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崇達
母親還是決定要把房子修建完成,即使她心里清楚,房子將可能在半年或者一年后被拆遷掉。
她說天氣太悶,她說走得太累了,她說冬天干燥得太厲害。她問:“我能歇息嗎?”然后就靠著路邊的一座房子,頭朝向里面,用手掩著臉不讓我看見。
我知道不關(guān)天氣,不關(guān)冬天,不關(guān)走路的事情。我知道她在那個角落拼命平復(fù)內(nèi)心的波瀾。
每次從工作的北京回到家,踏入小巷,遠遠看到這奇怪的房子,總會讓我想起珊瑚——一只珊瑚蟲拼命往上長,死了變成下一只珊瑚蟲的房子,用以支持它繼續(xù)往上長。它們的生命堆疊在一起,物化成那層層疊疊的軀殼。
母親講過太多次這塊地的故事。那年她24歲,父親27歲。兩個人在媒人的介紹下,各自害羞地瞄了一眼,彼此下半輩子的事情就這么定了。父親的父親是個田地被政府收回而自暴自棄的浪蕩子,因為吸食鴉片,早早地把家庭拖入了困境。十幾歲的父親和他的其他兄弟一樣,結(jié)婚都得靠自己。當時他沒房沒錢,第一次約會只是拉著母親來到這塊地,說,我會把這塊地買下來,然后蓋一座大房子。
母親相信了。
買下這塊地是他們結(jié)婚三年后的事情。父親把多年積攢的錢加上母親稀少的嫁妝湊在一起,終于把地買下。地有了,建房子還要一筆花費。當時還兼職混黑社會的父親,正處于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拍拍胸膛到處找人舉債,總算建起了前面那一百多平方米,留下偏房的位置,說以后再修。
父親不算食言——母親總?cè)晃鍟r回憶這段故事,這幾乎是父親最輝煌的時刻。
因為超生被開除公職的父親去寧波當了海員。過了三年,父親帶著一筆錢回到了老家,在這塊地上終于建成了一座完整的石板房。
父親花了好多錢,雇來石匠,把自己和母親的名字,編成一副對聯(lián),刻在石門上,雕花刻鳥。他讓工匠瞞著母親,把石門運到工地的時候還特意用紅布蓋著,直到裝上大門宣布落成那刻,父親把紅布一扯,母親這才看到,她與父親的名字就這樣命名了這座房子。
父親沒有再回寧波,而是拿著此前攢的錢,開過酒店、海鮮館、加油站,可生意越做越小。每失敗一次,父親就像褪一層皮一樣,變得越發(fā)邋遢、焦慮、沉默。在我讀高二的時候,父親中風了。
父親當年建成的那座石板房子,如今只剩下南邊的那一片了。
每次回家,我都到南邊那石板老房走走。拆掉的是北邊的主房,現(xiàn)在留下沒完成拆建的部分,就是父親生病長期居住的左偏房,和姐姐出嫁前住的右偏房。在左偏房里,父親完成了兩次中風,最終塑造出離世前那左半身癱瘓的模樣。而在右偏房,姐姐哭著和我說,當時窘迫的家出不起太多嫁妝,她已經(jīng)認定自己要嫁一個窮苦的人家,從此和一些家里比較有錢的朋友,斷了聯(lián)系。
父親生病第二年。母親把我叫到她房里,打開中間抽屜,抽出一卷錢。她說我們有十萬了。那是她做生意,姐姐做會計,我高中主編書以及做家教的收入。她說你是一家之主,你決定怎么用。我想都沒想,說存起來啊。
在那兩年里,母親每天晚上八九點就要急急忙忙地拿著一個編織袋出趟門,回來時我會聽到后院里她扔了什么東西,然后一個人走進來,假裝每天這么準時地出入一點都不奇怪。其實當時我和姐姐也是裝作不知道,但心里早清楚,母親是在那個時間背著我們到菜市場撿人家不要的菜葉,隔天加上四顆肉丸就是一家人一頓飯的所有配菜。
她偷偷地出去,悄然把菜扔在后院,第二天她把這些菜清洗干凈,去除掉那些爛掉的部分,體面地放置在餐桌上。我們誰也沒說破,因為我們都知道,自己承受不了說破后的結(jié)果。
然而那個晚上,拿著那十萬,她說,我要建房子。
“你父親生病前就想要建房子,所以我要建房子?!边@是她的理由。
“但父親還需要醫(yī)藥費?!?/p>
“我要建房子?!?/p>
她像商場里看到心愛的玩具就不肯挪動身體的小女孩,倔強地重復(fù)她的渴望。
我點點頭。雖然明白,那意味著“不明來路”的菜葉還需要吃一段時間,但我也在那一刻想起來,好幾次一些親戚遠遠見到我們就從另一個小巷拐走,和母親去祠堂祭祀時,總有些人都當我們不存在。
我知道這房子是母親的宣言。以建筑的形式,驕傲地立在那。
房子建了將近半年,落成的時候,我都上大學(xué)了。那房子最終的造價還是超標了,我只聽母親說找三姨和二伯借了錢,然而借了多少她一句話都不說。我還知道,連做大門的錢也都是向木匠師傅欠著的。每周她清點完加油站的生意,抽出賺來的錢,就一戶戶一點點地還。
抱怨是從姐姐那開始的:“為什么要亂花錢?”
母親不說話,一直埋頭收拾,我也忍不住了:“明年大學(xué)的學(xué)費還不知道在哪呢?”
“你怎么這么愛面子,考慮過父親的病,考慮過弟弟的學(xué)費嗎?”姐姐著急得哭了。
母親沉默了很久,姐姐還在哭,她轉(zhuǎn)過身來,聲音突然大了:“人活著就是為了一口氣,這口氣比什么都值得?!?這是母親在父親中風后,第一次對我們倆發(fā)火。
大三暑假的一個晚上,母親又把我叫進房間,抽出一卷錢。
我們再建兩層好不好?
我又想氣又想笑。這三年好不容易還清了欠款,扛過幾次差點交不出學(xué)費的窘境,母親又來了。
母親很緊張地用力地捏著那卷錢,臉上憋成了紅色,像是戰(zhàn)場上在做最后攻堅宣言的將軍?!斑@附近沒有人建到四樓,我們建到了,就真的站起來了。”
我才知道,母親比我想象的還要倔強,還要傲氣。
我知道我不能說不。
果然,房子建到第四層后,小鎮(zhèn)一片嘩然。建成的第一天,落成的鞭炮一放,母親特意扶著父親到市場里去走一圈。邊走邊和周圍的人炫耀。
第二年,父親突然去世。
再過了兩年,母親在鎮(zhèn)政府的公示欄上看到那條線,從這房子的中間切了下來。
“我們還是把房子建完整好不好?”在從鎮(zhèn)政府回來的那條路上,母親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問。
我說:“好啊?!?/p>
她嘗試解釋:“我是不是很任性?這房子馬上要拆了,多建多花錢。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一定要建好。”
她止不住號啕大哭起來:“我只知道,如果這房子沒建起來,我一輩子都不會開心,無論住什么房子,過多好的生活?!?/p>
其實我理解母親了,在她的認定里,一家之主從來是父親,無論他是殘疾還是健全,他發(fā)起了這個家庭。
事實上,直到母親堅持要建好這房子的那一刻,我才明白過來, 前兩次建房子,為的不是她或者我的臉面,而是父親的臉面——她想讓父親發(fā)起的這個家庭看上去是那么健全和完整。
這是母親從沒表達過,也不可能說出口的愛情。
摘自《皮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