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戀的主角是不需要名字的

八月長安

我高中一年級時，第一次聽說××的名字。

就叫他××吧，起名字很累的。暗戀故事的男主角本來就不應(yīng)該有名字。無法大聲講出來的名字，叫××就夠了。

高一第一次期中考試前，我后桌的女孩忽然看上了一個體育特長生，拉著我們幾個去體育場上看他跑圈。體育特長生發(fā)現(xiàn)居然有女生觀摩，立刻百米沖刺跑出吃奶的勁兒。后桌卻忽然冷了臉，大失所望的樣子。回班之后她就宣布自己不喜歡這個體育特長生了。

我問為什么，她說你沒看到嗎？他沖刺的時候，迎風(fēng)跑，臉抖得丑死了！他！臉！抖！

對后桌來說，“喜歡”不過就是一種寄托。放學(xué)后坐在靠窗的公交車座位上，從遠(yuǎn)在郊區(qū)的學(xué)校一路顛簸回市中心，我看著外面灰頭土臉的街景，腦海中還在無限循環(huán)“他臉抖他臉抖他臉抖……”一邊笑著，一邊也有些躍躍欲試。

好想找個人來喜歡。

但也只是想想。這個念頭瞬間就被肩膀上的重量壓了下去。書包里沉甸甸的滿是練習(xí)冊，如果在新班級第一次考試就排名倒數(shù)，豈不是丟死人了……

少女心思化成一聲嘆息，和街景一樣灰頭土臉。

期中考試結(jié)束后我在班主任辦公室?guī)兔φ韺W(xué)年分?jǐn)?shù)段統(tǒng)計表，忽然被班主任叫住了，她指著題頭的那片空白，說，你在這兒寫上，×班，××，數(shù)學(xué)150，物理98，化學(xué)……

我一筆一畫，因為是聽寫，所以把××的名字寫錯了，班主任本能地感到不對勁，拿著那張紙朝另一個老師揮舞，問××的名字到底怎么寫。

那位老師堅決不同意我們班主任用××來做典型范例。那位老師也教語文，而××的語文成績……呵呵。門門成績都漂亮，只有語文丟臉，我是他們的語文老師也不會樂意樹這種典型。

看完了熱鬧之后，我重新打印了一份表格，復(fù)印了許多份，而那張寫著××名字的，本來想團了扔掉，不知怎么就折好留起來了。

這次的第一名其實是另一個女生，備受矚目的卻是隔壁班的××。在我們這所以理科見長的高中，更受關(guān)注的永遠(yuǎn)是數(shù)理化，而這位某某，在這三門科目上幾乎沒扣分。我剛回到班級，就聽見后桌女生在念叨著××的名字……

那天起，××徹底取代了體育特長生，成為一眾少女幻想的宿主。我當(dāng)時轉(zhuǎn)過頭問后桌，萬一這個××長得像大猩猩可怎么辦？

后桌不屑地哼了一聲，才不，我去他們班門口圍觀過了。

我那時候可是個渾然天成的裝酷少女，淡淡地一笑就轉(zhuǎn)回頭去做題了。女生們對這個××的好奇與崇拜，更加襯托出我遺世獨立的卓然風(fēng)姿、冷靜自持……總之就是，我真是太特別了。

我有過好幾個機會見到××的廬山真面目。

比如后桌女生站起來說××他們班在外面打球，我們?nèi)タ窗伞?/p>

比如我的學(xué)霸同桌捏著一本字跡極為丑陋的筆記說這是××的競賽筆記，我請假回家，你能幫我把它送到隔壁班嗎？

我的答案都是，不去。

說來也怪，其他風(fēng)云人物我都會心態(tài)平和地去跟著圍觀，到了××這里，竟然別扭上了。

可能是有點妒忌吧。我妒忌聰明的人，從小奧數(shù)就是我的噩夢。

內(nèi)心的自卑感在××這里蔓延起來。

好希望他長得像大猩猩。

日子就這樣過去。我在××班級旁邊的教室坐了一整年，他們班的同學(xué)幾乎都混了個臉熟，我依舊沒有見過他。

卻因為他差點和后桌女生鬧翻。就因為我曾說了他一句不好。

在后桌眼里，如果流川楓的愛好不是籃球而是數(shù)理化，那么他就變成了好看版的××。

全是最好的年華。

有次為一個同學(xué)慶祝生日，大家在食堂把桌子拼成長長的一列，正在點蠟燭時，旁邊走過一群男生，前桌女生忽然興奮地小聲說，哇，××。

我條件反射地側(cè)臉看他們，一個男生也轉(zhuǎn)過臉來看我們。

……大猩猩。

××果然長得像大猩猩！蒼天有眼！我微笑著和大家一起唱生日歌，卻忽然有點失落。好吧，不是有點，是很失落。

可是為什么呢？

她們的少女幻想都落在一個具體的人身上，只有我的，落在了一個名字和一堆傳說上。

再聽到別人念叨××?xí)r，我心中不再有妒忌和好奇交雜的奇異感覺，只覺得可惜，更為自己之前愚蠢的小心思而羞愧。

真可惜。我并不是真的希望你像只大猩猩的。每周五大家都會帶著一周的換洗衣物回家，我拎著一個大行李包在站臺等車，身邊站著我的鐵哥們L。

他的戲份不重要，隨便用字母代替就好。

L正在和我閑扯，不知怎么往我背后望了一眼，立刻換上了一張狗腿子的嘴臉：“啊呀，今天真榮幸啊，能跟文理科第一一起坐車呢！”我一開始只是條件反射地綻放一臉“哪里哪里大家那么熟就別見外了你看你這小子總這么客氣”的謙虛笑容，忽然覺得哪里不對。文科第一和理科第一？

我怔怔地回過頭去。

這是××？長得還不賴嘛……那么大猩猩去哪兒了？

我這才意識到之前是我認(rèn)錯人了?！痢烈轮虬绾芮逅?，個頭的確不高，但是也不算矮，神情很冷漠。或者你也可以這樣想，我喜歡的人和你喜歡的人，都長著一張同樣的面孔，一張只有我們覺得特別好，卻永遠(yuǎn)都羞于仔細(xì)描摹出來獲取他人認(rèn)同的面孔。

××拖著行李箱走過來，抬頭去看站牌。我大方地側(cè)過頭去打量了一下他的背影。后來我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上，一邊和L繼續(xù)談天說地，一邊看著外面毛茸茸的夕陽。陽光特別好，L問我今天吃錯藥了嗎，笑這么開心，我沒回答。

我記得那天從車站走回家的一路，車站在坡上，而我家在坡下，我需要穿過一條僻靜的小路，下一段長長的臺階。站在臺階上方，俯視著下面錯落有致的一棟棟房子，還有遠(yuǎn)處沒入都市叢林的夕陽，忽然胸口被一股奇怪的情緒充滿了。

不僅僅是高興。

像發(fā)現(xiàn)了人生的奧秘，生活的樂趣，整個世界都在我腳下鋪展開。我扔下旅行包，張開手臂，踢踢踏踏地跑下去，飛快地沖下一個緩坡，風(fēng)在耳畔，心跳在胸膛，書包一顛一顛地拍打著屁股，不知道是在勸阻還是慫恿。

我和我的少女心，一起飛了起來。然后像個弱智一樣再次爬上坡去拿扔在地上的旅行包。

發(fā)現(xiàn)了嗎？我們Drama？Queen活得都很辛苦。

我從不覺得暗戀是苦澀的。

對一個人的喜歡藏在眼睛里，透過它，世界都變得更好看。

我會在每次考試之后拿數(shù)語外這三門文理科同卷的成績?nèi)ズ汀痢帘容^；會豎著耳朵聽關(guān)于他的所有八卦，哪怕別人只是提到了××的名字，我都高興。

當(dāng)然作為一個資深的裝酷少女，我不能表現(xiàn)出來一絲一毫對××的興趣，只能絞盡腦汁、笑容淺淡地將談話先引向理科，再引向他們班，最后在大家終于聊起××?xí)r假裝回短信看雜志，表示不感興趣。

連這種裝模作樣都快樂。

夏天來臨時，天黑得晚，晚自習(xí)前的休息時間很多男生擁上操場去打球。我不再抓緊時間讀書，而是獨自去籃球場散步。十六個籃球架，我慢慢地繞著走，每走過一個都看看是不是他們班在打球。但一旦發(fā)現(xiàn)真正的目標(biāo)，我絕不敢站在旁邊觀戰(zhàn)。

好像只要一眼，全世界都會發(fā)現(xiàn)我的秘密。

我說了，車站相遇之后，我再也沒能光明正大地打量他。

一臉平靜地裝作在看別處，目光定焦在遠(yuǎn)處的大荒地，近處的籃球架就虛焦了，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群人。

這群人里面有他。只有一次見到過他投三分，空心進籃，大家歡呼的時候，我把臉扭到一邊，也笑了。

想起后桌女生說，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但是我還能做什么呢？高三的晚自習(xí)常常被我一整節(jié)翹掉，去升旗廣場亂逛，坐在黑漆漆的行政區(qū)走廊窗臺上，想著一萬種可能被他認(rèn)識的方式。

這段狗屁倒灶的暗戀，乏善可陳，我卻萬分鄭重地寫下每一個字，想要讓它聽起來特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