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挽裳
楔子
世人皆知,太師府的姚恒姚小公子這輩子娶過三次親。
第一次娶的是都尉府陳家的小姐,可惜洞房還未來得及入,新娘子就在成親當晚被人擄走了;第二次娶的是當朝的十三公主寧心,可在宴席間,太師府突然來了刺客,一對新人剛拜完堂,新娘子就被刺客失手錯殺。
因這兩門親事,姚小公子在晉陽城里鬧了不小的笑話,直到很多年后,他娶了妻,生了子,人們每每提起,還是能說笑一番。
那真的是很多年以后了,他的女兒已然五歲。一日,他看到女兒在庭院里將一個男童欺負得痛哭出聲。
他無奈低笑,將女兒喚至眼前,問道:“你很討厭他?”
如果不是厭惡至極,怎會這般對他?
卻不想,小姑娘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道:“爹爹,我不討厭他,我喜歡他才會故意惹他生氣?!?/p>
清脆的聲音讓姚恒有一瞬間的恍惚,眼前稚嫩的小臉變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雙狡黠的眼睛,不算美好的容貌上盡是嫌惡地看著他。
那是和他一起長大的姑娘,自小就相互看不慣,他們沒有像折子戲里的青梅竹馬那般兩小無猜。就算到了最后一刻,她給他的,仍是冷言冷語。
他總覺得她討厭他,所以才自小就欺負他??涩F(xiàn)在聽他女兒這樣一說,他才知道,原來她那時就已經(jīng)喜歡他了。
【一】
姚恒自小就風流。
五歲的時候,他就能看出府里的哪個姑娘漂亮,嘴巴也甜,遇見貌美的便喚“姐姐”,愣是將太師府的一眾小丫鬟喚得滿臉羞紅。
不僅如此,姚小公子的眼光亦是挑剔,和他廝混在一處的世家小姐,個個才貌俱佳。
直到他遇到寧心。
那一年,姚恒七歲。
德妃生辰那日,圣上在御花園擺宴,令朝中重臣攜家眷入宮,姚恒亦在其中。
宴席間皆是阿諛奉承,就連那些朝臣夫人,亦是處處攀比。姚恒百無聊賴,只能托著下巴打量哪家的小姐更漂亮。
看得久了,自然就會煩悶,而且他又頑劣,因此便早早地離了席。
御花園里幽靜曲折,他走得遠了,繞來繞去許久,不知繞到了哪處。
破敗的宮殿似乎無人居住,處處透著腐敗寂滅的氣息。
冷風吹過,姚恒嚇得手指直哆嗦,終是忍不住,哭著大喊娘親。
號了兩聲,他突然聽到前面?zhèn)鱽磔p微的腳步聲,他心中暗喜,慌忙抬起眼去看。
只一眼,他便愣在了那里。
但見幾步外,一個小姑娘站在一株梨樹下,她穿著粉色的繡裙,戴著白色的面紗,只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白色的花瓣落在她的肩頭,竟帶著一絲荏弱的漂亮。
一個陌生的小姑娘。
一個陌生的漂亮的小姑娘。
姚小公子眼前一亮,竟也不害怕了,就這樣直直地走到小姑娘面前,擺了一個自以為風流倜儻的姿勢,道:“你是誰?為何會在這里?”
小姑娘詫異地看著他,沒有答話。
姚小公子面子上有些過不去:“喂!你是啞巴嗎,小爺問你話呢!”
小姑娘還是不答話。
姚恒蹙眉,伸出手想要摘下她臉上的面紗。
啞巴沒關(guān)系,只要好看就行。
姚小公子雖然年幼,但也覺得自己閱人無數(shù),閱過的美人兒更是多,只看這一雙眼睛,他便知道面紗下遮擋著怎樣傾城的容顏。
在姚恒伸出手的那一刻,小姑娘終于有了反應(yīng),她慌亂地想要阻擋,可惜仍是晚了一步。
耳邊傳來一聲尖叫,只見姚恒后退兩步,大叫道:“鬼??!”
面紗遮掩的地方密密麻麻長滿了紅色的膿包,竟讓一張臉如鬼魅般丑陋,慘不忍睹。
叫聲引來了姚夫人,她看了一眼捂著臉的小姑娘,對姚恒道:“不準無禮!這是當朝的十三公主,寧心?!?/p>
姚恒揭面紗時滿心歡喜地想要看到一張傾國傾城的容顏,沒想到,最后卻被一臉膿包嚇破了膽,直到現(xiàn)在還心有余悸。自小就驕縱的姚小公子不干了,指著寧心道:“什么公主!這明明是丑八怪,世間哪有如此丑陋的公主?!?/p>
姚夫人氣極,一巴掌拍在姚恒的腦袋上。
【二】
那日,姚恒被他的娘親教訓了許久,但他無論如何都不肯給寧心道歉。姚夫人無奈,對寧心道一聲“公主贖罪”后,便牽著他往宴會的地方走。
姚恒又狠狠地瞪了寧心一眼,這才跟著姚夫人離開。
關(guān)于當朝的十三公主寧心,姚恒是有所耳聞的。她的母妃只是一介宮女,圣上醉酒,才有了一段露水姻緣。那宮女難產(chǎn)而亡,承德帝本就不喜歡寧心,又加上寧心一出生便患有怪病,臉生膿包,承德帝便更加厭惡,將她丟在冷宮,由一個年邁的嬤嬤撫養(yǎng),無詔不得私自外出。她雖有公主的身份,卻比宮人活得還要卑微。今日的宴會,所有的皇子公主皆盛裝出席,唯有她,只能穿著破舊的裙子站在樹下張望。甚至,她長這樣大,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一眼。
姚恒回過頭去,只見寧心還在梨樹下站著。整個過程,她未說一句話。
那個安靜荏弱的身影越來越遠,一向囂張跋扈的姚恒第一次有些心軟,覺得一個人可憐。
他決定了,下次見面,他不再喚她“丑八怪”了,就算看見她那張臉很想揍她,他也會忍著。
姚恒雖這樣想著,只是他沒想到,再見的這一天會來得這樣快。
幾日后,德妃突然患疾。圣上憐惜,便令德妃的姐姐——姚夫人進宮陪伴,姚恒自然也跟了去。
甫一進宮,他便直奔冷宮而去。
破落的宮殿,唯有院子里的梨樹帶著些許春意。
寧心就坐在樹下練字,簪花小楷,秀氣又漂亮。
姚恒看過之后,心中油然而生一絲欽佩。他自小就頑劣,不愛習書練字,每次去國子監(jiān),皆被夫子訓斥許久。和他廝混在一處的,自然也不會好到哪里去。他還是第一次見人將字寫得這樣好看,一看便知很有文化,他想和寧心結(jié)交的心更深了一分。但他又不想表露出來,他是太師府的姚小公子,多少人上趕著巴結(jié)他,他一定要矜持些,才能體現(xiàn)出他的身份。
于是,他抬了抬下巴,問道:“喂,你多大了?”
看到他,寧心很詫異,但仍是乖巧地回答:“六歲了?!?/p>
“六歲。”姚恒默念,隨后又道:“那就是比小爺小一歲咯,以后跟著小爺混。小爺認識的姑娘,個個貌美如花,只有你長得丑,小爺能帶著你玩,你應(yīng)該萬分感恩才是……”
姚恒還在說著,突然覺得腿上一痛。他轉(zhuǎn)過眼來,只見寧心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他的面前,一腳踹在了他的腿上,哪里還有半分乖巧的模樣?
“不準再喚我丑八怪!”
突然的轉(zhuǎn)變讓姚恒一愣,他怔怔道:“你長得丑還不準人說嗎?”
“不準說!”
寧心像一只奓了毛的小獸,對著姚恒又是幾腳,姚恒被她踢得哇哇直叫。
這里的動靜驚動了前來尋找兒子的姚夫人,她徐步走來,問道:“發(fā)生了何事?”
姚恒咬牙切齒,正想著如何形容寧心的惡劣時,卻瞧見身旁的寧心擠了擠眼睛,兩滴淚就這樣落了下來。
她一邊哭,一邊指著姚恒奶聲奶氣道:“哥哥罵我丑八怪,還打我?!?/p>
污蔑!赤裸裸的污蔑!
姚恒氣得七竅生煙。
可身旁的小姑娘蒙著面紗,只余一雙噙著淚的眼睛,看著委屈極了。
姚夫人不疑有他,擰著姚恒的耳朵就是一頓揍。
離開前,姚恒朝寧心看去,但見方才還淚眼婆娑的人,正挑眉看著他,漆黑的眼睛里有一絲狡黠和挑釁!
騙子!女人都是騙子!
【三】
后來,姚恒不止一次感慨,他姚小爺閱人無數(shù),唯一看走眼的就是寧心,不僅是容貌,還有性格。
哪有第一眼的漂亮,哪有第一眼的乖巧。
姚恒在寧心那里栽了面子,誓死要扳回一局,他便更加頻繁地往冷宮里跑。
只可惜,他遇到了克星,每次對峙,皆是他被寧心一頓拳打腳踢,末了,長輩來了,寧心再哭兩嗓子,他接著又被他的母親揍。
如此過了數(shù)年。
直到姚恒十三歲那年,他遇到了陳楚楚。
其實他們幼時曾見過一次,京城里的朝臣夫人閑來無事時喜歡聚在一起,互相攀比,比完衣裙比孩子。
姚恒是最讓他娘丟臉的一個,那日宴會間,他又闖了禍,被他娘拉倒花園里打手板。
打完之后,姚夫人讓他自己在花園里思過,他委屈得想哭。
就在這時,一個小女孩來到他面前,一邊拉起他的手吹了吹,一邊細聲細語道:“不哭,不疼。”
溫柔又漂亮,極符合姚小公子的交友觀念,那段時間,姚恒往陳府跑得十分勤快。
沒過幾日,姚恒便遇到了寧心。自此,寧心占據(jù)了他所有的注意和時間,以至于陳楚楚很快便被他忘在了腦后。
如今,數(shù)年已過,姚恒還是當初那個讓他娘親丟臉的便宜兒子,而陳楚楚卻已長成一個讓陳家驕傲的女子。
四月春光正好的時候,身著緋紅衣裙的姑娘在宴會上舞了一支《霓裳羽衣舞》,白皙的容顏,及腰的長發(fā),眉目間點了紅色的花鈿,一時間美得像一幅艷麗的水墨畫。
只一眼,姚恒便愣在了那里。
從那日起,晉陽城里的百姓皆知,風流的姚小公子遇到了一個心儀的姑娘,也不去花街了,只是每日跟在那姑娘身后,討那姑娘歡心。
秋末的時候,姚恒約陳楚楚去西郊獵場騎馬。卻不想,在獵場遇到了尚書府的小少爺——薛丞。
姚恒為了在喜歡的姑娘面前耍威風,于是便起了戲弄之意,在薛丞從他身旁經(jīng)過時,他揚起手,一鞭子抽在薛丞的馬上。
他抽得極狠,烈馬嘶鳴一聲,狂躁著疾奔而去。
薛丞摔下了馬,跌斷了腿。
雖然姚恒自小就頑劣,這次卻是嚴重了許多。
姚太師一怒之下,對他動了家法,廷杖五十。
【四】
姚恒被打得下不來床,姚太師把他禁在房間里思過,除了每日送飯換藥,不準他人前來探視。
那一日,姚恒正無聊得想要發(fā)火,窗邊突然傳來幾聲異響。
他轉(zhuǎn)過眼去,但見雕花木窗不知何時被人撬開,寧心從窗臺上跳了進來。他這才想起,他許久未見過寧心了。
寧心這次竟難得一見地沒有對他冷嘲熱諷,而是走到他的病榻前,瞧了瞧他的傷,替他上藥。
姚恒俯臥在床榻上,憋悶了許久才見到一個活人,難免會話多些。他說他喜歡上了一個姑娘,他說那姑娘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女子,他說待那姑娘及笄之日,他便去陳府提親。
他每說一句,寧心的臉色便難看一分,只是被面紗遮掩著看不見。
末了,他說得激動,竟將背上的傷口撕裂了。寧心氣極,將手中的金瘡藥一股腦兒全撒在他的傷口上,而后將藥瓶丟在他臉上便跳窗離開了。
姚恒痛得哀號幾聲,困惑寧心為什么又生氣了。這樣陰晴不定,果然還是楚楚好。
寧心亦不知道方才自己為什么會難過,她走在街道上,周圍的一切喧鬧而陌生。
她已有許久未見姚恒,而這些日子宮中亦發(fā)生了許多事。
在那個寂靜的夜里,年邁的內(nèi)侍帶她去了御書房,十二年,她終于見到了她的父皇。
病重的帝王告訴她如今的局勢,幾位皇子對儲君之位虎視眈眈。為了保護東宮,他要為太子培養(yǎng)暗衛(wèi)。
她答應(yīng)了。
從那日起,冷宮便多出了許多侍衛(wèi),亦有師父教她習武。
她的師父極為嚴厲,她每次出錯,他便拿木杖責罰她。幾天下來,她身上青紫不堪,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
那日子當真艱難,而她唯一的念想便是姚恒能來看她。她自小在冷宮長大,認識的人只有姚恒一個,他是她難過時唯一的寄托。
可是不知為什么,姚恒很久沒有再來冷宮。她每日站在宮前等他,等了一日,等了兩日,等了一個月,等了兩個月,還是沒能等到他。
直到今日,她終于知曉為何。
【五】
姚恒痊愈后,去了冷宮,可那時寧心已經(jīng)離開,去了暗衛(wèi)營。
冷宮的嬤嬤以寧心患疾,需要靜養(yǎng)的為由將姚恒拒于門口。
后來姚恒又去過幾次,仍是沒有見到她。
那時他的心思全在陳楚楚身上,如此一來,便不再往冷宮去。
就這樣過了三年,寧心通過選拔,成了東宮暗衛(wèi)。而姚恒去陳府提親被拒的消息,也在一夜間傳遍了晉陽城。
寧心找到姚恒的時候,姚恒正在太師府的花園里酗酒。
十六歲的少年,錦衣華服,玉冠束發(fā),眉清目秀,雖然臉上帶著微微的醉意,但也難掩其光華。
姚恒看了許久才看清眼前的人,醉眼蒙眬中,他低喃道:“臭丫頭,你終于肯見我了。你這一賭氣便是三年,脾氣可真大?!?/p>
他說完便去拉寧心的手,寧心的臉騰地便紅了,手上溫熱的觸感讓她的心輕顫。
姚恒又喝了一杯酒,道:“你說,她為什么會拒絕我。我那樣喜歡她,喜歡了三年。”
他的話語那樣悲傷,寧心也難過得厲害:“你還有我呀,我喜歡你?!?/p>
說完,姚恒便愣在了那里。
寧心亦愣住了,那些想了許久也未想明白的感情,卻在今日被一語道出。
三年來日日夜夜的思念,床前密密麻麻刻滿他的名字。
原來,是喜歡。
她看著姚恒清俊的眉目,緩緩摘掉臉上的面紗,然后在姚恒呆滯的視線中緩緩吻上了那張單薄的唇。
面紗下的容貌雖無令人作嘔的膿包,但依舊有許多紅點,算不上好看。
她將滿心的愛和虔誠全都放在這個吻中,可她喜歡的少年是什么反應(yīng)呢?只見他許久之后才清醒過來,而后猛地推開她,像碰到臟東西般狠狠地擦著自己的唇。
她毫無防備之下,跌倒在地。
“丑八怪!誰準許你親我的!誰稀罕你一個丑八怪喜歡我!滾!快滾!”
說完,他便氣沖沖地走了。
寧心坐在地上,眼淚吧嗒吧嗒落了下來。
心里撕心裂肺般地疼,就算是以前在暗衛(wèi)營里受了多重的傷,她也未像現(xiàn)在這般難過。
她的喜歡,她一生中最干凈、最純粹的東西,在她喜歡的人眼里,骯臟不堪。
【六】
寧心不知道自己從什么時候喜歡上姚恒的。
她從小在冷宮長大,沒有母妃,身邊只有一個年邁的嬤嬤。開始,她以為自己是孤兒,后來她長大了,便漸漸知道,她是西梁的十三公主??伤幻靼?,她明明有哥哥姐姐,她明明有父親,可是他們?yōu)槭裁床粠е黄鹕?,卻將她一人丟在冷宮之中。
她曾見過她的哥哥在御花園中帶著她的十一姐柔嘉玩耍,她好想告訴他們,她也是他們的妹妹,她好想喚他們一聲哥哥,可是她不能。
她也想像柔嘉一樣穿著漂亮的衣裙在父皇和母妃的膝下撒嬌,她明明有著和柔嘉一樣的身份,卻活得比奴婢還卑微。
十二歲那年,她的父皇終于召見她。她那樣開心,有些緊張,有些期待。
可是他的父皇對她說什么呢,他說,他有許多女兒,不需要再多一個女兒,他需要的是一個殺人工具,一個暗衛(wèi)。
因為她容貌丑陋,所以一出生便被她的父皇嫌惡,更被所有人遺忘。待到他想讓她保護自己疼愛的兒子時,這才想起她。
誰都不會想到西梁的公主居然會是暗衛(wèi),而在所有的公主中,她是最好的人選。他有那么多女兒,她死了,他不會難過,她活著,他就好好利用。
這樣殘忍,可她還是答應(yīng)了。誰都不會知道冷宮的日子多么孤獨,誰都不會知道一日一日數(shù)日子的生活多么難熬,她想到父親的重視和疼愛,她想能夠光明正大地喚那些皇子公主們一聲“哥哥姐姐”,然后告訴他們:“我也是父皇的女兒,排行十三,我叫寧心?!?/p>
她這樣貪心,所以只能用疼痛和血淚來換。
三年來,她無時無刻不想著姚恒。
那個眉目清俊的少年闖入她孤獨的世界,然后,她再也不想放他離開。
她故意欺負他,他以為她討厭她,可是只有她知道,她有多喜歡看他氣急敗壞的模樣,她有多喜歡看他因為她而有一些小情緒。
他是她唯一認識的人,是她唯一的念想。
她總覺得,即便他不喜歡她,但這么多年,他也是有些在乎她的。可是直到今日,直到他嫌惡地擦拭著自己的嘴,她才知道,她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只跳梁小丑,連陌生人都算不上。
【七】
姚恒回到房間后許久,心還是靜不下來。在他眼中,寧心就是他一起廝混的好哥們兒,誰能接受被自己的好哥們兒強吻,還是一個很丑的好哥們兒。
之后的日子,更是讓姚恒不勝其煩。
他去找楚楚,寧心在他身后跟著他;他和朋友去喝酒,寧心還在身后跟著他。
一連跟了幾日,他終是怒了,道:“你到底喜歡我什么?喜歡到這樣纏著我?!?/p>
寧心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地問:“那你喜歡陳楚楚什么?喜歡到被拒絕這么多次還纏著她?!?/p>
一句話便讓他愣住。
是了,他喜歡楚楚什么呢?
他想了許久,仍是想不出答案,末了,只是隨意道:“大抵她會跳《霓裳羽衣舞》。”
他只是隨口一說,卻不想,寧心竟記在了心上。
《霓裳羽衣舞》,三年前,陳楚楚就是這樣一舞動天下。
雖然百般不愿,但寧心還是去找了陳楚楚。
她算不上聰慧,但卻是第一次這樣認真。每一個舞步都滿含她的期盼,期盼她學會這支舞后,她喜歡的少年,也會有一點喜歡她,哪怕只有一點點。
五月的時候,晉陽城里的梨花開了一樹。
夜幕里遠遠地掛了一輪圓月,銀白的月華鋪了一地。
寧心穿著一襲緋紅的繡裙,又在眉間點了紅色的花鈿,早早地等在姚恒歸來的路上。
那個地方極好,是一片梨樹林,花滿枝頭,宛若落雪。
她就在一樹一樹的梨花中起舞,銀白的月光,白色的花,火紅的衣,散落腰間的長發(fā)。有風拂起衣袂,眼波流轉(zhuǎn),蕩蕩青絲。美得不可方物。
她知曉他在看,因此,每個動作都十分認真。
這是她第一次為他跳舞,怕也是唯一一次。
身后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她落入一個懷抱。
那人從身后輕輕抱住了她,他身上淡淡的冷香讓她輕易地認出了來人,她激動得想要落淚。
就在她以為自己賭贏的時候,那人突然低聲喚道:“楚楚。”
聲音低沉纏綿。
她的心瞬間變得冰涼,甩開他的手,她轉(zhuǎn)過身來,揭開面紗:“看清我是誰?!?/p>
白皙的臉上布滿紅點,只一眼,怒火便染紅了姚恒的眼睛。
他伸手攥住寧心的胳膊,恨恨道:“誰準許你穿楚楚的衣服?誰準許你跳楚楚的舞?面貌丑陋,就算你穿再好看的衣服,仍是丑八怪一個!”
說完,便甩袖離開。
手中的面紗落在地上,寧心站在那里,有些想笑,淚卻落了下來。
竟然喜歡到這種地步了嗎,不準別人再穿紅色的衣服,不準別人再跳那支舞。穿了,跳了,都是對她的侮辱。
【八】
這段日子當真不太安寧。
沒多久,陳家涉嫌謀反,被誅滿門。
陳家滅門之案讓百姓人心惶惶,但涉及朝政,人們亦不敢妄議,而太師府的親事卻成了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
世人皆以為太師府的姚小公子娶了一位民間的姑娘,可寧心卻知道,那是陳楚楚,陳家唯一活下來的人。
之后的一切便是晉陽百姓津津樂道的事了,姚小公子娶親,可惜洞房還未來得及入,新娘子就在成親當晚被人擄走了。
那晚,姚恒醉醺醺的,他推開房間的門,沒有看到身著鳳冠霞帔的陳楚楚,卻看到了坐在桌邊的寧心。
她看著他,對他輕輕笑了笑:“你來遲了,陳楚楚已經(jīng)被容洛帶走了。”
她眉眼彎彎,但漆黑的眼睛里卻有著一絲報復(fù)后的快意。容洛是她的師弟,又喜歡陳楚楚,她為何不幫他一把?
姚恒氣極,還沒來得及思考,便伸手打了她一耳光。
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突兀。
“寧心!你明知道楚楚和容洛的糾葛,你還讓容洛帶她走。就因為我要娶她,你便如此害她。寧心,我以前只知你面貌丑陋,卻不知你的心竟也如此丑陋!”
姚恒打得極狠,有血順著寧心的嘴角流出。她伸手捂住疼痛的側(cè)臉:“全都是你逼的,姚恒,我那樣喜歡你,你怎么就不肯喜歡我呢?”
有淚順著她的臉龐流了下來,她低笑道:“不過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不管你喜不喜歡我,你都要娶我。明早內(nèi)侍就會來宣旨,姚恒,你這樣厭惡我,我倒想看看,你是不是已經(jīng)厭惡到要抗旨不遵的地步。”
又看了一眼愣住的姚恒,她轉(zhuǎn)身離開。
太師府這場婚禮辦得極為隆重,晉陽城里掛滿紅燈籠,百姓也收到了打賞的碎銀和鞭炮。街道上人群熙攘,百姓們都在放著鞭炮,這樣喧鬧的場面,她這輩子只見過兩次。第一次是小時候,姚恒看她可憐,上元節(jié)那日,偷偷地帶她出宮賞燈。他帶著她看了煙花,他給她買了漂亮的衣裙,他牽著她的手穿過一條條街道,他帶著她去河邊放河燈許愿。他問她許了什么愿,她怎么也不肯說。她許了什么呢,她到現(xiàn)在都記得,她說,她希望她和姚恒永遠都要像現(xiàn)在這樣好,她說,她希望她和姚恒永遠都不要分開。
時光流轉(zhuǎn),恍若隔世。
她終是忍不住,蹲在地上,失聲痛哭。
到底怎么就變成現(xiàn)在這樣了呢?
她是暗衛(wèi),是西梁的十三公主,丑陋的面具下遮掩著傾城的容貌,只要她愿意,想娶她的人比比皆是,她怎么就在姚恒身上耗光了所有感情和執(zhí)著。
十二歲那年,她不僅見了自己的父皇,還知道自己丑陋的面貌是一層面具。只因她的容貌一出生便太過艷麗,她的母親為了保護她,為了讓她平凡安穩(wěn)地過完一生,便喂她吃了繁生膿包的毒藥。后來她大了些,冷宮的嬤嬤遵循她母親的遺愿,給她戴上了人皮面具,遮擋華光。
姚恒罵她丑八怪時,她多想摘下面具,可是她不能。不僅因為她是暗衛(wèi),更因為,她不想姚恒只喜歡她的容貌。
他年少時不經(jīng)意的溫柔,她的心就再也裝不下任何人。
喜歡他太痛,每次想要放棄時,她都在想,她活了這么多年,什么都沒有,這輩子總要拼命愛一次,哪怕遍體鱗傷,也不算辜負她這不算太好的一生。
明日就會有圣旨傳到太師府,帝十三女寧心下嫁姚恒。
這是她為自己求來的親事。
她三哥一派的勢力極大,尤其是他的舅舅——護國公手里握著西梁一半兵權(quán)。他最近不安分,她的父皇一直苦于無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除去他。
于是,她便告訴她的父皇,若是有公主成親,護國公必須要去參加宴會。唯一可以靠近護國公的,便是給護國公奉茶的新人。既是公主,又會武功,她是最好的選擇。
失寵公主患瘋病,失手錯殺護國公,只要在眾人不滿時,殺了她便可以堵住悠悠之口。
多么完美的辦法,她的父皇幾乎未加思索就應(yīng)允了。用她的命來拔去一顆尖利的毒牙,怎么看都十分劃算。
她注定無法嫁給姚恒,但即便是一場騙局,只要她能為姚恒穿一次嫁衣,她就能欺騙自己,她曾經(jīng)是他的妻,她曾經(jīng),嫁給了她的良人。
【九】
寧心走后許久,姚恒還站在那里。
手上隱隱作痛,他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打了她。
或許是因為她的眼神,帶著報復(fù)和恨意,讓他覺得心驚。她不該用這樣的眼神看他,她不是喜歡他嗎?
他總覺得自己喜歡楚楚,可現(xiàn)在楚楚走了,他竟然一點都不難過。
他記得以前楚楚告訴過他,他不喜歡她,他風流又驕傲,她拒絕了他,他覺得不甘心才會這樣糾纏她。
楚楚還說,他喜歡的是寧心。
怎么會是那個丑丫頭呢,他聽到之后,暴跳如雷,第一次朝楚楚發(fā)了火。
后來他才想到,雖然他每天纏著楚楚,但他嘴里念叨的,全是他和丑丫頭做過的事。
可是他那樣驕傲,那樣壞,享受著她的喜歡,卻不敢承認一向風流的自己喜歡上了一個丑丫頭。
那晚的《霓裳羽衣舞》,他早已看出是她,白花紅衣,風吹起她的長發(fā),那樣好看。雖然她跳錯了舞步,但只要一想到跳舞的人是她,他便覺得好,比楚楚跳得還要好。銀白的月光下,他第一次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他情不自禁地朝她走去,輕輕地將她攬入懷中,那時他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感情,可是他懦弱地不敢承認,只能狠狠地傷害她,看著她難過,才能讓自己的心平衡。
娶楚楚,是他想告訴自己,他喜歡的不是那個丑丫頭,而是楚楚??墒前萏脮r,他并沒有那么開心,他甚至還想著那個狂妄的丑丫頭來大鬧婚宴。
她說她想看他抗旨不遵,可是,他想告訴她,他從未有過那樣的想法。他甚至覺得,還挺不錯,他娶了她,每天吵吵鬧鬧,日子肯定不會無聊。然后,他們再有一個可愛孩子,當然,容貌必須像他,不然就太丑了。
這日子想想就覺得美好。
他以前覺得丑丫頭太丑,帶出去太丟他姚小爺?shù)哪槨K肓艘灰?,突然覺得,丑丫頭的眼睛比世上任何女子的眼睛都要好看,再說,誰敢嘲笑丑丫頭,便是和他姚小爺過不去。姚小爺十分護短,如果丑丫頭成了他的娘子,那只有他能欺負她,其他人是絕對不準的。
姚恒想了一夜,越想越激動,甚至現(xiàn)在就想見見丑丫頭,再像小時候那般逗弄她。
【十】
第二日,圣旨昭告天下,一個月后,帝十三女寧心下嫁太師府。
寧心從冷宮搬了出來,住在了長湘殿。
她從未想過姚恒會來找她,她以為姚恒是來找她發(fā)脾氣。卻不想,姚恒沒有任何生氣的跡象,他盯著她看了許久,最后結(jié)結(jié)巴巴道:“小爺我也不想娶你,但圣旨已下,小爺也沒有辦法。小爺長得這么好看,娶你真是可惜,所以你以后必須聽小爺?shù)脑?,不能再像小時候那般對小爺拳打腳踢?!卑尊哪樕仙踔寥旧狭艘荒梢傻谋〖t。
其實是假的呢,他心里很開心,但又不想跌了份,只能在這里逞口舌之快。
可寧心卻當了真,怔怔地聽他說完,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礙于規(guī)矩,成親之前姚恒不能再見寧心。
幾日后,有嫁衣送到長湘殿,并附了一句話——人丑就要穿漂亮些。
其實那是姚小公子跑遍晉陽城,親自挑選出的布料,只為給他的新娘做一件這世間最漂亮的嫁衣。
之后,不斷有東西送到長湘殿。雖然錦盒里都有一些惡狠狠的話,但是寧心卻覺得不對。若是真的討厭,何必送那么多珍貴的東西。以姚恒傲嬌的性子,那些感情寧心卻不敢再想下去。
一切都已成定局,以前求也求不得的東西,若是在她將死之際得到了,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開心的。
一個月的時間很快,如計劃般,護國公真的出席了婚宴。
護國公算得上寧心的舅舅,他居于高座,得接受新人敬酒。
姚恒有些激動,有些緊張,他牽著她的手,拜了堂。敬完長輩的酒后,她便是他的妻子了。
最后一個是護國公,他牽著她的手來到護國公面前,當他像先前一樣將杯盞端到護國公手中時,他身邊的姑娘突然揭開了蓋頭,拔劍朝護國公刺去,速度快得都讓他看不清!
突然的刺殺讓眾人尖叫出聲,一時間,亂得不像樣子。
寧心被護國公的侍衛(wèi)圍在一處,她揮手將姚恒甩出了這危險的地方。
姚恒還未從這劇變中反應(yīng)過來,他不明白,自己好好的一場婚禮,怎么會變成了一場刺殺。
寧心揮著長劍,凜冽的劍法轉(zhuǎn)眼間便讓那些侍衛(wèi)血流當場。
姚恒突然想起一種人,東宮暗衛(wèi)。這本是皇家秘聞,旁人無從知曉,但總是會有一些流言。
這是那個丑丫頭嗎,她竟然是傳說中的東宮暗衛(wèi)!
姚恒不可置信。
暗衛(wèi)武功高強,如影子一般,寧心更是暗衛(wèi)中的佼佼者。不過須臾,那些侍衛(wèi)便被他砍了一地。
護國公眼見不敵,突然轉(zhuǎn)身刺向姚恒!
寧心來不及去擋,只能飛身來到姚恒面前。
尖利的長劍沒入胸前,護國公一愣,就在這瞬間,寧心揮劍斬下他的首級!
姚恒站在寧心身后,怔怔地看著長劍從寧心背后穿過,直到寧心倒在他的懷中,他還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
周圍的人都已散盡,他抱著她,捧著她的臉,看血從她口中大口大口溢出,染紅了他的手。她流了那么多血,身下的土地都被染紅了。
她笑了:“我總歸是要死的,不差這一刻。”
姚恒嘴唇顫抖,有淚從他的眼角滑落,他哆哆嗦嗦道:“不要亂說,我去給你找大夫?!?/p>
她卻拉住他的衣袖,艱難道:“我有些話想要告訴你……我死了,你不要難過……我以前喜歡你時,你不喜歡我,這樣太虧了,所以后來我也不喜歡你了……我現(xiàn)在很討厭你,所以一直在騙你,這場婚禮就是一場騙局,我根本不想嫁給你,我故意在你的婚禮上殺人,讓你成為晉陽城的笑話……我這樣壞,這樣討厭你,你也討厭我,對不對?”
姚恒不說話,眼角的淚卻落得更快了。
可是他懷中的姑娘緊緊地攥住他的衣角,像是求一個答案般,虛弱地又問了一遍:“對不對?”
“對?!彼秃?,“我討厭你,這輩子都不會喜歡你,你死后我就去看誰家的姑娘漂亮,然后娶她為妻,再生一群孩子……”
這般薄情的話,她卻是笑了,像是得到了承諾,再無牽掛。
攥著他衣襟的手落在地上,沉悶的聲音像是直直地砸在他的心上。今日明明是他的婚禮,是他這輩子最開心的日子,可他卻失去了他喜歡的姑娘。
他突然那樣后悔,她活著的時候,對她那樣壞。她才十五歲,自小就什么都沒有,她唯一的執(zhí)著便是他,可他卻辜負了她。
他將她緊緊地攬在懷中,不斷地親吻著她逐漸冷去的額頭:“我討厭你,討厭你明明說要嫁給我,自己卻早早地死去,還要逼我好好地活著?!?/p>
“我討厭你!”
他一遍又一遍地說著“我討厭你”,聲音凄厲嘶啞。
末了,他在她耳邊低喃道:“可以安心了嗎?”
可是,再也沒有人能回答他。
天空下起了雨,瓢潑一般。
想著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他終是忍不住,抱著她在大雨中痛哭出聲。
【十一】
后來,世人皆知寧心公主在婚禮上突然發(fā)狂,失手將護國公錯殺。
承德帝知曉后大怒,下令廢除寧心公主的爵位,除玉牒,貶為庶民,從此與皇家顧氏再無半點聯(lián)系,不得葬入皇陵。
可是誰又能知道那個姑娘短暫的一生,她畢生所求不過是父親的認可,兄姐的疼愛,良人的陪伴。而這些簡單的愿望,卻是她想求也求不得的。
后來的事史書都有記載,承德帝病逝,太子登基,三皇子謀反,九皇子回宮。
動亂過后,新帝登基,西梁恢復(fù)平靜。
姚小公子又娶了一次親,晉陽的百姓皆為他捏了一把汗。好在這次有驚無險,總算抱得美人歸。
那真是一段平凡的日子,一日,姚恒在街上遇到了柔嘉。
他笑著和她說話,但柔嘉似乎不想理睬他,冷冷道:“姚公子的日子過得當真是好,可惜了阿寧,怎會喜歡你這樣薄情的人!”
薄情嗎,姚恒苦笑。
他站在人群熙攘的街上,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眼睛酸澀得厲害,他卻仍是輕笑開來。
他這輩子辜負了一個姑娘,那個姑娘唯一的愿望便是讓他好好地活下去。這是他這輩子,唯一能替她完成的愿望。
所以,丑丫頭,不管在夜里難過得從夢驚醒,難過得低聲哭泣,我也會在清醒的時候拼命讓自己開心。然后欺騙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你不愛我,我也不愛你。