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素娥
上海大學(xué)文學(xué)院 上海 200444
一百多年前寧波話連-介詞“等”的用法及其來源*
林素娥
上海大學(xué)文學(xué)院 上海 200444
19世紀中葉至20世紀初期傳教士編寫的各類寧波話文獻中“等”為兼用做連詞的介詞,功能活躍,盡管在今寧波話已消失。結(jié)合明清吳語文獻及南方其他漢語方言如湘方言邵東話、石城(龍崗)客家話中“等”皆可用做給予義動詞、致使義動詞和被動標記。漢語方言中“等”的語法化路徑為“等給予”>“等讓、使”>“等被動標記”;同時表致使義的“等”還可以演變?yōu)榘殡S介詞,并進一步發(fā)展為其他介詞和并列連詞,這種演變也具有類型學(xué)依據(jù)。
傳教士寧波話文獻 “等” 來源
連-介詞是指可以兼做并列連詞的介詞,這類詞是漢語及其方言中的多功能虛詞,學(xué)界的研究成果頗多。歷史語法中“和”類虛詞,如及、與、共、將、和、同、跟(李崇興1994;于江1996;吳福祥2003),漢語方言如上海話“搭、幫、脫”(劉丹青2003)、紹興柯橋話“作”(盛益民2010)、閩語汕頭話“合”、南寧平話“湊”、吳語開化話“聽”、吳語云和話“斗”、徽語績溪話“做”、贛南客家話“贏”等皆經(jīng)歷了“伴隨動詞>伴隨介詞>并列連詞”的語法化路徑,且這種演變路徑與語序具有相關(guān)性(吳福祥2003);江藍生(2012)考察了漢語中兼做并列連詞的介詞來源除了伴隨動詞外,還來自給予義動詞、使役義動詞、同位結(jié)構(gòu)數(shù)量詞“兩個”等,至少四個來源,并討論它們的語法化過程。連-介詞其實只是多功能虛詞中的一類,張敏(2010)運用語義地圖模型描畫了漢語方言主要間接題元的語義地圖,在該語義地圖上,連-介詞的各種用法也構(gòu)成一個連續(xù)統(tǒng)??梢?連-介詞的功能和來源是具有類型學(xué)依據(jù)的。本文擬介紹目前學(xué)界關(guān)注較少的連-介詞“等”,并討論其來源。19世紀中葉至20世紀初,在近代西人所編寫的寧波話各種文獻中,“等”是一個多功能的虛詞。它可以用來介引動作的協(xié)同者、交互者,也可用來介引指涉對象、平比對象、關(guān)聯(lián)對象、受益對象,還可用來連接并列項。其功能與今寧波話“搭”相當。而“等”的這些介詞用法并非源于等待義動詞,而是另有來源。鄭偉(2007)以《繡榻野史》為語料,得出現(xiàn)代南方方言中“等”的給予義動詞、致使義動詞和被動標記可追溯至四百多年前的明代。本文則進一步探討“等”的給予義動詞和致使義動詞用法不僅是被動標記,也是其他介詞用法的源頭,這種演變既符合方言歷史語法的發(fā)展,也符合語法化演變的類型規(guī)律。文中方框“□”表示本字不清楚。
19世紀中葉以來的寧波話文獻,如《馬太傳福音書》(1853)、《約翰傳福音書》(1853)、《寧波方言字語匯解》(1876)、《寧波土話初學(xué)》(1857/1868)、《寧波土話舊約.創(chuàng)世紀》(1876)、《寧波方言便覽》(1910)〔1〕在這些文獻中《寧波方言便覽》(1910)用漢字、英文和羅馬字編寫,文中例句只引用漢字和英文;《寧波方言字語匯解》(1876)用羅馬字、漢字編寫,按原書引用,括號中為普通話翻譯;其他文獻皆為羅馬字版,引用時,先引用原書羅馬字,再在括號內(nèi)轉(zhuǎn)寫為漢字,為便于理解,再譯為普通話。等,“等”在羅馬字版文獻中記作“teng”,其讀音符合“等”在寧波話中的音韻地位。早期寧波話“等”可做等待義動詞,也可用在小句前表示主要動作發(fā)生的時間,這些用法與官話一樣,本文不介紹。不過,“等”做連-介詞,用法特殊,而在寧波話中十分常見,其用法與今寧波話“搭”相當,且在20世紀初以前的文獻中,只用“等”,不用“搭”。下面我們介紹其連-介詞用法。
1)表共同、協(xié)同,引介協(xié)同對象或交互者。如:
(1)a.teng ng?ih-dong’ky‘i.等我一同去。(跟我一起去)(《字語匯解》1876:17)
b.teng ng?tsoh-te’.(跟我做對)。(同上,1876:13)
c.若有人勉強你走一里,也好等其走兩里。And whosoever shall compel thee to go a mile, go with him twain.(《馬太福音》5:41,1910:184)
d.嘸惱等人家相打.You must not fight with people.(同上,1910:48)
例(1)中“等”引介的對象皆為謂語動詞所表示動作的參與者。
2)表示與某事物是否有關(guān)聯(lián),介引關(guān)聯(lián)對象。如:
(2)a.teng ng?’soh’-go siang-ken’?等我啥個相干?(《字語匯解》1876:87)
b.葛等俉有啥個相干?What is that to you?(《便覽》1910:15)
3)引進用來比較的對象。如:
(3)a.Yiu-da gying-long-l?w?,“cü,ng teng Fah-lao ih-yiang-go.gyiu ng cing boh-nying k?ng ih-kyüshih-w?.”(猶大近攏來話:“主,你等法老一樣個。求你聽仆人講一句說話?!?(猶大靠攏來說:“主,你跟法老一樣。求你聽仆人說一句話)(《創(chuàng)世紀》44:18,1876)
b.告訴其等告訴我是一樣個To tell her is the same as to tell me.((《便覽》1910:49)
例(3)“等”引介的比較對象,只限于等比對象,不能用于其他比較句。
4)指示與動作有關(guān)的對象,最常見的是介引言談對象。如:
(4)a.ng?iao teng ng k?ng.我要等你講。(我要對你說)(《字語匯解》1876:443)
b.我已經(jīng)再三等其講過。I have already spoken to him repeatedly.(《便覽》1910:48)
這種用法中的謂語動詞一般為言說義動詞,“等”介引的是言談對象。在《圣經(jīng)》寧波土話譯本中十分常見,它也是唯一的用來介引言談對象的介詞,與普通話“對、向”表義相當,指示動作的對象。
5)引進動作的受益者。如:
(5)a.teng ng?’ma’.你等我買。(你為我買)(《字語匯解》1876:185)
b.俉等我刺鞋底,我等俉縫綿襖。If you stitch my shoe soles,I will hem your coat.(《便覽》1910:73)
c.tsiu-m?ng-lah cü-kwu,……,d?-teng’gyi-lah tao-kao.(Lu-kyü?6:27,28.)(寧波土話初學(xué)1857/1868)(咒罵你拉主顧,……代等其拉禱告。)(咒詛你們的,……要為他拉禱告。)
例(5)“等”可用來介引服務(wù)的對象,該對象為受益者。“等”還可以構(gòu)成復(fù)合詞“代等”用來介引受益者,如(5)c,《寧波方言字語匯解》(1876:185)中也記錄了for、instead of可以用“替”“代”和“d?-teng’代等”來表達,可見,“代等”可與“替”、“代”一樣用來介引受益者。盡管在文獻中常用“等”而非“代等”來介引受益者。復(fù)合詞“代等”用做受益介詞,應(yīng)該體現(xiàn)了語法化中的強化現(xiàn)象(劉丹青2001),即由于“等”語法化程度高,功能多樣,為了明確其職能,用同義詞“代”與“等”構(gòu)成強化形式來做受益介詞。
6)用做并列連詞。如:
(6)a.善人等惡人天生成是仇敵。The good and evil are by nature enemies.(《便覽》1910:48)
b.好親眷肯關(guān)照等照應(yīng)。Good relatives are willing to assist and protect their relatives. (《便覽》1910:164)
例(6)“等”連接的并列項即可以是名詞或名詞性短語,也可以是動詞或動詞性短語,在文獻中它是寧波話中最基本的并列連詞。
我們統(tǒng)計了《寧波土話初學(xué)》(1857/1868)(簡稱《初學(xué)》)、《寧波土話舊約.創(chuàng)世紀》(1876)、《寧波方言便覽》(1910)(簡稱《便覽》)三種文獻中“等”的用法分布,具體如表1。
表1 寧波話“等”連-介詞用法分布表
從表1來看,“等”是早期寧波話各文獻中功能活躍的連-介詞,最常用做協(xié)同義介詞、指涉對象介詞和并列連詞,其次是用做受益介詞以及表等比和關(guān)聯(lián)的介詞。而“等”的這些用法在今寧波話中完全由“搭”取代,盡管“搭”在文獻中于20世紀初期如《寧波方言便覽》(1910)中始見使用。
早期寧波話“等”用做連-介詞并不特殊,它與其他多功能虛詞一樣,只是動詞語法化的結(jié)果。那么早期寧波話“等”的源頭及語法化路徑到底如何?下面我們嘗試就這個問題進行初步探討。
3.1 早期寧波話“等”應(yīng)為本字,不是“搭儂”的合音形式
3.2 “搭”和“等”的共現(xiàn)
20世紀初期“搭”和“等”在文獻中也存在共現(xiàn)期。如《寧波方言便覽》(1910)中“搭”也用做連-介
詞。如:
(7)a.我搭你聚隊進城。I will go with you into the city.(《便覽》1910:158)
b.其是遠親,阿拉搭其拉弗大里來往。He is distantly related;we have very little to do with him.(同上:164)
c.你搭我?guī)б环庑湃?。Take a letter for me.(同上:113)
d.你要搭我快點做好。You must finish it quickly for me.(同上:173)
e.今夜脫了鞋搭襪,得知明朝著弗著。You doff your shoes and hose with night’s return, but who shall say you’ll don them with the morn.(同上:235)
以《寧波方言便覽》(1910)為語料,統(tǒng)計得“等”各類用法共計出現(xiàn)130次(具體見表一中《便覽》1910列中資料),而“搭”只有8次,且功能限于例(7)中三類,即協(xié)同介詞(4次)、受益介詞(2次)和并列連詞(2次),可見,在20世紀初葉寧波話中“等”與“搭”做連-介詞的用法分布仍相差懸殊。雖然現(xiàn)今寧波話中“搭”已經(jīng)完全勝出。
這種并存說明,兩者極可能詞源不同,在經(jīng)歷共存相競的階段后,因“搭”為北部吳語通用詞的優(yōu)勢而完全取代“等”。“‘搭’在吳語文獻中已存在數(shù)百年”(劉丹青2003),是蘇州話、上海話等北部吳語中常用的伴隨、受益介詞和并列連詞等,作為北部吳語中通用的虛詞,它替代了功能相同的其他的詞,如明清吳語中與“搭”功能相同的“聽”,在今蘇州和上海等地吳語皆用“搭”(劉丹青2003),“聽”已經(jīng)被“搭”完全取代,寧波話“等”也是被替代的對象。
19世紀后半期至20世紀初二十年代,正好是上海話與以寧波話為代表的浙北吳語緊密接觸的歷史時期(游汝杰2004),在這種接觸過程中,受影響的不僅是上海話,“搭”作為北部吳語中的通用連-介詞,應(yīng)該也是在這種緊密接觸中以強勁勢頭進入寧波話中,而傳教士文獻忠實地記錄了在20世紀初期“等”的消退和“搭”的興替過程。
3.3 早期寧波話中的連-介詞“等”來源于致使義動詞“等”的語法化
那么早期寧波話“等”用做連-介詞是從常見的等待義動詞“等”發(fā)展而來的嗎?還是另有源頭?我們先來看“等”在明清吳語中的用法?!暗取痹诿髑鍏钦Z中可用做使役動詞,表示“讓、使”的意思。如:
(8)a.月公道:“我徒弟自有,徒孫沒有,等他做我徒孫罷?!本土粼谒轮?。(《型世言》第30回)
b.如此說,相公請坐了,等我一頭斟酒,一頭說便了。(《黨人碑》第9出)
c.我今日喲勿要開啥牢店哉,且等耳朵里靜辦勾日把介。(《報恩緣》第15出)
d.明朝要到上海去住格兩日,……等倪散散心看,勿然是坐勒屋里向,倪頭腦子也漲格哉。(《九尾龜》第24回)
e.就來仔末,等俚哚亭子間里吃。(《海上花列傳》第21回)
例(8)a-e選自《明清吳語詞典》(石汝杰和宮田一郎2005:127),“等”表示“讓、使”,用做強度較弱的使役動詞(洪波等2005),其詞義泛化、模糊化,雖仍帶使役義但虛化程度較高。
明清吳語中“等”在文獻中還有一些較特別的用法。鄭偉(2007)指出在四百多年前的吳語文獻《繡榻野史》中“等”可表給予、使役、被動。我們將表給予和被動的用法轉(zhuǎn)引如例(9)。
(9)a.你肯再把阿秀等我弄一弄罷。(44頁;把阿秀給我弄一弄)
b.后頭要把母豬等你殺完了,我們兩個騾子要等你騎了,才算報得完哩。(97頁)
c.你去見他,笑他怎么這等沒用東西,直等我安排的討?zhàn)垺?21頁;被我安排得討?zhàn)?
d.阿弟差了,阿嫂等你戲了,就是你的老婆一般的了。(56頁;被你戲)
例(9)a和(9)b中“等”在“處置(給):把N1給予N2”結(jié)構(gòu)中用做給予義動詞,(9)c和(9)d則用做被動標記。
可見,自明清以來吳語中“等”可表給予、致使和被動,是一個多功能的詞。這些功能有些在今吳語中仍保留著。如:
(10)a.Yia?Ng,tong-tong Geo-zi ts?r-go we hyi?-c‘üeh teng Geo mong;ping-tsia tsiang-l? we hyi?-c‘üeh d?r-jükeh-geh z-k?r,ioh ng-da hao yi-k‘eo.(爺愛兒,通通其自做個會顯出等其望,并且將來會顯出大于葛個事干,要你搭好□□。)(《約翰福音》5:20,1866)(父愛子,將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指給他看,還要將比這更大的事指給他看,叫你們希奇。)
b.等[nai534-52]渠歸去。(讓他回去)
個碗等渠打打破。(那個碗被他打破了)(曹志耘1997)
例(10)a出自1866年的《圣經(jīng)》(約翰福音)金華土白譯本,句中“等”對譯的是官話中的“給”,表示給予義;而據(jù)曹志耘記載,金華湯溪話中“等”仍表致使和被動,如例(10)b。而例(11)衢州話“等”仍用做被動標記。不過,“等”表給予在今金華話中已消失,被給予義動詞“分”取代,而衢州話中,不僅給予義動詞被“拿”取代,致使義動詞也不能用“等”了,只有被動標記仍用“等”,可見,這些吳方言中“等”的功能被其他詞匯替代。
在湘語邵東簡家隴鎮(zhèn)話(林素娥2007)、石城(龍崗)客家話(曾毅平2003)中“等”仍可用做給予義動詞、致使義動詞和被動標記。如:
(12)a.我等本書等你。(我給你一本書)
b.我等本書你。(我給你一本書)
c.本書我等你,唔等渠。(這/那本書我給你,不給他)
d.你等渠去嘮,莫管渠。(你讓他去吧,別管他)
e.魚等只貓玲吃格哩。(魚被一只貓吃掉了)
(13)a.□[ti24]只等,□[ka24]只等渠。(這只給我,那只給他)
c.送份禮等渠。(送份禮給他)
e.變壓器上個月25號等人偷走。(變壓器上個月25號等人偷走)
例(12)的湘語邵東話和例(13)的石城龍崗客家話中,“等”可以用做給予義動詞,充當謂語動詞;也可以做與格標記,構(gòu)成介賓補語式雙及物式;還可以做致使義動詞和被動標記。這些用法與早期吳語中“等”用做給予義動詞、致使義動詞和被動標記等是一致的。
對于吳語、湘語和客家話中“等”可以集這些用法為一身,其實并不特別。徐丹(1992)、蔣紹愚(2003)、江藍生(1999)等先后指出北京話“給”以及其他漢語方言中給予義動詞皆用做致使義動詞、被動標記等,如福州話“乞”(陳澤平1997)、梅縣話“分”(林立芳1997)、香港粵語“畀”(張雙慶1997)、徽語休寧話“提”(平田昌司1997)、湘語衡陽話“得”(李永明1986)、湘語漣源話“拿哈”(陳暉2003)等。可見,這些用法實際上反映了給予義動詞語法化的共同傾向,即給予義動詞經(jīng)由致使義動詞再發(fā)展為被動標記。至于“等”的語法化過程,我們留待后面討論。
那么“等”是否由等待義動詞演變?yōu)橹率沽x動詞和被動標記呢?顧之川(2000:42)、何亮(2005)等認為“等”是由近代漢語中的等待義動詞虛化為致使義動詞“使、讓”,并演變?yōu)闈h語方言中的被動標記。也就是說,表致使和被動的“等”的詞源應(yīng)為等待義動詞“等”。何亮(2005)指出等待義動詞“等”在結(jié)構(gòu)“N1+等等待+N2N2+V+(N3)”中經(jīng)重新分析完成“等等待”到“等讓、使”轉(zhuǎn)變。如:
(14)a.修儀承寵住龍池,掃地焚香日午時。等候大家來院里,看教鸚鵡念新詩。(花蕊夫人《宮詞》)
b.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灑,都只在八尺旗槍素練懸。等他四下里皆瞧見,這就是咱萇弘化碧,望帝啼鵑。(關(guān)漢卿《感天動地竇娥冤》)
何亮(2005)認為(14)a、b中的“等”皆構(gòu)成“N1+等+N2+V+(N3)”結(jié)構(gòu),只是(14)a中“等候大家來院里”這件事情的發(fā)生,是一種消極期待;而(14)b可以理解為“讓、允許”。從“等候”到“允讓”的轉(zhuǎn)變之所以能夠發(fā)生,是因為“等”由表消極期待轉(zhuǎn)變?yōu)楸磉_積極愿望。當“等”用來表達積極意愿時,它就帶有主觀愿望、請求的意義,也就發(fā)展出“讓、允許”的意義。若主觀愿望特別強烈,“等”也就帶有使令意義了。
從他的分析來看,“等等待”在“N1+等+N2+V+(N3)”結(jié)構(gòu)中由于期待從消極轉(zhuǎn)變?yōu)榉e極所以發(fā)展成了“N1+等讓+N2+V”結(jié)構(gòu)。這種轉(zhuǎn)變從表義和結(jié)構(gòu)來看,仍存在一些關(guān)鍵性的問題。首先,從表義來看,用“等”構(gòu)成的表允讓義的動詞謂語句,表達的并非是積極的期待,而只是表示N1“對于結(jié)果事件的發(fā)生雖然有能力阻止,但他并沒有采取相應(yīng)的手段去阻止,而導(dǎo)致事件的發(fā)生”(項開喜2011),對于N1來說,“N2+V”所表示的結(jié)果事件的發(fā)生無所謂消極和積極。如:
(15)我等你去。(我讓你去/我任憑你去)
例(15)“等”不管是表示允讓,還是表示任憑的意思,“我”都不帶有“積極的意愿性”,相反卻帶有非意愿性。更重要的是,雖然“N1+等等待+N2+V+(N3)”結(jié)構(gòu)“等”后帶“N2+V”,在結(jié)構(gòu)上與兼語式相似,但整個語義結(jié)構(gòu)并不包含“等N2使V”的使役義素,若沒有使役義素,那么也就無法在結(jié)構(gòu)中得以凸顯,“等”也就不能演變?yōu)槭挂蹌釉~。如“等候大家來院里”并不蘊含著“等候大家使來院里”的意思,所以“等等待”并不具備轉(zhuǎn)變?yōu)椤暗茸?、使”的語義條件。
從致使義動詞的來源來看,江藍生(2012)指出“喚、叫、教”等在結(jié)構(gòu)中都蘊含著致使義素,所以它們在兼語句式中將該義素凸顯出來,具體詞匯意義弱化,發(fā)展為致使義動詞?!暗取彪m也為常用詞,但它并不具備致使義素,所以它在近代漢語中并沒有發(fā)展為常用的致使義動詞。
從表致使義“等”的方言分布來看,它主要見于吳語、粵語、客家話、贛語、湘語以及西南官話區(qū)(許寶華和宮田一郎1999:6186)。而據(jù)劉華麗(2013)考證“等”在近代漢語文獻中表致使義的用法在元代才開始見到。而吳語、粵語、客家話、贛語、湘語等漢語方言格局基本形成于南宋時代(游汝杰1992:95),皆早于致使義“等”的始見時代;當然我們也可以假設(shè),在元代共同語中形成的致使義動詞“等”借著北方話的擴散而進入漢語南方方言中,但這種擴散必須具備一定的條件,首先,“等”應(yīng)該是共同語中高頻使用的致使義動詞,很顯然它不是,其次,“等”要擴散,它應(yīng)該是借著書面語進入的,但在這些方言中表致使義的“等”并無文讀音形式,只有白讀形式。
因此,僅僅從近代漢語史上“等”用做等待義動詞、致使義動詞就斷定出現(xiàn)在南方方言中的致使義動詞“等”來自等待義動詞“等”仍有些地方說不通。這也使我們想到,致使義“等”可能不是來自共同語中的等待義“等”,而可能是方言詞。因此,它應(yīng)該另有源頭。
下面我們結(jié)合早期吳語和其他南方方言中“等”的用法討論其語法化過程。
江藍生(2012)指出給予義動詞“與”的義素結(jié)構(gòu)可分解為“A使B有C”,該結(jié)構(gòu)中隱含著使役義素,因此“與”很自然就引申為使役動詞。早期吳語“等給予”常構(gòu)成“N1+把+N2+等給予+N3+VP”結(jié)構(gòu),如例(9)a、b。在該結(jié)構(gòu)中“等給予”的賓語N3是后面“VP”的施事者,所以該結(jié)構(gòu)本身就蘊涵著“等給予N3讓VP”的意思。如例(9)a可理解為“你肯再把阿秀給我,讓我弄一弄”,而“等給予N3讓N3VP”結(jié)構(gòu)又處于句子的語義焦點和信息焦點位置,這樣,在結(jié)構(gòu)中獲得的致使義得到凸顯。當“等”單獨構(gòu)成“等+N+VP”時,也可被理解為致使義動詞。
致使義動詞“等”演變?yōu)楸粍訕擞洝暗取?。江藍生(1999)指出致使句和被動句表層結(jié)構(gòu)相同,當致使句的主語為受事時,使役句即演變?yōu)楸粍咏Y(jié)構(gòu);蔣紹愚(2003)進一步指出受事出現(xiàn)在句首是由于漢語受事可在句首充當話題,且施事主語又不是強制性的句法成分,這樣,句首的受事也就可以理解為主語,致使句也就演變?yōu)楸粍泳淞恕2贿^,“等”字被動句中施事主語是強制性的句法成分,如例(16)b’是不能成立的。
(16)a.我等渠打格一餐。(我允許/任憑他打了一頓)
b.我[等渠]打格一餐。(我被他打了一頓)
b’.*我等打格一餐。(我被打了一頓)(湘語邵東話)
例(16)a“等”可表示允許和任憑兩種意義,這兩種意義都較空泛,句中“我”是“渠打”這個結(jié)果事件的原因,也就是說,“我”仍是使因角色,不過,“我”的施事性很弱,基本上處于放任或無作為狀態(tài)中;而“渠打”作為結(jié)果事件,處于句子語義焦點和信息焦點位置上,是被突顯的事件,“渠”為被突顯的施事者。而在類似例(16)a所表達的語境中,“我”不僅是使因角色,同時也是不幸事件的當事人,是受損者,當“我”的使因性淡化,其受損性被突出時,該結(jié)構(gòu)也就可以分析為被動了,即重新分析為(16)b了,同樣,早期吳語“等”從致使義動詞演變?yōu)楸粍訕擞洃?yīng)該也經(jīng)歷了類似過程。如例(9)d“阿嫂等你戲了”中“阿嫂”既可理解為使因者,也可理解為受損者,而在語境中“阿嫂”作為結(jié)果事件“你戲了”的致使作用隱退,而成為受損者,該動詞結(jié)構(gòu)就只能分析為被動結(jié)構(gòu)了。
致使義動詞“等”是連-介詞“等”用法的來源。江藍生(2012)指出使役動詞“喚”、“教”以及表致使義的“與”、“給”等在變異兼語式中被重新分析為伴隨介詞,然后再派生為并列連詞。以“教”為例,其語法化路徑為:
i)A教BVP(“他教我去”,兼語句,B單獨去)→
ii)A教B共VP(“他教我一起去”,變異兼語句,A、B同去,教:讓/跟)→
iii)A[[教B]共VP](“他教我一起去”,主謂句,教:跟)
寧波話“等”的連-介詞用法也應(yīng)來自使役動詞“等”。其語法化過程為:在“A等BVP[+相互、共同]”式變異兼語句中重新分析為協(xié)同介詞、并列連詞,由協(xié)同介詞并進一步演變?yōu)榻橐P(guān)聯(lián)對象、平比對象、指涉對象、受益對象等介詞。如:
(17)a.你等我聚隊去。(你讓/和我一起去)(《便覽》1910:151)
b.等我大家去。Go with me.(同上:4)
c.耶穌拈轉(zhuǎn)等其拉話,耶路撒冷個女人勿用為拉我哭,為拉自己等囝囡哭。But Jesus turning unto them said,Daughters of Jerusalem,weep not for me,but weep for yourselves,and for your children。(《馬太福音》6:28:同上:194)
例(17)a“等”可理解為致使義動詞“讓”,也可理解為伴隨介詞,而在(17)b完成重新分析,只能做伴隨介詞,而當伴隨介詞所介引的賓語與施事主語之間沒有主次之分時,“等”被重新分析為并列連詞,如(17) c,而在例(6)b中連詞的功能進一步擴散,可以連接兩個動詞。
(18)a.我要等其相量一眼事干,弗曉得其有功夫弗?I want to consult him about a small matter.I wonder if he has time.(《便覽》1910:68)
b.耶穌等其話,女人,我等你有啥個相干?我個時候還弗曾到。Jesus saith unto her, Woman,what have I to do with thee?mine hour is not yet come.(《約翰福音》2:4,同上:199)
c.葛一個等葛一個各樣個。This is different from that.(同上:9)
(18)各句“等”所介引的對象稍有不同,但它們皆與施事主體具有相與關(guān)系。(18)a在謂詞“相量”句中“等”介引賓語“其”為動作的協(xié)同參與者,做伴隨介詞;而(18)b在謂詞“相干”句中突出協(xié)同者與施事主體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等”演變?yōu)橐M關(guān)聯(lián)對象的介詞,(18)c在形容詞謂語句中“等”演變?yōu)榻橐缺鹊膶ο蟮臉擞?。從伴隨介詞演變?yōu)槠渌哂邢嗯c關(guān)系的介詞,只是“等”完成從致使義動詞到伴隨介詞的重新分析之后,進一步功能擴展形成的。功能擴展指的是“某種句型本來只有甲功能,在一種特定條件下才具有乙功能。但乙功能后來可能會逐步擴展,成為這種句型的新功能?!?蔣紹愚1997)?!暗取钡慕樵~功能還得到了進一步擴展。如:
(19)a.我個阿爹來屋里等人客講說話。My father is at home talking with the guest.(同上:48)
b.等其講說話聲響該大點。When you speak to him,you should raise your voice a little. (同上,49)
(20)a.等我大家搓葛個繩。Help me to twist this string.(同上,19)
b.俉能夠等我尋一個地方弗?Can you find a situation for me?(同上,73)
例(19)a“等”在言語行為類動詞句中用來引介共同參與者,但當這種言語行為無須參與時,那么“等”后的賓語演變?yōu)閯幼髦赶虻膶ο?如(19)b;例(20)a言者要求聽話人與“我一起搓葛個繩”,且“我”在該行為中受益,“等”演變?yōu)槭芤娼樵~,(20)b“等”很顯然只能分析為受益介詞。
在其他南方方言中,“等”雖然最常見的是用作被動標記,但也可見到用作處置標記、受益介詞、對象介詞和并列連詞等。以下例句摘自許寶華、宮田一郎(1999:6186)“等”詞條。
(21)a.湖南平江[ten324]:他等被狗咬了一口。(被動標記)
b.黎川:我箇的車子壞了,汝等[tε?55]幫我整一下好么?(受益介詞)
(22)a.高車跌水跌條槽,等把你嬌嬌害死了。(處置標記)(張嶺坡《贛南的客家民歌》)
b.哥子等和你山上嬲。(并列連詞)(同上)
(23)a.等[tεn42]被渠拿走個。(被動標記)
b.我俚娘等幫我買個了一雙鞋子。(受益介詞)
c.你等跟渠話。(對象介詞)
例(21)贛語平江話“等”做被動標記,而黎川話“等”則引介受益者,例(22)江西南部客家話民歌中“等”保留著處置標記和并列連詞的用法;例(23)贛語高安老屋周家話可用作被動標記、受益介詞和對象介詞等,是“等”的介詞用法相對較多的方言。
以上這些客贛方言“等”只留有介詞用法,且用法多寡不一,這應(yīng)該是詞匯興替造成的,即用其他的介詞來取代其中“等”的某些用法。而從例(13)江西石城龍崗話來看,江西客贛方言中“等”的介詞用法極有可能來自給予義動詞。
因此,綜合“等”在漢語方言中的用法,我們認為“等”在方言中的語法化路徑為:(“>”表示演變)
從上圖可見,“等”在漢語方言中的語法化受到重新分析和功能擴展兩種機制的作用,形成了漢語方言中“等”的多種用法?!暗取睆慕o予義動詞、致使義動詞演變?yōu)楸粍訕擞洝殡S介詞,經(jīng)歷了重新分析,而由伴隨介詞發(fā)展為其他各類介詞,皆受益于功能擴展。這兩種機制共同作用使“等”呈現(xiàn)出豐富多樣的功能。
而“等”也只是漢語方言中多功能虛詞中的一員,它只是反映了給予義動詞、致使義動詞等“任何語法源義相同或相近的詞,其語法化的過程都是一樣的”(Bybee et al.1994)的語法化類型傾向。
本文結(jié)合吳語早期文獻及漢語其他南方方言“等”的用法,并在多功能虛詞演變的類型基礎(chǔ),我們認為,吳語及其他方言中致使義動詞“等”和被動標記“等”的用法來自給予義動詞“等”,其語法化路徑即為“等給予>等讓、使>等被動標記”,“等”只是漢語方言中給予義動詞語法化中的成員之一而已。早期寧波話中的連-介詞“等”應(yīng)直接源于致使義動詞“等”的語法化,其語法化路徑也有類型學(xué)的依據(jù),但致使義動詞“等”應(yīng)來源于給予義動詞“等”。從連-介詞的來源和語法化路徑來看,江藍生(2012)指出來源有四個,但實際語法化路徑只有三種,即給予義動詞和致使義動詞兩類發(fā)展為連-介詞是一致的,因為給予義動詞發(fā)展為連-介詞要經(jīng)歷致使義動詞這個中間環(huán)節(jié)。早期寧波話連-介詞“等”及漢語方言中“等”的語法化過程也印證這兩類來源的密切關(guān)系。
本文對南方方言中“等”的用法及來源的討論也給我們一些啟發(fā),即考察方言特別是南方方言中一些虛詞的來源,若僅僅從近代漢語文獻探源應(yīng)該是不夠的,它可能會忽視南方方言的一些特征;方言多功能虛詞的溯源應(yīng)立足于方言系統(tǒng)內(nèi)部,結(jié)合方言歷史文獻來考察,同時也應(yīng)借助類型學(xué)研究的成果以及其他方言中的平行發(fā)展來加以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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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素娥,女,1976年,湖南邵東人。文學(xué)博士,上海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從事吳方言傳教士文獻研究。
A Study of the Function and Origin of the Conjunction and Preposition“deng”in Ningpo Dialect More than 100 Years Ago
Lin Su’e
School of Liberal Arts,Shanghai University,Shanghai 200444
The word“deng”(等)was used as a conjunction or preposition in the literature in Ningpo dialect by western missionaries from the mid-nineteenth century to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The word was very active during that period but has totally disappeared today.Regarding the usage of“deng”in the literature in Wu dialect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nd other modern southern dialects like Shaodong subdialect of Xiang dialect and Shicheng subdialect of Hakka dialect, we can conclude that deng in these Chinese dialects has evolved along the following path of“deng”give>“deng”causative>“deng”passive marker,and“deng”causative>“deng”commitative prepostion>“deng”coordinate conjunction or has further developed into other prepositions.These findings are of typological significance.
Ningpo dialect documents complied by western missionaries;“deng”;its origin
H087
A
1671-9484(2015)04-417-12
2013年12月8日 [定稿日期]2015年4月6日
10.7509/j.linsci.201504.029099
*該研究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域外吳語文獻的調(diào)查和研究”和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項目(11YJC740060)的階段性成果。感謝匿名審稿人和《語言科學(xué)》編輯部提出的寶貴修改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