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
朝菌一生迷晦朔,靈蓂千歲換春秋。
如何槿艷無終日,獨倚欄干為爾羞。
——《朱槿花》張俞
楔子
上古有獸,其狀如獅,性高傲孤僻,名曰金猊。額有三眼,眼開之時,能控時間靜止,乃上古第一戰(zhàn)獸。然,此獸族在助初代天帝平定三界后,卻悉數(shù)歸隱,至今不可尋其蹤。
——取自《上古紀事》
但是,真正的歷史如何,卻沒有誰比靈蓂更為清楚。
當年金猊一族為軒轅帝立下赫赫戰(zhàn)功,就連龍族都過猶不及,戰(zhàn)后金猊一族中封王拜相的族人更是占據(jù)了差不多天庭中三分之二的高位,一時之間風頭無兩。
金猊是純粹的戰(zhàn)獸,族中又極為推崇有拳頭走遍天下的彪悍祖訓,所以十只金猊九只半都是沒有任何心機的文盲,根本不懂帝王權(quán)術(shù),還以為天帝的厚賞都是對自己功勞的肯定,不僅沒有半分懷疑,反而對天帝越發(fā)愚忠。
唯有喜歡跟隨族中的客卿長老六音時不時下凡溜達一圈的靈蓂,在天帝的舉動中嗅出了不同尋常的危險。
當時在凡間很多平定天下的戲文中,最后都提到一句:狡兔盡,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然而卻沒有任何族人愿意聽她的話,甚至認為她這是瘋言瘋語,將她關(guān)入了禁地。
她記得很清楚,那天是金猊族百年一度的朝圣之日,族地的圣花扶桑競相綻放,所有的金猊都聚集在一起準備朝圣繼而舉族狂歡。
然而就在所有的金猊聚在一起之后,原本的圣地中心居然有萬千凜冽的光華同時迸發(fā),所有的金猊瞬間都被牢牢困在原地。
她因從靜閉之地趕回,所以比其他的金猊都晚到了一步,于是便恰好看見這樣一幕:當她所有的族人被困在原地不能動彈的時候,原本應該坐鎮(zhèn)天庭的天帝居然帶著無數(shù)天兵天將從天邊轉(zhuǎn)瞬即至。
金猊一族雖然單純,但卻不愚蠢,這片圣地本就是天帝所賜,所以被困之后,又看到天帝帶著諸神出現(xiàn)在此地,自然便明白自己實際上是被他們忠心的君上所設計了。
然而就當她以為其他的金猊也會徹底看清楚天帝的本來面目,終究會開始反抗之時,卻見原本微愣的族長居然再度虔誠地跪倒在地,而其他金猊也隨著族長的動作叩拜了下去。
看著諸天神佛格外嚴肅的表情,位于最高位置的金猊族長依舊沒有任何怨恨,只是困惑地問:“陛下,為什么?”
天帝木然,抬眸謹慎地掃了一眼被困在陣中的金猊,在確定沒有金猊有掙脫的跡象之后,方才面無表情地開口道:“諸卿之能力,委實讓朕心頭難安?!?/p>
再說白一點,無非便是利盡友盡罷了。
幾乎是在天帝話音一落的瞬間,靈蓂便攥緊了雙拳,只覺胸口燃燒著前所未有的憤怒。
微風拂過,大片似雪的扶?;ò険u曳而落,似落了一地的大雪。
待到風?;ㄖ?,天地間重歸靜謐,靈蓂才聽到除她之外的所有金猊都統(tǒng)一用清澈無波的聲音開口道:“金猊一族世代忠誠于天帝,一不愿陛下為難,二不愿對神族刀戈相見,所以愿自裁于此,以謝陛下千年來的提攜照顧之恩?!?/p>
金猊一族雖然高傲,可這么多年來,卻從未傷害過任何一個神族。
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所以在得知天帝欲對金猊一族動手之后,所有忌憚金猊能力的諸神都自發(fā)加入了這場金猊族的滅族之戰(zhàn)。
他們本以為這是一場九死一生的艱難戰(zhàn)役,誰知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他們最忌憚的金猊,居然從來都未想過要傷害他們?nèi)魏我粋€。
金猊是最重承諾的獸族,所以當下語罷之后,所有的金猊便統(tǒng)一自爆了神魂。
饒是靈蓂不顧一切地想要沖出去阻止,最終也依舊沒有挽回任何一只金猊的性命。
她絕望而憤怒地抬頭,想要質(zhì)問天帝為什么要逼迫他最忠誠的臣子,卻瞧見那高高在上的君上長舒了一口氣,眼角眉梢都盛滿了喜意:“如此識相,倒也免了朕的一番功夫。”
靈蓂看著那些已經(jīng)被金猊之血染得從潔白變?yōu)橐蠹t的扶桑花瓣,良久,頰邊擠出一抹傾城的笑。
“金猊一族至死都對陛下感恩戴德,看來是相當歡喜陛下呢,不如陛下也永遠留在這里陪伴金猊們可好?”
既然天道無情,那這天,不要也罷。
【一】
天牢的禁制一層強過一層,越往里深入,便越是危險重重,最底層的禁制饒是他,都花費了整整三百年的工夫方才摸索到破解之處。
瑩瑩如玉的指尖在禁制上輕拂而過,每經(jīng)過一處,便有類似波紋狀的漣漪在金色的禁制上蕩漾開來。
如此過了三日,整整九千處陣眼方才被一一解開。
待到最后一抹金色完全消失之后,以銀色面具覆面的少年方才步伐優(yōu)雅地向里走去。
傳聞這天牢之底雖然表面上是牢獄,實際上卻是初代天帝的私人藏寶庫,珍藏著無數(shù)強大的上古靈寶。
只要能得到天帝的珍藏,三界都由他橫著走,就算諸天神佛齊出,恐都不能把他如何呢!
思及至此,少年藏于面具之下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翹,越發(fā)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然而,當他終于滿懷希望地走到那一處散發(fā)著圣潔光芒的地方時,卻頓時傻眼了。
入目所見方圓數(shù)百里內(nèi),不僅沒有半個他期待的上古靈寶不說,這圣潔的光芒居然是一個巨大的上古封印之陣,九十九個陣眼化為九十九道光鎖,將陣中心一頭高達數(shù)十丈的白色巨獸牢牢束縛住。
許是察覺到有生人的氣息,那原本一動不動的巨獸緩緩抬起了頭。
漂亮的金色眼眸清楚地倒映著他的模樣,而黑衣少年的眼神也瞬間變得萬分驚恐。
“金眸,三眼,你、你是上古金猊……”
關(guān)于金猊的傳說,世間有很多版本,大多相傳金猊一族功成身退依舊瀟灑在四海八荒的某處隱秘角落。但因為少年的先祖便是當年替天帝布下四象困獸陣的主要負責之神,所以關(guān)于當年的真相他再清楚不過了。
當年金猊們大多自盡而亡,唯有一女因晚來一步而避開此禍。
在目睹了金猊一族悲壯慘死之后,她不僅沒有立馬逃跑,反而不惜以燃燒生命為代價,發(fā)動了時間靜止最強大的力量,直接斬下了天帝的頭顱,當場弒神。
而后面對諸天神佛的圍堵,她也沒有絲毫懼意,與其大戰(zhàn)了數(shù)日,讓無數(shù)在天界歷史上留下過光輝記錄的上神們隕落之后,方才因為力竭而被困在了天闕邊緣,最終在樂神六音的建議下,對于這只四海八荒唯一能控時間的金猊,新任天帝便下了封印的命令。
卻不曾想,她被封印的地方,居然便是這天牢之底。
“你不是天庭那些討厭的家伙?!膘`蓂仔細嗅了嗅味道,在確認對方身上沒有往常她經(jīng)常見到的那些天神身上的味道之后,她金色的眸子瞬間亮了起來:“能單槍匹馬闖到這里來還沒有驚動任何禁制,這說明你本身就是一個破禁的高手,所以現(xiàn)在你有兩個選擇,要么死,要么帶我一起出去?!?/p>
彼時因為她的挪動,封印之陣瞬間殺氣四溢,凌厲的風刃在陣中四處盤旋,饒是少年察覺不對急忙后退,可覆面的面具依舊在瞬間變得粉碎,一張格外精致俊逸的臉露了出來。
若是一般的姑娘此刻看著少年因后怕而蒼白的臉,恐怕早就母性大發(fā)心疼得無以復加了,可這些年一直被關(guān)在天牢之底,靈蓂連人性都沒剩下多少了,哪里還有母性?
所以在瞧見少年打算獨自破禁而出的瞬間,她便再度揚起爪子拍在了封印之陣的殺陣陣眼上,用嬌媚的聲音笑瞇瞇地道:“小美人,你確定要跟我一起下地獄嗎?”
封印之陣一旦感覺到被封印者的反抗,便會瞬間變?yōu)閿澄也环值慕^命殺陣。
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根本沒有第三種選擇。
“……算你狠!”
【二】
按照少年的打算,只要從這個坑爹的鬼地方一出去,他便要和那個麻煩的家伙分道揚鑣老死不相往來。
但是他卻沒想到,就是因為他最后破禁時說的話,讓靈蓂覺得找到了知音,她不想從今往后所有的孤單心事依舊只能說給自己聽。因而出去之后,在發(fā)現(xiàn)少年準備駕云離開之時,她便立馬化作人形撲上前去抱住了他的胳膊:“你既然救了我出來,那身為一只品德高尚的金猊,我必須要對你報恩,從此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此時靈蓂已化為了少女的人形,但身上卻未著寸縷,加之金猊血統(tǒng)高貴,容貌一直都是生得萬里挑一地好,所以當她一臉?gòu)珊┑乇ё∩倌旮觳驳臅r候,從未經(jīng)人事的純潔少年便感覺自己鼻腔似有熱血欲滾滾而出。
好不容易一手捂著鼻子,一手將八腳章魚似的靈蓂給弄開,少年立馬別開通紅的臉,義正詞言道:“作為一個施恩從不圖報的男人,我允許你這一次不用那么品德高尚?!?/p>
“你的意思是讓我不用把你當救命恩人嗎?”
見少年萬分果斷地點了點頭,靈蓂越發(fā)笑得眉眼彎彎,當下便用青蔥似的指尖撫了撫眉心:“第三眼,開。既然你不要我報恩,但卻又是世間唯一知道我行蹤的人,不能一起上賊船,那我就只好殺你滅口了喲!”
少年一口老血哽在喉嚨:“你敢不敢不要用這種溫柔商量的語氣,來說這種威脅無恥的話……”
靈蓂冷笑:“一個女人的溫柔,只會給予對自己恩重如山的恩人?!?/p>
兩人對峙半晌,最終少年心一橫,似下定什么決心一般,咬牙開口道:“不是我不想帶你走,而是我本身便已經(jīng)自身難保?!?/p>
直到那時,靈蓂方才知曉,這個能夠在最危險的天牢來去自如的少年,便是傳聞中最擅長布置結(jié)界和破除禁制的巫氏后人。
不過不同于他們金猊是獸族,巫氏在上古時期曾是聲名最顯赫的神族之一。
所以當她跟隨少年一道回所謂的巫氏族地,卻看見眼前只是一片亂石嶙峋的荒蕪族地之時,她立馬便瞪大了圓圓的杏眼,不可置信道:“巫闌,你確定你沒帶我走錯地方?”
這些年她一直被關(guān)押在天牢之底,對于外界的情況幾乎一無所知,所以在她的記憶中,關(guān)于巫氏一族的記憶一直便停留在他們一族標志性的高貴藍衣和危險關(guān)頭總是運籌帷幄的自信風采。
而聽到她的問話,巫闌眼中的光彩又淡了幾分,直到帶她走到他現(xiàn)如今的居所時,她才聽他口吻平淡地開口道:“當時的上位者連你們最無心權(quán)勢的金猊都未曾放過,又如何容得下本就位高權(quán)重的巫氏一族?”
“那,你們也是自愿被天帝滅族的嗎?”靈蓂抬起爪子,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溢滿了感同身受的淚花。
誰知少年卻白了她一眼,萬分鄙夷地拍開了她的爪子:“你知道巫氏一族是怎么破除禁制的嗎?”
靈蓂剛想搖頭,便瞧見少年抬手對著虛空一劃,原本繁星密布的夜空居然橫著破開了一道大大的缺口。
也是那時,她才得知,巫氏一族真正破除禁制的方法,不是精密的掐算,而是直接撕裂空間。
這樣的能力,幾乎與金猊一族的時間靜止一樣,在戰(zhàn)亂時期讓天帝歡喜,而和平時期則讓天帝膽寒。
但與金猊一族是自愿秉承忠臣死于社稷不同的是,巫氏一族在察覺天帝有對功臣開刀的跡象之后,他們的族長為保證巫氏傳承,便決定舉族潛逃。
可惜的是,當時繼任的天帝比初代天帝還要心狠手辣,在得知巫氏一族還未來得及召回那些強者的情況下,便先一步控制了巫氏一族的老弱婦孺。
巫氏是重情之族,被天帝拿捏住了三寸,強者們亦只能束手就擒。
也正是因為巫氏全族的識趣,所以天帝最終決定容許巫氏留下一點血脈傳承。
那天談話的最后,巫闌對她說:“巫氏族長說,不管是勇士還是謀臣,都要死得其所才有意義,所以他才想帶著我們逃走,只可惜最終都沒有成功。而天帝之所以肯讓我們巫氏留下一點血脈,不過是認為只有一個族人的巫氏,只能任憑他利用,無論如何也逃不出他的五指山罷了?!?/p>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從此要一直在一起相親相愛嗎?”靈蓂伸手替他拂落肩頭的枯葉,抿唇淺笑:“我也覺得我們再般配不過了呢!”
“不!我的意思是,我如今都自身難保,根本沒辦法照顧你!”
“你覺得以我的能力,需要你保護嗎?除去破禁,單就力量而言,你覺得你有萬分之一的把握可以勝過我嗎?”
巫闌張了張嘴,想反駁,卻又覺得她說得好有道理,他竟無言以對。
再次走到巫闌面前時,靈蓂已經(jīng)斂去了所有的笑意,只看著他的眼,無比認真道:“巫闌,我知道最初你跟我一樣,肯定也想過報仇,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的那些仇人大多已經(jīng)羽化,如今天界剩下的,要么便是不知當年真相的神,要么便是根本沒參與其中的神。而且現(xiàn)在天界的安定,是我們兩族先祖用鮮血換來的,不管是你還是我,都不能做出違背先祖意志的渾蛋事!”
“這些年,難道你從未覺得孤單嗎?”
【三】
怎么可能會不孤單呢?
這些年除了天庭來給他頒布任務的使者,其他的神族大多對他避而遠之。
他的族人早已死去了千萬年,而天界又不允許他去往其他地界,他又沒有神職位階,現(xiàn)如今與靈蓂的區(qū)別無非便是圈禁地方大小不同罷了。
他那么不顧一切地尋找天帝秘寶,為的僅僅是讓天界重新評估他的能力,其他的神不至于一直把他當透明人。
但他從來便不喜歡連累他人,所以一開始靈蓂想要留在他身邊,他才會那樣慌張地拒絕。
最終,在整整思考了一夜之后,巫闌到底還是點頭應允了靈蓂留下。他清了清嗓子,目不斜視地表示,雖然自己真的需要她的陪伴,但卻不是需要她以女孩子的身份,而是以看家神獸的身份。
然而已經(jīng)不想再恢復獸態(tài)的靈蓂,卻對此極是嗤之以鼻。
畢竟誰家主人會為了自家神獸笨拙地縫制新衣?誰家主人會為了自家伸手的貪嘴不惜來回奔波千里,只為摘取一枚微不足道的小果子?誰家主人會為了自家神獸所說的若自保能力不夠很有可能會被在發(fā)現(xiàn)的同時便被抓回去,而急得兩眼通紅,之后更是逢靈寶出世便風塵仆仆地趕去爭奪強搶,凡搶來之寶必贈給她防身?
雖然每次當她這般質(zhì)問的時候,巫闌總是會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她,神獸穿丑了丟的是主人的面子,神獸吃差了就不能很好地履行看門職責,而神獸若輕易被搶了,他再到何處去尋找這樣一頭世間獨一無二的金猊?
其實若靈蓂想要辯駁,以巫闌笨拙的口舌根本就不能反駁她的話,但是獸類的直覺卻告訴她,巫闌對她的好都是真心的,是以她根本就不忍心再去欺負這個老實的少年。
這千萬年來,從未有人像他這樣待她,所以僅憑這一點,無論他是把她當姑娘,還是把她當神獸,她也根本不舍得離開他。
因為在意,靈蓂越來越關(guān)注巫闌,也正是如此,她便敏銳地發(fā)現(xiàn),每次巫闌出去完成天帝交代的秘密任務之后,盡管他一直在她面前裝作若無其事,可他整個人的神魂卻散發(fā)著衰竭的味道。
“巫闌,你們巫氏一族破禁的代價究竟是什么?”
她素來不會遮掩自己的情緒,所以在發(fā)覺不對之后,在巫闌再一次接了旨意準備出門完成任務的時候,靈蓂便張開雙臂徑直攔在了他身前。
當初她決定留下之后,為了讓巫氏族地看上去不再那么荒蕪,靈蓂便在這里種上了大片顏色艷麗的扶桑,此時烏發(fā)藍衣的少年便靜立在重重花影之中,雪白精致的容顏像極了一場美好易碎的夢。
巫闌知道靈蓂的神識格外強大,說謊應該瞞不住她,便只能輕聲嘆道:“上次我跟你說過,世間任何的結(jié)界禁制在巫氏一族的面前都等同于虛設,但一般的結(jié)界我們只會用掐算去破解,只因為每撕裂一次空間,我們的壽命便會因此減少,撕裂空間的范圍越大,我們消耗的壽命便越多?!?/p>
“這么說天界每次讓你去破除的禁制,都需要你消耗生命撕裂空間?”
巫闌沉默,有些話就算不說,靈蓂也能明白,是以好半晌,她才再度艱難開口道:“我可以感覺到你跟我一樣被天界強行服用過很多增加壽命的天材地寶,但我也能明顯感覺到,你的壽命不長了……”
“是不長了?!蔽钻@輕輕點了點頭,“還有五十年,我的壽命便會到頭,但因為我還有用,所以到時候天界又會賜下續(xù)命的靈藥,只不過為了能更好地控制我,續(xù)命的時間通常不會超過五百年。”
幾乎是在他話音一落的瞬間,靈蓂便覺得胸口一陣劇痛。
巫闌的處境和她以前在凡間酒樓里看到過的一幕何其相似,凡間的獸類以驢肉最為鮮美,而驢身上又以某處的肉最為鮮美賣出的價格最高,所以通常店家都不會直接殺驢,而是把驢圈養(yǎng)起來,只割它那最為鮮美之處。割完便會讓人精心飼養(yǎng),待到那處肉長好,又繼續(xù)割,如此反復,直到幼驢變成老驢,再無圈養(yǎng)的價值,方才會直接將驢殺死,做成最后的佳肴。
只是巫闌與驢不同的是,驢被割掉的是肉,而他被割掉的卻是作為神最重要的壽命,肉可再長,命可再續(xù),可割肉時的恐懼、燃燒壽命的痛苦,卻只會一次又一次地烙印在身。
許是靈蓂此時的表情太過悲傷,原本就心細的少年立馬便斂了神色,擺出了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失去壽命算什么,能讓天界諸神費盡心思地替爺續(xù)命,把爺當寶,這才是爺?shù)谋臼履亍!?/p>
而這一次,靈蓂卻沒有再任憑巫闌混過話去,而是上前輕輕環(huán)住了少年的腰身,之后方才看著他的眼,道:“巫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F(xiàn)在時間太匆促了,所以這一次你的任務完成之后,天界應該便會給你續(xù)命,待到下一次任務,我便隨你一起去,到時候我們便趁機一起逃走吧。續(xù)命的藥以后我替你尋,我們一起自由地活下去,再不讓這些天界的渾蛋把我們當牲口一樣使喚?!?/p>
巫闌記得,他以前曾在途徑天河的時候,聽到一些前來浣洗衣裳的小神女說過,但凡女子喜歡的都是強大而有未來的男人。
他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更清楚天界一旦不再需要他的能力,他便唯有身死魂墮的下場,所以這些年他一直反復對自己說,不要把靈蓂當作姑娘,要跟她保持距離,不要給她任何幻想,這樣的話,到他死的時候,她也只會把他當作人生的過客,不會對他的逝去太過傷心。
可如今當靈蓂撲進了他懷里,當他能在這樣近的距離清楚地聽到彼此的心跳,所有的冷靜自持在這一瞬間便統(tǒng)統(tǒng)煙消云散。
巫闌用力點了點頭,聽到自己語氣顫抖而堅定地道:“好,我們一起逃!”
【四】
而之后也果然如靈蓂所料,當巫闌完成任務之后,立馬便有天界之人前來送藥給他續(xù)命,之后便又給了他新的任務。
兩人進行了一番周密的計劃,又用秘法制作出自己的分身,確??梢宰龀鲆蚱平硭赖男Ч?,隨即便前往了任務的地點。
以巫闌能破除一切禁制的能力,加上靈蓂能讓時間靜止的能力,兩人在破禁的瞬間逃往凡間,根本就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
對于凡間,靈蓂比巫闌熟悉太多,兩人一邊在凡間尋找可以續(xù)命的靈藥,一邊體會紅塵百態(tài),春天的時候靈蓂會帶著巫闌去太湖中間的桃花島醉看桃花,夏天的時候她會和他攜手在涼爽的云地游湖戲河,秋日的時候兩人又會在紅楓遍地的香山之巔舞劍高歌,待到大雪的隆冬,兩人便會在人氣旺盛的江南買下一幢小院,一起坐在窗邊,圍著酒香四溢的紅泥小暖爐談天下棋。
一開始巫闌還很困惑,為什么壽命只有數(shù)十年的凡人居然會比神都要活得快活,可當他隨著靈蓂在世間行走的時日越久,看過青梅竹馬誓相守,看過兒孫滿堂的熱鬧之后,他也漸漸覺得修道千年或許還不如一世長樂。
當他們在第十個隆冬返回江南小院時,隔壁少年時便分離的青梅終究等到了竹馬從戰(zhàn)場上凱旋,她不曾嫌棄他的斷臂,他也不曾看輕過她的衰老,兩人不顧所有人詫異的目光,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含淚相擁。
他們舉行婚禮的那一天,巫闌坐在靈蓂的門外飲了一夜的酒,待到第二日她睡醒從房間里出來,他才紅著眼,借著尚未散盡的酒意,緩緩開口道:“要是當初在救你出來之后,我堅持讓你走,你會怎么辦?”
“那我一定會過得很慘。”靈蓂思索了一會兒,方才上前,坐在他身邊,追憶道,“一開始我也想過,要是你實在不能接受我的存在,愿意獨享孤獨,那我也只有離開了,去深山老林和那些不會出賣我的神獸們一起作伴。若實在太寂寞了,就忘記自己是神,忘記自己有思想,每天曬曬太陽,在柔軟的草坪上打打滾,再馴養(yǎng)幾頭有化形潛質(zhì)的神獸侍候我什么的,悲慘的一生就這樣度過了?!?/p>
“你這哪里悲慘了?”巫闌抽了抽嘴角,無力扶額。
可不知為什么,當他聽她提到找其他英俊的神獸,他居然會很不舒服,簡直比被天界逼著用壽命破禁還要難受。
是以頓了良久,他才鼓足了勇氣再度開口道:“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將你照顧得很好很好,所以……不要再去找其他的人或者獸,好不好?”
其實他知道,靈蓂跟他是不同的,她的人形真身誰都沒見過,就算是她的金猊獸身也因為消失在世人眼前的時間太過長久,就算她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世人也不會再認識昔日的上古第一戰(zhàn)獸。她在世間行走,根本就不會有任何人懷疑。
但如若她真的走了,他會很孤單吧。
以前也沒覺得一個人有多難過,可現(xiàn)在僅僅是想象她的離開,他便覺得世間一切再無色彩。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愛,他只是想著,若能活著,就與她一起,她若死了,他也與她一起。
他一貫笨拙又不善猜測他人想法,所以說完之后,他便低垂了眉眼,不敢再看她。
這一等,便又是良久,就當他以為她是不愿與他一起,正準備心灰意冷地離開之時,她卻突然撲入了他懷中,緊緊地抱住他,明明是無比歡喜的語調(diào),可聲音卻有些哽咽:“巫闌,你再說一遍,我沒有聽清。你知不知道,我等你這句話,已經(jīng)等了好多年……”
而這一次,他沒有再開口說話。
他只是捧著她的臉,輕輕吻上了她落淚的眼。
院門之外,喜慶的鑼鼓聲依舊未散;院門之內(nèi),他們彼此相擁,似擁有了整個世界。
【五】
柳絮紛飛的三月,靈蓂懷孕了,巫闌將臉貼在她平坦的小腹,險些喜極而泣。
相愛之人有了孩子,這本是世間最歡喜的事了。
然而,金猊一族本就是血統(tǒng)最強大的神獸,而巫氏亦是身負高貴血脈的天生神族,兩人的孩子要想平安長至誕生,不僅需要無數(shù)的天材地寶,更需要無盡的靈氣。
凡間靈氣貧瘠,兩人若想誕下孩子,就必須再度返回天界。
“巫闌,要不,我不要……”
她想要孩子,也想跟巫闌長相廝守。
可他們特殊的身份,便注定了無法兩全。若回天界讓孩子飽食靈氣,到時候靈氣異動,他們很快便會被天庭發(fā)現(xiàn),等待他們的便又是無止盡的牲口生涯。
比起孩子,她更在意的是,巫闌能否平安。
但以往對她千依百順的少年,卻在她語罷的瞬間,生平第一次對她搖頭拒絕道:“靈兒,我們回天界吧,我一定會護著你和孩子。”
自她懷孕以來,他曾很多次在午夜夢回時看見她依舊在窗邊笨拙地替孩子縫制衣衫,一向只喜歡看戲文的她,還會一邊撫著腹部,一邊給孩子念一些花好月圓的有趣故事。
他從來便不會說好聽的情話,他只知道,但凡她想要的,他便不惜一切,也要替她守候。
所以在兩人重返天界之后,他便第一時間尋到了天帝,對高高在上的君上道:“臣知曉昔年上古神器排行首位的帝皇鐘一直藏在魔淵的最深處,臣愿意替陛下取回帝皇鐘?!?/p>
魔淵是魔界的藏寶重地,不僅有步步驚心的禁制陷阱,還有實力強大的看護魔將,所以這些年盡管天界知曉帝皇鐘的位置,卻始終沒有辦法尋回。
昔年最強大的上古神器若能重歸天界,從此魔妖兩界恐怕都不敢再輕易肆動。
天帝略微一沉吟,便再度開口道:“你想要什么?”
巫闌恭敬叩首:“請陛下護我妻兒自由長安?!?/p>
再回巫氏族地的時候,他一眼便看到靈蓂站在扶?;ㄏ碌人瑤缀踉诳匆娝囊凰查g,她便急忙奔至他身邊,將他胳膊腦袋都摸了一遍后,方才長長松了口氣:“巫闌,不要為了我和孩子答應天帝什么條件,大不了我重回天牢之底便是?!?/p>
巫闌伸手,輕輕替她拂落肩上的花瓣,他記得,當初她說過,不自由,毋寧死,若要重返天牢過那種看不到盡頭的絕望生活,她寧可自絕而亡。
可如今,她卻愿意為了他,放下所有的信仰和堅持。
他的眼眶有些發(fā)澀,他想,若他是個實力強大、不懼天地的男人,便能很好地將她護在懷中,讓任何人都不能傷她分毫。
可惜,他不是。
所以他只能用弱者的方式,用他余下的所有生命,替她和孩子鋪平道路。
【尾聲】
巫闌是被一陣嬰兒的啼哭聲驚醒的。
醒來的時候,他早已不在魔淵,而是在一片艷麗的扶桑花叢里。
不遠處,眉目傾城的白衣男子正懷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孩,見他醒來,便緩緩向他走來。
“我記得,我已經(jīng)死了?!?/p>
看著他懷中孩子與靈蓂分外相似的眉眼,巫闌心中立刻有一種極其不好的預感。
想從正面攻入魔淵奪取帝皇鐘除非三十三重天的上神統(tǒng)一出戰(zhàn)方才有可能,所以他便選擇了離魔淵最近的二十一重天闕邊緣,將所有的壽命和神魂燃燒,直接撕裂了一個通往魔淵深處的空間通道。
在順利奪回帝皇鐘返回天庭之后,他便已經(jīng)油盡燈枯,直接坐化在了云霄殿內(nèi)。
面對巫闌的疑惑,六音將孩子放在他懷里后,方才聲音清淺地開口道:“如你所想,這確實是你和靈蓂的孩子。”
也是那時,巫闌才知曉,靈蓂在聽聞他的死訊和帝皇鐘重歸天界的消息,再結(jié)合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人到巫氏族地來捉拿她,便推測出了他與天帝的交換條件。
她沒有哭泣,也沒有悲傷,只是默默地堅持到了分娩,而后將孩子送到了六音的樂神宮,便獨自一身前往了二十一重天闕的邊緣。
雖然眾所周知,金猊最擅控時間靜止,但金猊一族最大的秘密卻是如果他們以本身為祭獻,可逆一次時間。
“你之所以活著,是因為靈蓂讓時光倒流,在你撕裂空間的時候,將你救了回來。”
語罷,六音便不再言語。
而巫闌則是目光悲傷地在孩子的臉上流連很久,方才咬牙將孩子再度放回了六音懷里。
“我曾發(fā)過誓,她活著,我與她一起;她死了,我也與她一起。”
他知道,靈蓂將孩子留給他,是想讓他有活下去的念想。
可是,在擁有孩子之前,他便已經(jīng)對她許下了承諾。
見巫闌轉(zhuǎn)身便想走,六音上前拉住了他,原本緊蹙的眉眼也瞬間化為了淺淺微笑:“靈蓂眼光不錯,你確實值得她為你如此。”
巫闌困惑回頭,便聽他又道:“她知道,不管碧落黃泉你都會隨她而去,所以她在去救你之前,便留了一縷神魂在金猊族的圣花扶桑里面。待到扶?;ㄩ_之時,便是她以扶?;ㄉ裰貧w之日?!?/p>
聽聞此言,原本一直面無表情的少年,終是蹲下身,在扶桑花從中,淚如雨下。
“只要你能回來,不管多少年,我都等你……”
扶桑是外表熱情奔放,但內(nèi)心執(zhí)著堅韌的花。
師父,亦只有靈蓂這樣的姑娘,方才是扶?;ㄉ竦淖詈萌诉x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