qū)”,意思是那里有一種比較親共的氛圍,這正符合父親的理想。于是當場就表態(tài)。兩三天后,周玨良又來了一趟,帶來了清華外文系主任陳福田簽發(fā)的聘書。連面試都沒有,就決定錄用了,說明他這個軍調(diào)部美方譯員的身份,清華還是看高一線的。
1946年10月,父親攜家眷搬入清華。陳福田讓他教大一英語,同時還幫助曹靖華改俄語的學生作業(yè),他的英文、俄文專長都用上了,自己感覺如魚得水。
民盟方面,他向吳晗報到。吳晗把他介紹給清華的民盟盟員。對大家說,父親是“老盟員,新同事”。他發(fā)現(xiàn)當時的清華民盟盟員不多,也就十幾個人,包括吳晗、潘光旦、費孝通、季鎮(zhèn)淮、王瑤、吳征鎰等。大家經(jīng)常集中在吳晗家里開會。
民盟也有左中右。吳晗是左派。父親當時追求進步,看過很多馬列的書,懂得不少社會主義理論,思想也比較激進。在民盟開會時,父親發(fā)言通常是比較敢說的,有時也很激烈。比如有一次討論到蘇軍從東北撤軍,把東北大型工廠的機器設(shè)備都拆卸下來運回蘇聯(lián),很多人表示對蘇軍的不滿。父親一向比較親蘇,這時他說,這些機器蘇軍不拆,留下來,國民黨就會利用它們制造武器和共產(chǎn)黨打內(nèi)戰(zhàn)。所以還不如讓蘇軍拆走。這觀點出語驚人,連吳晗都覺得難以接受。但是后來,彭真同志在一次群眾大會上對此事做解釋,講的觀點和父親的觀點一模一樣。還有一次,民盟討論沈崇被美軍強奸案,大家對事態(tài)如何發(fā)展眾說紛紜。父親說,此事國民黨一定會移交給美國軍方處理。吳晗問,你何以見得?父親說,他在軍調(diào)部工作時,翻譯過一個美國政府和國民黨政府的協(xié)議,那協(xié)議里規(guī)定,美軍在華犯罪由美軍自行審判。吳晗急要這份文件,以為對于揭露國民黨政府喪權(quán)辱國非常有用。但是父親沒有留下底稿,自然是拿不出。為了這事,父親曾檢討自己的覺悟和政治敏銳性不及吳晗,以后每每提及都深感遺憾。
因為觀點接近,吳晗與父親格外親近。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聊天,話題總是不離政治。要知道,在那個時代,能在一起談?wù)蔚呐笥?,才是知心朋友?947年4月和5月,母親帶著我大姐回天津老家,父親一人在清華,沒人給做飯。吳晗就說,你就干脆到我家來吃飯吧,讓袁震給做就是了。父親不好意思天天白吃,就給袁震交伙食費,在吳晗家包伙。吳晗愛喝當時清華廉價銷售的日本清酒,父親和他每餐必飲,然后就推心置腹交談。父親初來清華,對人事關(guān)系不熟,與人說話又較為隨意,所以常被吳晗、袁震夫婦善意提醒,有時父親無意接觸了有國民黨背景的教師,說了不該說的話,也會被他們兩口子痛罵,當然,罵完了,還是要給飯吃。父親后來說,那個時期,他在清華,盡管還有更熟悉的人,例如他的表哥周一良、表弟周玨良都在外文系,但是真正能夠無話不談的朋友,只有吳晗。
1947年10月,由于民盟親共,國民黨政府宣布解散民盟。報上登出告示,要民盟盟員都到警察局去登記自首。上級傳來指示,讓清華民盟組織銷毀名單,注意隱蔽。父親當時下決心是絕不去自首的,但是他也想避避風頭。所以大約有半年時間,他沒有再到吳晗那里去,也沒有參加民盟的活動。后來的幾十年中,在他多次申請加入中共時寫的思想自傳中,他把這次暫停民盟活動作為自己一次大的思想動搖,不斷地在深挖自己的思想根源,認為那就是革命的不徹底性、小資產(chǎn)階級的軟弱性與動搖性等等。
樹欲靜而風不止。他不參加民盟的活動,但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他表態(tài)。幾次反美活動的簽名,他照樣簽了;幾次學生罷課,他照樣表態(tài)支持了。有一次外文系學生罷課是直接針對親美教授、系主任陳福田的,學生來采訪他,他大膽說了陳一些壞話,諸如說陳欺上壓下等,被學生們用大字報抄出,舉著游行。氣得陳福田對美國教師布朗說:“我要趕走他。(Ill get rid of him.)”但最后并未付諸行動。
他這樣說話和做事,自然有人懷疑他是共產(chǎn)黨,包括陳福田,他講過這樣的話,說罷課是父親組織的,而父親“背后還有一個組織”。1949年7月,清華地下黨員公開身份,有些人看到名單上沒有李相崇,還覺得很奇怪。不僅是清華的普通教師,國民黨方面也懷疑過父親,這可能和他的社會關(guān)系復雜有關(guān)。父親出身舊官僚家庭,和前面提到的劉瑞恒有親戚,而劉瑞恒留美時曾經(jīng)和宋美齡談過戀愛,后來是宋子文的密友。在一般人看來,父親這樣的人,是不應(yīng)該放棄軍調(diào)部的高薪到清華來的,因而他會不會是共產(chǎn)黨派來的?有什么特殊使命?所以1948年9月29日,在學生罷課后,國民黨軍警憲特包圍清華,有人看到,他們拿出的搜查名單上,有父親的名字。當然排名也不是很靠前,打頭的兩個是張奚若和吳晗,父親也算不上是重點。后來沒有搜成,那是因為進步教授李廣田轉(zhuǎn)移視線,把軍警們領(lǐng)到別處去了。
被國民黨懷疑不算什么,但是讓父親后來一直感到糾結(jié)的,是他同時也被共產(chǎn)黨懷疑,被自己的好朋友懷疑。1952年,忠誠老實運動查清他的歷史之后,有黨員領(lǐng)導干部向他道歉,不知是不是代表組織,說:“對不起你,過去我們懷疑過你是國民黨特務(wù)?!逼鋵?950年他提出申請入黨被拒絕時,就有人對他如此說。他問有何根據(jù),那人告訴他是吳晗講的,父親頓時就蒙住了,他萬萬想不到會這樣。我母親當時正巧在場聽見,接連大呼冤枉,這不是栽贓嗎?父親想起1948年3月,在他暫停民盟活動之后大約半年,他認為風聲過去了,想恢復參加民盟的活動,但是到了吳晗家里,發(fā)現(xiàn)吳晗態(tài)度冷淡,只是為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對面,面向他皮笑肉不笑,也不講話,這與以前判若兩人。他自責因為軟弱,脫離革命浪潮去避風,致使吳晗對他改變了看法,也沒有多想。后來他才知道,吳晗此時的態(tài)度完全和他幾個月來的表現(xiàn)無關(guān)。只是因為吳晗不久前見到蘇聯(lián)領(lǐng)事館領(lǐng)事齊赫文,齊向吳談到他對我父親的一些印象,比如說,父親既和美國人有聯(lián)系(軍調(diào)部美方),又和蘇聯(lián)人有聯(lián)系(領(lǐng)事館的3人),還和國民黨有關(guān)系(劉瑞恒),甚至齊赫文還無中生有地說有人看到父親和一個國民黨軍官一同坐火車去天津。這樣的人是否背景復雜得有些可疑?于是吳晗認為我父親特務(wù)嫌疑很大,他將自己和齊赫文的看法帶回清華,報告給了清華地下黨。
清華大學從云南遷回北京時,教師中還沒有幾個地下黨員,但到了1950年前后,入黨的就已經(jīng)有了幾十位。這批人都是新中國成立前夕追求進步的青年教師和大學生,他們在1948—1950年間被黨組織吸納。他們就是后來清華黨員干部的骨干,其中很多人陸續(xù)做了清華的校領(lǐng)導,其實,我父親開始也曾經(jīng)屬于這批進步知識分子,但是從吳晗講了這番話以后,他便被從人群中拋了出來,入了另冊。
對父親的這項懷疑和指控,雖然在兩三年后就澄清了,但是它在父親內(nèi)心深處,卻打下了一個死結(jié)。父親沒有想到吳晗會這樣對待自己,太讓人寒心。從此他不再與吳聯(lián)系,幾十年,兩人沒再見過面、通過信。吳很快調(diào)走,高升了北京市副市長,五十年代他曾回過幾次清華,有時約民盟的老同志見面,父親都有意避開,因為他不知見面可以說什么。1967年,吳晗挨整,北京市委派來一個“文革”專案組,找父親做外調(diào)。主要是希望證明吳晗是蘇修特務(wù)。他們之所以能找到父親,是因為吳晗檔案的自述材料里提到父親,且提到父親和蘇聯(lián)人的交往。那時父親也在受審查,揭發(fā)吳晗或可立功,而且念及過往的恩怨,這真是送上門來“報一箭之仇”的機會。但父親不肯落井下石,他對專案組說,“我無法證明”。專案組大怒,拍桌子,吹胡子瞪眼。父親也急了,說:“解放前,是我和蘇聯(lián)人有聯(lián)系,但是吳晗沒有聯(lián)系!”專案組悻悻而去。他雖然在關(guān)鍵時刻維護了吳晗,但心里卻一直沒有寬宥他。吳晗“文革”慘死,他也唏噓感嘆,畢竟他們曾經(jīng)朋友一場;但八十年代清華為紀念吳晗,在荷花池邊上修建“晗亭”,并為吳晗塑像,舉行揭幕儀式前,他收到請柬,但最終沒有前去參加。
父親剛到清華時,曾經(jīng)對美國教授溫德說,他向往清華,因為這里是“北平之肺”,意思是清華的政治空氣清新,進步力量強大。
那時他30歲出頭,是個思想進步的青年教師,用后來流行的話說,就是黨外積極分子。他是下決心跟定共產(chǎn)黨走的。清華解放,他興奮異常,覺得天亮了,自己也新生了。所以他熱衷于參加學校組織的政治學習,把他學過的馬列主義知識,在會上向眾人宣講。各種政治性的大型活動,他也場場不落。城里召開大會歡迎世界和平大會代表歸來,又舉行紀念盧溝橋事變大會,整個清華沒有幾個人參加,總共只派一輛卡車,他也在車上。迎接解放軍進城那天,他去夾道歡迎,回來時才發(fā)現(xiàn),清華外語系只去了他一個人。10月1日開國大典,上午下大雨,他們是冒雨出發(fā)的。那天清華文學院的領(lǐng)隊是余冠英,外文系的領(lǐng)隊就是父親。他急切地想看清天安門城樓上毛澤東主席的面孔,可惜隊伍站得太靠后,看得很模糊。最后他們蹚著雨水從天安門走過,他清楚地聽見毛澤東呼喊口號的聲音,感到很滿足。
他不是外語系領(lǐng)導,以他的資歷,也不該有多大話語權(quán)。但是也有陰差陽錯的時候。他作為青年教師,被選為教工工會代表,可以參加一些小范圍的會議發(fā)表意見。1949年的夏天,清華大學為了加強專業(yè)英語師資,要招聘一名教師。消息傳出去以后,應(yīng)聘者眾。其中包括王佐良、周玨良、李賦寧三人,這三人都是從清華出去的,前幾年國共內(nèi)戰(zhàn),他們利用這個機會到英國和美國留學,現(xiàn)在拿到學位,要求“歸隊”。同時應(yīng)聘的,還有李霽野。這些人都很符合條件,系里開會討論,大家一時沒了主意。父親發(fā)言,說了一番語驚四座的話,他是從政治角度講的。父親說,大家都知道,王、周、李三人,是正宗的清華人,他們代表的是清華大學外文系的傳統(tǒng),但這是什么傳統(tǒng)?是資產(chǎn)階級文藝的傳統(tǒng)。而李霽野是什么人?他是魯迅的戰(zhàn)友,他代表的是革命文藝的傳統(tǒng)。所以,父親建議,要李霽野,不要王、周、李。他的發(fā)言,得到了黨員教授嚴寶瑜、進步教授陳定民、教員何士侯的支持,被人稱為反對王、周、李的四人小集團。事情最后弄到學校,校方覺得難以決斷,就拖延了一兩個月。結(jié)果李霽野等不及,被南開大學聘走了。正巧這時,錢鍾書先生來應(yīng)聘,外語系再次討論,父親也參加了。為了避免爭論,大家當即一致決定聘用錢鍾書。所以說,錢鍾書此時來清華任教,是坐收了“漁人之利”的。
如果是對別人,父親這樣講話也無可厚非,但問題是應(yīng)聘的人中偏偏有周玨良和王佐良。周玨良和父親,不僅是表兄弟,是一起長大的“發(fā)小”,而且父親進入清華,還是周玨良介紹的。他現(xiàn)在這么做,是不是忘恩負義、過河拆橋?周一良和父親關(guān)系一直不錯,他后來不止一次地問父親,“不讓玨良回來,你是怎么想的?”父親的解釋讓他感到不可理解。他的夫人鄧懿后來對我母親說,“相崇這個人有些冷酷”,指的也是這件事。畢竟,他們和周玨良是親兄弟。至于王佐良,他的夫人徐序當時是清華外語系的秘書,父親的話肯定會傳到他的耳朵里。所以,父親和王佐良相識幾十年,感情上從來也不親近。
這些,父親晚年常常反思,內(nèi)心深處也有過懺悔,覺得自己一輩子很少有負于人,但是他對不起周玨良。我和父親探討過,在當時的情景下,他可否不做表態(tài),不去當反對王、周、李回清華的急先鋒?如果組織上做了不要他們?nèi)说臎Q定,他表示自己回避而不發(fā)言,哪怕他隨聲附和也最終同意,以后對親友解釋,也容易順水推舟呀。但是他覺得自己當時不徇私情,甚至“大義滅親”,的確是出于公心的。當時黨的主張,就是要興無產(chǎn)階級文化,滅資產(chǎn)階級文化。他是堅決跟黨走的。那個時代的進步知識分子,有幾人不是這樣呢?
父親知道,他原本不是這樣“冷酷” 的人,但是那個時代把他改變了。
他和周玨良的親情和友情,從此斷絕了。我問過父親,五十多年來,你和周玨良來往過嗎?他說沒有,人家不來了,他曾經(jīng)想上門去和解,但是怕遭冷遇。不過,父親說,后來也有過一次見面。大概就是1950年,一天周玨良突然到清華家里找他,手里拿了一瓶白酒。說,“今天咱們一醉方休?!边@時,周玨良已經(jīng)被聘為共產(chǎn)黨新成立的華北人民革命大學教師。酒過三巡,周玨良忽然說,“清華有什么了不起?你清華,我‘革大!”父親明白,他是來撒氣的,也有炫耀的意思。那時的人,畢竟以“革字頭”為榮。父親見他找回心理平衡,反而多少得到了一點安慰。
解放了,一切向蘇聯(lián)學習,俄語吃香起來。父親由教英語轉(zhuǎn)到俄語。外文系內(nèi)成立俄文組,那時曹靖華已經(jīng)走了,剩下的七八個教師,政治成分復雜,于是領(lǐng)導就讓他負責。他為了團結(jié)人,讓大家選擇自己喜歡的課程,大家都不愛承擔的課,他獨自包攬?;罡傻帽葎e人多,還要張羅教研組的工作安排,他任勞任怨,并無怨言。他知道自己需要帶頭,因為他在爭取入黨。
那時國家在“全盤蘇化”,在學校,普及俄語也是一項政治任務(wù)。清華需要舉辦俄語速成班,培訓全校的教師,這事由父親負責。正巧,父親多年自學多種外語,總結(jié)自己的經(jīng)驗,創(chuàng)造了一套速成辦法。他在清華大禮堂舉行的全體教師大會上作了動員報告以后,為期三個月的俄語速成班正式開班。他主持制定俄語速成班的教學方案,有時也親自講課。他的學生,許多是比他資格更老、名氣更大的教授,例如華羅庚、張光斗、施嘉煬、陶葆楷等,他們在學界的資望都是屬于泰斗級的,但這時也都拿著小本子,每周兩三次按時來聽課,跟不上時,還要求補課,吃小灶;聽課的也包括一些當時是青年教師,而后來做了大專家的人,例如建筑系的樓慶西、陳志華等等。五十年后,我在三聯(lián)書店任職,樓慶西和陳志華先生都是三聯(lián)的作者。他們每每見到我,都非??蜌?,說他們是我父親的學生。
懂俄語的人不多,俄文翻譯家就更是奇缺。在蘇聯(lián)塔斯社的支持下,北京辦起了一個時代出版社,編《譯文》雜志,出版圖書大量翻譯介紹俄蘇文學。他們既缺譯者,又缺編輯。經(jīng)人介紹,找到父親,想將父親調(diào)離,說一旦去了,工資是清華的三倍。父親留戀清華,只同意兼職。每周去兩次,有稿子就做編輯,沒稿子就自己翻譯。這樣人家也給他相當于清華兩倍的工資。于是,他在幾年之內(nèi)翻譯了300萬字,迅速成了國內(nèi)知名的俄文翻譯家。第一次全國翻譯工作者代表大會,參加者不過幾十人,他就是代表之一。他在這一時期,認識了蔣路、陳冰夷、葉水夫、徐磊然、孫繩武等,他們都是時代出版社的同事或作者。后來,時代社和人民文學出版社合并,而上世紀80年代我進入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蔣路等老編輯知道我的父親,對我總是十分親切。
兼職期間,清華的教學工作他繼續(xù)擔當,要同時開幾門俄文課,課時比其他教師還多。他還擔任外文系的工會小組長,負責全系的政治學習。每天工作十一二個小時,節(jié)假日也不休息,忙得拳打腳踢,昏天黑地,因為身體好,總算也都應(yīng)付下來。
這樣過了大約兩年,1952年,“三反”運動開始。“三反”反的是貪污、浪費、投機倒把,這和學校原本關(guān)系不大,但學校正好可以利用這個運動,改造知識分子的思想。一天,父親聽了教務(wù)長周培源的報告,其中說到有一個工人在工作時間干私活,這是損公肥私。父親想,自己在外面兼職,大概也屬于這種情況吧。因為追求進步,想入黨,他是一個內(nèi)省力極強的人,總是檢討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對,或者做得不夠,聯(lián)想特別豐富。聽了周培源的話,他就認為是在說自己。而一旦意識到自己有錯,他是從不給自己留情面的。例如他后來多次給黨組織寫思想?yún)R報時總會提到一件小事,那就是1947年他曾經(jīng)參加過一個反美活動,內(nèi)容是拒絕食用美國救濟糧。這件事毛澤東曾經(jīng)提起,借此表揚朱自清有中國人的骨氣。父親當時也是簽過字的。但是后來祖母從天津帶來一袋美國面粉,家人正逢饑餓之時,他還是把那面粉吃了。這件事他幾十年來一直在懺悔,說自己比不上朱自清。這一次,運動中其實并沒有提及他兼職的事情,而他的兼職也的確沒有耽誤本職工作,但是他毅然決然,把時代社的兼職辭掉了。
接下來,就是給知識分子“洗澡”了。原本,該“洗澡”的都是教授,大教授洗“大盆”,中教授洗“中盆”,小教授洗“小盆”,意思就是召開大中小三種規(guī)模的會議,讓教授先做自我檢討,然后群眾提意見,幫助教授“洗腦”。父親是1952年剛評上副教授的,本應(yīng)不在被“洗”之列,但不知為何他特別受重視,讓他參加“洗”,而且還要洗“中盆”。錢鍾書知道了,對他說,“這對你unfair”(不公平)。他不介意,讓洗就洗。他“洗澡”時,主要是檢討他有名利思想,私心雜念太重,一心想出名掙錢,以至于私下在校外兼職,不務(wù)正業(yè)等等。他和一些大教授不同,沒有留過洋,解放前教書也沒有開過和馬克思主義有抵觸的課程,一直是個進步的青年教師,話說到這一步,也就可以過關(guān)了。
對于高校的知識分子來說,第一次真正觸及靈魂的思想改造運動,大概要算是1952年進行的“忠誠老實運動”。這個運動要求知識分子對黨忠誠,忠誠的前提是無保留地向黨坦白自己的經(jīng)歷中的任何歷史問題。雖然說是“啟發(fā)自覺,不追不逼”,但是根據(jù)運動劃分的四個階段,先是動員,繼而個人交代,再是組織審查,最后群眾檢舉,人們也能看出,有問題不交代大概是過不了關(guān)的。而一旦被群眾檢舉出來,問題性質(zhì)就變了,不忠誠不老實,罪加一等。
在這樣的前提下,大家都搶著坦白。那時的人都很單純,沒有今天人們這么高的理論水平和分析能力,總之,想起什么事情組織不知道,就盡量坦白,總覺得說了心里就踏實了。結(jié)果是政治問題也講,生活問題也談,向組織坦白成了一場隱私大爆料。一些人說了很多沒用的,還擔心自己說得不夠。
父親在歷史上沒有做過什么壞事,國民黨、三青團、藍衣社等等都和他不沾邊。但是前一時期因為他的社會背景復雜,連吳晗也懷疑他是國民黨特務(wù)的事情,他是早有耳聞的。他想,正好可以利用忠誠老實運動這個機會,給自己做一個清白的結(jié)論。
因此,他是認真的。本著忠誠老實的態(tài)度,他回顧了自己的前半生,重點放在他和軍調(diào)部的美國人、領(lǐng)事館的蘇聯(lián)人,以及自己周圍的一些國民黨人的關(guān)系上面,盡量為組織調(diào)查提供一些線索。他是和盤托出的,無隱瞞、無保留。他心里很坦然,覺得自己這樣的經(jīng)歷,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有什么不能說?
組織上果然進行了調(diào)查,結(jié)果一切都和他預(yù)想的一樣。運動即將結(jié)束時,組織向他宣布,“經(jīng)過調(diào)查證明,你提供的材料是可靠的,組織對你表示信任?!彼犃丝裣玻X得組織真的像報紙上宣傳的那樣,“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終于幫助他洗清了那個“特嫌”的罪名。
宣布完了結(jié)論,組織上的同志通知他說,以前他的交代材料都是口頭的,現(xiàn)在需要他把口頭材料寫下來存檔。
他便回家去寫。這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有一個重大遺漏。
他想起一件往事,那是他在軍調(diào)部工作時期,有一個他原本在天津祖父家里見過一面的國民黨軍官來找他。這個人名叫許承志,在軍調(diào)部國民黨方面做事,他認識我祖父,但是和父親從無聯(lián)系,甚至唯一一次見面時也沒有說過話。這天他把父親拉到一旁,很機密地說,“軍調(diào)部美方,有共產(chǎn)黨在活動,鄭介民很重視。有兩個人,張春學和馮昌綸都是從張家口來的,你要幫我注意他們。”軍調(diào)部很大,美方也有幾個辦公地點,許講的兩個人,父親都不認識,也沒有聽說過。但他知道,“從張家口來”就是從解放區(qū)來的意思,意謂這兩人是共產(chǎn)黨。而此時許提到軍統(tǒng)頭子鄭介民,父親才意識到此人可能是個軍統(tǒng)特務(wù)。父親很緊張,既擔心兩個共產(chǎn)黨員會遭到不測,又擔心特務(wù)已經(jīng)在懷疑自己,以此進行試探。不知如何是好,他便向民盟的領(lǐng)導汪駿做了匯報。汪駿也沒有給出什么辦法,只說敵人可能已經(jīng)注意你了,要謹慎從事。
當時,父親想了一個“萬全之策”。過了幾天,他主動去找許承志,對他說,“你要我了解的情況我了解了,張春學和馮昌綸在××街××號辦公。”他提供的地址,就是軍調(diào)部美方的一個公開辦公地址,這是在報紙上都能找到的,當然也是許承志早已熟知的。他想用這種方法搪塞特務(wù),讓特務(wù)認為他是個無用的笨蛋,以后不再打他的主意。果然,從此以后,許沒有再找過他。但是父親還是為那兩個共產(chǎn)黨員揪心。
幾天之后,蘇聯(lián)領(lǐng)事館舉行一個酒會,軍調(diào)部中共方面的領(lǐng)導葉劍英等都來參加。他看見中共代表李克農(nóng)和榮高棠兩人坐在一張長沙發(fā)上,就湊過去對兩人說,“軍統(tǒng)特務(wù)盯上張春學和馮昌綸兩人了?!睒s高棠和父親過去就在蘇聯(lián)領(lǐng)事館見過面,知道他的身份,他只說了一句話:“要小心”,不知他是對李克農(nóng)說的,還是對父親說的。
以后,榮高棠是如何處理這件事的,父親沒有機會再問,但是他心安了。
這樣一件事,父親在忠誠老實運動中沒有交代,因為他原本沒有當回事情。但是運動后期忽然想起,他越想越覺得是一件大事。他不想對黨隱瞞,于是他決定寫在自述材料里面。但是這時,運動組織的查證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他所補寫的一段材料,成了未經(jīng)證實的歷史問題。
父親當時絕對想不到,這條自述材料對于他和他的家庭,是一顆預(yù)留的定時炸彈,在十幾年后,這條材料影響了全家人的命運。
我母親后來談到此事時,對父親抱怨不止,說:“他就是屎盆子往自己腦袋上扣?!?/p>
聽來可笑,但細想母親說得不錯。對這種事情,在運動中原本可以有兩種辦法:
一、不說,一字不提,因為這根本不是問題;
二、當作功勞來說,換一個角度,強調(diào)自己及時向中共領(lǐng)導人反映特務(wù)動向,提供有價值的情報。
但是父親太老實了。他不懂得如何給自己臉上貼金。他只知道不能說假話,但他不知道真話也不能全說。他是竹筒倒豆子地說了,結(jié)果引起的麻煩太多了。
父親教俄文,曾經(jīng)有過一個短暫的黃金時期。那時全盤蘇化,俄語被國家規(guī)定為第一外語。人們向往蘇聯(lián),崇敬蘇聯(lián),希望了解一切和蘇聯(lián)相關(guān)的事情。學生們對學習俄語熱情極高,許多人從英文班轉(zhuǎn)進俄文班。英文課的教師則比較受冷落。有一次錢鍾書先生上英文課,他的學生卻在課堂上建議他講一講俄蘇文學史。錢先生說,“我不懂俄蘇文學,如果你們要開這門課,我可以幫你們請李相崇先生來講?!?
父親對錢鍾書先生的認可頗有幾分得意,晚年他不止一次和我提起這件事。那時父親的確希望成為俄蘇文學專家,他翻譯了很多俄蘇文學理論,包括高爾基、別林斯基的作品。不過,他的譯作中最為暢銷的一本,卻是政治理論類的圖書,題為《蘇聯(lián)怎樣消滅階級和階級差別》。這本書被作為“干部必讀”的理論著作,連印數(shù)版,黨內(nèi)高干人手一冊。在今天看來,它的內(nèi)容可謂一派胡言,父親的工作,大概也算是“流毒甚廣”吧。
父親是熱愛文學的。他知道要當翻譯家,必須強化文學修養(yǎng)。我記得我的童年時代,父親是嘴不離煙斗、手不離書的。那時家里的書很多,都是文學一類。父親不僅讀俄文、英文的小說,也讀中國當代小說。國內(nèi)一有新的長篇小說出版,必定第一時間購買閱讀。我和兩個姐姐,從小都跟著父親看一樣的長篇小說,從《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紅旗譜》,到《紅巖》《三家巷》《苦斗》,父親讀后,常常和我們議論書中的情節(jié)。文學是父親的興趣所在,教文學課程,翻譯文學作品,那是他的文學夢呀。
但是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在專業(yè)方面,他與文學失之交臂了。
1952年,國家按照蘇聯(lián)模式對高等院校實行院系調(diào)整。調(diào)整的初衷是為了更為有效地培養(yǎng)社會主義建設(shè)中的工程技術(shù)人才。要建立若干個工科的專業(yè)學院,如航空、石油、鋼鐵、礦業(yè)、地質(zhì)學院等等,為此需要拆分和重組原有的綜合性大學,多所原來由文、法、理、工、農(nóng)、醫(yī)數(shù)個學院組成的綜合性大學,變成了只有文、理兩科的學校。在調(diào)整中,文科不再受重視,特別是和意識形態(tài)相關(guān)的學科,如政治學系、社會學系更是紛紛被關(guān)閉。誰讓這些學科整天都在講授資產(chǎn)階級的思想理論呢?
在院系調(diào)整中,清華大學被肢解的幅度極大,它索性變成了一所只有工科的工業(yè)大學。而在其中,外文系的教師受傷最深。清華大學外文系,過去是名師云集的地方,這從《清華名師風采錄》一共收錄幾十人,外文系獨占16人便可略知一斑。清華外語系的強大,是當時的北大、復旦、燕京都無法相提并論的。我到三聯(lián)書店工作以后,和楊絳先生多有接觸。楊先生是老清華,對清華感情極深。有一次我去和老人家聊天,楊先生對我說,當時她和錢鍾書先生認為,中國大學里,外文系最好的就是清華,所以他們才決定去清華教書。
但在這時,父親留戀的不是清華,而是文學。院系調(diào)整的信息公開以后,讓他報志愿,他填寫了六個大學:北京大學、復旦大學、北京外語學院(今北京外國語大學)、南開大學、武漢大學、吉林大學。他唯獨沒有填寫清華。這是因為,他填寫的六個大學都有獨立的外文系。父親希望繼續(xù)做外國文學研究。而調(diào)整之后,清華大學外文系撤銷,學校將另行組建一個外語教研室,負責全校工科學生的公共外語。如果留下,他將變成一個語言教書匠,而不是文學專業(yè)的教師。
正在他滿懷希望地等待,已然做好搬家準備的時候,一天,清華教務(wù)長周培源來到他家里,向他宣布,校方已經(jīng)決定,將他留在清華,擔任外語教研室主任。周培源對他說,這是領(lǐng)導上對他的信任,相信他有這個能力,領(lǐng)導好教研室。因為除了業(yè)務(wù)好以外,他在政治上也很強。他聽到這樣的話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清華的黨委副書記艾知生早就說過,“李相崇的馬列主義理論水平很高?!绷硪晃稽h委負責人呂應(yīng)中也說過,“李相崇的政治素質(zhì)好?!蹦谴蟾攀且驗?,他讀馬列的書,比起那批黨委干部多多了。他甚至曾經(jīng)被抽調(diào)去社會學系教政治課,給《資本論》的翻譯者王亞南當助手,講馬克思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F(xiàn)在他明白了,是他的政治優(yōu)勢決定了他的命運。在接受這一組織決定時,他內(nèi)心是矛盾的,苦澀多于喜悅。他意識到,他的命運從此改變了。他需要犧牲個人,支持黨的事業(yè)。盡管在當時,他也感到有幾分光榮,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他所遭遇的一連串事件,最后留在他心里的只剩了永遠的苦澀。
他剛擔任外語教研室主任時,可以說是順風順水。在所有教師中,他的級別最高,業(yè)務(wù)能力也最強,大家比較服氣。他也有一定的組織才能,工作安排得心應(yīng)手,井井有條。組織上對他是非常倚重的,教研室里雖然有黨員副主任,但業(yè)務(wù)上基本都聽他的。
他的工資年年漲,住房也由小換大。清華園勝因院,那是抗戰(zhàn)勝利后才新建的一片別墅型洋房,或獨門獨院的寬敞平房,或兩層帶院落的小樓,一共只有40座。1952年,父親以副教授的身份,帶著一家五口,住進了其中一座兩層洋樓。那原先是外文系大教授盛澄華的府邸。有些比他年資老得多的教授尚且沒有這樣的待遇。他們有些酸溜溜地說:“李相崇,紅得發(fā)紫呀!”
父親是傾注了滿腔熱情在俄語教學上的,他有責任心,要帶出最好的學生??墒撬膶W生已經(jīng)不是俄語專業(yè)的學生,而是工科學生了。他用自創(chuàng)的速成方法,訓練他們在大學畢業(yè)以前,可以獨立閱讀俄文圖書,特別是要有能力查閱俄文專業(yè)資料。他這套方法后來在國內(nèi)高校進行過推廣,曾經(jīng)很有一些影響。
他是安心于自己的工作崗位的。他覺得自己在工科大學里教書,也要懂得一點自然科學知識。所以他工作之余,也會拿出時間來自學數(shù)學和物理。人家覺得奇怪,但他說學點理科,可以訓練思維。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大姐進了大學,父親有時還會和她討論高等數(shù)學問題。他聰明,悟性和記憶力都好,學過的東西就不忘。記得1973年,工農(nóng)兵學員高考,張鐵生交了白卷以后,江青指示遲群,要煞一下資產(chǎn)階級教授們的威風,在清華設(shè)考場考教授。結(jié)果考試把很多老教授烤煳了,特別是一些文科的教授,也交了白卷。那次考試父親也被叫去參加,他居然考得不錯,自己甚至為此還頗為得意呢。
但是文學對他來說,從此成了業(yè)余生活的一部分。他還在繼續(xù)做翻譯,給《譯文》翻譯文章,給作家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譯書。很多當年譯過的東西,用的是什么筆名,他自己后來都不記得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當編輯,父親忽然想起他當年用過的兩個筆名,讓我到出版社資料室查查。我一查就找出兩本書,都是俄國文藝理論著作,而且都是1956年以前出版的。我問他,后來為什么沒有了?他說,1956年以后,他的文學翻譯就基本停止了,因為害怕長此下去影響不好。當時批判白專道路,他在外面搞翻譯,有些人提意見,認為這就是白專道路的典型,他于是痛下決心,洗手不干了。他的文學專業(yè)夢,到此結(jié)束。
學校仍然是重用他的。1956年,校方提出要給他升教授,讓他交著作材料。他填了表,交上幾本譯著。但是他誠懇、謙虛,想了幾天之后,他對領(lǐng)導說,“評教授是要有原創(chuàng)著作的,我這些都是譯著,不夠條件,不必評我?!庇谑侵鲃映烦鲈u審。同一年,高教定級,給他評級時,評委會和他商量,他問:王佐良、許國璋、周玨良、李賦寧他們都定幾級?回答說他們都是三級。父親說,那我就定四級吧。評委中有人認為,父親應(yīng)該和他們幾人一樣,但是父親說,自己低一級才比較合適。雖然如果從本科畢業(yè)算起,他和那幾人年資相當,但是人家都是留過洋的,他則是沒有出過國的土包子??箲?zhàn)勝利后,王佐良他們?nèi)ビ⒚懒魧W時,父親本來也可以有機會爭取到英美的獎學金,但是他反感英美,不肯去;他想學俄文,而蘇聯(lián)又去不成,后來終于有一個“曲徑通幽”的機會,他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俄文系錄取,去美國卻能學俄文,這令他神往。但是沒有獎學金,家里又拿不出錢,最終未成行。他這個國產(chǎn)的外語教授,沒有洋學歷也是此生的一大遺憾。直到1982年,他才有了一生中唯一一次機會走出國門,到英國去訪問7天。在倫敦,他用英語演講,說一口純正漂亮的英語,結(jié)束后當?shù)厝藛査?,是牛津還是劍橋畢業(yè)的?他報以苦笑。
定下高教四級以后,有領(lǐng)導不知是他自己要求的,還怕他有情緒,安慰他說,“放心吧,很快,你就會追上他們幾位?!彼鋵嵅⒉辉谝?,但是他也沒想到,因為后來的變故,他這一追,就整整追了24年。
“反右”運動開始了。按理說,父親不至于在運動中挨整。他信奉馬列主義,真心擁護共產(chǎn)黨,一直是政治上的積極分子。雖然有群眾說他搞翻譯是走“白?!钡缆罚撬^就改,這方面的意見已經(jīng)平息了。他和黨員干部相處得也很好,教研室里的黨員,對他都很尊重,他也不會像有些被打成右派的教師,是因為對個別黨員有看法,發(fā)牢騷惹禍。他一直在爭取入黨,主觀上希望向黨靠攏,哪有那么多意見可提呢?盡管入黨始終不能如愿,也是因為自己不夠條件,怪不得人的。
他仍然說了錯話。并不是為了討論那些具體工作問題的是是非非,而是因為他喜歡在理論問題上和人較真。
教研組開會討論知識分子思想改造問題。那時大家普遍接受的理論,是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都需要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徹底改造世界觀。理論依據(jù)是,毛主席講過,知識分子是附在資本主義的“皮”上的“毛”,新中國成立后,“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以要接受無產(chǎn)階級的改造。這個觀點,已經(jīng)是新中國成立后幾年來的流行說法了。當會上有人繼續(xù)發(fā)揮這個觀點時,父親開口了,談了一點不同意見。他說現(xiàn)在這個說法可以變一變了,因為經(jīng)過解放后幾年的改造,現(xiàn)在的知識分子已經(jīng)附在工人階級的“皮”上了。其實他的說法是有依據(jù)的,他平時很注意政治學習,清楚地記得,1956年1月14日,在中共中央召開的“知識分子問題會議上”,周恩來總理以他特有的親切語調(diào),做了報告,其中談道,“知識分子中間的絕大多數(shù)已經(jīng)成為國家工作人員,已經(jīng)為社會主義服務(wù),已經(jīng)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蛟S,是他沒有直接引述周恩來的原話,而只是說出了自己對問題的理解;或許,是他的發(fā)揮直接針對了偉大領(lǐng)袖的一個著名論斷,結(jié)果引起一片嘩然。當場他就遭到了嚴厲的批判,被認為是拒絕思想改造,“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尾巴又翹起來了”。
不過,這個錯誤并沒有使他遭受滅頂之災(zāi),因為畢竟周恩來說過類似的話。他的問題,沒有被扣上政治帽子,只是被定性為認識錯誤。但是,另外一次討論,卻讓他無論如何也難辭其咎了。
1958年,反右運動已經(jīng)過去了,但黨內(nèi)整風依然繼續(xù)。父親作為教研室主任,仍然主持各種有關(guān)整風的會議。一天,教研室的上級主管單位基礎(chǔ)課教學部黨總支副書記對他說,匈牙利事件中,發(fā)生了很多共產(chǎn)黨員被反革命分子吊在樹上的事。現(xiàn)在清華里面,也有別的系在討論,如果這種現(xiàn)象發(fā)生在中國,如果清華的蔣校長被反革命分子吊在樹上,會不會亡國亡黨?副書記希望他組織開會討論。父親照辦了。
會上,大家七嘴八舌,議論好不熱鬧。很多人在聯(lián)想,如果蔣校長被反革命分子吊在樹上,那說明反革命活動很猖獗,被吊起來的肯定不是蔣校長一個人,那將是千百萬人頭落地呀,當然就要亡國亡黨了!這個觀點最終成為討論會的主流看法。
父親做總結(jié),他是做了冷靜思考的。他說,“蔣校長和革命事業(yè)相比,只不過是滄海之一粟。所以‘蔣校長上樹和亡國亡黨根本聯(lián)系不起來?!?/p>
他沒想到,這一下捅了馬蜂窩。當時散會,大家沒有再說什么,可是第二天,大字報鋪天蓋地而來。在他們辦公樓前,有一個籃球場大的空場,平時大家都在這空場的四周貼大字報。第二天,父親去上班時,忽然發(fā)現(xiàn),大字報區(qū)的所有大字報都是針對他一個人的。還有人貼出標志,這里叫作“李相崇的西瓜園”。
他頓時就覺得,這件事背后是有人組織的。他落到陷阱里了。他并不覺得自己說錯了什么,但是大字報把他批得體無完膚。如果光看大字報,不聽他自己解釋的話,那他簡直就是一個中國的匈牙利事件的制造者,殺氣騰騰地要把蔣校長吊在樹上!
事后多年,父親無數(shù)次地反思自己這一天的說法,是不是有什么失誤,也多次和我們討論這件事。我大姐夫是個有黨務(wù)工作經(jīng)驗的領(lǐng)導干部,父親比較信服他的意見。但大姐夫說,這個問題根本無解。拿出來討論,是無法回答的。蔣校長被吊在樹上,你說沒關(guān)系肯定不行;但是你說就真的亡國亡黨了,恐怕也不對,因為毛主席、周總理畢竟還在呀。
大家比較一致的看法,認為這是一次測試,測試父親,當然也是測試大家對于蔣校長的忠誠度。
父親顯然沒有通過測試。領(lǐng)導上對他失望了。他被大會小會批判了幾次。好在此時“反右”運動已經(jīng)結(jié)束,該戴帽子的右派都戴過了,他沒有當上右派,只是被插了“白旗”。
他的群眾威信掃地,主任當不下去了。他提出辭職,因為他知道自己不辭職就會被免職。他的教研室有兩位黨員副主任,一位名叫馬迅,另一位名叫李宗福,都是解放前入黨的老黨員,他們力保父親繼續(xù)當主任,到上級黨委據(jù)理力爭,不但沒有效果,反而受到批評。
緊接著,學校黨委開會,各系各教研室領(lǐng)導參加。主持工作的黨委第一副書記談到近期思想斗爭動向,提到父親的名字,說“李相崇是沒戴帽子的右派”。馬迅和李宗福都在場,他們當場站起來和這位副書記辯論,批評他的說法是不負責任的,只有戴帽子才是右派,“沒戴帽子就不是右派”。弄得副書記一時很尷尬。事后,黨委做出組織處理,馬迅和李宗福都被撤職,并受到黨內(nèi)處分。他們兩個人和父親,被定性為“三人小集團”。
為了自己的事情,牽連了馬、李,父親一直心存歉疚,但是他連自己都救不了,如何救人?馬、李二人,自知在清華難以翻身,不久之后,兩人都相繼調(diào)出清華。
1958年,是父親政治命運的轉(zhuǎn)折點。從此他不但不再受組織信任,而且成為群眾眼中“老右”,是隨時都可以拿來做批判對象的。他在清華,作為正面人物的時代結(jié)束了,下面無論怎么演,都是反派角色。
教研室主任不做了,家里的電話立即被拆除,這沒有什么,他還可以當教師。然而不久以后他發(fā)現(xiàn),很多課都不讓他教了,特別是上世紀六十年代他格外重視的英語師資班的本科課程,也不讓他教了。他更多地做起了輔助性的工作,比如給外系的工科教師翻譯些英文、俄文、日文材料之類。他雖然不是右派,但“享受”的待遇堪比右派。他后來說,從1958年以后,一直到粉碎“四人幫”,總共有十七八年,他在清華沒有做成什么正經(jīng)的業(yè)務(wù)工作,這對他這樣一個高級人才來說,是多大的浪費!但是他畢竟想得開,心理善于調(diào)節(jié),沒有書可教,他就打太極拳,看小說,1960年,他居然還學了一門新的外語——捷克語。
但受影響的不只是他本人。我母親的變化可謂天上地下。母親和父親是同學,也是南開大學英語系畢業(yè)的。早年因為孩子拖累,一直在家,直到1954年才參加工作。當時清華沒有正式員工崗位,母親只能以臨時工的身份到清華職工夜校教書,每晚上課,開掃盲班,教工人識字。因為父親那時大紅大紫,一年以后,母親便被校長辦公室正式錄用,成為英文打字員。成天出入清華工字廳,跟隨校長左右,工作接觸機密,顯然是受到特殊信任的。然而1958年父親剛被免職,母親就接到下放的調(diào)令。她被調(diào)到機械系所屬校辦工廠的焊接車間,當倉庫里的工具保管員。這種安排無疑帶有懲罰性質(zhì),也是一種變相的降級使用。母親和父親夫妻二人,真可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我是1959年進入清華附小的。當時父親剛剛挨過整,在清華園里名聲很臭,老師和同學們的家長都知道。我那時已經(jīng)開始有了榮辱之心,懂得有一個好父親才是自己的光榮,常常羨慕別人的父親比自己的好。整整六年,無論在同學、老師面前,我都害怕提起父親。所以我的小學生活,一直十分壓抑。除此之外,我一方面因為自己身體瘦弱;另一方面因為家庭背景有短處,也常常被同班的工農(nóng)子弟和干部子弟欺負,挨打和被孤立,是常有的事情,這使我內(nèi)心常懷怨憤。清華附小是一所很好的學校,但它雖然為我打下了良好的知識基礎(chǔ),卻沒有給我留下多少美好的回憶,以至于今天學校籌備百年校慶,幾次來電向我約稿,我竟然寫不出。
至于我大姐,她上大學的事對我們?nèi)乙恢笔莻€待解之謎。大姐的學習一向非常棒,初中畢業(yè)和高中畢業(yè),分別獲得北京市中學生金質(zhì)獎?wù)潞蛢?yōu)良獎?wù)拢@在當時是很罕見的榮譽。1960年,她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于北京101中,高考時填報志愿,受母親一家乃醫(yī)學世家的影響,選擇了農(nóng)醫(yī)類大學。第一志愿是中國醫(yī)科大學(今協(xié)和醫(yī)大),第二志愿是北京醫(yī)學院(今北醫(yī)大)。高考發(fā)揮正常,并未失手,卻被第四志愿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今中國農(nóng)大)農(nóng)學系錄取。這個結(jié)果打碎了她的醫(yī)生夢,也決定了她一輩子的人生走向。錄取通知書寄來時,父母都大感意外。他們認為大姐一定是復習準備不足,考試中一定有自己未能發(fā)現(xiàn)的失誤。但大姐一再說,她每考完一門,都和同學對過答案,答題絕對沒有什么大錯,因而備感委屈。那天的場面至今我記得很清楚,父親沒有多說,但母親一直在埋怨,而大姐一直在嗚嗚地哭。有些問題,當時他們意識不到,但后來都真相大白了。隨著越來越多的當時高考錄取個案材料的披露,人們發(fā)現(xiàn)“反右”運動以后,政審在大學招生中的作用變得非常重要?!凹t五類”和“黑五類”的子弟,是不能一視同仁的。大姐被分配到農(nóng)大,與父親挨整肯定有關(guān)。
關(guān)于“蔣校長上樹”這樣一句話使自己挨整,父親有很長時間想不通。他是有一定理論修養(yǎng)的人,喜歡從理論角度死摳,怎么想,都覺得自己的說法沒有錯。但是幾年以后,一位校領(lǐng)導的談話把他點醒了。
那人是清華大學黨委副書記,名叫李壽慈,是個知識分子出身的老干部,溫文爾雅,待人比較親切,父親過去與他感情不錯。挨整以后,父親的社交活動很少,是個“人嫌狗不待見”的角色,一般人不愿繼續(xù)和他來往。春節(jié)拜年,他去看望一些老朋友,常有被擋駕的時候。這時他去看望李壽慈,居然人家沒有閉門謝客,已經(jīng)令他有幾分感動。
李壽慈和他促膝長談,作為黨委領(lǐng)導,那是一次很嚴肅認真的思想工作。談到“蔣校長上樹”,李壽慈說,你說的那句話不是理論錯誤,但是,你讓校黨委寒了心呀,你這么說,讓蔣校長怎么想?黨委重用和培養(yǎng)你這么多年,你居然講出這么沒有感情的話!這是個階級感情問題。你想想看,同樣的話,工人、農(nóng)民說得出來嗎?他們對黨懷著樸素的階級感情,是絕對不會這樣說的。所以你還是要向工農(nóng)學習,要轉(zhuǎn)變你的感情呀。
這一番話,讓父親有所領(lǐng)悟。說自己在理論上沒有錯,但是對黨的感情淡薄,這個解釋他能接受。他是極有內(nèi)省力的人,誰能點到他的死穴,他就認賬。他承認,階級出身決定了自己的感情沒有工農(nóng)那么“樸素”。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我們反思“左”傾思潮泛濫時期制造的大量冤假錯案,其實都是以思想治罪的結(jié)果。運動中說了真話,表達了不同的思想,就被打成右派,甚或成為反革命分子,被整肅幾十年,這是因為運動的領(lǐng)導人要求統(tǒng)一思想,“輿論一律”。但是我們還沒有聽說過另有一條標準,叫作“感情一律”,也沒有聽說過以感情論罪的事情。
但當時,在清華是特別要講感情的。
對蔣校長,對校黨委,對工農(nóng)都要有感情,當然對毛主席更要有感情。
有兩件小事,更讓父母意識到感情的重要性。
母親到焊接車間以后,她單位里的一位姓潘的黨支部書記,住在我家后面的七公寓里面。因為住得近,常到我家串門。一來二去,我們?nèi)叶己退煜ち?。我管他叫潘叔叔?/p>
我大概六七歲時,家里沒有什么玩具,我喜歡玩“繃子彈”。就是用一根橡皮筋套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上,然后用紙疊成“子彈”套在皮筋上面,右手一拉,就把“子彈”繃出去。練得多了,也繃得很準,指哪兒打哪兒。
有一天,潘叔叔來了,我倚在他懷里,繃“子彈”玩。我忽然指著墻上的一個鏡框,說,“潘叔叔你看,我繃那個鏡框?!迸耸迨孱D時臉色變了,按住我的手說說,“不要胡鬧,那是毛主席像?!?/p>
我其實已經(jīng)懂事了,知道不能對毛主席不敬。但是我當時實在沒有意識到,鏡框里鑲嵌的是毛主席畫像呀。而且我分明說的是:“我繃那個鏡框?!?/p>
潘叔叔把這事告訴我父母。他們緊張極了,嚇得面色慘白。潘叔叔批評他們對孩子缺乏教育,他們只能認錯。
后來,一直到我長大成人,父母無數(shù)次地引證這件小事來教育我,說我從小就對毛主席沒有感情,還給他們?nèi)堑湣N倚睦镂┩?,但爭辯也無濟于事,他們相信潘叔叔的話。
另一件事,和姐姐上大學有關(guān)。
姐姐被分配到北京農(nóng)大,母親那天抱怨姐姐,我的印象極深刻。有一次潘叔叔來我家,聊天時談到姐姐上大學,潘叔叔問我,你媽媽高興嗎?我不知輕重,順口說,“高興什么呀,媽媽那個罵呀?!闭f完還做個鬼臉。
潘叔叔后來嚴肅地批評母親,說這是個工農(nóng)感情問題。母親自然要埋怨我又給她惹麻煩。后來,父親和母親大概意識到了利害,一些真話不再敢當著我說了。他們給我傳達的都是冠冕堂皇的思想,比如“長大了當工人農(nóng)民最好”之類。
我接受了他們的正面教育,內(nèi)心里真覺得工農(nóng)光榮。小學四年級時,老師要求我們寫作文,題目是《我的志愿》。同學們一個個志存高遠,長大以后,有的要當科學家,有的要當作家,有的要當醫(yī)生,有的要當教師,有的要當解放軍,不一而足。全班60個同學,只有我一個人表示,我要當一個新型農(nóng)民,開著拖拉機馳騁在綠色的田野。老師在課堂上讀了這篇作文,但大家都覺得怪怪的。
1966年,“文革”席卷全國。清華和北大一樣,可以算是“文革”的發(fā)源地。聶元梓貼大字報時,清華就有人響應(yīng),矛頭針對校黨委。本來,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nèi)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父親一不是黨員,二不是當權(quán)派,走什么道路跟他也不沾邊。他不認為自己會有什么災(zāi)難。
6月1日,《人民日報》發(fā)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清華學生正式行動起來了。6月2日,一群校黨委領(lǐng)導被押解到二校門前批斗,學生讓他們每人表態(tài),低頭認罪。又是1958年點過父親名字的那位黨委第一副書記首先講話,他講得不多,承認了自己的一些工作失誤??墒瞧渲芯谷挥痔岬礁赣H。他說,“我有罪過,我包庇了李相崇,他是個漏網(wǎng)右派。”那時為了搞運動,家屬區(qū)都安裝了高音喇叭,父親站在我家門前的院子里聽批斗會的實況。聽到這里,他快步走進屋里,對我們說,“這回,我又要挨整了。”
“文革”初期是造反派當權(quán),他們是老賬新賬一起算的。他們查閱了父親的檔案,給他定了一大串罪名?!百Y產(chǎn)階級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是最好聽的說法了,結(jié)合他的歷史,他還是“漏網(wǎng)右派”“蘇聯(lián)間諜”“特務(wù)”“告密者”。至于這最后兩條,就和他忠誠老實運動中寫的自述材料有關(guān)。造反派認為,父親曾經(jīng)出賣了兩個地下黨員。
8月里,我家被連續(xù)抄家兩次,造反派臨走時,還在屋里貼滿“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一類的大字標語。其中有一次抄家時間達三四個小時,把柜子和抽屜里所有的東西都丟到地下,目的是尋找發(fā)報機。那天我的兩個姐姐都不在家,造反派決定把我作為審問的突破口。他們把我單獨關(guān)在一個小屋里面,讓一個面容和善的女紅衛(wèi)兵與我做循循善誘的談話。重點還是追查發(fā)報機和兇器,比如槍支和刀具。那女紅衛(wèi)兵首先承認我是革命隊伍的一員,希望我反戈一擊,“老子反動兒背叛”。但是我用一連串的“不知道”回答了她。并不是我有多么堅貞不屈,我其實是真的不知道父母的事情,那時我才14歲。但父親是認罪的,盡管他并不承認那些具體罪名,可是他在抽象意義上接受自己有罪。對于抄家他肯于配合,他甚至主動到廚房里,把菜刀和爐灶上用的粗大鐵通條找出來,作為兇器交給造反派。
沒有找到他們想要的罪證,造反派宣布了一條“最后通牒”,限父親三天之內(nèi)交出一萬元作為“文革”活動經(jīng)費,否則就抓人。那時的一萬元可是個大數(shù)字,一般人家里,恐怕連幾百元的存折都沒有。父親雖然過去搞翻譯,掙過幾萬元的稿費,但是三年困難時期,恰逢母親患肝炎,為了給母親補身體,父親經(jīng)常在黑市買高價肉、高價糖,把錢都用掉了。當時存折上只有1700元。湊不夠,怎么辦?母親找出她的首飾盒,那里面有些金項鏈、鉆石戒指之類,最珍貴的是一對翡翠手鐲,那是我祖父家的傳家寶,父母結(jié)婚時,祖母親手傳給母親的。這對手鐲我見過,碧綠碧綠的,色彩極艷麗。如果放在今天,應(yīng)該是個天價。為了父親不被造反派抓去受折磨,母親狠狠心,把存折和首飾一起交了。這一交,便是永遠的失去。十年以后,“文革”結(jié)束,退回抄家物品時,存折尚在,但首飾盒卻無影無蹤。后來母親每每提及此事,總是心痛不已。
由于黨委領(lǐng)導在第一時間提到父親,所以父親挨斗的規(guī)格被提高了。不僅在系一級,也在校一級挨斗。每次斗爭蔣校長,或者斗爭校黨委領(lǐng)導,父親都要陪斗,低頭“坐飛機”,一站幾個小時。他倒是沒有挨過打,因為他身體好,能站得住,低頭的姿勢也比較規(guī)范,沒讓造反派感到“不老實”。但是這本事也不是天生的,而是練習的結(jié)果。他怕在批斗會上堅持不住,經(jīng)?;丶易约簲[出“坐飛機”的姿勢,練練腰身。我回家若是看到這種景象,心里就像翻倒了五味瓶,不知該如何面對。
“文革”期間,母親最怕的是父親自殺。有一個階段,清華的教師們經(jīng)不住迫害,多人自殺。今天小樹林吊死一個,明天荷花池又淹死一個,觸目驚心的消息總是不斷。那時父親正在被勞改,天天早出晚歸,在清華園里做清潔工。沒有固定的勞動場所,也沒有固定的下班時間。晚上十一二點,若是還不回來,母親就坐不住了,急急讓我去找。有時我都睡著了,母親把我從被窩里拎出來,讓我去看個究竟。我通常要先去湖邊看看,因為那里自殺的人最集中,然后騎著自行車在校園里轉(zhuǎn)上一大圈,一旦發(fā)現(xiàn)勞改隊的蹤影,心里就長舒一口氣。后來父親對母親說明,“你不用擔心,我永遠不會自殺。如果我自殺,我的事情就搞不清楚了。我還不想不明不白地死?!?h3>十四
運動經(jīng)過一段時間以后,父親在造反派眼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油水可榨了。政治上審不出東西,經(jīng)濟上能交的錢和首飾都交了。工資也扣了,每個月只給他發(fā)放30元生活費。目前唯一剩下的,就是那座大房子。
造反派組織分房了。他們說,你們家四口人(那時我大姐已經(jīng)去了新疆),住六間房,而清華很多教師和工友,還一家人擠在一間屋里,你們要騰房子給他們住。說得在理,父親沒有意見。二話不說,把樓上的兩間騰出來給了一家人。沒過幾天,造反派又說,你們住樓下四間還是太大了,要再騰兩間。父親也無言地接受,把西邊的兩間騰給了另一家人。這時,我家只剩下東邊的兩間小房間,總共20平方米,四口人住,已經(jīng)很擠。原來的一座別墅型兩層小樓,安排住了三戶人家。按理說,這回可以消停了,可是過了幾天,造反派又來人說,你們不能在這里住了,要換到清華西院去,和那邊的一家人對換。父親去西院看了一下,那邊是兩間東廂房,也是20平方米。為什么要換?原來的理由是我家占面積太大,這理由現(xiàn)在不成立了。但造反派不和你講理,他們的意思是懲罰你,你現(xiàn)在住的房子,新一點,質(zhì)量好一點,他們看了不舒服,要你換到破房子里去。父親也不爭辯,換就換。
一個巧合是,西院兩間和我家對換的房子,它的主人正是我小學的同班同學一家,而那同學還恰恰是我很好的朋友。對換的理由,只因為他爸是清華大學車隊的汽車司機,而我爸是教授。換房那天,我們兩家對著搬家,我和那同學還互相幫忙,有時我搬他的,有時他搬我的,弄得還挺親熱。父親知道此事后,說,“好,你要記住這件事,這對你是一個教育?!?/p>
我當時沒有問明他的確切意思,為什么對我是一個教育?但我猜想,以他當時的心態(tài),他一定覺得我應(yīng)該懂得,長大以后,做工人比做教授好。
因為搬家,房子越變越小,家里的東西沒有地方放,都要處理。我就承擔起了賣破爛的任務(wù)。把廢品公司的板車叫來,把家具一件一件往外扔,給個價錢就請拿走。三件套的大沙發(fā),只賣20元;四個紫檀木的雕花大衣柜,每件只賣80元。父親最心疼的是他的書,他原本收藏了許多中外小說,保存有從創(chuàng)刊以來全套的一兩百本《譯文》(今《世界文學》)雜志,此時全部被我當作爛紙?zhí)幚淼袅?。這也是無奈之舉。他最后只保留了幾本外文詞典,以及外文版的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著作。
新家是兩間東廂房,門窗不嚴實,四面透風,母親形容那就像一輛破汽車。我們一家四口住進去,當時我和二姐都已長大,二姐19歲,我15歲,住在一起已不方便。于是母親決定,男歸男,女歸女,我和父親住一間,母親和二姐住一間,這個家成了兩間男女宿舍。房子原本就漏縫兒,1976年唐山大地震,又把它震開了一條大口子,垂直的兩面墻之間開裂,從屋里透過裂縫可以看見外面的天空。山墻也傾斜了,于是學校找來木樁子,在墻后面做起支架。這兩間破房子,父母住了整整10年。
“文革”后期,工宣隊進校以后,父親的一些問題不再被揪住不放?!奥┚W(wǎng)右派”不提了,“特務(wù)”“間諜”的罪名也一風吹了。工宣隊搞了外調(diào)核查,但父親軍調(diào)部期間的事情,因為當事人都不在了,死無對證,特別是許承志要他提供地下黨員情況的事情,忠誠老實運動中沒有來得及做結(jié)論,此時工宣隊給出了一個結(jié)論,定性為“一般政治歷史問題”。但是結(jié)論寫得十分簡單,只說父親“在軍調(diào)部美方擔任翻譯期間,曾向國民黨特務(wù)提供兩個中共地下黨員的地址”。并沒有說明,這個地址是公開的,是特務(wù)原先已經(jīng)知道的。父親提供這個地址,只是一個策略,甚至可以說是使用了障眼法。結(jié)論中更沒有說明,父親曾經(jīng)向民盟領(lǐng)導報告,更向中共方面直接傳遞了這一情報。不是有過,而是有功。結(jié)果這個結(jié)論,后來變得可以任意解釋和聯(lián)想,留下無數(shù)后患。
“一般政治歷史問題”,在所有歷史問題的結(jié)論中是最輕的。其實,父親原本是根本沒有政治歷史問題,這個麻煩是他自己的“忠誠老實”找來的。但是時至今日,能夠如此從輕發(fā)落,他也認了。沒有多想,他對這個結(jié)論簽了字。
1969年以后,我們的家變得四分五裂。大姐1965年大學畢業(yè)早已去了新疆,二姐1968年年底到內(nèi)蒙古插隊,1969年4月,我去了吉林插隊,6月,母親跟著清華大學的大批員工去了江西鯉魚洲“五七干?!保本┑募依?,只剩了父親一人。一家五口分作五處,家已經(jīng)不再是家。其實,父親因“開門辦學”,也被安排到北京一家鋼鐵廠參加勞動,平時住在工廠里,也只有周末才回家。所以那兩間“破汽車”式的房子,基本是空著。
原本我是可以不下鄉(xiāng)插隊的,有兩個理由。一是當時已經(jīng)出臺了父母身邊可以留一個孩子的政策,我符合這一條;二是我在1966年患了一種要命的病:淋巴肉瘤,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淋巴癌。手術(shù)和放療之后,醫(yī)生給我開了證明,要求我五年免體免勞,當時還不到三年。其實在醫(yī)生看來,我大概是終生不能參加體力勞動的。這種病兇險,五年存活率很低。我有一次在鄰居家,偶然見到一本《蘇聯(lián)大百科全書醫(yī)學卷》,自己翻開來一查,頓時心驚肉跳,書上說患我這種病的人“一般生存時限為四至六年”。但是處在“文革”期間,我在家養(yǎng)病,成天看著父親挨整挨斗,心情壓抑,度日如年。我從小性格反叛,從來就不大聽父母的話,這時我便想到了逃離。放療還沒結(jié)束,我就自己搬著行李,跑到學校里住校,參加“文革”,跟著紅衛(wèi)兵們搖旗吶喊去了。到了大批知青下鄉(xiāng)插隊的時候,原本學校知道我的情況,特地幫助我聯(lián)系了一個工作單位,就是北京頤和園,到那里是當園丁。但我不想留在北京,我想遠離家庭,遠離我這個倒霉的父親,擺脫他的陰影。于是我偷偷拿著戶口本,到派出所把自己的戶口轉(zhuǎn)移到吉林白城地區(qū)農(nóng)村。母親知道這件事后,哭得死去活來,她覺得以我的病弱之身,八成我會死在農(nóng)村。她捶胸頓足地自責,為什么沒有把戶口本鎖起來?但是父親聞知此事,相對平靜。他大概看透了我的叛逆之心,只對母親說,他要獨立去闖,讓他去吧。
我臨下鄉(xiāng)前,父親與我談了一次話,說得很動感情,話語分量也很重。大意是,你去了東北,要好好干,你這一輩子,恐怕只能靠你自己了,我大概幫不了你什么忙。
我想,他對我可能心懷歉疚。作為父親,他不但不能庇護我,反而使我受到拖累。由此而決定了我今后的命運是那么不確定,前途未卜,而他卻愛莫能助。他內(nèi)心的滋味是不好受的。但是他不是一個善于表達感情的人,他的話總是不多,而且說得小心翼翼,生怕我的感情再受到更多傷害。
我在東北,從下鄉(xiāng)插隊到讀書、工作,總共待了將近十年。每年冬天回家探親,再返回時,父親都要到火車站送我。最后的幾年,父親已經(jīng)年過60,依然是幫助我拎著沉重的手提包,轉(zhuǎn)乘三四次公交車,來到北京站,一直把我送到車上,幫我把行李放好,再和我握手告別,拍拍我的肩膀,說一句“好好干”之類的話。有時我們一路無話,他只是默默地和我坐在一起。我也并不想和他交流,只是一心奔赴廣闊天地,去享受我的心靈自由?,F(xiàn)在想來,父親當時看到我的樣子,他的心情一定非常復雜。父親去世后,我思念他,腦海里浮現(xiàn)的最多的,就是這一場景。我會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起龍應(yīng)臺的《目送》和朱自清的《背影》。我常常自責,當時我對他怎么不能多一分體諒和理解呢?
母親去江西鯉魚洲以后,父親孤身一人,生活沒了依靠。他是個書呆子,生活能力差,衣食住行從來都靠母親照顧?,F(xiàn)在他的方寸全亂了。周末回家,自己不會做飯,只能拿著個飯盒往食堂跑。就像吳宓先生在他的日記里記述自己晚年的情景一樣。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年,父親就受不了了。
有一次教研室開會,大家暴露“活思想”,父親又說了幾句真話。他說現(xiàn)在“雖然人未亡,但是家已經(jīng)破了”。自己一個人,“常有孤獨和凄涼的感覺”。這番話引來了眾人批評,說他散布的是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在社會主義祖國,怎么能感到孤獨和凄涼呢?那是你的思想沒有改造好,和工農(nóng)大眾格格不入呀。
父親不服,他心一橫,主動要求到江西鯉魚洲“五七干?!?,和母親團聚。組織上很快批準了。你想下放勞動,還能不允許嗎?
但是到了江西,父母仍然是不能團聚的。干校根據(jù)原先學校的系別,按照軍隊建制組建連隊,母親在三連,父親在四連,中間相隔五里地。父母各住自己連隊的宿舍,都是一字排開的大通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們也很少有見面的機會。只有到了周末的晚上,父親會來看看母親。沒有地方待,他們通常是在連隊宿舍的屋檐下,甚至是在田埂上相會,說上幾句話,就匆匆分手。
父親是什么活都干過的,他種過水田,放過鴨子,也挑過大糞。盡管已經(jīng)年近60,但他干活并不覺得苦和累。因為畢竟,這里還有自己的親人。有母親在近前,哪怕不能經(jīng)常見面,他也覺得踏實,心里有安慰。
第二年,干校實現(xiàn)了一點“人性化”的管理,為夫妻雙方都在農(nóng)場的職工創(chuàng)造了一點條件,就是給他們分配單獨的住房。所謂住房,就是草屋。用幾根竹木一支,搭起房屋形的架子,然后把架子的四周用一片片的草簾子苫蓋,草屋就建成了。一間草屋總共不過六七平方米。屋里地面鋪上木板,上面就直接可以睡覺。全部的家具,只有一張小桌子和一個凳子。但父母得到這樣一個“家”,已經(jīng)非常知足了。他們在這里說說話,可以不怕刮風下雨,也不受外人干擾。特別重要的是,他們可以在這里偷偷地改善一下生活。那時連隊里的大食堂成天湯湯水水,吃得很差,人都餓瘦了。附近商店里有賣豬肉、牛肉罐頭的,他們不敢買,因為住在連隊宿舍里無法當著眾人吃,甚至如果一個人偷吃罐頭,還會受批評,被作為留戀“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的典型。而現(xiàn)在有了自己的獨立空間,這事就好辦了。
當時我和二姐在吉林和內(nèi)蒙古農(nóng)村插隊,那里冬季沒有農(nóng)活,知青都是要回家過冬的。我們在北京已經(jīng)沒有家,要探親就去江西。每次探親前,父母都要給我們寄一筆錢,讓我們在北京買些在當?shù)刭I不到的糖果、西點、罐頭食品。我們則是肩挑手提,給他們運送“戰(zhàn)備物資”。到了以后,就在小小的草屋里,大家席地而坐,一邊聊天,一邊享受美食。就在這間類似窩棚的草屋里,父母和我們找回了久違的家的感覺。那種滿足,那種其樂融融,那種溫馨,至今令人留戀。
兩年后,清華大學江西鯉魚洲“五七干校”撤銷,父母回到清華園。
父親基本上還是過“靠邊站”的日子。
沒有書可教,沒有課能上,業(yè)務(wù)能力無法發(fā)揮,英雄無用武之地。當然,即使在這時,還是不斷有教師找父親來請教,讓他解決一些業(yè)務(wù)難題。比如,外語教研室沒有那么多專門人才,忽然遇到西班牙文的資料無人能譯,大家傻了眼,但是一找他,問題就迎刃而解;過些天又來一批法文資料,沒人看得了,還得讓他來譯。所以他雖然政治上不受待見,但大家知道他的業(yè)務(wù)還是過硬的。于是都說他是“臭豆腐”,聞著臭,吃著香。這有點像錢偉長。
但是這些不能讓他滿足,他想自己研究一點什么。
那時尚在“文革”結(jié)束之前,極“左”政治統(tǒng)治天下。沒有什么文學類的圖書可看。他忽然想到可以讀讀馬列著作。家中還一直保留著俄文版的《馬恩全集》和《列寧全集》,他便開始一本本地系統(tǒng)閱讀,主要目的是恢復俄語水平。讀到有疑問的時候,他就把中文版找來對照著看。這一看不要緊,他發(fā)現(xiàn)《馬恩全集》和《列寧全集》中文版里都有一些譯文不準確,甚至是翻譯理解錯誤,是硬傷。為了確信自己的判斷,他又找來馬恩列同樣著作的英文版、德文版、法文版,用五個版本互相參照。他掌握多門外語的優(yōu)勢在這時呈現(xiàn)出來。他通過對照比較,建立了自信。
那時正值“梁效”寫作班子活躍之時,“梁效”人物一個個以理論權(quán)威的面目出現(xiàn),到處做輔導報告。有一天,“梁效”成員中的一個江青欣賞的女才子到清華來演講,內(nèi)容是關(guān)于恩格斯的《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jié)》,父親聽了報告,又看了講義,發(fā)現(xiàn)女才子引用的恩格斯原文有很多誤譯。他于是回家,立即找來了德、俄、英、法四種外文版本,對照中文版把這部著作從頭到尾校對了一遍,發(fā)現(xiàn)了幾十處翻譯問題,都是譯者的理解錯誤。他寫了一張勘誤表,托人帶給“梁效”的女才子。他的做法是認真的,甚至是虔誠的,但更是幼稚的,“梁效”女才子才不會關(guān)心什么翻譯問題,人家想的是如何利用這些現(xiàn)成的話語為“四人幫”服務(wù)。所以父親費了幾個月的工夫拿出的成果,大概是被丟進了字紙簍。他不僅勞而無功,還在教研室里挨了一通批。有人知道他給“梁效”挑刺,說他又是不知天高地厚,尾巴翹到天上去了。你逞能,也不看看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